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仗的種類

詞的分類是對仗的基礎[37]。古代詩人們在應用對仗時所分的詞類,和今天語法上所分的詞類大同小異,不過當時詩人們並沒有給它們起一些語法術語罷了[38]。依照律詩的對仗概括起來,詞大約可以分為下列的九類:

1、名詞 2、形容詞 3、數詞(數目字) 4、顏色詞 5、方位詞 6、動詞 7、副詞 8、虛詞 9、代詞[39]

同類的詞相為對仗。我們應該特別注意四點:(a)數目自成一類,“孤”“半”等字也算是數目。(b)顏色自成一類。(c)方位自成一類,主要是“東”“西”“南”“北”等字。這三類詞很少跟別的詞相對。(d)不及物動詞常常跟形容詞相對。

連綿字衹能跟連綿字相對。連綿字當中又再分為名詞連綿字(鴛鴦、鸚鵡等)。不同詞性的連綿字一般還是不能相對。

專名衹能與專名相對,最好是人名對人名,地名對地名。

名詞還可以細分為以下的一些小類:

1、天文 2、時令 3、地理 4、宮室 5、服飾 6、器用 7、植物 8、動物 9、人倫 10、人事11、形體[40]

(二)對仗的常規——中兩聯

為了說明的便利,古人把律詩的第一二兩句叫做首聯,第三四兩句叫做頷聯,第五六兩句叫做頸聯,第七八兩句叫做尾聯。

對仗一般用在頷聯和頸聯,即第三四句和第五六句。現在試舉幾個典型的例子:

春日憶李白 

杜甫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羣。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41]?

(“開府”對“參軍”,是官名對官名;“渭”對“江”[長江],是水名對水名。)

觀獵 

王維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迴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42]

(“新豐”對“細柳”,是地名對地名。)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羣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43]。

盤飧市遠無兼味,尊酒家貧衹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鸚鵡 

白居易

隴西鸚鵡到江東,養得經年觜漸紅。

常恐思歸先剪翅,每因喂食暫開籠。

人憐巧語情雖重,鳥憶高飛意不同。

應似朱門歌舞妓,深藏牢閉後房中[44]。

(三)首聯對仗

首聯的對仗是可用可不用的。首聯用了對仗,並不因此減少中兩聯的對仗。凡是首聯用對仗的律詩,實際上常常是用了總共三聯的對仗。

五律首聯用對仗的較多,七律首聯用對仗的較少。主要原因是五律首句不入韻的較多,七律首句不入韻的較少。但是,這個原因不是絕對的;在首句入韻的情況下,首聯用對仗還是可能的。上文所引律詩中,已有一些首聯對仗的例子[45]。現在再舉兩個例子:

春夜別友人 

陳子昂

銀燭吐青煙,金尊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洛陽去,此會在何年[46]?

(首聯對仗,首句入韻。)

恨別 

杜甫

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

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

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

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47]。

(首聯對仗,首句不入韻。)

(四)尾聯對仗

尾聯一般是不用對仗的。到了尾聯,一首詩要結束了;對仗是不大適宜於作結束語的。

但是,也有少數的例外。例如: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杜甫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48]!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詩最後兩句是一氣呵成的,是一種流水對(關於流水對,詳見下文)。還是和一般對仗不大相同的[49]。

(五)少於兩聯的對仗

律詩固然以中兩聯對仗為原則,但是,在特殊情況下,對仗可以少於兩聯。這樣,就衹剩下一聯對仗了。

這種單聯對仗,比較常見的是用於頸聯[50]。例如:

塞下曲(第一首)

李白

五月天山雪,無花衹有寒。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51]。

與諸子登峴山 

[唐]孟浩然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六)長律的對仗

長律的對仗和律詩同,衹有尾聯不用對仗,首聯可用可不用,其餘各聯一律用對仗。例如:

守睢陽詩 

[唐]張巡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

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

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麾。

裹創猶出陣,飲血更登陴。

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

天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52]!

學諸進士作精衛銜石填海 

[唐]韓愈

鳥有償冤者,終年抱寸誠。

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

渺渺功難見,區區命已輕。

人皆譏造次,我獨賞專精。

豈計休無日,惟應盡此生[53]。

何慚刺客傳,不著報讎名!

