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能作诗,许多传记都有记载。狐狸会画,就不大多见了。海阳人李砚亭先生说,顺治康熙年间,处士周游历湖南、河南一带。周以画松著名,有位士子请他在书房的墙上作画。周画的松树根部在西墙一角,枝干盘延而上,伸展到北墙,而树梢还占了东墙一二尺的地方。只觉得满座浓荫,似乎有风吹来。士人备了酒肴,请朋友来一起欣赏。大家围站在墙下,指点赞叹。忽然一人拍掌大笑,随即其他朋友也都哄堂大笑。原来松树下还画着一幅秘戏图。画面上有张大木床,铺着长床罩。有一男一女正赤裸着相交,眉目含情,媚态逼真。旁边有两个侍婢,也赤裸着。一个拿着扇子赶苍蝇;一个用两手扶住女人的枕头,以防被蹂躏到地上。这是士子和妻子以及妾婢的小像。全家都喧哗着来看,画中人一个个都极像,即便是僮仆也能认出画中人是谁,于是莫不掩口而笑。士子大怒,指天骂地,骂妖狐。忽然房檐处有人大笑道:“你太伤大雅。以前听说周处士善于画松,我没亲眼见过。昨晚得以观赏他的画,坐卧在画下舍不得离去,以致没来得及避你。我也没曾抛砖扔瓦惹你,你便大在骂起来。我心中实在不平,因此和你开个小玩笑。你不自我反省,还像昨天那样粗暴无礼,那么我将把这种图画在你家白板门上,叫路人也来乐乐。你考虑一下。”原来士子在昨晚上准备请客的用具,和奴仆举着灯来到书房,突然有个黑色的东西冲开门跑了。士子知道是狐魅,曾大骂一通。大家都来说情,请狐狸入座;在上座设了一个虚位。不见狐狸的身形,而它说话声玄亮,酒到跟前就干了。但它不吃菜肴,说有四百年不吃荤了。临散去的时候,狐狸对士子说:“你太聪明了,所以往往盛气凌人。这不是修养德行的方式,也不是保全自己的方式。今天的事幸好遇见了我,我如果也像你那样任性使气,则将因此而招来大祸了。只有学问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请你努力。”狐狸郑重地叮嘱完告别走了。再看墙上,那幅秘戏图已消失了,像洗过一样。第二天,书房的东墙上,忽然出现几枝艳丽的桃花,衬着青苔碧草。花不很密,有已开了的,有半开的;有已经落下的,有八九片落下还没落到地上的,随风飘舞;花瓣正侧横斜,好像在空中飘动,这尤其不是笔墨所能表现出来的。上面题了两句诗:“芳草中无路径,深山中正落花。”没有署姓名,知道是狐狸答谢昨夜的酒宴。后来周处士见了这幅画,叹道:“一点儿没有笔墨的痕迹,比起来我的画是在勉强表现风格,有意作态了。”

景城北面的山岗上有座玄帝庙,是明末建造的。由于年代久远,庙堂的墙壁上出现了发霉的痕迹,这些霉痕形成了隐隐约约的峰峦起伏的形状,看上去像是笼罩着烟雾的远山,这是我小时候曾亲眼见过的。庙中的住持棋道士不喜欢这阴晦暗淡的色调,便让画工用笔墨勾勒渲染,于是成了“削圆方竹”,破坏了它那自然天成的韵味。如今,这座庙早已坍塌废弃了,棋道士这个人,谁都说不上他的姓名。因为他酷好下象棋,因而得此雅号。有人说他姓齐,恐怕是“齐”“棋”之误吧。棋道士的棋术很差,却又总是逞强好胜,终日与对手争执不休。有时候,棋友累了,想回家休息,他拼命挽留,甚至跪下来一再恳求。一次,有个人为他的对手支了一着棋,他便对人家恨之入骨,暗中写了符咒,咒人家早死。还有一次,一个青年与他对局,因走错了一着,使他侥幸获胜。青年想要悔棋,他吵嚷着坚决不答应,那青年性情粗暴,站起身来要打他,他一边躲闪一边笑着说:“即便你打断了我的腿,你也不得不承认我今天赢了你。”这道士真称得上是个愚顽之极的人物了。

