如何保養我們的身體,如何安放我們的心,這是人生問題中最基本的兩大問題。前一問題為人獸所共,後一問題乃人類所獨。

禽獸也有心,但他們是心為形役,身是唯一之主,心則略如耳目四肢一般官能,只像是一工具、一作用。為要保養身,纔運使到心。身的保養暫時無問題,心即暫時停止其運用。總之,在動物界,只有第一問題,即如何保養身,更無第二問題,即如何安放心。心只安放在身裏,遇到身有問題,心纔見作用。心為身有,亦為身役,更無屬於心本身之活動與工作,因此也沒有心自己獨立而自生的問題。

但動物進化到人類便不同了。人類更能運使心,把心的工作特別加重。心的歷練多了,心的功能也進步了。心經過長時期的歷練,心的貢獻,遂遠異於耳目四肢其他身上的一切官能,而漸漸成為主宰一切官能,指揮一切官能的一種特殊官能了。人類因能運使心,對於如何保養身這一問題之解答,也獲得重大的進步。人類對於如何保養身這一問題,漸漸感得輕鬆了,並不如禽獸時期那樣地壓迫。於是心的責任,有時感到解放,心的作用,有時感到閒散,這纔發生了新問題,即心自己獨立而自生的問題。

讓我作一淺譬。心本是身的一幹僕。因於身時時要使喚它、調遣它,它因於時時活動,而逐漸地增加其靈敏。恰像有時主人派它事,它不免要在任務完成之餘,自己找尋些快樂。主人派它出外勾當,它把主人囑咐事辦妥,卻自己在外閒逛一番。後來成了習慣,主人沒事不派它出去,它仍是想出去,於是偸偸地出去了,閒逛一番再回來。再後來,它便把主人需辦事輕快辦妥,獨自一人專心在外逛。因此身生活之外,另有所謂心生活。

人類經過了原人時代,逐漸進步到有農業、有工商業、有社會、有政治,如何保養身,這一問題,好算是十分之九解決了。人類到那時,不會再天天怕餓死,更不會時時怕殺死,它的僕人「心」,已替它的主人「身」把所要它做的事,做得大體妥貼了。主人可以不再時時使喚僕人,那僕人卻整天離開主人,自己去呼朋喚友,自尋快樂。我們說:這時的人類,已發現了他們的心生活,或說是精神生活,或說人類已有了文化。其實就一般動物立場看,那是反客為主,婢作夫人。於是如何安放心的新問題,反而更重要於如何保養身的舊問題。

這事並不難了解,只要我們各自反身自問,各自冷靜看別人,我們一天裏,時時操心着的,究竟為什麼?怕下一餐沒有喫,快會餓死嗎?怕在身之四圍,不時有敵人忽然來把你殺死嗎?不!絕對不!人類自有了文化生活,自有了政治社會組織,自有了農工商技術生活逐漸不斷發明以後,它早已逃離了這些危險與顧慮。我們此刻所遭遇的問題,亟待解決的問題,十之九早不是關於身生活的問題,而是關於心生活的問題了。

我們試再放眼看整個世界人類的大糾紛,一如當前民主政權與共產政權兩大陣容之對立與鬥爭,使當前人類面臨莫大恐怖,說不定整個人類文化將會為此對立與鬥爭而趨向於消滅。但這究為什麼呢?是不是各為着要保養自己個別的身,餓死威脅我,要我立刻去殺死敵人來獲此身體之安全與保養呢?不,完全不是這回事。此刻世界人類一切生產技術和其政治社會之各種組織經驗,早可沒有這一種威脅了。此刻世界人類所遭遇的問題,完全是心對心的問題,不復是身對身或身對物的問題了。顯言之,這是一思想問題,一理論或信仰問題,一感情愛好問題,這是一人類文化問題,主要是「心」的問題,不是身與物的問題了。若說是生活問題,那也是心生活的問題,不是身生活的問題了。若專一為解決身生活,決不會演變出如此般的局面來。因此人類當前的問題,主要在於如何「安放」我們的心,把我們的心安放在那裏?如何使我們的心得放穩、得安住?這一問題,是解決當前一切問題之樞紐。