(七)對仗的講究

律詩的對仗,有許多講究,現在揀重要的談一談。

(1)工對 凡同類的詞相對,叫做工對。名詞既然分為若干小類,同一小類的詞相對,更是工對。有些名詞雖不同小類,但是在語言中經常平列,如天地、詩酒、花鳥等,也算工對。反義詞也算工對。例如李白《塞下曲》的“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就是工對。

句中自對而又兩句相對,算是工對。像杜甫詩中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與河是地理,草與木是植物,對得已經工整了,於是地理對植物也算工整了。

在一個對聯中,衹要多數字對得工整,就是工對。例如毛主席《送瘟神》(其二):“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紅”對“青”,“著意”對“隨心”,“翻作”對“化為”,“天連”對“地動”,“五嶺”對“三河”,“銀”對“鐵”,“落”對“搖”,都非常工整;而“雨”對“山”,“浪”對“橋”,“鋤”對“臂”,名詞對名詞,也還是工整的。

超過了這個限度,那不是工整,而是纖巧。一般地說,宋詩的對仗比唐詩纖巧;但是,宋詩的藝術水平反而比較低。

同義詞相對,似工而實拙。《文心雕龍》說:“反對為優,正對為劣[54]。”同義詞比一般正對自然更“劣”。像杜甫《客至》:“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緣”與“為”就是同義詞。因為它們是虛詞(介詞),不是實詞,所以不算缺點。再說,在一首詩中,偶然用一對同義詞也不要緊,多用就不妥當了。出句與對句完全同義(或基本上同義),叫做“合掌”,更是詩家的大忌。

(2)寬對 形式服從於內容,詩人不應該為了追求工對而損害了思想內容。同一詩人,在這一首詩中用工對,在另一首詩用寬對,那完全是看具體情況來決定的。

寬對和工對之間有鄰對,即鄰近的事類相對。例如天文對時令,地理對宮室,顏色對方位,同義詞對連綿字,等等。王維《使至塞上》:“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以“天”對“塞”是天文對地理;陳子昂《春夜別友人》:“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以“路”對“堂”是地理對宮室。這類情況是很多的。

稍為更寬一點,就是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等,這是最普通的情況。

又更寬一點,那就是半對半不對了。首聯的對仗本來可用可不用,所以首聯半對半不對自然是可以的。陳子昂的“匈奴猶未滅,魏絳復從戎”,李白的“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就是這種情況。如果首句入韻,半對半不對的情況就更多一些。頷聯的對仗本來就不像頸聯那樣嚴格,所以半對半不對也是比較常見的。杜甫的“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就是這種情況。現在再舉毛主席的詩為證:

贈柳亞子先生 

毛澤東

飲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55]。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3)借對 一個詞有兩個意義,詩人在詩中用的是甲義,但是同時借用它的乙義來與另一詞相為對仗,這叫借對。例如杜甫《巫峽敝廬奉贈侍御四舅》“行李淹吾舅,誅茅問老翁”,“行李”的“李”並不是桃李的“李”,但是詩人借用桃李的“李”的意義來與“茅”字作對仗。又如杜甫《曲江》“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古代八尺為尋,兩尋為常,所以借來對數目字“七十”。

有時候,不是借意義,而是借聲音。借音多見於顏色對,如借“籃”為“藍”,借“皇”為“黃”,借“滄”為“蒼”,借“珠”為“朱”,借“清”為“青”等。杜甫《恨別》:“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以“清”對“白”,又《赴青城縣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東郭滄江合,西山白雪高”,以“滄”對“白”,就是這種情況。

(4)流水對 對仗,一般是平行的兩句話,它們各有獨立性。但是,也有一種對仗是一句話分成兩句話,其實十個字或十四個字衹是一個整體,出句獨立起來沒有意義,至少是意義不全。這叫流水對。現在從上文所引過的詩篇中摘出下面的一些例子: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杜甫)

人憐巧語情雖重,鳥憶高飛意不同。(白居易)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陸游)

總之,律詩的對仗不像平仄那樣嚴格,詩人在運用對仗是有更大的自由。藝術修養高的詩人常常能夠成功地運用工整的對仗,來做到更好地表現思想內容,而不是損害思想內容。遇必要時,也能夠擺脫對仗的束縛來充分表現自己的意境。無原則地追求對仗的纖巧,那就是庸俗的作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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