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歌舞劇曲是繼承着唐代的大曲而發展的。今且先略談唐代的大曲。唐代大曲,凡雅樂、清樂、燕樂皆有之,而西涼、龜茲、安國、天竺、疏勒、高昌等胡樂中的大曲,則雜在燕樂之内。雅樂大曲的名數,今已不可考。《舊唐書》音樂志載清樂四十四曲,皆南朝遺曲。考唐六典注,清樂有大曲、大文曲、小曲三種,此四十四曲中何種是大曲,亦不可考。惟燕樂曲名載於崔令《欽教坊》記的共三百二十四調,其中大曲凡四十六,其詞今存郭茂倩《樂府詩集》近代歌辭中的有涼州歌散序三遍,排遍二遍,伊州歌排遍五遍,入破五遍,皆采取當時有名詩人的絶句詩入樂,有時且截取一詩的四句來用。各詩之間没有連貫性,大約不外是些抒寫閨情、友情或邊怨的詩,或者首尾加用一詩作頌聖之用。前舉的涼州歌散序第三,乃高適哭單父梁九少府詩的首四句。高詩原有二十句,都被截去了。伊州歌排遍第一,乃王維的苦相思詩;排遍第三,乃沈佺期五律的前四句。此外還有緑腰、甘州、泛龍舟、采桑子、千秋樂、雨霖鈴、柘枝、突厥三臺、回波樂等曲,均只存一遍或二遍,其全曲已不可見了。郭氏《樂府詩集》又有水調歌五遍,入破六遍,其第六遍名爲徹,又有大和五遍,陸州歌三遍,排遍四遍,以涼州、伊州體例之,亦是大曲。水調歌第三遍爲韓翃贈李翼的詩,入破第二遍爲杜甫贈花卿的詩。故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蔡寬夫詩話》曰:

大氐唐人歌曲本不隨聲爲長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詩,歌者取其辭與和聲相疊成音耳。予家有古涼州、伊州辭,與今遍數悉同而皆絶句也。豈非當時人之辭爲一時所稱者,皆爲歌人竊取播之曲調乎?

唐代燕樂大曲可考者大約如此。至蔡寬夫所謂“取其辭與和聲相疊成音”一語,即采詩入樂時的方法。絶句詩皆是整齊的五七言,不合樂調,故蔡氏説“本不隨聲爲長短句”。

唐大曲入樂時,歌者所用的方法,見於宋代記載的有如下幾家。沈括《夢溪筆談》卷五曰:

古樂府皆有聲有詞,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和聲也。今管絃中之纏聲,亦其遺法。唐人乃以詞填入曲中,不復用和聲。

朱熹《語類》曰:

古樂府只是詩中間添却許多泛聲。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一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

朱熹《儀禮經傳通釋》曰:

竊疑古樂府有唱有和。唱者,發歌句也,和者,繼其聲也。詩辭之外,應更有疊字散聲,以發嘆其趣。

王灼《碧鷄漫志》卷五曰:

今黄鐘商有楊柳枝曲,仍是七字四句,與劉、白及五代諸子所制並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時和聲,如竹枝、漁父,今皆有和聲也。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九曰:

今所存,止瑞鷓鴣、小秦王二闋,是七言八句詩並七言絶句詩而已。瑞鷓鴣猶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須雜以虚聲,乃可歌耳。

從上舉各家所説,唐人采詩入樂的方法,大略已可推知。沈括所謂“和聲”、“纏聲”,王灼所謂“和聲”,胡仔所謂“虚聲”,朱熹所謂“散聲”、“泛聲”,皆是加於本辭外的聲調。此種聲調,因用以與本辭相和,故曰“和聲”,因原無實義,故曰“虚聲”、“散聲”。“泛聲”本琴曲中所用的術語,朱氏藉以比樂府的“虚聲”。“纏聲”沈括説是管絃中的,則亦是藉以比樂府的“虚聲”的。此種“虚聲”,沈氏以爲如古樂府中的“賀賀賀、何何何”,皆是無實義的聲調。後人以有實義的字代之,便成本辭的部分。沈氏所謂“唐人乃以詞填入曲中,不復用和聲”。朱氏所謂“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一個實字”。王氏所謂“楊柳枝曲,每句下各增三字”即是。也就是朱氏所謂“疊字散聲”,蔡氏所謂“取其辭與和聲相疊成音”。這樣一來,五七言整齊的句調便成了合乎樂律的長短句了。但朱、蔡所指的“疊”法,方式很多,白居易聽歌何滿子的絶句有“一曲四詞歌八疊”之説,則是每句再疊,故四詞爲八疊。而唐人相傳的陽關曲名爲陽關三疊,則是每句三疊。蘇軾不知疊法有此兩種方式,故其《志林》有如下一段話:

舊傳陽關三疊,然今世歌者每句再疊而已,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疊,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應三疊之説,則叢然無復節奏。

按陽關曲又名渭城曲,乃王維送人使安西的詩,原詩如下: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及歌者採以入樂時,將原詩字句裁截成二字、三字、四字等部分,再重疊之,遂有陽關三疊的曲名。蘇氏説“今世歌者每句再疊”,則是與白居易所謂“四詞八疊”相合,蘇氏誤以爲“非是”。蘇氏又以“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疊”爲“非是”。實則仍與白詩所説並無不同。理由是蘇氏除掉原句四疊不算,故止“四疊”,白氏並原句四疊算在内,故有“八疊”。蘇氏又説:“或每句三唱以應三疊之説,則叢然無復節奏。”則不知“每句三唱”,乃另一疊法,與前“每句再疊”之法不同,並非“叢然無復節奏”。我幼年在家藏《三續百川學海》叢書中,見一書名《陽關三疊》。其書所載疊法很多。我還記得兩種,皆是連原句三疊。此書何人作於何時,我却忘了,而家藏古書,經過我故鄉屢次亂事,已不存在,《三續百川學海》叢書又極難得,因此我以後就不曾再見此書。但那兩種疊法却是合於三疊之説,而且凡唐人絶句,都可照樣疊着唱。今録於後:

第一種疊法:

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輕塵,浥輕塵。

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

勸君更盡,勸君更盡一杯酒,一杯酒。

西出陽關,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

第二種疊法:

渭城,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勸君更盡,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西出陽關,西出陽關無故人。

從上録兩種疊法看來,合於每句三疊之説甚明,而且唱來頗有婉轉纏綿的情趣,正如朱氏所説,可以“發嘆其趣”,何嘗如蘇説“叢然無復節奏”。此種疊法,且合於七言詩句組成的規律。因七言詩句本是用二字、三字、四字、五字等組成的,所以照其組成部分分截之,再將它重疊之,便成了長短句。今且再取唐人入樂絶句的本辭與五代協律小令一比較,就更加了然。此如王灼所指出的楊柳枝曲,便是一個好例證。

唐人温庭筠的楊柳枝本是七言四句,其詞曰:

館娃宫外鄴城西,

遠映征帆近拂堤。

繫得王孫歸意切,

不關春草緑萋萋。

而五代顧敻的楊柳枝詞則是長短句,其詞曰:

秋夜春閨思寂寥,漏迢迢。

鴛幃羅幌麝煙銷,燭光摇。

正憶玉郎游盪去,無尋處。

更聞簾外雨瀟瀟,滴芭蕉。

此詞每句下三字,顯係重疊上句末三字的聲調。可見唐人唱此曲原來每句下有虚聲和之,而此種作和用的虚聲,又即每句末三字的聲調,後來用有實義的字填上去,便成了長短句的形式。而這種疊法,或許就是白氏所謂“四詞八疊”。今將陽關曲照此疊法,則其式如下:

渭城朝雨浥輕塵,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

自然,由整齊的詩句變成合律的長短句,方式是很多的,也有些不容易看出演變的痕迹,有些用增字和重疊的方法更加複雜,還可在本詞外添些詞句。此如徐本立《詞律拾遺》所載的無名氏古陽關一調,及北曲大石調中所有的陽關三疊一曲,就很複雜。顯然是後世曲家從唐人唱陽關三疊的方法加以擴充的。蓋藝術發展的規律,都是由簡而繁的。今録徐本立《詞律拾遺》無名氏古陽關於此,以便比較:

渭城朝雨,句 一霎浥輕塵。韻

更灑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千縷柳色新。

更灑遍客舍青青。

千縷柳色新。

休煩惱。

勸君更進一杯酒,句 人生會少。

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

莫遣容儀瘦損。

休煩惱。

勸君更進一杯酒,句

只恐怕西出陽關,句 舊游如夢,句 眼前無故人。

只恐怕西出陽關,句 眼前無故人。

唐人唱詩的方法,即是唱大曲的方法,其大略不過如此。至於所謂“散序”、“排遍”、“入破”等名目,則是每一節奏的名稱,詳後論宋大曲演奏次第中。

宋代歌舞劇曲約可分成下列七類:

一、大曲

二、舞曲及曲破

三、法曲

四、鼓子詞

五、轉踏

六、諸宫調

七、賺詞

宋代大曲見於宋史樂志的凡十八調,四十大曲。今録如下:

一曰正宫調,其曲三:

梁州瀛府○齊天樂※

二曰中吕宫,其曲二:

萬年歡劍器

三曰道調宫,其曲三:

梁州 薄媚大聖樂※○

四曰南吕宫,其曲二:

瀛府 薄媚

五曰仙吕宫,其曲三:

梁州 保金枝○延壽樂○

六曰黄鐘宫,其曲三:

梁州 中和樂○劍器

七曰越調,其曲二:

伊州石州※○

八曰大石調,其曲二:

清平樂※△大明樂○

九曰雙調,其曲三:

降聖樂○新水調※○采蓮※○

十曰小石調,其曲二:

胡渭州嘉慶樂○

十一曰歇指調,其曲三:

伊州 君臣相遇樂○慶雲樂○△

十二曰林鐘商,其曲三:

賀皇恩○泛清波※○胡渭州

十三曰中吕調,其曲二:

緑腰道人歡○

十四曰南吕調,其曲二:

緑腰 罷金鉦○

十五曰仙吕調,其曲二:

緑腰 彩雲歸※○

十六曰黄鐘羽,其曲一:

千春樂×○

十七曰般涉調,其曲二:

長壽仙※○滿宫花※

十八曰正平調,無大曲,小曲無定數。

以上各曲係據《宋史·樂志》録出的。此外王氏《唐宋大曲考》又引陳振孫《書録解題》歌辭類有五十大曲十六卷,張炎《詞源》卷下音譜條説有五十四大曲,周密《齊東野語》稱樂府混成集所載大曲類有百餘解,都不可考。又宋大曲見於宋人著述者,王氏《唐宋大曲考》所引尚有商調熙州(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四),黄鐘宫降黄龍(見張炎《詞源》卷下),柘枝(見沈括《夢溪筆談》卷五),惜奴嬌(見洪邁《夷堅乙志》卷十三),傾杯(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三十五),夷則商霓裳羽衣曲譜(見王灼《碧鷄漫志》卷三),法曲獻仙音、法曲第二(見柳永《樂章集》卷中),望瀛(見葛立方《韻語陽秋》),清和樂(見《書録解題》卷二十一),今亦多不傳。此等大曲皆歌舞相兼的曲,然亦有但有樂譜而無歌辭者。張炎《詞源》卷下論音譜謂“大曲亦有歌者有譜而無曲”是也。熙州以下各大曲雖其遍數間有記載而全曲已不傳。惟《夷堅乙志》之惜奴嬌九遍及《高麗史志》卷七十一惜奴嬌曲破八遍尚存。其有雜見宋人詞集的,皆詞人摘取大曲中一遍所製。如晏幾道《小山詞》中的泛清波摘遍,賀鑄《東山寓聲樂府》中的石州引,蘇軾《東坡詞》中的水調歌頭,曹勛《松隱詞》中的長壽仙促拍,吴文英《夢窗詞》中的夢行雲,自注即六么花十八一遍,皆其證。

大曲演唱的次第及其節奏的名目,見於沈括《夢溪筆談》及王灼《碧鷄漫志》二書。沈括《夢溪筆談》卷五曰:

所謂“大遍”者,有序、引歌、、嗺、哨、催、攧、袞、破、行中腔、踏歌之類,凡數十解,每解有數疊者。裁截用之,謂之“摘遍”。今人大曲,皆是裁用,悉非“大遍”也。

王灼《碧鷄漫志》卷三曰:

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虚催、實催、袞遍、歇拍、殺袞,始成一曲,此謂“大遍”。而涼州排遍予曾見一本,有二十四段。後世就大曲製詞者,類從簡省,而管絃家又不肯從首至尾吹彈,甚者學不能盡。

沈、王二人所説,略不相同。證以今存大曲,則王氏所説爲近。沈氏所説,其中或有演奏時插入的節目,所以他説的名目比王爲多。至於各種名目的意義及其用處,王國維《唐宋大曲考》曾有解釋。今概括其説於後,别加按語,以試圖略知宋代歌舞劇曲演奏時的次第及情況。

一、遍 王國維曰:“遍者,變也。古樂一成爲變。《周禮》大司樂,有‘六變’、‘八變’、‘九變’。鄭注云:‘變猶更也,樂成則更奏也。’賈疏云:‘變猶更也者,燕禮云“終”,尚書云“成”,此云“變”是也。’舞亦有變。馬端臨曰:舞者‘每步一進,則兩兩以戈盾相向,一擊一刺爲一伐,爲一成,成謂之變’。如唐之‘聖壽舞十六變而畢’。而他舞如‘破陣樂五十二遍,慶元樂七遍,上元舞二十九遍’。或云變,或云遍,知此兩字因音同而互用也。大曲皆舞曲,樂變而舞亦變,故以遍名各疊,非偶然也。”

按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辭水調歌序曰:“按唐曲凡十一疊,前五疊爲歌,後六疊爲入破。其歌第五疊五言,調聲最爲怨切,故白居易詩云:‘五言一遍最慇懃,調少情多似有因’云云。”據此,一遍即一疊。唐霓裳羽衣曲中序本十二疊,而白居易霓裳羽衣曲歌則曰:“繁聲急節十二遍”,是也。又張炎《詞源》卷下曰:“大曲片數與法曲相上下。”又曰:“法曲之拍與大曲相類,每片不同。”又曰:“法曲之序一片,正合均拍。俗傳序子四片,其拍煩碎。”張氏所謂片,亦遍的省體字。

二、散序序 中序 王國維曰:“大曲各遍之名唐時有散序、中序、……中序一名拍序,即排遍。”

按白居易霓裳羽衣曲歌曰:“散序六奏未動衣,陽臺宿雲慵不飛。”自注:“散序六遍無拍故不舞。”證以沈括《筆談》謂“前六疊無拍,至第七疊方謂之疊遍,自此始有拍而舞”之語,則散序乃曲前無拍不舞各疊之名,不同中序。白氏歌又曰:“中序劈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自注:“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與沈説合。但沈謂疊遍始有拍而舞,與陳暘《樂書》“入破……舞者入場”之説不同,見後第八條。沈括所謂序,當包散序、中序,王灼則專指散序。

三、疊遍排遍、歌頭、延遍 王國維曰:“中序一名拍序,即排遍。”又曰:“排遍又謂之歌頭,水調歌頭即新水調之排遍也。”

按王灼《漫志》散序後有排遍無中序,中序或是唐代之習稱。詞調有霓裳中序第一,當是因襲唐曲的名稱。謂之排者,不止一遍也。王、沈二氏謂疊遍始有拍,白氏謂中序始有拍,故知中序即排遍,排遍又名疊遍,亦遍數重疊之意。又史浩采蓮大曲排遍後兩遍,前一爲延遍,後一爲攧遍。延有引長義,曲調至此將近入破,故引長之。攧遍見後第七條。王氏謂排遍即歌頭,語欠分明,詳後第十二條論引歌。

四、靸  王國維曰:“《集韻》‘,悉合切’,又‘靸,息合切’,二字音同。”沈氏之所謂“”,即王氏所謂“靸”,義均未詳。

五、嗺 王國維曰:“嗺以侑酒得名。葉夢得云:‘公燕合樂,每酒行一終,伶人必唱嗺酒,然後樂作。此唐人送酒之辭,本作碎音,今多爲平聲。’”

