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文学传序》论南北朝文体不同云:“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之大较也。”(《隋书》卷七十六)后代承之,亦有谓中国因南北地理不同,文体亦未可强同者。然就各家文集观之,即殊不然。《隋书》之说,非定论也。试以晋人而论,潘岳为北人,陆机为南人,何以陆质实,而潘清绮?后世学者亦各从其所好而已。若必谓南北不同,则亦只六朝时代为然。盖名理初兴,发源洛下,王、何、嵇、阮之流,各以辩论清谈成风,西晋承之,无由变易。及五胡乱华,中原文士相率南迁,于是魏晋以来之文化遂由北而南。其时南北之所以不同者,北方文句重浓,南方文句轻淡,自东晋以降,北如五胡十六国,南如晋、宋、齐,大抵皆然。揆厥所由,则以晋承清谈之风,出语甚隽。宋、齐踵继,余韵犹存,及齐、梁之际,宫体盛行,则又加以绮丽。沿流溯源,殆仍洛下玄风,逐渐演变,而非江南独有此派文学也。北方经五胡之乱,名理弗彰,文遂变为质实。元魏、北齐、北周大都如是。及庾信入周,乃始沟通。周、隋之际,南北又趋混一。准是以言,则南北固非判若鸿沟耳。上溯两汉,南北之分亦不甚严。《教官碑》为江南石刻,而作法与北碑无别。班孟坚、蔡中郎均超迈当时,而学之者不间南朔。更就清代论之,胡天游本为浙人,而追摹燕、许,功候甚深;其他北人而擅长六朝文学者,尤不可胜数。倘能于古人文字精勤钻研,无论何人均不难趋步,士衡入洛,子山入周,南北易地,各能蔚成文风,然则,文学奚必有关地理哉?

一代杰出之文人,非特不为地理所限,且亦不为时代所限。盖文体变迁,以渐而然。于当代因袭旧体之际,倘能不落窠臼,独创新格,或于举世革新之后,而能力挽狂澜,笃守旧范者,必皆超轶流俗之士也。如祢正平之在东汉,远逊孔融蔡邕,而其文变含蓄为驰骋,全异东汉作风,故能见重当时;又如曹魏章奏以质实为主,惟陈思王篇制高华,不偭旧规,亦能独迈侪辈,并其例也。故研究一家之文于本人之外尚须作穷源竟流功夫。如研究阮嗣宗当溯源于陈琳阮瑀,推而上之,更可考及祢衡。又如张平子文颇得宋玉之高华,在当时虽无影响,而能下启建安作风,不考平子无以知建安,亦犹不考琳、瑀无以知嗣宗耳。汉代章奏虽未必篇篇皆如刘向、匡衡,而规模大致不远。至如赵充国《屯田颂》之句句切实者,在两汉殊不多觏,然至曹魏之际,其体遂昌,此亦当代不能盛行而为后代推崇之例。他如陆士衡《辨亡》、《五等》各长论,实由《六代论》、《运命论》开之;潘安仁清绮自然之文及下笔转圜之处,实由王仲宣开之;任彦昇下笔轻重及转折法度,实由傅季友开之。而欲知庾子山转移北方风气之故,尤不可不溯源于梁代宫体。盖徐陵、庾信之文体,实承《南史·简文帝传》所载徐摛、庾肩吾之家风。而为宫体导夫先路者,则永明时之王融也。今之谈宫体者,但知推本简文,而能溯及王融者殆鲜,斯何异于论清谈者,但知王弼何晏,而不能溯源于孔融、王粲也哉?此穷源之说也。

晋宋文人学陆士衡者甚多,而颜延年所得独多;学潘安仁者,亦不一而足,而谢庄所得独多。延年诗文均摹士衡,《赭白马赋》尤酷肖。谢庄亦长哀诔,华丽虽逊安仁,而饶有情致。故研究陆、潘二家者,于本集外尚须涉览颜、谢之文,以究其相因之迹。傅季友、任彦昇之后颇少传人,惟汪容甫确能得其仿佛。陈其年摹拟庾子山虽不甚高,顾自唐代以来,鲜出其右,撷其佳作亦往往可以乱真。故研究傅、任、子山者,不可不以汪、陈为参镜。此竟流之说也。

今之研治汉魏六朝文学者,或寻源以竟流,或沿流而溯源,上下贯通,乃克参透一家之真相。真相既得,然后从而摹拟之,庶几置诸本集中可以不辨真赝矣。(如江文通所拟古诗酷肖古人,斯乃摹拟功候之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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