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孝勋孝同（诸孙之贤不肖，则尔兄弟夫妇之贤不肖也）
谕勋、同：
尔嫂积忧成疾①，竟以不起，可胜②悲痛！惟念生而忧，不如死之速。我亦无用其悲，只尔嫂淑慎，能得姑欢，抚育诸孙尚未成立，兹忽早死，实家门不幸，心中未能释然③。
宽在营侍我未归，尔兄弟在家料理丧事，当极求妥慎。谦、恂、慈年尚幼稚，早失怙恃④，极可怜念。尔兄弟及诸妇当体兄嫂意，抚之如子，冀将来成立，以解我忧。谦年稍大，尔生母尚能照料。恂、慈交诸妇抚育，饮食衣服起居一切视如所生一般，亦不必过于娇养，致生毛病。诸孙之贤不肖，则尔兄弟夫妇之贤不肖⑤也，尚慎之哉！
今译
你们的嫂子长年忧思过度，竟然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我们）岂能忍受这样的悲痛！只是想到她生前（受病痛折磨的痛苦和丈夫去世）的忧伤，她不如早早离开这个世界，这也是种解脱。现在我的悲伤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你嫂嫂贤良淑德，自从嫁到我们家来，与家人相处融洽，含辛茹苦养育的儿女还没有成年就过早去世，实在是我们家的不幸，（想起这些）我心中无法平静下来。
孝宽在军营中伺候我未能回家，你们兄弟几个在家，务必将你们嫂嫂的丧葬事宜处理妥当。谦孙、恂孙、慈孙年纪尚小，就失去了父母，真是太可怜了。你们兄弟和各位儿媳妇应该体会兄嫂的爱子之心，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他们，我希望看着他们好好长大成人，以排解心中的忧愁。谦孙年龄稍大，可以拜托你们的生母（张夫人）照料。恂孙、慈孙交给你们的媳妇抚养，吃饭、穿衣、睡觉等方面都要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但也不要过于溺爱，免得养成诸多不良习惯。他们将来的品行好还是不好，全在你们兄弟夫妇几个做得好还是不好，你们务必要慎重对待（这件事）。
简注
①积忧成疾：因积年累月忧思过度而酿成疾患。
②可胜：岂能忍受。
③释然：疑虑、嫌隙等消释后心中平静的样子。
④怙恃（hù shì）：父母的代称。语出《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意思是指小孩早年死了父母，失去依靠。
⑤贤不肖：不肖，品行不好。引申为好与不好。
实践要点
长子孝威及其妻子先后去世，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左宗棠遭受的可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伤痛。他最担心的是几个失去父母的孙子们的抚养和教育问题。在此封家书中，他郑重要求儿子儿媳们同心同德，务必将兄嫂的儿女视如己出，好好抚养成人，解除他的后顾之忧。左宗棠已经将责任划分到个人，孙儿们将来贤与不肖，儿子媳妇们必须负有主要责任，家族的互爱互助之风就这样实践和传承下来。
合葬非古，而古人即多遵行者。同穴之义，人情天理之至也。惟天鹅池兄茔佳否，未能悬揣。合葬之先须启土验视。葬期固宜慎择，即启土验视日时亦宜诹①取干净，未可草率。验视而吉，固即营葬。倘见有水蚁之患，则尔兄尚宜改葬，岂可迁就。我不信风水之说，然必择地营葬，本是至理。贪吉谋吉固不可，非避水蚁凶恶又可乎哉？孝子孝妇宜得葬所，此理之常要，亦不可不慎。
大约启土验视时日距合葬之期迟速均非所宜，先一二日其可也。嫂柩可先窨②存本山（宜雇人看守），俟葬期定，则启土验视，吉则合葬，否则一并改迁。尔兄弟自察酌之。圹志③写就寄归，可倩④人镌之，葬时可并尔兄志铭入土。
戊寅二月三十日（父字）
今译