喝酒的人肚里还有另外的肠子,确实如此。八九十年来,我所听说的,顾侠君前辈算第一,缪文子前辈是第二。我所看见的,先师孙端人先生也加入了当时的酒社。孙先生曾说:“我和顾、缪二人之间还可以排上十多人。”其次是陈句山前辈和他相匹敌,但他的酒量不著名。近来路晋清前辈称第一,关云岩前辈也跃跃欲试和他争胜。晋清说:“云岩酒后更加温静,这是因为不胜酒力故意矜持。”果然不错。同年朱竹君学士,观察使周稚圭都以豪饮自居。云岩说:“这两人只豪饮罢了,举杯猜拳喧嚷,酒已泼了大半。如果让他们静静地喝就不行了。”确实这样。后辈中以葛临溪的第一。不给他酒,他从不主动要。给他喝,即使是一盆也没有为难的样子,张开大嘴,一滴也不剩。他曾在我家,和诸桐屿、吴惠叔等五六人,拼酒到深夜。其他人都酩酊大醉,有的失足摔倒。临溪指挥僮扑把这几个人搀扶上床,从容地上车走了,好像没喝酒一样。他的仆人说:“我跟随他七八年,从没有看他独自喝过酒,也没有看见他醉过。”喝酒从来不选择,叫他尝酒也不大知道好坏。所以他的同年进士用“登徒好色”笑他。他这样的酒量是少见的,可惜没有赶上顾、缪两位前辈,一决胜负。端人先生经常埋怨我不能喝酒,他说:“苏东坡的长处学了是可以的,怎么连他的短处都要刻意相似呢?”我主持科考录取了茜临溪,写信给孙先生。先生回信说:“我的再传弟子中有这样的酒量,我听了要舞剑了。但是还是遗憾你不会喝酒。”前辈的风流可以说是佳话。现在老了,很久没有参加年轻人的文酒之会。后来者居上,如今不知是谁的酒量第一了。

高官的农民家里养一头牛,他儿子小时候,天天和牛玩耍,攀牛角,拉牛尾,牛都不乱动。有时这头牛嗅嗅孩子的头,舐孩子的手,孩子也不怕。孩子长大了一些,家里便叫孩子去放牛。孩子出门,牛跟着出门;孩予回家,牛跟着回家;孩子走,牛就走;孩子停,牛就停;孩子睡下,牛就躺在旁边。这样子有几年了,有一天,孩子去放牛。忽然那头牛飞奔回家,牛头牛颈都沾满鲜血,又跳又叫,还用牛角撞门。孩子的父亲出来看时,牛又回头向原路跑去。孩子父亲知道一定出事了,就极力追赶。到了野外,看见孩子脑袋破裂死了,又有一个人横卧在路边,肚子开裂,肠子流出来,一根枣木棍丢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三果庄的偷牛贼。(三果庄是回民聚居的地方,是沧州的强盗窝。)孩子父亲这才知道,孩子被强盗杀死,牛又把强盗顶死了。这头牛,是有人的心肠的。还有一个西北商人李盛庭,买来一匹马,十分驯良。只是在路上碰到白马,一定站下来仔细看,鞭打也不肯前进。或者远望见有白马,一定飞跑过去追上,硬拉马缰也控制不住。后来和这匹马原来主人讲到这件事,原来的主人说:“这匹马本来是白马生的,经常要寻找它的母亲。”这匹马,也是有人的心肠的。

