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乎人与兽之上,我生长;

我要说,——可是没人说给我。

我长,我长得寂寞了,我长这么高——

我等待,——可是我什么也等待不着。

是这么近了,我离云端——

我静候着那第一次的雷,闪!

——尼采:《大树之语》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赠李白

一 疯狂,梦境,和艺术世界的相通与相异

我有许多时候想到李白。当我一苦闷了,当我一觉得四周围的空气太窒塞了,当我觉得处处不得伸展,焦灼与渺茫,悲愤与惶惑,向我杂然并投地袭击起来了,我就尤其想到李白了。

游过泰山的人一定可以明白,一见那像牛马样大的石子,就觉得不知道痛快了多少,解放了多少。诗人李白的作品对我们何尝不是这样?说真的,他的人生和我们一般人的人生并没有太大的悬殊,他有悲,我们也有悲;他有喜,我们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们所悲的,所喜的,然而,然而有一个不同,这就是他比我们喜,喜的厉害,悲,悲的厉害,于是我们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种扩展和解放了,而这种扩展和解放却又是在我们心灵的深处,于种种压迫之馀,所时时刻刻的在期待着,在寻求着的。

像李白这样的诗人,早经有人说是疯子,或狂人了,我也不反对这句话。不但我,就是李白自己也不反对。你看他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是他自己承认的;还有,在他作过“捶碎黄鹤楼”的句子之后,因为有人讥讽他,他便又有诗道:“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仙人归(1)。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看他一写到“一州笑我为狂客”的时候,多么得意,多么色飞眉舞,就因为这在他是最过瘾的事呵!不过,疯子和狂人有没有价值呢?这在普通人偶而一想,好像是没有的,其实,太不然了,我敢说任何人需要着疯子、狂人。我只揭穿一句话就够了,就是,疯子和狂人的要求是人人所有的要求,不过不肯说出来,不敢说出来,天天压抑着,委屈着罢了。却逢巧有人能替我们冲口说出来了,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功臣吗?倘若更进一步,不但能替我们说出来,而且拣了那最要紧、最根本、最普遍的给道出来,而且再进一步,乃是把这最要紧、最根本、最普遍的要求,置之于最美妙的艺术形式之中,那末,怎么样呢?这只能说是功臣之功臣了!我们的大诗人李白,却正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且属于最煊赫的之一!

我们知道一般的疯子、狂人的价值,就更该知道一般的艺术作品的价值,就尤其该知道诗人李白的价值了。

我们在通常生活里,被压抑、被幽闭的已经太多。我们的生命力,我们的生命上之根本的机能和要求,本来要像汩汩的泉水似的,便也终不能一涌而出,却是日渐减削地为我们的理智、知识、机械生活、人事周旋所毫无价值地雕琢殆尽了。可有一个地方能够为我们稍为慰藉的吗?也许有。这就是梦境了,在梦境里,我们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在那一刹那,那算是活的自我!

疯子、狂人,有价值;梦也有价值。不过疯子和狂人,那表现是粗糙的,是没有分别、没有轻重、没有选择的。梦的表现又是支离的、破碎的、偶然的,太飘忽而不能把握的,况且最苦的尤其在它是不能客观化,成为第二人同样可以用作解救的凭藉的。然而满足了这所有缺憾的,却有伟大的艺术品;担承了这种工作的,便是伟大的艺术家。

二 李白的本质:生命和生活

我说李白的价值是在给人以解放,这是因为他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故。

你打开他的诗集吧,满满的是: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渌水曲》

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茫茫愁杀人!