合葬并不是自古以来就要求遵循的礼俗，但是古代夫妻合葬的很多。夫妻生前生活在一起，死后合葬，也是人情天理所至。但不知道你兄长下葬的地方天鹅池到底好不好，我不敢妄自揣测。合葬之前先要验视坟土。葬期也要慎重选择，开棺的日子也要看好，都不能草率。如果看定好日子，即可下葬。但如果有水患和蚁患，那你们兄长的墓地就要另行改葬，岂能迁就。我不信风水那一套，但必须找到一块（没有水患和蚁患）的好地，这是最根本的道理。贪图吉地和千方百计去寻找吉地固然不可以，但如果不能避免水患、蚁患这些不好的方面又怎么可以呢？你们的兄嫂是孝子孝妇，应该选一块吉地安葬，这是合乎天理的，不可不慎重。
估计重新挖开验土的时间距离与你嫂嫂合葬的时间，不宜太长或者太短，相距一两天就可以了。你嫂嫂的棺椁可以先寄存在本地的山上（请人看守），等到葬期落实，再挖土验视，是吉地就下葬，否则就一起改葬他处。这些事情都需要你们兄弟好好斟酌决定。（你嫂嫂的）墓志铭写好之后我就寄回，你们可以请人刻好，下葬时可以将你兄长的墓志铭一起安放入土。
简注
①诹（zōu）：商量。
②窨（yìn）：原指地下室，这里指藏存。
③圹（kuàng）志：墓志铭。明朝以来制度规定：五品以上允许用碑，六品以下许用圹志。圹，坟墓。
④倩（qiàn）：请，央求。
实践要点
左宗棠不相信所谓的风水，但选择没有水患、蚁患的地方合葬儿子儿媳，他认为是符合人情天理的。他希望儿子们遵循丧葬礼俗慎重对待，不负父亲所托。乃至为儿媳写墓志铭和安放入土等事宜，他也一一嘱咐。和以前的家书相比，左宗棠似乎在这些小事上讲得太细致，有点啰嗦。殊不知，这是老年丧子丧媳的他在通过安排好儿子儿媳的身后事来寄托深深的哀思。
与孝宽（以廉项买田分家，周济孤侄）
三儿谨厚①有余，四儿心地明白，科试复忝高等，本拟为捐②廪贡③，伊意在考优，亦且听之。近时习气不佳，子弟肯读书务正、留意科名者，即是门户之托④。四儿似是英敏⑤一流，将来可冀成人。然吾意总要志其大者、远者，不在早得科名也。前致王若农，拟⑥以廉项二万两买田，汝兄弟四人各一份，每份五千两。此外拟别置爵田，为袭爵当差者⑦旅食⑧之费。余则为我祭田⑨、墓田之需。爵田专给宗子袭爵者，恪靖祠田、祭田、墓田，均需筹置。除岁修、祭祀、扫拜，及每岁应完钱粮外，汝四人均分租息，津贴家用。惟现在世延侄负债甚多，应代清偿，须银两千两了之。约计又非二万两不办。就此时廉余筹算，为身家子孙计，不过如此。至族中应建总祠，设义塾⑫，为数颇巨，尚须缓缓图之⑬。
今译
三儿（孝勋）谨慎笃厚有余，四儿（孝同）头脑明白事理，这次科举考试又取得上等成绩，我原本打算给他报捐贡生，但他决意自己努力参加科考获取优秀成绩，那就由他自己决定吧。时下风气不好，家族中愿意读书走正道且有心科名的子弟，日后将是家族的支柱。孝同看起来是聪慧而有不凡见识的那一类人，将来可能有希望成才。不过我总希望你们在大的方面、远的方面立志，不在于早早获得功名。我前段时间写信给王若农，告知他我打算用我的二万两养廉银买田，你们兄弟四人各一份，每份五千两银子。另外，我打算根据我的爵位买些田地，地租收入作为将来承袭爵位的子孙的差旅宴饮费用。剩下的银两，将用来给自己置买墓地和祭祀用的土地。爵田只留给承袭爵位的子孙，恪靖祠堂的田地、祭祀土地和墓地等，都需要好好筹划。
除了每年对房屋进行维修、祭祖、扫墓和其他应该花费的钱外，其余剩下的租金利息，你们四兄弟平分，补贴家用。但是现在世延侄儿负债较多，我们应该替他还清债务，需要花费两千两银子。这项花销加起来至少得两万两。根据现有节余的养廉银来安排，我为子孙所做的打算，也只有这些了。至于家族中打算修建总祠堂，开办免费私塾，所需金额巨大，还需要将来慢慢稳妥地谋划。
简注
①谨厚：谨慎笃厚。
②捐：封建时代根据官府规定，纳捐若干，报请取得某种官职，谓之“报捐”。
③廪（lǐn）贡：指府、州、县的廪生被选拔为贡生。亦用以称以廪生的资格而被选拔为贡生者。
④门户之托：指家族重要的人物或重要力量。
⑤英敏：谓聪慧而有卓识。
⑥拟：打算。
⑦当差者：旧指做受人差遣的小官吏或当仆人。
⑧旅食：古代谓士而无正禄者的宴饮。
⑨祭田：旧时族田中用于祭祀的土地。
⑩墓田：坟地。
⑪岁修：指每年有计划地对各种建筑房屋进行的维修和养护工作。
⑫义塾：旧时免收学费的私塾，也称为“义学”。
⑬图：谋划实施。
实践要点