我八岁时,听保姆丁妈说,某家有头母牛,因瘸腿不能耕地,便卖给了附近的屠户。母牛生的牛犊刚断奶,看见屠宰母牛,哞哞叫了好几天。后来它见了这个屠夫便跑,奔跑不及便趴在地上发抖,好像哀求饶命的样子。有时屠夫故意追它取乐,并不在意。等牛犊长大,极为壮健,还像小时那么怕屠夫。等角长到坚硬锋利时,便瞅准屠夫在凳子上侧卧的时机,用角一下把屠夫的心脏刺穿了,之后急忙跑了。屠夫的妻子狂呼捉牛,众人都同情牛为母报仇,故意耽搁追牛。牛跑了,竞不知它到哪儿去了。当时丁妈的一个亲戚杀人,遇到大赦获免,但这个亲戚却和被杀者的儿子住在一个胡同里。所以丁妈就讲这个故事来警告他,说这种仇恨不能掉以轻心。我从这个故事中所得到的启示是:牛犊有复仇心,知道力气胜不过对方,便故意藏起了锋芒,隐忍着等着那一击。它不仅有孝道,而且聪明。黄帝在《巾机铭》中说:“太阳到了正午是晾衣的好时候,拿起了刀就必须割。”说的是机不可失。《越绝书》中,子贡对越王说:“有谋算他人之心而被这人知道了,就危险了。”说的是机密不可泄露。《孙子》中说:“善于用兵的,关闭着门安静如处女:出了门则如逃脱的兔子一样迅速。”这话说得很在理。

汝慎思说:乾隆已卯年夏,有位江南举子来京城应试,因为嫌旅店狭小潮湿,他便在西直门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坟院里租了房子,住在那里读书。一天晚上,他偶然在院内村下散步乘凉,忽然遇到一位女子。这位女子大约十五、六岁,皮肤又白又嫩。举子上前挑逗她,她既不答言,也无嗔怪之意,转过墙角独自去了。半夜时分,举子一觉醒来,好像听见房门有响动。他疑心有贼,便起身招呼小童,见没人应声,就自己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往外看,原来正是晚上遇到的那位女子。举子明白她是来寻欢作乐的,赶快打开门,迫不急待地把她搂到怀里。女子说:“我是守坟人的女儿,家里很穷,父母既顽固又愚钝,我真怕他们会把我嫁给农人为妻。适才蒙您垂青。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穿过院墙的缺口处来到您这儿。您是富贵之人。自然已经娶妻成家,倘若您能筹措一百两银子送给我父母,我情愿做您的小老婆,决不后悔。我父母都是财迷,肯定答应这件事。”举子满口答应。于是二人相互亲热,情义缠绵,直到鸡叫头遍,女子才离别而去,此后,这位女子每夜必来,每次接触,她都表现得妖媚淫荡,百态横生。举子十分得意,以为巫山神女,洛水宓妃的美艳多情也不过如此。一天夜里,女子来得稍迟了一些,举子便乘着月光,走到坟院里去等候,忽见她从树梢上翩然落下。举子猛然醒悟,说:“莫非你是个狐女?”女子并不隐讳,笑着回答说:“当初,我怕您恐惧,所以编了那么一套话骗您,如今,我与您可谓情深意厚,把真像告诉您自然无妨。将来,您宦游四方,有一位隐形姬妾贴身服侍,不劳您预备车马,不须选择住处,示用准备衣服食品;白天,可以藏在您的衣袖里,夜晚出来陪您睡觉,这样不是胜过您以千金去买一笑吗?”这个举子琢磨了半天,认为此计甚好。从此以后,狐女便昼夜藏在书房里,不再等到夜晚才来。但是,每到掌灯之时,她都要外出一次,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弄得头发蓬松,鬓乱钗横。举子疑心她另有所爱,但没有拿到证据,一时无法提出质问。不久,狐女与举人家养的娈童乱搞,被两个仆人发现了,她又与两个仆人胡来,厨子也知道了此事,她继而与厨子也发生了关系。有一天,她大白天就和娈童躲在被窝里。举子气愤不过,便潜伏在一边,乘机将她掐死了。狐女死后现出了狐形,被举子埋到了院墙之外。半个月后,有个老头儿来到举子的住处,对他说:“我女儿托身于您,做了您的姬妾,您怎么忽然把她杀了?”举子愤愤地说:“你既然知道你女儿是我的妾,话就好说了。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倘若互有戕害,便叫作妒奸,按律应该抵偿。你女儿既做了我的妾,我又明知她并非人类却没有嫌弃她,那么,我们的夫妇名份就算是确定了,但是,她既与外人淫乱,又与我的仆人通奸,我作为本夫,按惯例应该出面抓奸,如今杀了她,何罪之有?”老头儿说:“那么,您为何不杀仆人?”举子说:“你女儿死后现狐形,其余几位却都是人啊。我倘若杀了他们四个,却又提着一只死狐作为罪证,假如你是法官,能据此来定案吗?”老头儿听完这话,低头沉思了半晌,用手拍着膝头说:“你这是自取灭亡啊!我真没想到你会落得这么个下场。”说罢,整了整衣服,径自去了。事后,举子移居到了准提庵,与姜慎思做了邻居。举子家的那个娈童与狐女最为亲近,他恨主人太残忍,就把事情的经过一古脑儿全告诉了慎思,所以,他知道得特别详细。

