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前曾说过“跑反”这两个字,即是敌人来了,大家要逃避,黄梅县谓之“跑反”。不知通行于别处否?别处用什么字表现这个意思?若在黄梅县则这两个字的历史一定久远,简直是代代相传下来的,不然为什么那么说得自然呢,毫不须解释?莫须有先生小时便听见过了,那是指“跑长毛的反”。总之天下乱了便谓之“反”,乱了要躲避谓之“跑反”。这当然与专制政体有关系,因为专制时代“叛逆”二字翻成白话就是“造反”,于是天下乱了谓之“反”了。但莫须有先生体察所有黄梅县的人说“跑反”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是非观念,确乎是一个事实判断,乱了谓之反,要躲避谓之跑反,而且这个乱一定是天下大乱,并不是局都〔部〕的乱,局都〔部〕的乱他们谓之“闹事”。“闹事”二字是一个价值判断,意若曰你可以不必闹事了。若跑反则等于暴风雨来了,人力是无可奈何的。他们不问是内乱是外患,一样说,“反了,要跑反了。”最近共产党军队打入黄梅县,莫须有先生在北平接到故乡来信,写信人是莫须有先生的亲戚,仅仅识得字而已,信中有这样的话:“现在乡下又要跑反。”莫须有先生读着很难过,因为有两年之久“跑反”这个声音莫须有先生已经忘记了,忽然又听见了。两年以前莫须有先生在乡下同着他们跑反,即是避寇难,深深懂得他们跑反的心理,深深懂得他们跑反的痛苦,如今再跑反则是谈虎色变了,他们一定以为世事毫没有办法了。他们都是自己在那里想办法的,乱了他们也要自己想办法,凡属“乱”都是他们的敌人,连政府也是他们的敌人,何况敌人,(敌人有时不是他们的敌人!因为敌人有时替他们想办法!)何况另外一个政府,他们认为都是乱,不要他们自己治,即是不让他们耕田,不让他们做工,不让他们做买卖。政府虽是敌人,尚不跑反,(不要他们跑反便是政府,这简直是他们感到应该要政府的唯一的意义)若跑反则使他们伤心了。跑日本老的反他们无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然是要跑的。若在跑日本老的反之后再来跑自己的反,你们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不听了,贫者是心里不安,富者是流徙死亡。何况你们并无理由。人没有恻隐之心什么都谈不上。政治是一个实行的东西,岂有没有同情心而有为人类谋幸福的行为?人类之所以杀生,便因为大家肉食惯了,在食肉的时候对生物没有同情心,于是杀生毫不成问题了。人与人之间尚不致于此,然而如今的斗争学说将把同情心都毁掉了,确乎是洪水猛兽的。将来的人吃人等于现在我们食肉了。莫须有先生最佩服孟子的仁政,要使耕者有其田,同时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大家懂得孝弟之义。这是非常之容易做道〔到〕的,只要“无为政治”便可以做到,因为孟子的仁政条目正是一般农民自己的功课,只要政府辅助他们好了,政府唯一的能事使得他们有田耕好了,教育者唯一的能事申之以孝弟之义好了。孟子曰,“文王视民如伤。”又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这虽不是禹稷文王的话,孟子确能道出禹稷文王的精神,也便是中国的民族精神。今日的中国人为什么都喜欢舶来品呢?舶来品都是一时的反动,中国圣人的话则是千百年的经验!莫须有先生常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懂得中国的农民?大家都是经过许多患难的,为什么没有经验?莫须有先生本着他的经验说一句绝对不错的话,中国的政治只有孟子的仁政可行,实行的方法只有老子的无为政策。萧何张良都是从民间出来的,他们入关约法三章便是“简”!故他们能成功。莫须有先生也很喜欢汤武的革命,中国圣人都是以百姓为主的,而且都是宗教家,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所以孟子不相信血流漂杵的话,“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没有不仁而可以成功的。