——《猛虎行》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

——《横江词》

五色粉图安足珍,真山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地白风色里,雪花大如手。

笑杀陶泉明,不饮杯中酒。

——《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燃。

春风狂杀人,一日剧三年。

——《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

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

恨不三五明,平湖泛澄流。

此欢竟莫遂,狂杀王子猷。

——《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

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

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

罗袜凌波生网尘,那能得计访情亲。

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

——《赠段七娘》

什么愁杀、笑杀、狂杀、醉杀、恼杀,这些极度夸张的字眼,在别人是不常用的。这在一方面看,可以认为是像李白的一种口头禅似的了,在不经意之中,就总是这样夸大惯了罢了;然而另一方面看,却可以见出有他的性格所以使之然者在,正因为他内心里的要求往往是强烈的,所以他即使在不经意的时候也就如此流露而出了。

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Ideal)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Freiheit)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Menschlichkeit)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Liebe),为美(Schnheit)而奋斗的,那末,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和生活(Leben)。

就表面上看,似乎李白所表现的不是人间的,杜甫所表现的才是人间的,然而倘若更进一步看,却不禁令我们惊讶地会发现出:李白诗的人间味之浓乃是在杜甫之上的。杜甫只是客观的,只是被动的,以反映那生命上的一切,当然,杜甫的成功不为不伟大,不过,李白却同样伟大,只是被铸造于不同的典型而已,在李白这里乃是,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

只是他要求得太强烈了,幻灭、失败得也太利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黄河的泛滥似的,冲决了堤岸,超越了常轨。因此一般人在他那里欣赏其过分夸张出奇者有之,得到一鳞一爪的解放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觉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与任何人的心灵深处最接近的,换言之,他是再普遍也没有了,甚而说是再平凡(倘若平凡不是一个坏意思)也没有也可以了(看本书第六章)。有一颗滚热的心,跳跃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

我们姑且这样说吧,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

三 异国的精神教养

一般人没有他要求得那样强大,这尤其和一般的中国人的生活态度相去很远。单就这一点论,他倒有点像屈原,那精神乃是有点欧洲意味的。

逢巧又是他从小生长在国外,这是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因此有人怀疑到他的国籍上去了,不过我看倒是没有好大问题的,关于他的籍贯的种种记载,我看除了后来太凭想象的以外,大都可信,而且没有冲突。因为现在我们所据的材料,除了他自己说过的话以外,可靠的就是李阳冰的《草堂集序》,魏颢的《李翰林集序》,刘全白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和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他自己的话当然是最可信的。李阳冰和魏颢也都是和李白同时代,而且很熟悉的人,尤其李阳冰,乃是李白的族叔,到李白死时,他们还在一块。他这序文,即作于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这年和月就是李白死的年和月,可见是马上作的了,不会他不知道的事情,隔了多少年,后人却更能够详细起来。刘全白的《碣记》作于贞元六年(公元七九○),也相隔不久,他是为崇拜李白的当涂县令顾游秦作的,当涂这地方也就是李白死的地方,因此见闻也不会太差。范传正的碑文作得稍后,在元和十二年(公元八一七)正月,不过他也还见到过李白的孙女,他的先人和李白还是朋友,那末他的见闻也不能不算真切了。

李白自己在《与韩荆州书》里说,“白陇西布衣”,在《上安州裴长史书》里说,“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又在《赠张相镐》的诗里说:“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这不但是说他的籍贯,并且还及于他的先人,看语意大概是指李广的,李广正是陇西人。他又有《送舍弟诗》:“吾家白额驹,远别临东道。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萧士赟关于白额驹有注,说是用凉武昭王的故事,武昭王暠,正是李广的十六世孙。金陵大概是他远祖上偶而居住的地方罢了。那末,据他自己承认的是陇西人了。

李阳冰、魏颢、范传正的记载也都相同,只有刘全白说他是广汉人(广汉在四川,指唐代的绵州,汉时绵州属广汉郡,现在在成都以北绵阳附近),不过这也没有大冲突,陇西是他的原籍,广汉是他的寄居。在他自己所谓遭难奔流的话,在李阳冰、范传正也都有记载,李说:“……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初,逃归于蜀。”范说:“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放自国朝(唐)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条支、碎叶都是现在属于中亚细亚,楚河(Chu River)的地方。在李白只说奔流咸秦,他们却说到条支、碎叶,我想这一看李阳冰、范传正所谓“逃归”,所谓“潜还”就可明白,大概有多少违犯禁令的意味,因此我们的诗人便不愿意直说了。

