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后世诟病的魏晋人的清谈,本是产生于探求玄理的动机。王导称之为“共谈析理”。嵇康琴赋》里说:“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析理”须有逻辑的头脑,理智的良心和探求真理的热忱。青年夭折的大思想家王弼就是这样一个人物。(1)何晏老子始成,诣王辅嗣(弼),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际矣。”“论天人之际”,当是魏晋人“共谈析理”的最后目标。《世说》又载:

殷浩、谢安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万属形,万形来入眼否?”

是则由“论天人之际”的形而上学的探讨注意到知识论了。

当时一般哲学空气极为浓厚,热中功名的钟会也急急地要把他的哲学著作求嵇康的鉴赏,情形可笑: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但是古代哲理探讨的进步,多由于座谈辩难。柏拉图的全部哲学思想用座谈对话的体裁写出来。苏格拉底把哲学带到街头,他的街头论道是西洋哲学史中最有生气的一页。印度古代哲学的辩争尤非常激烈。孔子的真正人格和思想也只表现在《论语》里。魏晋的思想家在清谈辩难中显出他们活泼飞跃的析理的兴趣和思辨的精神。《世说》载: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威望。时谈客盈座。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座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座所不及。

当时人辩论名理,不仅是“理致甚微”,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可惜当时没有一位文学天才把重要的清谈辩难详细记录下来,否则中国哲学史里将会有可以比美《柏拉图对话集》的作品。

我们读《世说》下面这段记载,可以想象当时谈理时的风度和内容的精彩。

支道林、许(询)、谢(安)盛徳,共集王(濛)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既时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复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

谢安在清谈上也表现出他领袖人群的气度。晋人的艺术气质使“共谈析理”也成了一种艺术创作。

支道林、许询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但支道林并不忘这种辩论应该是“求理中之淡”。《世说》载:

许询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于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更相复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以?”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

可见“共谈析理”才是清谈真正目的,我们最后再欣赏这求真爱美的时代里一个“共谈析理”的艺术杰作: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大化流衍,一息不停,方以为“至”,倏焉己“去”,云“至”云“去”,都是名言所执。故飞鸟之影,莫见其移,而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孔子川上之叹,桓温摇落之悲,卫玠的“对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王孝伯叹赏于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晋人这种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已由乐广把它概括在辞约而旨达的“析理”中了。

(《学识》创刊号,194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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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三国志·钟会传》裴松之注)。按:王弼此言极精,他是老、庄学派中富有积极精神的人。一个积极的文化价值与人生价值的境界可以由此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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