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儿汝佶生于乾隆九年,小时很聪慧。没读多少书,便能作八股文。乾隆三十年中了举人,这才开始钻研诗和古文,但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途径。时值我从军西域,他便自己结识了诗社的成员,于是误入公安、竞陵两派。后来又在泰安跟朱子颖学习,读到《聊斋志异》抄本,又误入它的窠臼,竟然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直到病故。他的遗诗遗文,只交给了孙子树庭等人,作为遗物,我没有加以编排。唯有他所写的杂记,还没成书。其中有的写些琐事,还可采用,因此选择了几条,附录在此,以不埋没他忍冻熬夜写作的辛苦。同时又惋惜他误入歧途,一事无成,却只靠这种无关著书立说的文字来留下自已的名字。

花隐老人住在平陵城以东,鹊华桥以西,不知他是何许人,他也从不披露自己的真名实姓。他的居所里遍是亭台水石,而且植有很多花草。花隐老人不喜欢交游,然而,如果有人来看花,他却从不拒绝。他每每拄着拐杖、伛偻着身子做前导,手里不停地比划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唯恐别人忽略了什么。园子里几乎没有空隙,到处是殊香异色,纷纷拂拂地一眼看不到边际。其中的兰花、菊花和竹子,更称得上是天下之珍奇了。兰花中有红色的和白色的,菊花中有墨菊和绿菊。更有两种竹子,一种全身赤红,一种上下纯白。竹子的形状也是千奇百怪,有方形的,全身长满了斑点;有紫色的,仿佛生有百结。这些奇花异木,非人们所能常见,只不过是常听人说起而已。物之聚于所好,这话真是不假。

某士子住在岱庙的环咏亭。当时已是深冬,北风劲吹。他夜里围着炉火坐,冷得受不了,便灭灯就寝。他醒来,看见天棚纸破处有光亮。他觉得奇怪,悄悄地披衣起来,从破口处观察。发现有一介美丽的妇人,不到二尺高,身穿镶着青边的紫衣,套着红鞋的脚只有指头那么粗,梳着当时流行的发髻,正在烧火做饭。灶旁有一个短腿几,几上立着一盏锡灯架,灯光如豆。他心想这肯定是狐狸。正在凝视之间,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妇人一惊,碰到了矮几,把灯弄倒了,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早上,士子弄破了天棚查看,只见有黄泥筑的小灶,非常光洁。铁锅有碗那么大,里面的饭还没有熟。小锡灯架倒在几下,油迹狼藉一片。只是烧火处棚纸没有烧着,真是怪事。

徂徕山有两条巨蟒,形状不像一般蟒蛇,头顶有像牛一样的角,红黑色,望过去闪闪发光。巨蟒身体约三四丈长,蜿蜒地栖息在深涧里。这条山涧面积有一亩,长达半里,在两山夹峙之中,有一处空隙只有三尺多阔。游人登上山顶,对空隙处低头俯视,就可见到巨蟒。相传几百年前,常会伤害游人。有个神异的僧人把蟒禁制住,蟒就爬不出来了。深山大泽之中,是会生长龙蛇的,像这样的蟒也不值得奇怪。奇怪的是它潜伏几百年,却不会感到饥渴。

泰安的韩某,名叫鸣岐,是位大族子弟,以医为业。深夜他骑马到一个人家去,忽然看见几步之外,有个巨人高十多丈。韩某一向胆大,放马竞走过去。离有咫尺远的时候,他便挥鞭打去,这巨人顿时缩到三四尺高,蓬头垢面,样子极为丑陋。这怪物嘴还一张一合,发出格格的响声。韩某下马挥鞭追赶,怪物动作迟钝,在地上蹒跚而行,极为窘迫。随后它的身子缩到一尺高,而头却像瓮那么大,好像要支撑不住了,几乎要摔倒。韩某一边走一边追,到了患者的家,怪物不见了。不知这是什么怪物。这是汶阳人范灼亭讲的。【原文]戊寅五月二十八日,吴林塘年五旬,时居太平馆中,余往为寿。座客有能为烟戏者,年约六十余,口操南音,谈吐风雅。不知其何以戏也。俄有仆携巨烟筒来,中可受烟四两。燃火吸之,且吸且咽,食顷方尽。索巨碗沦苦茗,饮讫,谓主人日:“为君添鹤算可乎?即张吻吐鹤二只,飞向屋角。徐吐一圈,大如盘。双鹤穿之而过,往来飞舞,如掷梭然。既而嘎喉有声,吐烟如一线,亭亭直上,散作水波云状。谛视皆寸许小鹤,翩翩左右。移时方灭。众皆以为目所未睹也。俄其弟子继至,奉一觞与主人,日:吾技不如师,为君小作剧可乎?呼吸间,有朵云缥缈筵前。徐结成小楼阁,雕栏绮窗,历历如画。日:此海屋添筹也。诸客复大惊。以为指上毫光,现玲珑塔,亦无以喻是矣。以余所见诸说部,如掷杯化鹤顷刻开花之类,不可殚述。毋亦实有其事,后之人少所见,多所怪乎?如此事非余目睹,亦终不信也。