我们就现在所知道的事实论,倘若像从前人所认为的李白是纯粹受本国教养而生长起来的,固然是粗疏,然而像现代人所猜想他是外国人的,也不免武断,我们现在对他只有一个最近事实的看法,便是认为他是“华侨”。

是唐武后长安元年(公元七○一),李白生于苏俄属的中亚细亚。家庭迁于广汉的时候,他已经五岁,是中宗神龙元年(公元七○五)了(生年据宋薛仲邕年谱,迁还之年参范、李二文)。我们明白他是华侨,我们就可了解许多事情,例如他后来能够在朝廷作《答蕃书》,证明他精通外国文字了,这在一个华侨的子弟是当然有这种方便的;又如他的小孩子有叫颇黎的,有叫明女奴的,有叫天然的,这似乎希奇古怪了,但我们一看现在华侨家小孩的名字,什么约翰、保罗,也就觉得李白正是这种情形,很平常了。

不管李白远祖上是多末显贵的来历,但到了李白的父亲这里,大概已是迁徙流离,不遑宁居了。李白从来没谈到他的家庭,他亲密的友人也没谈到过,所以我们很少有什么凭藉,用以知道他曾经受过如何的家庭教育。他很早就度一种奇异而漂泊的生活,他似乎是没有家,好像飘蓬。从这里也可以发掘他有一种隐痛,使他很深地怀着一种寂寞的哀感,支配他全生。

我虽然不赞成马上武断到李白的国籍上去,但是他这早年生长在外国,有一个华侨的资格的事,已经在他生命史上立下一个不同于普通中国诗人的基础了。他的追求格外强,他的痛苦格外深,都和这有关。

他也未尝没有国家民族的思想(许多以为他不关怀国家民族的,只是读诗不仔细!),例如他在天宝之乱以后,就有诗道:

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

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

——《奔亡道中》

不过,他不自觉地对于当时的外国有一种羡欣之感,他很赞成外国人那种野性:

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知游猎夸轻趫。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弓弯满月不虚发,双鸧并落连飞髇(2)。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垂帷复何益!

——《行行且游猎篇》

同是女人,他便也特别神往于异国的: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行》

此外,也还有:“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前有樽酒行》),“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那种有慕于胡人的神情,都溢于言表。

倘若中国的儒教是相当于西洋的基督教(Christin)的话,则可以一般地说,中国诗人的思想乃多半是异教徒(Pagan)的。这异教徒的色彩顶显明的就是李白了。在别人,无论骨子里是多末反抗儒家的,但很容易披上一层儒教的外衣,我不敢说李白绝对没有,然而即使有,这外衣也是再稀薄再透明也没有了。儒教色彩曾经笼罩了陶潜,曾经遮掩了杜甫,但是却把李白几乎整个漏掉了。

李白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讥讽的态度,也不止儒家,甚而连儒家所维系、所操持的传统,李白也总时时想冲决而出。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不用说了。自然,他有时也以孔子自比,例如他说:“我志在删述,重辉映千春。”(《古风》)“天未丧文,其如余何。”(《雪谗诗赠友人》)或者谦虚了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并且有时候他对孔子也颇有同情和敬意:“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送方士赵叟之东平》)然而他对于孔子是仿佛处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是一般拘束于儒教思想之下的人所不敢的,他对于孔子,与其说赞成,无宁说羡慕,只是羡慕孔子的事业和地位而已。孔子在李白的心目中,远不如他所崇拜的谢朓(看本书第五章)、谢安、鲁仲连(看本书第四章)。

你看他对于普通的儒家吧,他一则说:“拨乱属豪圣,俗儒安可通。”(《登广武古战场怀古》)再则说:“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然坠烟雾(3)。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头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嘲鲁儒》)挖苦得真够可以了,所以他又说:“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淮阴书怀寄王宗成》)他的态度何等显明!