吉木萨的兵士张呜凤调守卡伦,和一个菜园很近。种菜的老头年纪有六十多,每到风雨天,就到卡伦借宿。一天晚上张呜凤用酒灌醉他而淫辱了他。老头很愤怒,就到营官处告状。经检查,创伤还在。向上级官员申报,免去了呜凤的粮饷。当时他才二十岁,大家认为他决不会做这事。有人怀疑老头偷着淫辱呜凤,因此张呜凤报复他?复审的时候双方都不承认。大家都说是怪事。有个官奴玉保说:“这事当然有,不值得奇怪。从前我在南山放马,马被打野鸡的吓跑了。我怕遭到责罚,就进入深山追踪找马。仓皇之中迷了路,转了一昼夜也没有转出来。远远望见林子里露出一个屋角,就急忙走过去。又担心是贼巢,贸然闯去会遭难,就趴在草中观察。过了好久,有两个老翁拉着手说笑着出来,坐在大石头上,拥抱依偎,看样子很亲昵。随后左边的老翁拉着右边的老翁趴在大石肆意淫污起来。我怕因偷看他们的阴私而杀我灭口,惴惴不安地缩在草丛里不敢动,他们看见,我却没有一点羞愧之色。他们挹我叫出去,问来干什么。还拿两个饼给我吃,并指点我回去的路说:“从某处看见某棵树转到某处,沿着深涧走,一天就可以到家。”又指一座最高的山峰说:“那是正南方,看这座山峰就知道方向了。”他们又说:“山里没有草,你的马饿了自己就会回去。这儿有很多熊和狼,不要再来。”等到他回到家,马果然先返回了。如今张呜凤爱六十岁的老翁,不是那老翁一类的人吗?”根据他所说的,天下真的有不可理喻的事情。不知道两个老翁是什么人。他们隐居深山,好像也是修道的人,竟会干这种事?《因树屋书影》中记载仙人马绣头的事,说他淫及顽童采补。这是容成术,不但奸淫女人,也奸淫男人。但是奸淫老翁,又有什么益处。如果修炼中真有这种方法,也是邪门歪道。上真之道中决没有这种方法。

助教张潜亭说,过去扣一个朋友一起北上,夜里宿在旅舍里,听见口口地有声音,有时在窗外,有时在外间。开始以为是虫子老鼠,也没在意,后来隐隐听到叹息声,这才害起怕来。去查视,又什么也没有。走到红花埠,在馆舍中,晚上睡前忘了收笔砚,半夜听见有放笔的声音。第二天早上一看,几上有字,笔迹阴暗惨淡,似有似无。仔细辨认,却是一首诗,写道:“上已日莺花好,寒食节风雨多。你想我十年,我随你千里。相见不能亲近,悄然而立很凄苦。野水一片苍茫,这次相别是永诀。”好像是倩女的幽怨之词。不过潜亭回忆并不认识这么个女子;他的朋友也想不起这个女子是谁。不知她为什么跟了这两个人来。程鱼门说:“你肯念这首诗,肯定没有这个事;你的朋友恐怕没有说真话。”大家认为有理。