按王氏又引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一一段,證此字或作,訛作啐,皆唐人熟語。又謂“《東京夢華録》、《夢粱録》謂之綏酒,亦音同之誤”。今考《集韻》,綏又作哸,促飲也。促飲亦即侑酒。然則嗺者公宴時演奏大曲中間所加入的儀節。即前條的及靸,雖不知其義,當亦同此,非大曲本身曲遍之名。

六、哨 王國維曰:“哨義未詳。《宋史·樂志》:‘政和三年五月,舊來淫哇之聲,如打斷、哨笛、迓鼓之類,與其曲名,悉行禁止。’哨當如哨笛之哨,然義不可知。宋詞般涉調有哨遍,大曲無聞。”

按《集韻》“哨,口不正也”。《韻會》“哨,多言也”。《玉篇》“哨,小也”。合此三義,當是淩雜不正之音,與《樂志》所説的可以印證。《樂志》所説的迓鼓乃宋時民間小戲。朱熹《語類》卷一百三十九曰:“如迓鼓,其間男子、婦人、僧、道、雜色,無所不有,但都是假的。”疑打斷、哨笛兩種亦與此同。

七、攧 王國維曰:“攧字字書罕見。……周密《癸辛雜識》後集載德壽宫舞譜五花兒舞,有‘踢、、刺、攧、擊、搠、捽’諸名,則亦舞中之一節,因以名其遍者。”

曾布水調歌頭共七遍,其排遍第七爲攧花十八,前第六爲帶花遍。史浩采蓮大曲,共八遍,入破前一遍名攧遍。董穎道宫薄媚大曲共十遍,其排遍第十爲攧,亦在入破前。又王灼《碧鷄漫志》卷三曰:“宣和初,普州守山東人王平,詞學華贍,自言得夷則商霓裳羽衣譜,取陳鴻、白樂天《長恨歌傳》,並樂天寄元微之霓裳羽衣曲歌,又雜取唐人小詩長句,及明皇、太真事,終以微之《連昌宫詞》,補綴成曲,刻板流傳。曲十一段,起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正攧、入破、虚催、袞、實催、袞、歇拍、殺袞,音律節奏與白氏歌注大異,則知唐曲今世決不復見,亦可恨也。”據此,則攧遍又有正攧之名,亦在入破前。又方成培《香研居詞麈》曰:“歐陽文忠詞云,‘貪看六么花十八。’《碧鷄漫志》此曲内一疊名花十八,前後十八拍,又四花拍,共二十二拍。樂家所謂花拍,蓋非正也。”合此各説觀之,攧者,排遍之末一遍名,此遍之拍前後十八拍又四花拍,如今之贈板。因此遍畢即入破,故於相近一遍,增多拍數,使其音節漸繁,方不見其變太突。然則攧亦形容拍多音繁,聲調攧動的意思。據陳暘《樂書》所載,此時舞者還未入場,則王氏説爲“舞中之節,因以名其遍”,恐非。

八、入破徹 王國維曰:“宋上交《近事會元》卷四云:‘入破則之曲繁聲處也。’”又引陳暘《樂書》卷一百八十五曰:“‘大曲前緩疊不舞,至入破則羯鼓、襄鼓、大鼓與絲竹合作,勾拍益急,舞者入場,投節制容,故有催拍、歇拍,姿制俯仰,變態百出。’歐陽永叔所謂‘入破舞腰紅亂旋’者是也。”

按入破的意義,陳氏《樂書》所説甚明。但謂入破後舞者入場,似入破前各遍,徒歌而不舞,與沈氏至疊遍始有拍而舞之説不合。如謂陳氏所説乃指入破後舞容特盛而言,則陳氏又有“大曲前緩疊不舞”之説,陳所謂緩疊,如即沈所謂排遍,則仍難與沈説一致。入破末一遍又名徹,王國維謂“宋大曲無此名”。然張先減字木蘭詞詠舞,有“舞徹伊州,頭上宫花顫未休”之句,則不可曰“宋大曲無此名”。入破末一遍本名殺袞,殺袞或作煞袞,曲調至此,便須煞住。又名徹者,徹有除去的意思,曲調至此,即將除去也。但今存宋大曲甚少,偶不見有名徹者,恐不可便斷其必無。