凡是一个人反抗一种东西,一定是先有一种东西占据着他才行,在李白也正是的,这就是他的道家思想。关于这,我们不必忙着说(看本书第二章、第三章)。现在所要指明的,是他有一种异国的情调主宰着他的精神,使他对于中国正统的儒家小看着,这就够了。

四 游侠

从“儒生不及游侠人”一句话看起来,就知道李白喜欢游侠。他曾说他“十五好剑术”(《与韩荆州书》),范传正也记他“少以侠自任”。

在他的作品中,赞美游侠的,是太多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棰,郸邯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侠客行》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然诺(4),太山一掷轻鸿毛。

——《结袜子》

……由来万夫勇,挟此英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徒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武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结客少年场行》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弓摧宜山虎,手按太山猱。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发愤出函谷(5),从军向临洮。叱咤经百战,匈奴尽波涛。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嵩。

——《白马篇》

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长剑既照耀,高冠何赩赫。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

——《君马黄》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兰蕙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亲姻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

——《少年行》

在这种游侠思想里是表现着一种现实主义的,和儒家精神又正好作一个对照了:儒家叫人要名,他这里偏说用不着名;儒家说富贵如浮云,他这里偏说只要眼前富贵。李白不甘于寂寞,所以像扬雄那样“白首《太玄经》”,他是不耐的;像儒家所赞美的原宪那样安贫乐道,他是不屑的。他要钱,要酒,所以是“十千五千旋沽酒”;他要女人,所以是“兰蕙相随喧妓女”;他要穿好的,所以是“浑身装束皆绮罗”;又要朋友,所以是“赤心用尽为知己”,“三杯吐然诺”;愿意结交阔人,所以是“王侯皆为平交人”;不如意,还要杀,所以是“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这都是他的理想。倘若理想达到,他一切不想,因为那便是“纵死侠骨香”了。

由于他的游侠思想,他很赞成杀人犯。你看他作的《秦女休行》,其中有“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又有什么“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素颈未及断,摧眉伏泥沙。……何惭聂政姊,万古共惊嗟”,可见他多末击节叹赏了。

李白什么事都很认真。例如读史,在别人不过是当典故,在他却不然,凡是历史上和他抱负相同的或者遭逢相类的,他便都好像认为是自己的事情一样。他的求仙学道是如此了,他要作谢安、鲁仲连是如此了,他的任侠也是如此。传说上称他曾经手刃数人,可见他的剑术也真正用过。他说他二十儿岁的时候,在维扬(就是现在的扬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这是他的“轻财好施”。又说他曾经同他蜀中的朋友吴指南一块游楚,指南在洞庭死了,他便大哭,像死了自己的弟兄一样,当时路旁的人没有不感动的;他守着尸首,甚而老虎来了,他都一步不退,暂且埋下;以后他到金陵,过了些日子再来看时,骨头却还好好的,他便自己又用刀刳洗了一番,又借了钱,才正式地再给葬了一个好的地方。这是他的“存交重义”。这不都是他那游侠思想的实行么?

说到朋友,他的朋友也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其中就有武侠。他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公元七三五),曾经到太原,便认识郭子仪。郭子仪这时还是一个小兵,逢巧郭子仪这时犯了法了,他便设尽方法加以援救。又如在天宝的时候吧,中原大乱,他有《赠武十七谔》诗,那序文上说:“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质本沈悍(6),慕要离之风,潜钓川海,不数数于世间事,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我们可以知道他的门人也都有武侠一流。单看这两件事,也就知道他的交游,是确乎有着这一方面了。