科举同榜的胡牧亭侍御,性格清高,学问文章功底深厚,但性情马虎随便,一点儿都不了解家里的生计,古代所说那种不知道马有几只脚的人,他大概有点相似。仆人们把他当孩子般糊弄。他曾经请我以及曹慕堂、朱竹君、钱辛楣吃饭,只有肉三盘,蔬菜三盘,酒几杯,听说花去三四两银子,其他可想而知。科举同榜的朋友谈到这些事,都感慨叹息。朱竹君更加愤怒,就把胡牧亭仆人的坏事都揭发出来,迫他把仆人都赶出去。但是仆人们环习惯已经形成,彼此相互传授,不到几个月,胡牧亭家的仆人仍然和过去一样。仆人的同党分布在士大夫家里,到处诽谤朱竹君,反而使竹君得到喜欢闹事的名声。于是,人们都只能对牧亭袖手旁观,只有用小人有党、君子无党来自我解嘲。后来,胡牧亭终于因为贫困忧郁而死。死后一天,有个旧时的仆人来吊丧,痛哭悲哀,还拿出三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跪下祷告道:“主人不接妻子来京,只有独身寄住在会馆里,每月的俸银本来完全可以够温饱生活。只因我们的剥削,以致饭食都不能保证。当时因为京城的仆人都结成一伙,有对主人忠心的,大家一起排挤他,使他找不到吃饭住宿的工作,所以没有人敢表示不同意见。没想到主人竟然因此而死。我心中又惭愧又后悔,晚上也睡不着。现在我把自己的积蓄都捐献出来,帮助棺木收殓费用,希望能稍稍赎抵我下地狱的罪过!”祷告完,这个旧仆人就走了。满堂宾客的仆人,都相互看看,脸色都变了。陈裕斋也举出一个事例,说:“有个生性轻薄的青年看见一个少妇在新坟前哭泣,就走过去调戏她。少妇严肃地说:‘实在不骗你,我是狐女。坟墓里的人沉迷我的美色,以致病重身亡。我感激他多情,同时惭愧他因为我而送命,我已经向神发誓,今生决不再结婚。你不要有朝思乱想,否则只会白白招来祸患!,这个仆人大概类似这个狐女吧?”不过,我认为这个仆人总是比掉头不顾的仆人品德好得多。

田松岩先生说,小时住在易州的神石庄,偶然和小僮们在马棚里玩,看见煮豆的锅,凸起了十几个铁泡,泡都是狭长形的。小僮用石头砸破了一个泡,里面有一条半寸多长的虫,样子像柳树上的蠹虫,微微发红,只有四条短腿和头是黑色的。这只虫油光发亮,取出来时还蠕动。于是小孩们把铁泡一一都砸开了,一个泡里有一条虫,虫的形状都一样。田先生还说,头等侍卫常君青,于乾隆十八年戍守西域卓帐南山下。山半腰有两丈多长的瀑布,水很甜。冬天水冻住了,驻军便到河中取水。河水湍急而水质很冷,人食用后得病,不得已又去凿瀑布的冰。刚凿开了一个眼,便有无数冰丸随着水涌出来,形状都像橄榄。破开冰丸,里面有白色的虫子,像蚕。它的嘴和腿都是深红色.莫非就是所谓的冰蚕?这种虫和在铁锅的泡里烧不死的虫一样,可以说是奇闻了。然而天地的气,一动一静,相互为彼此所依,极阳之内必然伏着阴;极阴之内必然伏着阳。八卦也是相互对应的:“坎”的图形是二阴包着一阳;“离”的图形是二阳包着一阴。六十四卦,阳极在乾,就是一阴生;下面便是“垢”。阴极在坤,即一阳生,下面便是“复”。在相对静止之时,阴阳都处于抑制状态,两者性状都不明显。但当阴阳活跃起来,性状明显,以致相互转化,万物就不停地化生了。只是冲和的气,它的化生有一定规律;偏胜的气,它的化生就难以预料。冲和的气,什么地方都可以化生;偏生的气,有时化生有时不化生。所以在炽热的铁锅下,冰冻的寒泉中,都可以生出虫来。崔豹的《古今注》中载,火鼠生长在炎洲的火里,用它的毛织成布,进入火里不燃烧。西洋货中这种布很多。先兄晴湖存了几尺,我曾试验过。还有《神异经》中载,冰鼠生在北海的冰里,住在冰洞里,以冰充饥。时间长了就长到大象那么大,把冰洞撑破它就死了。欧洲人曾见过这种冰鼠。谢梅庄前辈戍守乌里雅苏台时,也曾见过。火鼠、冰鼠生活在火与冰中,这种事虽然奇异,但也在情理之中。