中国传统家庭中的父母都习惯于肯定和表扬自己的小孩。左宗棠作为严父，亦是如此。但在这封家书里，他对孝勋和孝同的个性禀赋分别进行“点评”和褒奖，实属少见。但他教育的核心一如既往：不提倡早早获取功名，而应该读好书，务正业，将来门庭兴旺才有希望。
另外，左宗棠随着年事渐高，衰病相侵，尤其是长子孝威早逝，不久媳妇贺氏也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孤孙，他意欲对自己身后事早做安排。他明确向孝宽、孝勋、孝同三子表达了对家产的妥善安排：主要是用养廉银为子孙置办有限的田产，平均分成四等份，这不是普通的消费性支出，而是为家族的长远生存发展立下基业，亦是为人父母的舐犊情深的体现，也算是对子孙的一个交代。他对家庭财产进行科学合理的分配，体现了作为父母的公平公正，能避免日后因经济产生纠纷，兄弟失和。他还兼顾承担对孤侄一家的照顾，比如帮生活陷入困顿的世延侄还清债务，尽心尽力帮助他自立门户，亦是出于兄弟同气连枝的自觉天性。左宗棠公正分配家庭财产的思维方式和周济亲族贫苦的仁者风度，都值得我们今人学习。
与孝宽（解囊赠金，资助故交儿子）
曾栗諴①托我向毅斋②借钱，闻亦由家有病人，缺资调养之故。毅斋光景③非裕，劼刚又出使外洋，栗景况之窘可知。吾以三百金赠之。本系故人之子，又同乡京官，应修馈岁④之敬。吾与文正交谊非同泛常，所争者国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与⑤，固无丝毫芥蒂⑥，岂以死生而异乎？栗諴谨厚好学，素所爱重⑦。以中兴元老⑧之子而不免饥困，可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
今译
曾纪鸿 （栗諴）托我向刘锦棠（毅斋）借钱，听说也是由于家中有人生病，缺钱调护保养的缘故。刘锦棠家中经济情况并不富裕，曾纪泽（劼刚）又驻节英法等国，曾纪鸿窘迫的生活可想而知。我送了三百两银子给他。他本来是我故交的儿子，又是同在京城做官的同乡，应该准备岁末馈赠的礼物。我与曾国藩（文正）之间的情谊绝非普通人可比，我们所争论的都是国家的公事，而且彼此的性格脾气本来也没有任何嫌隙，难道能因为他如今他已谢世而有所改变吗？曾纪鸿为人谨慎笃厚又好学上进，我向来都很喜爱重视他。作为复兴国家的重臣之子，却陷入困顿，可见曾文正公为官清廉的节操，足以成为后世效法的榜样。
简注
①曾栗諴（xián）：曾纪鸿，字栗諴，湖南湘乡人。曾国藩的次子，父亲去世后荫赏举人，充兵部武选司郎官。但他不热衷于仕途而酷爱数学，并通天文、地理、舆图诸学。可惜的是，曾纪鸿事业未竟就因病逝世了，年仅三十三岁。
②毅斋：刘锦棠，字毅斋，湖南湘乡人，晚清著名将领。刘锦棠十岁时，其父刘厚荣因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而丧生。成年后，投入叔父刘松山所在的湘军，随同叔父镇压太平军和捻军，作为左宗棠西征军的主力平定了西北区域的同治回乱和新疆乱局中阿古柏的继承人伯克胡里势力，有“飞将军”之称。后推动新疆建省并担任新疆首任巡抚。官至太子太保，一等男爵。甲午中日战争前夕，应征起复，未及成行而卒，谥号“襄勤”。
③光景：景况，经济情况。
④馈岁：中国年俗，北宋时，岁末年底人们互赠礼物，称为“馈岁”。
⑤相与：彼此往来，相交，相处。
⑥芥蒂：微小的梗塞物。比喻积在心里使人不快的嫌隙。
⑦爱重：喜爱重视。
⑧中兴元老：指复兴国家，资深望厚而有品德的官员。
实践要点
在这封家书中，左宗棠谈及曾纪鸿的经济情况陷入窘困，贫病交加之际，解囊相助一事。他重申当年与曾文正公同心谋国，并无外人所传的不合，对于相知世旧之子，理应在他有难之时伸出援助之手，尽心帮助，以尽爱护之意。不但如此，他还明确表示自己一生敬服曾国藩为官清廉，不与子孙留家财的清白家风，认为值得后世效法。那些曾经揣测左宗棠与曾国藩交恶的不实传言，在曾国藩去世后，从左宗棠的家书中似乎揭晓了谜底，也让后人看到两位地位和名望相当的封疆大吏的磊落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