九、催 王國維曰:“虚催、實催,均指摧拍言之,故董穎薄媚實催作催拍。”

按虚催、實催,皆以催名遍,當是曲拍至此漸急,故有催促之意。虚實的分别,則是催亦有緩急的不同。歐陽修浣溪沙詞有“六么催拍盞頻傳”句,又玉樓春詞亦有“拍碎香檀催急袞”句,香檀即拍板,虚催實催後皆有袞遍,故曰“催急袞”。即此可見當時歌舞情況,入破以後,最爲熱鬧,故當時劇曲,多取入破以後用之。

十、袞遍 王國維曰:“袞義未詳。劉克莊《後村别調》賀新郎詞云:‘笑煞街坊拍袞。’則袞當就拍言之。”

按袞指拍言是也。或是滾之省體,名爲滾者,以水流比曲聲之流轉。史浩采蓮大曲共八遍,第一曰延遍,第二曰攧遍,第三曰入破,第四曰袞遍,第五曰實催,第六曰袞,第七曰歇拍,第八曰煞袞。董穎道宫薄媚共十遍,從排遍第八起,次第九排遍,次第十攧,次第一入破,次第二虚催,次第三袞遍,次第四催拍,次第五袞遍,次第六歇拍,次第七煞袞。王灼記王平霓裳羽衣曲譜共十一遍,從排遍第四起,次第五遍,次第六正攧,次入破、虚催、袞、實催、袞、歇拍、殺袞。合上三曲觀之,入破以後,名袞的遍有三。張炎《詞源》卷下論拍眼云:“前袞、中袞,六字一拍,要停聲待拍,取氣輕巧,煞袞則三字一拍,蓋其曲將終,至曲尾數句,使聲字悠揚,有不忍絶響之意,似餘音繞梁爲佳。”據此知虚催後乃前袞,實催後乃中袞,其與煞袞異者,拍之緩急不同而已。

十一、歇拍 王國維無説。

按歇拍在煞袞之前,曲調至此將歇,故曰歇拍,望文可知,故王氏不説。

十二、引歌 行 中腔 踏歌 王國維據周密《武林舊事》及吴自牧《夢粱録》所載皇帝聖壽節日大宴儀式有唱中腔、唱踏歌的節目,謂“嗺、哨、中腔、踏歌,未必爲大曲之一遍,沈氏殆誤以大宴時所奏各樂均爲大曲耳”。

按王説甚是。但謂沈氏誤以嗺、哨等爲大曲之一遍,則恐未然。沈氏《筆談》不過略述大宴時演奏大曲的一般情況,不及分别何者爲大曲的曲遍,何者爲加奏的節目。(大宴奏樂,節目很繁,參看《東京夢華録》卷九、《夢粱録》卷三及《武林舊事》卷一。)未必是不知誤説,王氏未説引歌爲何,疑即曾布水調所謂歌頭。沈氏於序後即述引歌,可知其次第在排遍之首。曹勛法曲道情散序後即歌頭,歌頭後爲遍第一。遍即排遍,第一即排遍第一。張炎《詞源》下謂“法曲散序無拍,至歌頭始拍”。是歌頭即沈氏所謂第七疊遍,而疊遍即排遍,亦即白氏所謂中序,故王國維謂排遍即歌頭。然曹勛法曲歌頭在排遍第一前,證以張氏所謂“至歌頭始拍”,是歌頭乃排遍第一前一遍之名,王氏之言,尚欠分明。又史浩鄮峰真隱大曲有柘枝舞曲,首吹柘枝令,次吹射雕遍,連歌頭。歌頭亦在排遍之首。曰“引”,曰“頭”,亦即在歌前的意思。宋人詞調中有序、引等名目,如畫眉序、傾杯序、鶯啼序、霓裳中序第一,皆摘大曲散序或中序中之一遍所製也。如清波引、華胥引、蕙蘭芳引、婆羅門引、江城梅花引,當是大曲散序後的歌頭一遍。亦有即名歌頭者,如水調歌頭、六州歌頭是。王灼《碧鷄漫志》謂:“凡大曲就本宫調製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態。”上述諸曲調,當即此類。王氏亦未説行爲何。按行之一名在樂府詩中極爲常見,曲調中則甚少,不知沈氏何指。