运数都是前定,所以鬼神可以先知。有的事没有迹象,当事人还没有这念头,而且无关吉凶祸福、因果报应,不值一提,决不可能写在阴间的生死簿上,但也往往能先知。乾隆庚年,有位翰林偶然遇上了乩仙,便问自己的仕途情况。乩仙判下一诗道:“春风一笑年扶筇,桃李花开泼眼浓。好是寻香双蛱蝶,粉墙才过巧相逢。”他茫然不知是什么意思。不久,翰林经皇上测试,被外放为知县。大家说这首诗的第二句隐用河阳一县花的故事,可以说是应验了。但其余几句还是不明白。等到同年们上门祝贺,把门人拄了拐杖出来了。大概是朝官的仆从们把外放的官员看作天上人。这仆从得到主人外放的消息,正站在台阶上,高兴得跳起来叫:“我今天登仙了!”不料失足摔坏了脚脖子,所以拄拐杖行走。几天后有消息说翰林一天里打发走了两个仆人,但罪状不清楚。随后便有人透露出消息说:“这两个仆人都要谋求看门人的职位,可是都被那个摔坏脚脖子的先占了。于是这两人都把自己的老婆打扮起来,等主人休息时来诱引他。晚上,一个妇人偷偷地带着点心,一个妇人偷偷地带着茶,都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书房的廊下,却突然撞在一起,手中的东西都打翻了,两人恼羞成怒,相互骂了起来。主人不想深究,就把她们打发走了。诗的首句及三四句都应验了。这个乩仙怎么能预先知道这些事?真是无以解释。

我任兵部尚书时,有一次,去良乡为出征湖北的官兵们送行,在长辛店旅馆稍事休息。只见旅店的墙壁上题有《归雁诗》二首,其一是:“料峭西风雁字斜,深秋又送汝还家。可怜飞到无多日,二月仍来看杏花。”其二是:“水阔云深伴侣稀,萧条只与燕同归。惟嫌来岁乌衣巷,却向雕梁各自飞。”末尾题有“晴湖”二字,这是先兄的字啊。然而,那诗的语意及题写的笔迹都不是先兄的风格,该是另一个人。有人说:“有一位名叫郑鸿撰的先生,他的字也是‘晴湖,。”

偶然间看见田松岩先生拿着一把画扇,笔墨秀雅圆润,很像文征明的风格,说是他的亲戚德芝麓所作。上面有一首诗,说:“野水平沙落日遥,半山红树影萧条。酒楼人倚孤樽坐,看我骑驴过板桥。”风味自然超脱,有出尘的风致。还有德先生的题词,说诗是卓悟庵所作,图画便是画这首诗的意思,所以把诗一起抄录在上面,大概也是喜爱这首诗的。田先生说,悟庵名卓礼图,但不能详细地讲出他的经历。大概是长期担任微小的官职,性情文思高雅,但姓名却不显著。这里记录保存,也算是郭恕先画的远山,只露出几个山头罢了。

在古人的祠堂里,都祭祀着某一方面的人。这能使后人联想到教化,从而学习效法,这就起到了维持风化的作用。这里有许多古人精灵常在,极为灵验。冒名假托,借以猎取祭祀的,也是有的。传说有个士子宿在陈留的一个村子里,因天热在野外散步。黄昏之后,暮色苍茫,忽然遇见一个人来作揖搭话。士子和这人坐在老树下,问起他的籍贯姓名。这人说:“你不要怕,我就是蔡邕。我的祠堂、坟墓虽然还在,但不大有人祭祀了。而我生前是个士人,死后还不愿意向那些世俗之辈求祭。因为和你气味相投,所以来说说我的心情。明天在这儿祭奠我一次行么?”士子一向度量宽宏,也不害怕,随便问起汉代末年的事。但鬼回答的模棱两可,大多是《三国演义》中的内容,士子便因而生疑。待问及鬼的生平情况,鬼所叙述的详细情况,一一都与高则诚的《琵笆记》中情节相合。于是士子笑道:“我不大富裕,实在无力祭奠你,你应该去求富裕的人。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以后似乎应该找来《后汉书》、《三国志》和《蔡中郎集>翻翻,这样你再装蔡邕出去求祭,就更像一些了。”鬼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跳起来显了鬼的原形跑了。这个故事是在影射某些人骗取财物,其实鬼也会这种骗术。