唐代的中华民族,的确有一点生气。真像一个新兴的少年民族似的,颇有野性,换言之,就是很有生命力。这盛况尤以开元时代为最。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除了周秦,就是盛唐了。吸收与创造,物质建设与精神文明,武功与文艺,这似乎是相反的东西,然而其发达必是在同一个场合之下的,二者虽若相反,然而乃是息息相关,究极了说,乃是一种根本东西的不同表现。在外国,我们可以看希腊,他们的政治怎样,他们的教育怎样,他们那时人民的身体怎样,他们那时人民的精神怎样,科学怎样,文艺怎样,我们就大可觉悟了,原来一样发达的时候,正是别样也同样发达的时候。中国的周秦、盛唐却也恰恰似之。李白者,正是应运而生的一个时代产儿。人们之赞慕游侠,这是一种好现象,因为在游侠思想之中,充满了活力、朝气,流动着青年人的活泼泼的情感和新鲜的血液。当时也不止李白,就是杜甫、王维,也有时偶而在诗篇中流露关于这方面的向往和憧憬了。不过,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当真,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实行,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发挥尽致!

李白和杜甫的交情,大家都知道是很深的。但是我们倘若仔细去观察的话,则这交情并不来回相等,具体地说,就是杜甫很了解李白,很担心李白;虽不能如李白那样作法,但是很能同情李白,欣赏李白,又能深深地跳入李白的世界之中,而吟味李白,观照李白;反之,李白对杜甫并不能这样,李白看着杜甫很泛泛,他不甘于作杜甫,也不热心杜甫那样的性格和生活。我们由后来人的眼光看,自然是杜甫的精神可以包容李白,而李白不能包容杜甫了,就当时论,却实在可以说杜甫很瞧得起李白,而李白却并不同样看杜甫的。这关系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李白有他的游侠思想,对于“儒冠多误身”的人物很有点唾弃之故。

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断言李白比杜甫浅薄,这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形式实在不同故,在杜甫,深而广,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他们都达于极致了,同是文艺的极峰,同是人类的光辉!静夜有静夜的美,白昼有白昼的美,在孔子和屈原,我们不能轩轾于其间了,在杜甫与李白,我们也不能有所抑扬。

很显然的,在游侠思想里,有一种犯罪心理的成分。这是不错的。只是,我也正要说了,人生的黑暗一方面,正足以见出人之所以为人来。所以,什么死啦,病啦,犯罪啦,这是人生最黑暗的角落,但是注意吧,不懂死,决不能懂生;不懂病,决不能懂康健;不懂犯罪,决不能懂圣洁。朵思退益夫斯基(Dostojewskij)为什么要解剖人类的灵魂而专解剖到罪人上去?道理就在这里了。原来,就恰恰是那令人犯罪的同一生命力,乃是令人到达圣洁上去的。这种道理在西洋人是很懂得的,至少歌德(Goethe)、托尔斯泰(Tolstoi)很懂得,因为前者有《浮士得》,后者有《复活》。一般中国人却不很了然,尤其受了中国的传统深的人更不容易了然。

李白当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他能发挥其当然。他直接地说要钱,要酒,要女人,要功名富贵,要破坏,要杀,所以我说李白在诗里所表现的,就是为生活而奋斗,为生命而战的。——其中有一种强烈的欲求在,这首先表现于他的游侠思想上!

五 所谓豪气

现在让我有机会谈到一般人对于李白所感到的豪气。豪气是什么呢?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用一句成语说,就是以大观小,李白是颇有的。

我们从他的作品以接近他的精神,觉得他处处有涌溢而出之势:

帝子隔洞庭,青枫满潇湘。怀君路绵邈,览古情凄凉。登岳眺百川,杳然万恨长。

——《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

既然所谓居高临下,所谓以大观小,其中自不能少却自负的意味,这在李白当然也很多: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兔何足言?天张云卷有时节,吾徒莫欢羝触藩(7)。于公白首大梁野,使人怅望何可论,既知朱亥为壮士(8),且愿束心秋毫里。秦赵虎争血中原,当去抱关救公子。裴生览千古,龙鸾炳天章,悲吟雨雪动林木,放书辍剑思高堂。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我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坦》

