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謙

余爲太史公書義法,并依史自序例,已以引旨一篇列於後矣。客有見其書而善之者,進而語余曰:史記傳世數千年矣。龍門所云「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自班彪、固父子以來,莫不議其是非,攻其牴牾,而能知意者蓋尠,此書之作,其庶幾有焉。雖然,衷聖而下,固皆史遷意之所在,聞之先儒有言,善讀者玩索而得,吾子推見至隱,融會通貫,所以闡發作史之意,出自創獲,均爲昔賢所未及道,知必得之於善讀。曷略言讀史之法,以啓牖後人乎!

余應之曰:可。今夫人之立言,不能無所折衷。余讀五帝本紀,見其取五帝德、帝繫姓,以是孔子所傳爲文之雅馴者,而世家之首太伯,列傳之首伯夷,又本乎孔子之序列所稱仁聖賢人,恍然孔子世家贊:「中國言六藝者,折衷於夫子,可謂至聖」,即自明其作史之意,奉聖言爲折衷也。世有疑吾言者乎?全書具在,可取而覆讀之,余则讀而識其意如此,非遷之有所偏主,亦非余之曲加傅會也。蓋百三十篇中,大體如紀先黄帝,世家、列傳昉於太伯與伯夷,昭然其爲折衷孔子。外此,述聖人之言若「道不同,不相爲謀」、「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不可勝舉。謂非意在衷聖,將何説乎?儒林一傳,遷所創爲,而於仲尼弟子,则又有專傳以記之,此其尊儒之意,已可想見。徵之漢書藝文志,論儒家之旨则謂游文六藝,留意仁義。余讀至「厥協六經異傳」及「載籍極博,犹考信於六藝」,知其合於儒家之游文矣。讀年表,如「形式雖强,要之以仁義爲本」與「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又知其得儒家之留意矣。然则史學原本於黄老,黄老爲道家之祖,遷雖論道则先黄老,而其意固尊儒者也。

列傳七十,冠以伯夷,説者或譏其疏舛,謂伯夷以前豈無可傳者?余讀此傳中特揭「其傳曰」以發凡而起例,则史爲其人立傳者,必有舊傳之可據,故曰:「余所爲述故事,整齊其世傳。」蓋遷之作傳也,用世所舊有者,從而整齊之耳。且其言曰:「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而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则是有慨於由、光高義,無世傳之文辭,遂不能爲之傳。於伯夷则以其傳標著之,乃幸有其舊傳也。下復有「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之説,则意欲表彰前賢,而不得不託始伯夷者,又可覩矣。

夫易道興於庖羲,史官設於黄帝,此遷所以言「有能紹明世、正易傳」,而黄帝爲本紀書首也。漢之張衡反援易繫辭:「庖羲氏没,神農氏作,神農氏没,黄帝、堯、舜氏作」,列爲遷所不合事。余讀序「正易傳」語,竊怪夫衡之博通,在遷方以正之爲言,而彼乃妄謂之不合,將史記果不合於易傳乎?不知言各有當,遷之所謂「正易傳」者,蓋顯示人史之大原,當祖述黄帝,有不可斷自庖羲之意。衡即據易傳而駁擊之,豈不陋甚?若司馬貞之補三皇紀,则更可嗤鄙矣。究其所失,由於序文此一言者讀之而未審耳。

抑遷於六國表则曰:「余讀秦記」,於衛康叔世家贊则又曰:「余讀世家言」,可知本紀、世家,遷皆網羅舊聞,而各有所本。余既以列傳秦人爲多,略於他國,謂其必憑藉秦記。至始皇本紀如「上宿雍」之類,屢稱始皇爲「上」者,當一仍其舊。吴、楚世家叙爭桑事,或爲處女,或爲小童,而邊邑之卑梁,乃復忽吴忽楚,余讀之而知其存兩國史文之舊。倘不達此意,史公一人著述,何致自相矛盾若是?其他詳先世,論佚事,諸如此類,余所能知其意者,誠由讀而有得,则亦不復備言矣。

且夫讀書難,讀史記之書则尤難。何以明其然哉?余讀外戚世家矣,其序则言夫婦之倫,篇首又書之曰「薄太后」「竇太后」,似此世家者直爲后妃而作。夫婦人以夫爲家,此世家苟專紀后妃,既無所謂家,又遑論乎世?考世家之例,凡以叙有土之君,外戚而次之。世家者,實以皇后之家,其父子兄弟,類無不受封爲國,世及相繼,與吴、魯等同。遷之意蓋在此,故題之曰「外戚」,得厠乎世家之中。昧者不查,誤認外戚即爲后妃,雖以劉知幾之識,犹謂「編皇后而曰“外戚傳”,是可書天子而曰“宗室紀”」,且不能就其目諦辨之,亦足以見讀史記之不易矣。

自序,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此「太史公」謂其父談也。其後云:「卒三歲而遷爲太史令,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余往讀至此,謂談之仕已及元封,遷在談卒后,越三歲而方官太史,元封祗六年,如爲太史而再益以五年,以其年記之,不能當太初之元。反復誦讀,幾不得其解,久之乃悟「五年」者,其意亦謂父卒之五年。蓋談卒三歲,而遷任太史之職,談卒五年,则是爲太初元年,所以溯其作史之年,始於太初紀元。故此文之「三歲」、「五年」,皆指談卒而言,非謂官太史後又更歴五年也。「五年」之説既明,遷之作史年歲亦由此而可考。如是,讀史記者,其得以輕心掉之乎?

客於是躍然而起,曰:善哉!善哉!子長作史之意,予固知吾子之善讀而得矣。顧記有之:「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史記之書,爲吾子所言者,其意已盡於斯乎?

余曰:何敢謂然?余書今成矣。他日願將紀、傳、世家與十表并讀之,或尚有以得其意。何则?三代諸表,往往與紀、傳、世家時見詳略異同。夫紀、傳、[世家][1]三者之中,詳於彼者则略於此,異於此者则同於彼,已足使後儒致疑,嘵嘵者不勝其辨。乃又重之以表,遷「何許子之不憚煩」耶?要知不然。窺遷之意,必以紀、傳、世家依據前史遺籍,不可以吾而增損;撰爲此表者,將欲執中求是,垂爲定論。如秦楚之際月表,大書「義帝元年」,寓春秋變一爲元,爲王者正始之意。使善讀之,所得必多,當有出於「衷聖」諸説外,輔余之所不逮者。君其樂爲之乎?

客曰:唯請歸而讀表,以探其意。苟有新得,積久成編,與吾子并傳不朽,竊所希焉。

余曰:史之有表,必非虛造。誠得君而合讀之,以竟余未竟之緒,馬遷作史之意,由吾兩人而抉摘無余藴,使後世推爲功臣,以比師古之於班氏,豈非快事!

客欣然而去。客既退,於是以余讀史之法所與約略言之者,書之簡首,爲後之善讀史記者告焉。

丙寅十一月長至日,元和孫德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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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家」二字,原本無,然上文有「將紀、傳、世家與十表并讀」,下文有「三者之中」云云,可知此處脱「世家」二字,今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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