梁豁堂说:有位客人出外旅游,走到粤东地区,不幸死了妻子,他便把妻子的灵柩寄放在山上的一座庙里。一天夜里,这位客人梦见妻子对他说:“这座庙里有个恶鬼,庙里的伽蓝神管不了他。凡寄居在庙里的魂灵,男的都得听他的驱使,女的都要遭他的污辱,我曾竭力拒绝他,结果也未能幸免。您是否到神明那里告他一状?”这位客人醒来后,梦中的情景仍记得十分清楚,于是他焚香祝告说:“我做了这么个梦,是因为睡迷糊了呢?还是因为我平时放心不下所造成的呢?抑或是你真地显了灵?如果你真有灵,三天之内再告诉我一声。”第二天夜里,他果然又做了个同样的梦。于是,他写了状纸,告到了城隍那里,可一连几天,毫无动静。一天夜里,这位客人又梦见妻子谠:“如果您的官司打赢了,那么伽蓝神就会背上失察的罪名,山神土地也要承担管教不严的罪责,按阴间的法律都要受到制裁,所以城隍一直犹豫不决,对此事未能及时处理。您可以再写状纸,声称将要去江西找正乙真人告状,城隍迫于压力,一定会处置那个恶鬼。”这位客人按妻子的指点,又写了投诉状。过了几天,他又梦见妻子对他说:“昨天城隍召见了我,对我说:‘此鬼原来就住在这间房子里,你来后,占了他的地方,并不是他主动摄取了你。你们男女二鬼同住一屋,他的仆们从来来往往,怎能不起疑心,传出点儿闲话,也是在所难免。你告他的状不是没有原因。如今,我已经命人狠揍了他的那些仆从,替你出了气,你应该满足了,为什么非要坚持说是他奸污了你,落个不贞洁的坏名声?从来有事不如化作无事,大事不如化作小事。你赶快通知你丈夫把你的灵柩移走,这个案子就算彻底了结了。,我再三考虑,凡事能了就了,何必非要同神道争锋,弄不好还要激发意外的祸患。您还是把我移走吧。”这位客人问:“开始,城隍对此案拖着不肯办,怎么一说要告到正乙天师那里,他就马上出面调停了呢?”他妻子说:“天师虽然不管阴间的事,可是遇到有控诉状告上来,他可以直接向上帝奏明,诸神谁也不能阻挡。城隍怕天师出面后,会产生意外,所以急忙出来调停,采取了这么个折衷的办法,使双方都能接受。”说罢,郑重离去了。遮位客人按照妻子的嘱咐,把她的灵柩移走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位女鬼不过是为了自我拯救,除此以外别无他求,也可以算是明白事理的了。然而,城隍既是聪明之神,他应该知道自己该管什么。如此处理问题实在聪明,只是太不正直了。况且养痈不治,终归要酿成大患。看来所谓聪明人,也是聪明、糊涂各占一半啊。

田白岩说济南的朱子青和一只狐狸做朋友,只听见声音而不见形体。狐狸也常常参加文酒之会,词辨纵横.谁也不能使它屈服。一天有人要求见它。狐狸说:“你想见我的真形么?真形怎么叫你看见?你想见我的幻形么?这个形体既然是幻化的,就和不见一样。又何必见?”众人坚持。狐狸说:“在你们的想像中我的形体应该像什么?”一个人说应该是一个长眉白发的老人。狐狸应声就变作一个老人。又一人说应该是仙风道骨。应声变作一个道士。又一人说应该头戴星冠,身穿羽毛。又应声变作一个仙人。又一人说:“应该相貌像儿童。”应声变作一个婴儿。又一人开玩笑说庄子说姑射山的神人像处女。你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又应声变作一个美人。又一人说应声而变,这些都是幻形。还是想看真形。狐狸说:“天下这么大,谁肯把真面目展示在别人面前?却只要我露出真面目来么?”说完它大笑着走了。子青说这只狐狸自称七百岁,阅历够深了。

