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而《淮南王书》又集道家的大成。道家兼收并蓄,但其中心思想终是那自然无为而无不为的“道”。《韩非子》有《解老》、《喻老》两篇(不是韩非所作,大概出于西汉),也是道家的著作,其中《解老篇》说“道”的观念最明白,原文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无常操,故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以为近乎,游于四极;以为远乎,常在吾侧。以为暗乎,其光昭昭;以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恃之以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随时,与理相应。理是条理文理,故说理是“成物之文”,即是每一物成形之后的条理特性,即是《解老篇》下文说的“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物各有其特别条理,不可以相混乱,故可以求得各物的条理,制为通则,如水之就下,火之炎上,即是“理之为物之制”。但道家哲学假定“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理是成物之文,而道是万物之所以成;故说“道,理之者也”,这就是说,道即是一切理之理。这是一个极大的假设。《解老篇》也不讳这只是一个假设,故下文说: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可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虚?)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凡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后?)可论。这是明白承认“道”的观念不过是一个假设的解释。人见一块死象骨头而案图想像其全形,因为有图可案,故还可靠。地质学者得着古生物的一片骨头,而想像其全形,因为此生物久已绝种,无人曾见其全形,这便不能免错误了。然而这究竟还有块骨头作证据。哲学家见物物各有理,因而悬想一个“与天地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的道,这便是很大胆的假设,没有法子可以证实的了。至多只可以说“执其见功,以虚见其形”;或者说“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后可论”。悬想一切理必有一个不死不衰而无定理的原理,勉强叫他做“道”,以便讨论而已。故道的观念只是一个极大胆的悬想,只是一个无从证实的假设。(参看《古代哲学史》第三篇,四。)

究竟一切物理之上是否必须假定一个道?这个问题,道家学者似乎都不曾细细想过。他们不但认定这个假设是必不可少的,并且相信这个假设是满意的,是真实的,故他们便大胆的咬定那个“无常操”而常存,“不得不化”而自身“无攸易”的道,便是“万物之所以成,万物之所以然,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败,得之以成”。

《淮南王书》的作者便这样默认了那“道”的假设,作为基本思想。全书开篇便武断的说: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原道》;参看《庄子·大宗师篇》“夫道有情有信”一节,又《韩非子·解老篇》也有这样的一段。)这便不但是把“道”看作实有的存在,并且明白规定了他的特性:一是无往而不在;一是万物所以成的原因,一是纤微至于无形,柔弱至于无为,而无不为,无不成。

道是无法证明的,只可以用比喻来形容他。世间有形像之物,只有水勉强可以比喻。《原道训》说: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淮南王父名长,故长字皆作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不訾,无量也)。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渐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与万物终始。是谓至德。我们试用此段说“水”的文字和上文说“道”的一段相比较,便可以看出《淮南书》形容“道”的话都是譬喻的,有些话可以形容水,有些可以形容气,有些可以形容光。正如《解老篇》所谓“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正如老子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和后来道家的大贡献在此,他们的大错也在此。他们的大贡献在于超出天地万物之外,别假设一个“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道,使中国思想从此可以脱离鬼神主宰的迷信思想。然而他们忘了这“道”的观念不过是一个假设,他们把自己的假设认作了有真实的存在,遂以为已寻得了宇宙万物的最后原理,“万物各异理,而道总稽万物之理”,有了这总稽万物之理的原理,便可以不必寻求那各个的理了。故道的观念在哲学史上有破除迷信的功用,而其结果也可以阻碍科学的发达。人人自谓知“道”,而不用求知物物之“理”,这是最大的害处。

况且他们又悬想出这个“道”有某种某种的特别德性,如“清静”、“柔弱”、“无为”、“虚无”等等。这些德性还等不到证实,就被应用到人生观和政治观上去了!这些观念的本身意义还不曾弄清楚,却早已被一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建立为人生哲学和政治思想的基本原则了。这也是早期的道家思想的最大害处。

即如上文说水的“至德”,下文便接着说: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水所以能“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并非因为水的柔弱无为,正因为水是一种勇猛的,继续不断的大力。高诱注说的好:水流缺石,是其利(锋利)也。舟船所载无有重,是其强也。这是柔弱清静吗?然而道家的哲学家却深信老子的话,以为水的譬喻真可以证明柔弱无为之有益了。