而仁者亦必无敌。仁的表现便是不杀人。仁的表现从最近处起,故曰孝弟为仁之本。这都是多么有经验的话呵!莫须有先生因为在乡间同农民居处有十年之久,故他也有经验了。故他说了这些话。话说远了,今天的文章是说跑反,日本老打游击来了,(这时敌兵占据了孔垅)县城以及县城五里以内的人都要跑反。由五里慢慢波动到十里,由十里波动到十五里,这是第一天的情况。如果日本老——乡下人口中都是叫日本老,不叫敌人,只有一般公教人员说话时叫敌人。其实叫敌人并没有意义,等于一句官话,这真是一件奇事了!倒是叫日本老乃真有敌人的意义,也真有中国民族的意义,中国民族有智慧有道德,这是说对于夷狄,对自己则自残。这真是一件奇事!“日本老”三个字出在中国乡民的口中把日本人一切的方面都表现出来了,由这些方面可以判断敌必败。他们认为日本老打仗是白费气力,给日本老俘掳去了,日本老要他们做挑夫,挑夫与挑夫(黄梅县人与黄梅县人)说黄梅话,叫日本老叫“洋苕(ㄕㄠ)”,哈哈大笑,而日本老听了瞠目不知所云,觉得中国人真奇怪。苕者,是甘薯的土名,叫人叫苕,是说你是傻瓜,日本老是洋人,故叫洋苕。同时日本老三个字也代表他们对于日本老所怀的恐惧,夷狄的残忍以及武器的利害都由这三个字的声音表现出来了。到了日本老投降以后他们又觉得日本老可怜,故日本老三个字的声音又代表中国人对于夷狄的仁爱。到了现在乡下人一定还思慕日本老了,因为日本老在那里的时候几几乎大家的生活都有办法!那时他们是畏惧日本老,玩弄日本老,后来又怜悯日本老,除了读书人媚敌求荣者外,实在没有做日本老的奴隶的。他们是做了生存的奴隶。读书人在自己祖国的时期也是做奴隶,因为求荣,故也并不是特别对夷狄做奴隶。总之黄梅县人叫敌人不叫敌人叫日本老,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日本老游击退了,不进据县城,则第一天波动到十五里,第二日清晨便平安无事,跑反者第二天又都归家,如进据县城,则有第二天的情况,十五里以外都惶恐了,都跑反了,由十五里波动到二十里,到了二十里便已成尾声,离城二十里以内是必跑的,二十里以外则大可不跑了,一般的居民自居为平安区了。莫须有先生现在住在龙锡桥,离城三十五里,更是平安区。东乡以土桥铺为惶恐的起点,土桥铺距城二十里,这一天土桥铺茶铺里决没有打纸牌的,头一天土桥铺茶铺里打纸牌打得很是热闹了,莫须有先生见之很感到“地利”二字有趣,也感到“人和”,即是中国百姓有趣,比之莫泊桑小说里的《二渔夫》未免没有国家观念了。土桥铺的铺家一旦跑反,都搬得空空的。中国的老百姓自卫的工作是非常之神速的,而且非常之有把握的。说至此莫须有先生又附说一事,此事令莫须有先生尊敬同胞!在三十四年敌人投降以后,县城商店都恢复了,莫须有先生则于三十五年春进城归家,一天去理发店理发,见理发店的陈设与装饰都同战前一样,只是陈设物与装饰品都太陈旧了,玻璃与躺椅旧了破敝了不足异,店中悬了一套“万国旗”,都褪了色,烟尘满蔽了,烟尘的总和之下依然有各国国旗的颜色。莫须有先生问店主:“这旗是战前的东西?”“是的,搬到乡下去藏起来的。”时间是十年之久了,这才叫做惜物了,这一小方一小方的颜色纸!抗战建国必须要有这个精神。所以土桥铺茶铺里在敌人打游击的时候有许多人打牌,莫须有先生并不以为他们不对,莫须有先生倒是很佩服他们的冷静,不过稍为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罢了。到得第二天土桥铺十室十空,都搬走了。这一天则三衢铺的茶铺里有打牌的。三衢铺也在驿路上,比土桥铺更远城十里。只有莫须有先生一个人踯躅于驿路之上,与跑反的人走着相反的方向,逢着人来便打听消息,走到土桥铺便不敢再往前走,龙锡桥与三衢铺与土桥铺的人因之把莫须有先生都看惯了,都知道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小学教员,家在城里,现有老父亲住在城里看家,敌人打游击来了,放心不下,故而出来打听消息。敌人打游击是常有的事,故跑反也是常有的事,数十里之外首先是听见炮响,有时不听见炮响,只听见耕田的人辍耕时牵了牛回来说道:“城里又跑反了。”