既然自负,于是有些事情,便看得很轻,什么也都可一笑置之了。即如李白对于痛苦,竟也一笑置之,所以他说:“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几时。”(《书情寄从弟邠州长史昭》)甚而对于性欲,亦儿嬉视之,所以他说:“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春怨》)因此,他在这地方,显然和李商隐不同了。李商隐是针尖大的事情,也看着不得了;在李白这里,却是天大的事情,也看得不足一笑。这种风度,我们就称之为豪气。

同时,豪气是一种男性的表现的。李白便也轻易不作儿女之悲,他有《江夏别宋之悌》诗: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平生不下泪”,我信是一句实话。

以李白之豪气,写边塞文学便格外有声有色: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从军行》

别人所写,纵然也很动人,但始终是不掩那第三者的立场的,独独李白,他是化在那所写的题材之中。而且即使不管内容,就是那字,那声音,也已经烘托出一种氛围,使人犹如设身处地于他所描绘的世界里了。有种先声夺人的光景在,这在从前人,就是所谓“气象”。气象是李白所特有的。

虽然我们是由李白的文字表现而知其如此,但这不是文字问题了,而是精神。我已经说过,在李白的精神里,常有涌溢而出之势,所以我又说,他的精神常是在冲决着,又在超越着。很小的一点事,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是如此了;例如他的诗里常有“忽然”的字样: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春风尔来为阿谁?胡蝶忽然满芳草。

……

——《山人劝酒》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玉壶吟》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田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赠何七判官昌浩》

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

中夜忽惊觉,起立明堂前(9)。

——《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

即在题目中,他也有《日夕山中忽然有怀》之类。这种字样,正如他那笑杀、愁杀、狂杀、醉杀等等,是别人所不常有的。“忽然”的情调,正是代表他精神上潜藏的力量之大,这如同地下的火山似的,便随时可以喷出熔浆来。在某一种意义上说,这种情形,正是为“灵感”一词下了一个具体的注脚。“灵感”不是由外而来的,却是自内而生的,只是似乎不能自己加以操纵似的,要来,却是不期而来,所以用“忽然”二字去描写情景,便是再好也没有了。李白“忽然”的情调特多,换言之,也就是他写诗的材料——灵感——的临莅也最频繁。诗有作的,有写的,作的勉强,写的自然,大家只知道李白的诗那末自然,冲口而出,真似乎妙手天成,却不知道这有一种根本的关系在,这就是那充溢的生命力使然了。

他这充溢的生命力是时时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所以具体地表现而为游侠,抽象地表现而为豪气。当它能够得到什么东西当然好多了,否则便思破坏一切。所以同是一种生命力者,有时表现而为极端的现实主义,攫取目前的一切,但也有时表现而为极端的反现实主义,想对目前的一切施以报复。他要捶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正是这种表现。不特如此,即李白的挥金如土,也是同一个消息:

马上相逢揖马鞭,客中相见客中怜。欲邀击筑悲歌饮,正值倾家无酒钱。江东风光不借人,枉杀落花空自春。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君为进士不得进,我被秋霜生旅鬓。……

——《醉后赠从甥高镇》

【注释】

(1)《李太白全集》([清]王琦注,中华书局1977年版,下文简作“《全集》本”)“仙人”作“江南”。

(2)《全集》本“并”作“迸”。——编者注

(3)《全集》本“茫然”作“茫如”。——编者注

(4)《全集》本“然诺”作“君命”。——编者注

(5)《全集》本“出”作“去”。——编者注

(6)《全集》本“本”作“木”。——编者注

(7)《全集》本“欢”作“叹”。——编者注

(8)《全集》本“既”作“即”。——编者注

(9)《全集》本“明堂”作“明灯”。——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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