總括上節所述,宋時大曲演奏次第可分成三部分如下:

一、散序

1

2

3

4

5

二、排遍

歌頭

1

2

3

4

5

6

7

8

9延遍

10攧遍

三、入破

1

2虚催

3前袞

4實催

5中袞

6歇拍

7煞袞徹

上列三部分,其中一、二等表遍數,但此所表遍數係任意列之者,今存宋大曲、舞曲、法曲的遍數,多少不等,均見前各條中。沈括所謂、嗺、哨、行、中腔、踏歌及王灼所謂靸,非大曲的曲遍,故不列入。其各遍的異名均附載於各遍之下。

宋歌舞劇曲現存於宋人著述及詞集中者,約略可數,今録其較重要者如下:

一、屬於大曲者

董穎道宫薄媚十遍

曾布水調歌頭七遍

史浩采蓮八遍

二、屬於舞曲者

史浩采蓮舞

太清舞

柘枝舞

花舞

劍舞

漁父舞

三、屬於曲破者

無名氏惜奴嬌曲破

又 一種

四、屬於法曲者

曹勛法曲道情十一遍

今存宋大曲,觀上舉各曲,已可知其大概。此外宋代劇曲還有鼓子詞、轉踏、諸宫調、賺詞等,略述於後。

鼓子詞皆用一曲連續歌之,以詠故事。其方式有二:一爲横排式,一爲直叙式。横排式者,並列同性質的故事,以同一詞調歌詠之;直叙式者,直述一事的首尾,亦以一調反復歌詠。此式適宜於敷衍故事,較之横排式者,有顯著的進步,但兩式均爲徒歌之曲,且多屬文士遣興之作,或於宴會之時作爲娱樂賓客之用者。至周密《武林舊事》卷七所稱張掄奉旨所撰的道情鼓子詞,今存於張掄《蓮社詞》者,雖尚有十種,則皆逢迎統治者之詞,且多殘缺,殊無足觀,今不録。另録文士遣興之作於此。

一、屬於横排式者

歐陽修采桑子十一首

又 漁家傲十二首

洪適生查子十四首

二、屬於直叙式者

趙令畤商調蝶戀花十二首

楊萬里歸去來兮引

調笑轉踏,又名傳踏、纏達。王灼《碧鷄漫志》曰:“世有般涉調拂霓裳曲,因石曼卿取作轉踏,述開元天寶舊事。曼卿云:‘本是月宫之音,翻作人間之曲。’”曾慥《樂府雅詞》亦曰:“九重傳出。”蓋最初爲宫廷所製,後來士大夫皆仿作,亦歌舞相兼的劇曲。其體制首用駢語爲勾隊詞,次口號,次以一詩一詞詠一故事。詩共八句,四句爲一韻,詞用調笑令,故稱調笑轉踏,詞首二字與詩末二字相疊,有宛轉傳遞的意思。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二近代曲辭類有宫中調笑及踏歌二種。調笑詞,戴叔倫又名轉應詞,因詞中有展轉相應之句也。劉禹錫踏歌有“新詞宛轉遞相傳”一首,鄭僅調笑曲即全引之爲放隊詞,可證此體與唐人調笑詞、轉應詞、踏歌皆有關。調笑轉踏,多取材古傳美人故事,或出古樂府詩,或出唐人小説傳奇,亦有用名勝古迹者,但皆横排的方式。此外宋代歌劇還有漁家傲引及九張機二種,皆與轉踏相似,但内容變分詠幾故事爲專詠勞動人民的生活及代其抒寫情感。今録存下列各曲,以見一斑。