我的舅舅安实斋先生说:“道学家都说世上没有鬼。鬼我没有看见过,鬼语倒是听到过。雍正十年,我参加乡试,回来时住在白沟河。这是三间房,我住西间,先有一位南方人住在东间。彼此打了招呼,于是买来涸夜谈。南方人说他和一个朋友是自小的交情。他家极穷,我时常给他钱粮接济他。后来他到京城参加会试,正好我在某大财主家当师爷,因同情他飘泊不定,便邀请他同住。渐渐地他受到主人的赏识,于是又搜集我的家事,暗中编造流言蜚语,把我排挤出来,而他占了我的位置。如今我只好到山东去求人混口饭吃。天下哪有这种没有良心的人呢?两人正在相对叹息,忽然窗外有呜呜的哭声,哭声延续了好久,外面有人说道:“你还责备别人没有良心?你家中本来有妻子,见我在门前买花粉,撒谎说没结婚,骗我的父母,入赘于我家。你说你怎么样?我的父母得病,先后去世。因为没有别的亲戚,你便占据了他们房子和财产,而他们的棺材、寿衣以及祭祀、葬礼等,你都草草了之,好像死的是奴仆婢女一样。你说你有良心么?你妻子搭乘粮船找上了门,和你大吵大骂,要马上赶我走。后来得知这是我的家,你的衣食都靠我,这才暂时允许留下我。你花言巧语地把我降为妾;而我只图安静,便忍泪勉强答应了。你说你有良心么?之后你们占了我的房子,要我供吃供喝,又虐待使唤我,叫我的小名,动不动就让我趴在地上打我。你反而帮着她按着我的脖子、后背和手脚,还呵斥我不准转动。你说你有没有良心?过了一年多,你把我的财产衣饰都剥削光了,便把我卖给了西北的商人。商人来相我时,我不肯出来,你又痛打我。以玫我走投无路而自尽了。你说你有良心么?我死后你连一口棺材也不给我,连点纸钱也不烧,还把我的衣服扒去,仅留下一个短裤,然后用芦席一裹,埋在乱葬岗子。你说你有没有良心?我已告到神灵那儿,今天就来索你的命,你还在责备别人没有良心。”声音极为凄惨,僮仆们也都听见了。南方人惊恐万状,瑟缩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他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我担心受牵连,天不亮就出发了。不知后来怎样,可能这南方人没有命了。这件事因果清楚、证据确凿。但不知道学家听了,又会有什么辩解。

张浮槎《秋坪新语》记载我家的两件事,其中一件记述我已故兄长晴湖家东楼的鬼(这座楼在兄长宅子西边,因为上代没有分家时,楼在大宅子的东边,所以沿用旧时的叫法),这件事不假,但细节记得不够详尽而已。这座楼建筑于明朝万历四十三年,距离现在一百八十四年了。楼上楼下,一共吊死过七个人,所以没有人敢住。当天晚上,事不得已打开这座楼,就发生那样的变故。这大概是看风水的人所讲的凶方吧?不过,在旁边的一座小楼,居住的人家却子孙繁衍,真是不知什么原故。另外一件记载我儿子汝佶临死时的事,也有六七分的准确。只是西北商人附身说话讨债的事,却是野鬼假装来骗取供品。后来认真追问西北商人的姓名、住址、年月和见过听过这件事的人,野鬼才无话而去。汝佶和债主打官司时,刑部曾经仔细核对过他欠债的数目,都有文件记录,也没有这件事。原来张姓和纪姓世代婚姻,妇女们相互传说,不会没有一点增减的。哎,所见相网而讲法不同,所听相同而讲法不同,传闻相同而讲法又不同,鲁国史书还这样,何况野史小说呢!别人记录我家的事,哪些符合事实,哪些不符合,我是知道的,其他人不能知道。那么,我记录别人的事,是根据听说的人转述的,有的假,有的真,有的遗漏,人家会知道,我也不会知道的。刘后村的诗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可见并非今天才如此,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只要不丧失忠厚的意思,稍为保存劝善惩恶的目的,不像《碧云》那样颠倒是非,不像<周秦行记》那样带着个人恩怨,不像《会真记》那样描绘才子佳人,不像《杂事秘辛》那样描写男女淫乱,希望不会被君子所唾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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