他们的话音是非常之从容的,莫须有先生听了则有一种颠倒衣裳的急迫的神气,紧跟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呢?”想一句得到消息的真实。又是从容的声音:“有人在土桥铺回来说。”莫须有先生连忙就往土桥铺走了。有时是虚惊。到得明天清早一起来,看见有牵牛的,挑担子的在驿路上走,则另是一种打听消息的心理,敌人来了是不成问题的,只不知到什么地方来了,莫须有先生便赶去问行人道:“请问,你是那里跑反的?”莫须有先生每每怕行人不答,因为行人每每不答,或者走乏了,或者饥了,或者有冷僻性情的人不喜答你。有时行人又答得非常之响亮,而且告之以详情,如说:“我是仁寿桥的,昨天跑到土桥铺,日本老进了县城,现往停前去。”则消息的确实是无疑的了。莫须有先生前去土桥铺。莫须有先生一路上感得中国民族的悲哀,同时又感得中国民族——应该用神圣这两个字!同时白昼又像一场梦一样,眼前的现实到底是历史呢?是地理呢?明明是地理,大家都向着多山的区域走。但中国历史上的大乱光景一定都是如此,即是跑反,见了今日的同胞,不啻见了昔日的祖先了,故莫须有先生觉得眼前是真正的历史。跑反时,人尚在其次,畜居第一位,即是一头牛,其次是一头猪,老头儿则留在家里看守房子,要杀死便杀死。日本老只是强奸,只是毒打人,并不杀人,而且对于小孩子无敌意,于是老百姓更是有办法了,每每跑一次反并没有多大的损失,一天两天便复原了,这是就离城远的地方说,就中国的基层社会农民说。若城里居民,城里富商,尤其是读书人家,每每破家了,破产了。莫须有先生并且感得写在纸上的历史缺少真实性,或者是社会进步了,因为社会上没有不健康的死节观念,中国的妇女都是健全的,中国的农民也是健全的,都是健全的思想,他们简直像莫泊桑小说中人物,一个女子上街买了东西回来,给一个流氓在路上强奸了,她站起身来,说他把她的瓶子踢翻了。中国妇女给日本兵强奸了,并不以为自己非死不可,她的男人也只是觉得妻子可怜,小孩也看妈妈一睨,妈妈可怜。妇女与妇女则有时说笑话了。宋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贞节观为什么这样不合人情呢?因之也不合道理呢?中国老百姓最伤心的是敌人牵去了他一头牛,其次是杀了也〔他〕一头猪,烧房子的事不常有。而日本老偏偏是牵牛去,就地杀猪吃,于是中国农民怕日本老了。强奸之事他们存而不论,在他们的精神上不刻一点痕迹的。这当然是就大多数的农民说,士绅阶级不论,而且士绅阶级早已不在中国的国土了,不,他们是到大后方去了。中国的民族精神本来要看大多数的农民。莫须有先生看见路上牵猪牵牛的,很难过,因为牛没有声音!只是沉默地走;猪最初是叫,不走后来不叫不顺利地走,于是大路上仿佛只有牛的沉默与猪的惶惑了,莫须有先生是一个佛教徒,世界真是地狱了!莫须有先生的亲切之感在人生路上无法向人说。同时是中国人的神圣,中国人只是辛勤于生活,决不随便放弃责任,跑反便是为得牵猪牵牛!奴隶的“三纲五常”观念完全与此民族精神相反。“三纲五常”并不是中庸,中庸是人伦,中国的圣人是“人伦之至也”。夷狄之患不是老百姓招来的,夷狄之患来了,老百姓为得生存起见,为得后代起见,而奴隶们要老百姓死!——为谁死呢?这是“三纲五常”!老百姓始终是忠于生活,内乱与老百姓不相干,外患与老百姓不相干,对于内忧外患老百姓不负责任。责任是少数野心家负的。是读书人负的。读书人在君权之下求荣,在夷狄之下求荣,他们始终是求荣,始终是奴隶,毫无益于国家民族。他们就是“死”,亦无益于国家民族。问题完全不在“死”的上面,在“生”的上面。气节亦不在“死”的上面,在“生”的上面。这个关系真是太大,因为是历史,是民族的命运,应向国人垂泣而道之。不是论过去的是非,是为将来的存亡,因为将来的祸患还是无穷的。中国的老百姓的求生的精神是中国民族所以悠长之故,中国的二帝三王是中国民族精神的代表,他们是最好的农人不是后来的读书人,如大禹的手足胼胝便是,这是莫须有先生所要说的话。莫须有先生在牵猪牵牛的跑反者的路上一时都想起来了。中国的老百姓在跑日本老的反时确是很有希望的,这一层确不是在大后方的人所能体会得到,因为他们与百姓太远了,与政府太近了。