這一問題,成為人類獨有的問題。這是人類的文化問題。遠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遠從有初步的農工商分業,以及社會組織與政治設施以來,這一問題即開始了,而且逐步的走向其重要的地位。

心總愛離開身向外跑,總愛偸閒隨便逛,一逛就逛進了所謂神之國。在人類文化歷史的演進中,宗教是早有端倪,而且早有基礎了。肉體是指的身,靈魂是指的心。心想擺脫身之束縛,逃避為身生活之奴役,自尋它本身心的生活,神的天國是它想望的樂土。任何宗教,都想死後靈魂進天堂。不說有靈魂的佛教,則主張無生,憧憬湼槃。總之,都在厭棄身生活,鄙薄身生活,認身生活為塵俗、汚穢、罪惡。心老想脫離身,而宣告它自己的自由與獨立。但遠從禽獸起,心本附麗於身而始有。若使眞脫離了身,心又從何處見?心又當向何處覓?它因供身役使太久了,它此刻已有了自覺,它總不甘長為婢僕,它總想自作主人。它憑着自己的才能與智慧,它不斷地怠工曠職。只要是深信宗教的人,他總會不太注意自己的身生活,甚至虐待身、毀傷身,好讓身生活早告結束,來盼望自由的心生活早告開始。結果纔有人類文化史上像西洋歷史中所謂黑暗時期之出現。

心離開身,向外閒逛,一逛又逛進了所謂物之邦。科學的萌芽,也就遠從人類文化歷史之早期便有了。本來要求身生活之安全與豐足,時時要役使心,向物打交道。但心與物的交涉經歷了相當久,心便也闖進了物的神祕之內圈,發現了物的種種變態與內情。心的智慧,在這裏,又遇見了它自己所喜悅,獲得了它自己之滿足。它不顧身生活,一意向前跑,跑進物世界,結果對於身生活,也會無益而有害。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像老子那一類古老的陳言,此刻我們不用再說了。但試問科學發明,日新而月異,層出而無窮,何嘗是都為着身生活?大規模的出產狂,無限止的企業狂,專翻新花樣的發明狂,其實是心生活在自找出路,自謀怡悅。若論對於身生活,有些處已是錦上添花,有些處則是畫蛇添足,而有些處竟是自找苦惱。至於像原子彈與氫氣彈,那些集體殺人的利器之新發明,究竟該咒詈,還是該讚頌,我們姑且留待下一代人類來評判。此刻我們所要指述者,乃是人類自有其文化歷史以後的生活,顯然和一般動物不同,身生活之外,又有了心生活,而心生活之重要,逐步在超越過身生活。而今天的我們,顯然已不在如何保養我們身的問題上,而已轉移到如何安放我們的心的問題上,這是本文一個主要的論題。

無論如何,我們的心,總該有個安放處。相傳達摩祖師東來,中國僧人慧可親在達摩前,自斷一手臂,哀求達摩教他如何安他自己的心。慧可這一問,卻問到了人類自有文化歷史以來眞問題之眞核心。至少這一問題,是直到近代人人所有的問題,是人人日常所必然遇見,而且各已深切感到的問題。達摩說:「你試拿心來,我當為你安。」慧可突然感到拿不到這心,於是對自己那問題,不免爽然若失了。其實達摩的解答,有一些詭譎。心雖拿不到,我心之感有不安是眞的。禪宗的祖師們,並不曾眞實解決了人類這問題。禪宗的祖師們,教人試覓心。以心覓心,正如騎驢尋驢。心便在這裏,此刻叫你把此心去再覓心,於是證實了他們無心的主張,那是一種欺人的把戲。所以禪宗雖曾盛行了一時,人類還是在要求如何安放心。

宋代的道學先生們,又教我們心要放在腔子裏,那是不錯的。但心的腔子是什麼呢?我想該就是我們的身。心總想離開身,往外跑。跑出腔子,飄飄蕩蕩,會沒有個安放處。何止是沒有安放?沒有了身,必然會沒有心。但人類的心,早已不願常為僕役,早已不願僅供身生活作驅遣。而且身生活其實也是易滿足、易安排。人類的心,早已為身生活安排下了一種過得去的生活了。身生活已得滿足,也不再要驅遣心。心閒着無事,那能禁止它不向外跑。人類為要安排身生活,早已常常驅遣它向外跑,此刻它已向外跑慣了。身常驅遣心,要它向外跑,跑慣了,再也關不住。然則如何又教人心要放在腔子裏?

