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孟子之书

史记》列传:孟子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邠卿《题辞》: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也。此皆以其书为孟子亲作。今案《孟子》书中,称其弟子曰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辟、陈臻、万章亦或称徐子、陈子、万子。师徒相称,文宜从质,不应称子以尊之,知其书非孟子亲作矣。又其序述颇与史事不符,一如梁惠王生时实未称王。《六国表》魏襄王元年,与诸侯会徐州,以相王;齐宣王九年,与魏会徐州,诸侯相王。《田完世家》亦同,《魏世家》并述襄王元年追尊父惠王为王,此事之明白无疑者。其余如《吕氏春秋·爱类篇》说,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详惠施为梁惠王襄王相,而云王齐王者,由襄王时齐以王号尊魏,魏亦以王号尊齐,故以王齐王事责之魏相,此亦齐魏相王一旁证。惠王既未称王,而《孟子》书述其与惠王问答,称之曰王者凡十。若书为孟子自作,不当函胡至是。二如齐取燕事,《六国表》在湣王十年。燕人立公子平,在湣王十二年。若宣王时,非徒未有其事,且燕王哙亦尚未立也。而《孟子·梁惠王篇》直系齐人取燕于宣王时。事之先后,孟子何由遽忘之?即万章辈亲炙孟子,侍居于齐最久,亦不应错乱至是。恐其书并非万章辈作,乃孟子再传弟子为之。后人迁就其文,竟谓《史记》有误,夫岂其然?案《六国表》及《魏世家》,孟子至梁在惠王三十五年,时周显王三十三年也,而惠王已称孟子曰叟,计孟子当时必已及五十矣。自尔下至赧王十九年,而鲁平公卒,相去凡四十年。《孟子》书中已称平公之谥,计时孟子当已九十。孟子生卒,虽旧无明文,然于平公得书其谥,盖亦后人为之也(元人所传孟子生卒年月,臆造不足据)。

二、孟子之世系

赵邠卿《题辞》云:或曰孟子鲁公族孟孙之后。故孟子仕于齐,丧母而归葬于鲁也。三桓子孙既已衰微,分适他国。案据孟子归葬事,则孟子本鲁人不疑。《元和姓纂》孟氏下云:鲁桓公子庆父之后,号曰孟孙,因以为氏。孟敬子生滕伯,伯生廖,廖生轲,居高密。此述孟子世系最为翔实。惟云居高密,与太史称孟轲邹人者有殊,盖传闻异辞然也。三桓之微,不知在何世。据孟子言鲁穆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则政已不在季氏。而《孟子》有费惠公师子思语,楚人以弋说顷襄王亦云,邹、费、郯、邳者,罗 也。费本鲁季氏邑,是时已列为小国,故昔人疑季氏之后离鲁自树为诸侯。费惠公师子思,则其事当在鲁元公穆公间,是以鲁政归之公仪。若孟氏则疑于穆公时已渐降替,详《田完世家》,田太公相齐宣公,宣公四十八年,取鲁之郕。《六国表》亦同。郕为鲁孟氏邑,为齐所取,则孟氏自替矣。其年正当鲁元公二十一年,明年即穆公元年也。孟氏既替,与散秩大夫无异,故滕伯与廖皆无谥。后人不能知孟子父名,晚出孟氏谱称名激字公宜,出于臆造。明嘉靖时以颜无繇、曾点、孔鲤、孟孙氏配享启圣,独孟孙氏不著其名,非征诸《姓纂》,何由知有孟廖者乎?又案《礼记·檀弓》云,县子琐曰:“吾闻之,古者不降,上下各以其亲。滕伯文为孟虎齐衰,其叔父也。为孟皮齐衰,其叔父也。”寻县子为鲁穆公时人,所称滕伯文者,郑以其言古者,故谓为殷时滕君。而《疏》谓孟虎是滕伯文之叔父,滕伯文是孟皮之叔父。夫殷时有膝国否,事在难征。且当周之衰,又安能于殷代故事委悉如此哉?若即周时滕子,又当有谥,不应直举其名。今疑滕伯文即《姓纂》所云滕伯。据《丧服》,大夫为世父叔父昆弟之子为士者大功。《传》曰:“何以大功也?尊不同也。”然则孟虎为滕伯之叔父,孟皮为滕伯昆弟之子,爵皆为士,滕伯当降服大功,而皆以齐衰服之,是依古不降也。盖滕伯因县子之言,遂依以制服,记礼者因而述之,非县子口语有此也。孟虎孟皮,正是孟氏,而虎与皮为其名。

三、孟子所与游者

孟子在齐稷下,与淳于髠、慎到田骈、环渊、接子并处,自髠而外,不见有往复论难语。盖诸子皆黄老名法之徒,而髠尝撰《王度记》,为明于礼乐者。于彼则外之,于此则内之,宜也。其不在稷下者,宋钘独为孟子所敬,庄子虽以钘与尹文并称,而《七略》录之入小说家,且以禁攻寝兵为外,情欲寡浅为内,与儒术初无抵触,故独被尊敬焉。外此则告子数与孟子论性,孟子言告子先我不动心,是必相知甚久者。邠卿谓告子兼治儒墨之道,尝学于孟子,而不能纯彻性命之理。寻告子先孟子不动心,则非学于孟子可知。其云兼治儒墨者,以《墨子·公孟篇》尝举告子尔。详墨子与楚惠王、鲁阳文子同时,而告子与之游处,必不得下至孟子时,是必别一告子,非孟子所称者也。告子论性与孟子不同,此犹前有漆雕子、世子,后有荀子,论性皆异孟子,未足为怪。然则告子亦儒家别子,故孟子与之苦相往复。后人以邠卿兼治儒墨之文,竟视告子为异学,其亦妄矣。

四、孟子之遗学

孟子学承子思,人所共憭。若其于六艺之学,独短于礼。而小学则其所特长也,如云彻者彻也,助者藉也,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畜君者好君也,洚水者洪水也,皆以一字为训,声音小异,义已砉然,此非精于训故者不能为。《七发》又云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则孟子又特长九数之学。今七篇中惟圭田五十亩一条与《九章》方田术合,亦算术之浅者,其深者不可得闻矣。若《荀子·非十二子篇》言子思倡说五行,孟轲和之,今七篇中绝无其语,岂皆在《外书》四篇中欤?

五、孟子之后学者

《题辞》言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案孟子高材卓荦,间世而生,其徒诚莫能仰企。至其《诗》《书》之说,非不可量材传授。《书》至汉初,止存二十九篇,则孟子之说亦泯焉。《诗》则孟仲子传之以至毛公,《周颂·维天之命》传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鲁颂·闷宫》传引孟仲子曰:“是禖宫也。”又《小雅·小弁》传全引孟子驳高子语,是《毛诗》固远承孟子之学。《韩诗外传》亦引孟子十余条,则《韩诗》亦与孟子有瓜葛者。其在汉初,徒党固未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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