莫须有先生在往土桥铺的途中,遇着了县城里跑反者,打听了老太爷的消息,在南乡外离城三里半山之中一个庙里躲避了,于是满意而归,俟敌人撤退(时间总是一日,二日,至多三日,已成了例子)跑反者又都复原时,再进城去安慰老父亲,这差不多是半年内少不了有一回的事情,敌人打游击而进据县城,而又撤退了。

今年最后一次敌人打游击,进据了县城三天撤退了,是学校放了寒假,乡人要过年(过旧历年)的时候,莫须有先生决定回家去同老太爷住几天。老太爷寄居的庙名紫云阁,老太爷预备就在紫云阁过年,敌虽已退,暂不进城归家。住在紫云阁等于住在城内家里,因为相距甚近,人家知道你住在那里是看守你城内的房子,不会把你房子的砖瓦撤走了。若家中无人在城外二三里以内居住,一般穷人都来搬砖搬瓦,对于你的房子,虽然不致于整个的崩溃,却一天一天的倾圯〔圮〕了。紫云阁的住持是一“道姑”,从前在莫须有先生家里做女工,现在在紫云阁做道姑了。紫云阁地势偏僻,后面是马王山,庙址落在山洼里,若非走到近前不容易看得见。敌人游击到黄梅县城,出南城只到马王桥,马王桥是马王山的尽头,再不敢渡马王桥往南乡更深的走了。所以老太爷寄居于紫云阁,莫须有先生打听清楚了,便很心安,知道那里是人地相宜的。莫须有先生兄弟三人,兄嫂与诸侄也在故乡避难,在北乡山中;弟妇是孀妇,一侄系小学五年级生,在北乡山中住小学,此刻弟妇同着老父亲住在紫云阁了。莫须有先生学校放了寒假回家去看老父亲便是经过县城往紫云阁去。莫须有先生经过县城的时候,走自己的家门过,门锁着了。附近有几座大房子,只有莫须有先生之家与其后背之邓姓祠堂尚有房子可认识,其余的炸毁了。炸毁的有三座是祠堂,一是刘姓祠堂,一是王姓祠堂,一是黎姓祠堂。其中以王姓祠堂建筑的工程最大,是黄梅县第一个建筑,建筑的时间是民国初年莫须有先生做中学生的时候。牠的历史大约很久,民初的建立乃是牠的复兴。牠留给莫须有先生有一本活的传记,可以说是“生住异灭”的具体图形了。莫须有先生现在在牠面前过路,看见牠只有残痕,无复荣盛的存留,而且对于牠又不必同情,(因为牠不是某一个人的房子,牠没有确定的主人,故不令人觉得牠可怜)莫须有先生真好像是神仙过路了,人间世本来是什么样子他是明明白白的了。原来这王姓祠堂在都天庙之侧,莫须有先生儿时在都天庙上学,看见这里一大片荒场,知道是房屋的旧基,尚有一戏楼残存着,地下尚躺着一大石匾,刻着“王氏享堂”四个字,莫须有先生,那时不满十岁的小孩子,每每对着这荒场中出神,对着残存的戏楼出神,对着一大块石头出神,王氏享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义呢?”他很奇怪,大人们的字句为什么令他不解,他的心没有什么叫做“不解”了,何以字句的意义要长大了才懂呢?他的祖父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向来不谈神话的,惟独对于“王氏享堂”讲神话,“这祠堂是咸丰年间遭太平天国的兵燹的。哈哈,这祠堂风水不好,牠是刚建筑起来就遭兵燹的。牠一建筑起来就要跑反!”莫须有先生,一个小孩子,听了这些话,很不懂,什么叫作“跑反”呢?有时他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他叫他叫“炭叔”,炭叔的皮肤非常之黑,莫须有先生很喜欢他,祖父说他是古角山的人,“从前我在他家里跑反,后来就当亲戚走了,现在走了两代。”这是莫须有先生听到“跑反”二字的又一个机会。莫须有先生小时神秘的憧憬很多,“王氏享堂”与“跑反”各居其一了。常常同了许多同学在那残存的戏楼下面唱戏,捉迷藏,谈故事,天地之间一旦觉得鸦雀无声,则小人儿是忽然有一种恐怖的心理了,大家一哄而散了。莫须有先生后来听他的朋友古槐居士俞平伯唱昆曲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很可以说得他小时的神秘了。稍大,黄梅县盛传,“姓王的要修王祠堂了!”姓王的是大姓,修王祠堂是大事,盛传的空气可以想见了。而莫须有先生不知何故亦大喜。莫须有先生小时大喜之事甚多,此其一了。后来姓王的果然修王祠堂,但同普通的工程一样兴工,要慢慢地,要一个一个的木石匠人,要大木,要砖瓦,莫须有先生反而觉得天下事不足奇,并不及他们在残存的戏楼下面唱戏捉迷藏多情可爱了。而且修王祠堂较普通工程更是慢慢地,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又一月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而王祠堂依然没有成立起来,只是“王氏享堂”这块石头安放到大门上面去了,莫须有先生这时乃懂得这四个字的意义了,而同时使得莫须有先生失望,“这等于一块招牌,有什么意思呢?”以后莫须有先生对于正在建筑的王祠堂已不感兴趣了,视之若无睹了。后来到武昌去住中学,有一次放暑假回来,王祠堂已经落成了,莫须有先生乃以一个观成的心理走进去看,因为已经到过汉口,看见过大洋房子,看见过大柱石,王祠堂并不怎样了不起了,而且有点看不起这封建时代的建筑物了。从王祠堂出来,乃到都天庙去看看,都天庙里面照例有闲人在大门内南面而坐纳凉,凉风从古以来是“寡人与庶人共者也”,所以这里的空气很可爱,加之以莫须有先生的回忆更可爱。闲人当中有一李姓老头儿向莫须有先生说话道:

“王祠堂建不起来的。”

老头儿知道莫须有先生从王祠堂出来。

“牠不已经建起来了吗?”

“牠建起来天下就要大乱,就要跑反,牠就要毁掉的。”

莫须有先生,一个中学生,一个少年,大凡少年与老年人不同,新少年更与乡下老头儿不同,其不同之点可以说是历史态度了,说得更确切些,一是不知有命运的,一是世间除了命运别无意义的。所以莫须有先生听了李老头儿的话,除了看着老头儿有趣而外,并没听见什么了。孰知事隔三十年的今日,在暴日侵略中国的战争之中,王祠堂已成灰烬了,莫须有先生在牠面前走路,忽然之间仿佛在一个神的身边走路,叫莫须有先生记取他的预言了。这预言并不是说王祠堂一建立起来天下就要大乱,而是预言世间总有战争,莫须有先生小时所不懂的事情现在懂得了,小时他经过瓦砾之场,总是不明白,明明是许多大房子,如他自己家里的房子,何以成了瓦砾之场呢?原来是因为战争,战争便把建设都毁掉了的。莫须有先生乃真有“破坏”的确切的意义了。再一想,“王祠堂一建立起来天下就要大乱”,也确乎是真的,莫须有先生现在也有了一次的经验,安知李老头儿不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也有他的一次的经验呢?安知李老头儿不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也听了李老头儿以前的老头儿说了他一次的经验呢?那么经验为什么不可靠呢?我们知道明天早晨太阳从东方起来,不也是相信昨日的经验吗?于是莫须有先生有些害怕,仿佛小孩子黑夜怕鬼怪一样,我们说他是空虚,小孩子是有他的切实之感了。我们凭着理智所斥责的迷信,大约都是经验了。一个人的经验是无法告诉别人的,世间的理智每每是靠不住的了。王祠堂将来还是要建立起来,将来还是有战争的,王祠堂简直是世间的命运了。莫须有先生今天知有此事,正如我们知有明日。莫须有先生又记起一个思想家的话,人的痛苦不能传给人,我们在战争中所受的苦不能告诉我们的子孙,所以我们的子孙还是要打仗,正如小学生要打球一样。这话当然不错,不过这话还是凭着理智,非经验之谈了。莫须有先生穿过县城一遍,如梦中走过现实,走得非常之快,他不忍见人间的惨了,他不忍见人间的苦了,他不忍见人间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了,他不忍见在“死”未来以前“死”简直是不可知,所以城内的许多人,都是劫后余生,在饥寒之中,在瓦砾之中,在恐惧之中,在求生了!大家心里所觉得唯一的安定的,是敌人打游击刚退,今天不会再来了。莫须有先生进东门,出南门,在出南门的时候,是徘徊于王祠堂的荒场之后,绕了几十步道,又看见了另一个荒场,曾经是三间茅草屋,主人两〈两〉老者,是莫须有先生的近族,现在都死了,因为这次战争而死了。这三间茅草屋也等于莫须有先生的幼稚园,莫须有先生小时常跟着母亲在那里串门子,侄儿辈又跟着祖母在那里串门子,莫须有先生的大侄子已长成大人了,曾经有一篇作文便是纪念这荒场的,题为“茅屋”。莫须有先生对其族叔亦曾有一挽联。