這番道理說來卻話長。人類心不比禽獸心,它已不願為形役,它要自作主,這是人類之所異於禽獸處,這是人類文化之所貴。這一層,誰也不反對。但我們該知道,心寄於身而始有,心縱不願為形役,但「心」與「身」之間,該如鶼鶼鰈鰈,該如連理木,如同命鳥。它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有則同有,滅則同滅。心至少應該時時親近身、照顧身。心必先常放在腔子裏,纔能跑出腔子外。若遊離了腔子,它不僅將如遊子之無歸,而且會煙消雲散,自失其存在。

然而不幸人類之心,又時時眞會想遊離其腔子。宗教便是其一例。科學也是其一例。宗教可以發洩心的情感,科學可以展開心的理智,要叫心不向這兩面跑,正如一個孩子已走出了大門,已見過了世界,他心裏眞生歡喜,你要把他再關進大門,使如牢囚般坐定在家中,那非使他發狂,使他抑鬱而病而死,那又何苦呢?但那孩子跑遍了世界,還該記得有個家,有個他的歸宿安頓處。否則又將會如幽魂般,到處飄蕩,無着無落,無親無靠,依然會發狂,依然會抑鬱而病而死的。中世紀的西方,心跑向天國太遠了,太脫離了自己的家,在他們的歷史上,纔有一段所謂黑暗時期的出現。此刻若一向跑進物之邦,跑進物世界,跑得太深太遠,再不回頭顧到它自己的家,人類歷史,又會引致它到達一個科學文明的新黑暗時期。這景象快在眼前了,稍有遠眼光的人,也會看見那一個黑影已隱約在面前。這是我們當身事,還待細說嗎?

讓我再概括地一總述。人心不能儘向神,儘向神,不是一好安放。人心不能儘向物,儘向物,也不是個好安放。人心又不能老封閉在身,專制它,使它只為身生活作工具、作奴役,這將使人類重回到禽獸。如是則我們究將把我們的心如何地安放呢?慧可的問題,我們仍還要提起。

上面說過,人類遠在有農工商業初步的分化,遠在社會和政治有初步的組織成績時,這問題即開始了。在世界人類的文化歷史上,希臘、印度、猶太與中國,或先或後,在那一段時期內,都曾有過卓絕古今的大哲人出現。他們正都是處在身生活問題粗告一段落,心生活問題開始代興的時期,遂各有他們中間應運而起,來解答此新問題的大導師。有的引導心向神,有的引導心向物,人心既是奔馳向外,領導人也只有在外面替心找歸宿。只有中國孔子,他不領導心向神,也不領導心向物,他牖啟了人心一新趨向。孔子的教訓,在中國人聽來,似是老生常談,平淡無奇了。但就世界人類文化歷史看,孔子所牖啟人心的,卻實在是一個新趨嚮。他牖啟心走向心,教人心安放在人心裏。他教各個人的心,走向別人的心裏找安頓、找歸宿。父的心,走向子的心裏成為「慈」;子的心,走向父的心裏成為「孝」。朋友的心,走向朋友的心裏成為「忠」與「恕」。心走向心,便是孔子之所謂「仁」。心走向神、走向物,總感得是羈旅他鄕。心走向心,纔始感到是它自己的同類,是它自己的相知,因此是它自己的樂土。而且心走向心,又使心始終在它腔子內,始終不離開它的寄寓之所身。父的心走向子的心,他將不僅關切自己的身,並會關切到子之身。子的心走向父的心,他將不僅關切自己的身,並也會關切到父之身。如是則「身心」還是「和合」,還是相親近、相照顧。並不要擺棄身生活來蘄求心生活之自由與獨立,心生活只在身生活中覓得它自由與獨立之新園地。這是孔子教訓之獨特處,也是中國文化之獨特處。