戊寅年五月二十八日,是吴林塘先生五十寿辰。当时,他住在太平馆,我便去那里为他祝寿。在座的客人当中,有一位能以吸烟做游戏。这人约有六十多岁,操南方口音。他谈吐风雅,出语不俗。不知他将要做什么游戏。过了一会儿,有个仆人给他拿来一支大烟袋,烟锅里足足可以装四两烟叶。他接过烟袋,点着火便吸了起来,边吸边咽,将烟都吞进了肚里,有一顿饭的功夫,烟吸完了,他又要了一大碗浓茶喝了下去,然后对主人吴先生说:“我呼唤两只仙鹤,一同来为您祝寿吧?”说着,张开嘴吐出一口浓烟,那烟转眼化作两只仙鹤,飞向大厅一角;他又慢慢地吐出一道烟圈,大小与盘子相仿,仙鹤由烟圈中穿来穿去,往返飞舞,如玉女穿梭。随后,他咳了一声,吐出了一条烟线,这条烟线直挺挺地冲向上方,渐渐散开去,像是水波状云雾。仔细一看,那云雾又变作许多一寸左右的小仙鹤,在厅内徘徊飞翔,过了半天,才逐渐消失。众人对眼前的景像目所未睹,皆惊异非常。不一会儿,他的弟子也走上前来,先为主人敬上一杯酒,然后说:“我的本事比不上老师,只能为您表演个小戏法儿。”说着他吸了一口气,再向空中一吐,便有一朵祥云在酒宴前飘缈隐现,慢慢地变成一座小楼阁,楼阁上雕栏绮窗历历在目,如同画幅一般。这位弟子说:“此为‘海屋添筹,之意。”众宾客又大为惊讶,认为“指上毫光现玲珑塔”的情景,也无法与眼前的境界相提并论。以我所见的野史小说而言,如“掷杯化鹤”“顷刻开花”之类的故事实在不少了,说不定足实有其事的,后人大都不信其有,恐怕是少见多怪之故吧?不过,这种事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

河南南部的李某,十分喜欢马匹。他曾在遵化的牛市上看到一匹马,全身像墨那样黑,在大阳下闪闪发亮,但腹部的毛比霜雪还白,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乌云托月马。马有六尺多高,鬃毛尾巴卷起,蹄下生有爪子,一寸多长。双眼明净像水晶,气概高昂像鹤立鸡群。李某用一百两银子买下,喜爱这匹马的神采骏逸,喂草料时一定亲自动手。但这匹马脾气十分凶恶,每次放上障泥时,一定要把它绑紧,叫几个有力气的人把马四面拉住,才可以骑坐。提着马缰,从容地奔跑,还没有觉得它快跑,一下子就跑过百里路了。有个地方,离开李某家里有五日路程。骑这匹马在午前上路,到达时,太阳还没有下山呢。因此,李某更加喜爱这匹马,但又怕难以驾驭,也不敢经常骑它。有一天,有个绿眼睛卷胡子的大汉上门求见,自称会调教这匹马。李某就把大汉带到马厩,马一见大汉就高声嘶叫。大汉用手掌拍打马的左右两肋,这匹马才俯首帖耳,不再乱动。大汉把这匹马拉到一间空屋子里,关上门和马兜圈子。李某从门缝中偷看,只见大汉手提着马耳朵,轻轻地说些什么话,马好像点头同意。慢慢地大汉又提着马耳朵,像前次那样轻轻地说些什么话,马也好像点头同意。李某大吃一惊,以为大汉真是会讲马语的。过了一会,大汉开门出来,把缰绳交给李某,这匹马已经浑身大汗了。大汉临走时对李某说:“这匹马会选择主人,也是十分可喜的事。但它的性情未定,恐怕会伤害人。现崔就可以不必担心了。”这匹马从此变得很驯良,过了二十多年,骨架精力仍然和从前一样。后来,李某活到九十多岁去世,这匹马忽然逃走,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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