此老为栽花养鹤之客

这时离人间地狱而归

此老是饿死的。世上没有人更比他对于患难持着淡泊态度了。也没有人更比他令小孩子感得亲近了。

莫须有先生出南门尚得经过岳家湾再往紫云阁去。岳家湾是莫须有先生的外家,也是莫须有先生的岳家,距马王桥不及半里,稍偏,其与县城的距离较马王桥尚近。紫云阁由马王桥直走,距马王桥一里许。莫须有先生此来除了安慰老父亲而外,本来也要去安慰其岳母即舅母的,那是二舅母。还有三舅母,此次敌人打游击,莫须有先生在龙锡桥打听消息时,听说三舅母给敌兵刺伤了,莫须有先生十分罣念,更是要亲自去问安了。外家的老人现在只在〔有〕二位舅母在。莫须有先生进入岳家湾,首先是见岳母,首先是问三舅母,从岳母口中知道三舅母伤甚轻,已经可以起床了。莫须有先生敬重三舅母是一位民族英雄,独子挈了妻儿逃到湖南避难去了,留了六十岁老母在家,老母含辱茹苦,使得这个家不毁灭,首先是房子,其次是田地,等待战事解决儿孙再归家了。这个目的后来达到了,而且家因了母亲的苦而繁荣了。莫须有先生的这位表弟,早年失父,田产大半典卖了,民国二十八年以后,母亲一人在家,消费少,法币贬值,农产物价高,于是以前典卖值价的数目微乎其微,母亲一年一年的都赎回来了。三十五年夏表弟挈妻儿归家,比二十七年出门时多了三口人了,而莫须有先生的三舅母家有余粮。至于房屋与家具,无丝毫损失了。三舅母在这期间所受的苦与惊惧,只有莫须有先生背地里叹息,他称她为民族英雄。说起这回的受伤来,后来三舅母讲故事似的详详细细地讲给莫须有先生听,莫须有先生觉得他应该学司马光做《资治通鉴》,把三舅母受伤的经过记下来的。日本人到一个村子便是要女人,岳家湾的青年女子临时都逃了,只有几位老祖母在家,这还是人间的人,是人间的老祖母;另有圣徒,即是孀妇,青年孀居,现在儿子都养大成人了,替儿子娶了媳妇了,儿大〔子〕与媳妇必得逃,自己则坚决不逃,因为家里的房子要紧,农具要紧,儿辈的前程要紧,自己中年妇人的生命算什么呢?身体更算什么呢?所以也不逃,死守其家不去。结果是受辱了。莫须有先生见之总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其价值应超过民族英雄的地位了。老祖母们则是民族英雄。日本人,三舅母说,他们的凶狠的相貌便是牛头马面,(莫须有先生因之想,发动战争的是各国民族的罪人,教育是引国民向人的道路走,战争则驱国民而为牛头马面!)几位老祖母,像羊群一样,无论如何不肯散,要死便在一块儿死,而日本人拿着〈拿着〉刺刀而不杀,他们有人类的口舌而不讲话,只是使眼色,只是做手势,并不完全因为语言不通,人到了只有兽性时大约没有语言了,于是越发像牛头马面。老祖母们不肯失群,于是他们驱之而入于一室,这时老祖母们便是可怜无告的羊了,战栗着。日本人做手势,也能说中国话;

“衣服!衣服!”

意思是叫老祖母们自己脱去衣服。莫须有先生的三舅母会意,答话道:

“脱衣服!脱衣服!”

这时是冬天,三舅母把衣服脱了,不怕寒冷了,狰狞的面孔一阵大笑,其中之一以其刺刀,三舅母说他像瞄准一样,向着三舅母一戳,于是三舅母倒地了,大哭了,日本人又一哄而散了。另外几位老祖母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可怜的羊群怎么能脱险了。三舅母说她受伤甚轻,是故意倒地,把牛头马面驱走了。莫须有先生叹惜,中国人,一般做子孙的,不知道怎样替祖先表彰德行,他总替他的三舅母留一点记载了。

莫须有先生到紫云阁见老父亲,老父亲一见面便开口:

“小孩长得好?”