一、屬於分詠體者

無名氏調笑集句

鄭僅調笑

晁補之調笑

秦觀調笑

毛滂調笑

洪適番禺調笑

二、屬於專詠體者

洪適漁家傲引

無名氏九張機

諸宫調爲合諸宫調的曲調以成一體,用以歌唱故事。亦徒歌的劇曲也。王灼《碧鷄漫志》卷二載:“熙、豐、元祐間……澤州孔三傳者首創諸宫調古傳,士大夫皆能誦之。”吴自牧《夢粱録》卷二十云:“説唱諸宫調,昨汴京有孔三傳編成傳奇靈怪,入曲説唱。”説唱者,有説有唱,如今傳《唐三藏取經詩話》有詩有話之類是也。由唱詩變而唱詞,就成了説唱諸宫調。這種説唱體也就是後世戲劇有道白有唱詞的遠源。宋時業此的伎藝人,見於周密《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條,有高郎婦、黄淑卿、王雙蓮、袁太道四人。由此可知此種説唱諸宫調原是民間伎藝人的創作,可惜當時所常説唱的曲本今皆不傳。惟金董解元有《西厢記》一本,據王國維《宋元戲曲考》證明即諸宫調體。宋代民間所作雖不可見,董西厢雖係金代文人所作,然宋金時代相同,由此可以推知此體之大概。

賺詞一體亦係民間藝人所創,與諸宫調相類。《夢粱録》卷二十有記載曰:“中興後,張五牛大夫因聽動鼓板中,又有四片太平令,或賺鼓板,即今拍板大節抑揚處是也,遂撰爲賺。賺者,悮賺之義也。令人正堪美聽,不覺已至尾聲,是不宜爲片序也。今又有覆賺,又且變花前月下之情,及鐵騎之類。”吴氏之言,頗難全部理解,大約所指,多係音節上的情況。至從文詞上言之,此體亦可敷演故事,故王國維謂:“唱賺之中,亦有敷演故事者。”王氏《宋元戲曲考》從日本翻元泰定本《事林廣記》戊集卷二得唱賺一種,謂:“當出南渡之後,詞前有遏雲要訣。遏雲者,南宋歌社之名。”按吴氏明言“中興後”,則是南宋之作無疑,但《事林廣記》所載未必便是張五牛大夫之作。觀張五牛名字,似是民間藝人,其稱大夫,非有官職者,乃當時藝人中有此稱號。如《夢粱録》卷二十“百戲伎藝”條有金綫盧大夫乃弄懸綫傀儡者,王六大夫乃説講書史者。張五牛大夫當亦此等藝人。

宋大曲演奏的節目及次第,以今存各曲觀之,當與唐時無甚差異。惟其曲詞本係長短句,入樂時不再經過裁截與重疊的程序,已爲一大進步。此外就現存各曲觀之,其較唐時爲進步者,可述如下。

唐代大曲皆類聚詩人描寫閨情、友誼及邊怨的詩作成全曲,彼此不相連貫。宋歌舞劇曲除鼓子詞分詠景物,調笑轉踏分詠美人故事及名勝古迹者外,如董穎的道宫薄媚十遍詠吴越事,曾布的水調歌頭七遍詠馮燕事,史浩的劍舞詠鴻門宴及公孫大娘舞劍器事,已具戲劇的雛形。而趙令畤的商調蝶戀花十二首以元微之《會真記》崔張故事爲題材,則更與後世愛情悲劇相近,故毛奇齡《西河詞話》視爲戲劇之祖。楊萬里歸去來兮引,隱括陶潛歸去來辭,以數曲代一人之言,變旁述體爲代言體,尤與後世戲劇的體裁相似,故王國維謂爲元人套數雜劇之祖。此等劇曲則較之唐人更爲進步了。蓋宋代劇曲既上承唐代大曲之後,又下開金、元雜劇之先,實古今戲劇發展的樞紐也。

宋代歌舞劇曲之存於今者,雖寥寥可數,然在當時却爲數不少。《夢粱録》卷二十謂:“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雜劇本子,葛守誠撰四十大曲。”而《武林舊事》卷十所載官本雜劇段數多至二百八十本,今雖僅有存目,且其中不盡爲歌舞劇,雜有民間遊戲的曲藝,亦可知宋代上自士大夫下至民間,流行的戲劇之盛況。今依王國維《宋元戲曲考》所考證的結果,將此二百八十本中,用大曲的一百有三曲,用法曲的四曲,用諸宫調的二曲以及用普通詞調的三十曲,共一百三十九曲,附載於末,以備參考。

一九五七年一月於武昌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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