要你捉着自己的心來看,那是騎驢覓驢,慧可給達摩一句話楞住了。但用你的心來透視人的心,卻親切易知,簡明易能。父母很容易知道兒女的心,兒女也很容易知道父母的心,心和心,同樣差不多,這所謂易地則皆然。心走向神、走向物,正如魯濱遜飄流荒島,孤零零一個心,跑進了異域,總不得好安放。心走向心,跑得愈深愈遠,會愈見親切,愈感多情的。因它之所遇見,不是別的,而還是它同類,還是它自己,還是這一心。心遇見了心,將會仍感是它自己,不像自己浪跡在他鄕,卻像自己到處安頓在家園。於是一人之心,化成了一家心。一家之心,化成了一國心。一國之心,化成了天下心。天下人心,便化成了世界心與宇宙心。心量愈擴愈大,它不僅感到己心即他心,而且會感到我心即宇宙。到此時,心遇見了神。而它將會感覺到,神還是它自己。

本來心寄寓在身,我心寄寓在我身。現在是心向外跑,遊離了自己的身,跑進到別人心中去。別人的心,也寄寓在別人的身。於是遂感到,我的心也會寄寓到別人身裏了。慈父的心,會寄寓在他兒子的身裏。孝子的心,會寄寓在他父母的身裏。於是我的心可以寄寓在一家,寄寓在一國,寄寓在天下,寄寓在世界與宇宙中。我的心與家,可和合而為一,與國與天下,也可和合而為一。與世界宇宙,也可和合而為一。如是,心即是神,而且心即是物。因為,世界宇宙和萬物離不開,心和世界宇宙和合為一,也便和萬物和合為一了。在這裏,心遇見了物,而它將感到,物還是它自己。

心與神、與物,和合為一了,那是心之大解放,那是心之大安頓。其樞紐在把自己的心量擴大,把心之情感與理智同時地擴大。如何把心之情感與理智同時地擴大呢?主要在心走向心,先把自己的心走向別人心裏去。自己心走向他人心,他將會感到他人心還如自己心,他人心還是在自己的心裏。慈父會感到兒子心還在他心裏,孝子會感到父母心也在他心裏。因此纔感到死人的心也還仍在活人的心裏。如是則歷史心、文化心,還只是自己現前當下的心。自己現前當下的心,也還是歷史心與文化心。如是之謂「人心不死」。

我的心,不僅會跑進古人已死的心裏去,而且會跑進後代未生的人的心裏去。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總還是人心,總還是文化心與歷史心。這一歷史心文化心,即眼前的人心,卻超然於身與萬物而獨立自由地存在了。但此超然於身與萬物而獨立自由存在的心,還只是人心,還只是我此刻寄寓於此身內之心。因此物則猶是物,身則猶是身,而心亦猶是心。心永遠在身裏,即永遠在它自己的腔子裏。同時也還永遠在物裏。如是則宇宙萬物全變成心的腔子,心將無所往而不自得,心將無所往而不得其安放,此之謂心安而理得,此之謂「至神」。

這只有人類文化發展到某一境界始有此證會。而這一境界,則由孔子之教牖啟了它的遠景,指導了到達它的方向與門路。禽獸的心,永遠封閉在它的軀殼裏,心不能脫離身,於是心常為形之役,形常為心之牢,那是動物境界。人依然還是一動物,人的心依然離不了身,而身已不是心之牢獄了。因為人之心可以走向別人的心裏去,它可寄寓在別人心裏,它會變成了另一軀殼內之心,它可以遊行自在,到處為家。但它決不是一浪子,也不是一羈客。它富有大業,它已和宇宙和合為一了。宇宙已成為我心之腔子,我心即可安放宇宙之任一處,只有人類的心,在其文化歷史的演進中,經歷相當時期,纔能到達此境界,惟中國人則能認為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