“长得很好。”

往下的话都不用得说了。莫须有先生觉得老年人非常之得要领,而且佩服老太爷天钧泰然,他老人家对世事都不复存希望,自己也不怕死,死在炸弹之下,死在枪弹之中,都听命,只希望孙辈长得好。他说他幸福,个人已无可忧虑的,儿辈都能做人,国事无从忧虑了。孀媳跟在老人家身边,相依为命,老人家倒是做了她的拄杖了,她也做了老人家的耳目。莫须有先生很从老太爷那里学得悠闲,学得周到,而且学得大公无私了,而且学得以人为主不以自己为主,最后一层尚学如不及,因为莫须有先生有时强人与自己同,老太爷说这是不可能的,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你未免太热心了,是没有益处的。”大公无私者,父母之心是公心,诚如乡下人说的,“手掌手背都是肉,”父母对于子女没有偏爱,有时益此而损彼,是应当有所损益,正是公心了。是的,根本对于枝叶是公的,那么枝叶不应该相远了,本是同根生。莫须有先生曾向一兄弟众多的族人说话道:“你们不要吵架,体贴父母爱你们的心便能同心。”莫须有先生是从自己的老太爷处心积虑上面得有同心之感了。而自己的老太爷又确是没有思虑,天钧泰然,他说他无忧了。真的,“无忧者其唯文王乎?”匹夫也可矣无忧。家庭经寇乱,一空如洗,老人无难色,旁人也不觉得他困难,都羡慕他了。

同日长孙也从北乡山中来了,回来安慰祖父,因为祖父最爱他,故他来。他是高中学生。

“你父亲好?”

祖父问他。他说他父亲好,父亲命他来。他名叫健男。

于是三人相对于一室,相对于无言。都等老人的言语。健男这孩子最能不说话的,他可以陪着祖父终日不言语,倘若只有同祖父两人在场,他来得非常之自然,一点不急躁,很为难得。有莫须有先生在场,则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有志于老者安之,少者怀之,于是体贴老人家的心,一心把老人家丢在一旁,专门同小孩子谈今说古,谈作文的事情,弄得老人家慢慢地卧榻上睡着了。及至老人家睡醒了,他们两人还在那里议论纷纷,老人家心知其意,他们这样也等于程门立雪,老人家乃去买菜。头一天没有什么可买的,因为时间晚了。第二天清早,乃由一短工特地从城里街上买了一尾大鳜鱼回来,两方面盖都是山中来人,久矣不知鱼味了。老人家亦久矣不知鱼味了。

接连几天天天大雪,是十年没有之大雪,莫须有先生住在紫云阁里,甚感风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而在一个凄凉的庙里有家之温暖了。这里也有水,也有火也有乱世不容易有而老人应该吃的肉,老人是买给儿孙吃的,老人自己先下箸了。外面大雪一尺深。佛前灯暗殿中明。道姑则同守财奴一样,专门想发财,她是因为想发财而住庙了。此庙有六亩田,于是弃佣工之业,作出家之业,从此可以有六亩田了,自己辛勤辛苦便可以有积蓄了。莫须有先生有学佛之诚,但他不知道如何度人,即如紫云阁的道姑,佛不知怎样度?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日,差五天乡下人过年了,雪不止。老太爷催莫须有先生回龙锡桥,因为要到那里去做家主。健男则留在紫云阁过年。莫须有先生颇留恋紫云阁,即是留恋天下雪,雪下得那么大,而人在家里如同炭火在炉内了,大有深意存焉。道姑忽然向莫须有先生有所要求,要莫须有先生替此庙写春联。莫须有先生欣然许之。他瞥见旧联上有一盏明灯四个字,大有所启发,乃信口吟成,命健男书之:

万紫千红皆不外明灯一盏

高云皓月也都在破衲半山

腊月二十八日,老太爷催莫须有先生走了,而且雇人挑了过年吃的东西去。这天雪仍不止,数十里雪路徒徒博得纯看见爸爸从祖父那里回来的欢喜了。

龙锡桥油 〔面〕有名,莫须有先生为得感激紫云阁道姑起见,买了油面托来人带去。除夕之夜道姑吃油面过年,感激莫须有先生不尽,要自己拿钱去买便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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