又如“虚无”也只是一种假设的德性,“有生于无”更是一个不曾证明的悬想。然而道家学者却一口咬定“无中生有”为真理了,从这上面想出一种“无中生有”的宇宙观来,又把这宇宙观应用到人生观上去,因而建立一种重虚无而轻实有的人生哲学。这种宇宙观在《淮南书》里说的最详细。《天文训》说: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故曰太始(今本作太昭,从王念孙校改)。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是空间,宙是时间),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抟)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高注,袭,合也。精,气也)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为万物。……《精神训》有一段稍稍不同的说法: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这是说,那时只有象,而无形。惟字不误。后人不解此意,故高诱说:“惟,思也。念天地未成形之时,无有形生。”俞樾又以为惟字是惘字之误。这都由于他们不讲“象”字之义。老子明说“无物之象”,是象在形先;有物然后有形,而无物不妨有象也。《易·系辞》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阴阳)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

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但是说的比较最详细而有趣味的,要算《俶真训》: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未始即是未尝,即是今日白话的“还没有”。)这七个层次是原出于《庄子·齐物论》的,但《淮南书》把这七个层次都加上一个内容,作为一个宇宙观的间架。最初的时代是“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的时代,那时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其次是那“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的时代,那时代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窕,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这时代已有气了。接着便是那“未始有有无”的时代,那时还只有气: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豪剖芒,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其次是那“未始有有始”的时代,那时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这时代天地已判了,阴阳也已分了,而万物还未生。其次是那“有始”的时代,那时繁愤未发,萌兆牙蘖,未有形埒垠堮,无无蠕蠕,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虽未成物类,而已有兆朕了,故说是“有始”。其次便是那“有有无”的时代了,那时万物掺落:根茎枝叶,青葱苓茏,蓶扈炫煌;蠉飞,蠕动,蚑行,哙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这是“有”。有之外,便是“无”: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冶,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无”即是那浩浩瀚瀚,不可揆度,而可通光耀的空间。

这是道家的宇宙论。这个宇宙论的最大长处在于纯粹用自然演变的见解来说明宇宙万物的起源。一切全是万物的自己逐渐演化,自己如此,故说是“自然”。在这个自然演化的过程里,“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正用不着什么有意志知识的上帝鬼神作主宰。这是中国古代思想的左派的最大特色。

然而这里面也用不着一个先天地生而可以为天下母的“道”。道即是路,古人用这“道”字本取其“周行”之义。严格说来,这个自然演变的历程才是道。道是这演变的历程的总名,而不是一个什么东西。老子以来,这一系的思想多误认“道”是一个什么东西,是《淮南》说的那“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弱而能强,柔而能刚……”的东西。道既是一个什么,在一般人的心里便和“皇天”“上帝”没有多大分别了。道家哲人往往说“造化者”,其实严格的自然主义只能认一个“化”,而不能认有什么“造化者”。

这个自然演变的历程是个什么样子?天地万物是怎样自然演变出来的?这些问题都不容易解答。二千年来的科学家的努力还不曾给我们一个完全的答案。然而二千多年前的道家已断定这历程是“无中生有”的历程,“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这都是大胆的假设。其实他们所谓“虚廓”“无形”,在今日看来,不过是两种:一是那浩瀚的空间,一是那“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当时人的肉眼所不能见的物质。即使有形之物真是出于那些无形之物,这也不过是一个先后的次序,其中并没有什么优劣高下的分别。然而道家却把先后认作优劣高下的标准:有生于无,故无贵于有;有形生于无形,故无形贵于有形。《原道训》说: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像之类,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无跖有;自无跖有(此句今本皆作“自有跖无”,高诱所见本已如此,故注云:“自有形适无形,不能复得,道家所弃。”我以为依全文语气,此句当作“自无跖有”,后人不明其义,妄依《精神训》改其文,今校正。)而以衰贱矣。如《俶真训》说:若光耀之间(陈观楼云,间当依《庄子》作问。适按,在此地不改更通)于无有,退而自失也,曰,予能有无而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至妙何从及此哉?(此文又见《庄子·知北游篇》)无形为太祖,其子为光,其孙为水。光在有无之间,能有而无,不能无而无,已不是“至妙”了。水已有形可循,故又低一代。以下“自无跖有”,一代不如一代,“而以衰贱矣”。这种主观的推论遂造成崇虚无而轻实有的人生观,流毒无穷,其实全没有根据,又不合逻辑。即使无形是太祖而光与水真是子与孙,难道子必不如父吗,孙必不如祖吗?有什么客观的证据可以证明无形贵于有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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