但這決不是由我一人之心在創造了宇宙,也決不是說我心為宇宙之主宰。這是說,在人文境界裏,人心和宇宙和合融凝為一了。即是說,人心在宇宙中,可覓得了它恰好的安頓處所了。這先要把我此心跑進了別人心裏而發現了人心。所謂人心者,乃人同此心之心。因此到達此境界,我心即人心。人心在那裏見?即由我心見,即由我心之走向別人之心見,即由歷史文化心而見。必由此歷史心文化心,乃始得與宇宙融凝合一。此一宇宙,則仍是人文世界所有的宇宙,仍是人心中所有的宇宙。若心遊離了身、遊離了人,偏情感的,將只見有神世界;偏理智的,將只見有物世界。心偏走向神世界與物世界,將會昧失了人世界。昧失了人世界,結果將會昧失了此心。此心昧失了,一切神、一切物,也都不見了。於是成為唯神的黑暗與唯物的黑暗。光明只在人心上,必使人心不脫離人之身,纔始有此人文世界中光明宇宙之發現。

這也決不是西方哲學所主張的唯心論。西方唯心哲學,先把心脫離了身,同時便脫離了人。心脫離了人之身,不為神,便為物。這樣的心所照見之宇宙,非神之國,即物之邦,決不是一個人文世界的宇宙,而將是一個神祕的宇宙,或是自然的宇宙。這是一個宗教信仰的宇宙,或是一個科學理智的宇宙,而決不是人心所能安頓存放的宇宙。在這樣宇宙中所見的人之身,也只如一件物,而已非人心之安頓處。心不能安放在身裏,也將不能安放在宇宙裏。這無論是神祕的宇宙,或是自然的宇宙。人心所能安頓存放的宇宙,決然只是一個人文的宇宙,即是人心與宇宙融凝和合為一之宇宙。這一宇宙中,可以有對神祕的信仰,也可以有對自然的理智,但仍皆在人文宇宙中,而以人文為中心。人文的宇宙,必須人心與宇宙和合為一。換言之,即宇宙而人文化了。而其最先條件,則是心與心和合為一,是心與身和合為一。纔始能漸進而到達此境界。

把身作心之牢獄,把心作身之僕役的,是禽獸。把心分離了身來照察宇宙的,在此宇宙中,將只見神,或則只見物。宗教沒有替人類身中之心安頓一場所,科學也沒有為人類身中之心安頓一地位。宗教宇宙是唯神的,科學宇宙是唯物的。唯心哲學裏的宇宙,仍只會照察到有神與物,沒有照察到有心,因其把離開了身的心來照察的,便再也照察不到心。達摩早已指出此奥妙。只有心走向心,把自己的心來照察別人之心,把心仍放在身之內,所以有己心和他心。己心和他心之和合為一,纔是人之心。人之心之所照察,纔是一人文世界中之宇宙,而此宇宙也會和人心融凝和合為一。此人之心則不復以身為牢獄,不復為身之奴役。但此心則仍不離開此身而始有,仍必寄寓於此身而始有。人仍是一動物,但人究竟已不是一動物了。人生活在人文世界之宇宙中,心也在此人文世界之宇宙中而始有其好安頓。

此一宇宙,是大道運行之宇宙。此一世界,亦是一大道運行之世界。此一心,則稱之曰「道心」,但實仍是「仁心」。孔子教人把心安放在「道」之內,安放在「仁」之內。又說:「忠恕違道不遠,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孔子教人,把心安放在「忠恕」與「孝弟」之道之內。孔子說:「擇不處仁焉得知?」孟子說:「仁,人之安宅也。」這不是道心即仁心嗎?慧可不明此旨,故要向達摩求安心。宋儒懂得此中奧妙,所以說心要放在腔子裏。西方文化偏宗教偏科學而此心終不得其所安。所以我在此要特地再提出孔子的教訓來,想為人心指點一安頓處,想為世界人類文化再牖啟一新遠景與新途向。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民主評論三卷二十三期,人生問題發凡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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