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孫德謙隘堪撰

衷聖

孔子之聖,萬世師表。當戰國時,七雄并峙,百家競起,亦極晦盲否塞矣,唯孟子、荀卿咸遵其業而潤色之。漢自武帝以前,孝文好刑名家言,竇太后又崇黄老之學,而儒術不甚貴顯,及董仲舒請表章六經孔子之道,始統於一。至司馬遷之作史也,立言之旨,一本孔子,而後凡爲學者,皆知奉聖人爲依歸,其有功聖教,抑何偉哉!

夫紀傳之史,爲遷所創。每見本紀、世家中於孔子之卒,必特筆書之。十二諸侯年表又以共和、孔子相爲終始。公羊家稱孔子爲「素王」,史公则直以素王尊之。且世家之例,公侯有國者乃得入其中,遷以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知其世世將爲學者宗師,真有所謂教化之主者,史記世家索隱云:「教化之主,吾之師也。」故權於本紀、列傳,置之世家之列,足徵其意在尊聖矣。王安石以孔子入世家爲多所牴牾,其説未是。并爲之贊曰:「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衷於夫子,可謂至聖。」此蓋言孔子者,中國一人,删定六藝,爲後世政教所從出,天子以下均當取而折衷之。實则全書之中,亦自明其義法所在,無不折衷於聖人也。

吾何以知其然哉?五帝本紀云:「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帝繫姓。」夏本紀云:「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云」。殷本紀云:「孔子曰:殷路車爲善,而色尚白。」孝文本紀云:「孔子言“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誠哉是言!」吴太伯世家云:「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魯周公世家云:「余聞孔子稱曰:“甚矣魯道之衰也!洙泗之間齗齗如也。”」宋微子世家云:「孔子稱:“微子去之,箕子爲之奴,比干諫而死,殷有三仁焉。”」田敬仲世家云:「蓋孔子晚而喜易。易之爲術,幽明遠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即由本紀、世家觀之,豈非遷史義法,其大要则在衷聖乎!若伯夷列傳所謂「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吴太伯、伯夷之倫詳矣。」则尤皦然其易明。窺子長之意,一若言世家之首太伯,列傳之首伯夷,先聖早有定論,其折衷爲至當也。

法言曰:「群言淆亂折諸聖。」折聖云者,亦謂折衷聖人耳。余讀太史公書,知其義法则在是。乃班固譏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豈不異哉!夫千古取信者,孔子也。孔子爲生民未有之聖人,而不知有所折衷,则非聖者無法,其説亦無徵而不信矣。故近人之敢於謗聖者,直多見其不知量耳。吾獨怪班氏亦頗知尊聖者,自是非繆聖之説出,遷之衷聖足垂義法者,後世無聞焉。此非史公之不幸而孟堅之過哉!雖然,後之修史者苟思傳世行遠,亦惟折衷聖人,以遷爲法可耳。

尊儒

余向以龍門之學,宗法道家,今乃知其不然。何也?始以爲必宗法道家者,漢書藝文志云:「道家者流,出於史官,歴數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而遷亦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且自序言其父談習道論於黄子,所論六家要旨又以道家「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爲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意遷纘承父業,其學必本於道,而孰知遷固尊儒者也。

吾何以知遷之尊儒哉?儒林一傳,非子長所創作乎?其後孟堅而下,莫不因之。吾中國之推崇儒術,追溯其源,實自此傳爲始,不可見遷之尊儒與?夫儒之緣起,觀淮南子要略篇,则爲孔子所興。孔子盛德在庶,初非有土之君,遷於世家之中列入孔子,斯爲尊儒之至矣。孔子門人,達者七十。漢代通經之儒,皆從而出,故以仲尼弟子特立專傳,此外名、墨諸家,则概乎無有,亦其尊儒之意,可窺測而得者也。雖然,此犹尊儒之顯然者。吾嘗考其立言之旨,而知史公無不根極於儒家。儒家游文六經,漢志儒家云:「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今按之史書,無有不合。史於五帝紀贊云:「總之不離乎古文者近是。」伯夷列傳云:「學者載籍極博,犹考信於六藝。」紀、傳首篇,必揭明其義者,若言所作之史,游文六經,悉出儒家之旨也。儒家留意仁義,史漢興以來諸侯年表云:「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令後世得覽。形勢雖强,要之以仁義爲本。」又高祖功臣侯年表云:「有唐虞之侯伯,歴三代千有余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惠景間侯者年表云:「表始終,當世仁義成功之著者也。」是又深識儒家之旨,真能留意仁義矣。

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所謂「宗師仲尼」者,余已於衷聖篇見其取宣聖之言用爲折衷,謂其義法在是矣。五帝本紀斷自黄帝,似非「祖述堯、舜」者,不知遷嘗謂「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黄帝始,其曰「陶唐以來」,则仍上法尚書,以堯、舜爲首,未有乖乎儒家之旨者。故今雖以史原黄帝,既已撰史,不可不叙黄帝於前,然又不言「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乎?惜其不傳,而致疑於儒者,蓋以五帝德二篇明明傳自孔子,如使儒者傳之,豈不更善?然子長所以尊儒之心,於此大可悟矣。

近世有謂司馬氏父子異尚者,其言曰:「特舉道家之指約易操,事少功多,與儒之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兩兩相較,以明孔不如老,此談之學也。而遷意则尊儒。父子異尚,犹劉向好穀梁,而子歆明左氏也。」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説。是亦知遷之尊儒矣。但如何而可謂其尊儒,则犹語焉未詳耳。得吾説,庶幾其昭晰而無疑乎!

宗經

劉彦和作文心雕龍,徵聖而下,繼以宗經。所以析之爲二篇者,徵聖之意,则以聖人之言用爲考徵,其文稱「先王聖化,布在方册,夫子風采,溢於格言」是也。眛者不察,見其中必有宗經之説,遂謂此與宗經無異。吾謂不然。徵聖、宗經,明明各自爲篇。宗經者,蓋言文章體用,俱備於經,與徵聖之奉聖人論文爲主者,其道则有别。易之同歸殊途,是其説也。今讀太史公書,余既以作史義法,明其爲衷聖矣,故亦以宗經之旨,諗世之治史學者。

一曰宗經之體。古無經也,史而已矣。孔子删修而後,因尊之爲經。尊之爲經者,以其爲萬古經世之書也,而原其始,则皆史也。其體,则易者兩朝交際史,故易繫辭云:「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事?」漢陸賈楚漢春秋,即易之體也。樂經久亡。周禮、儀禮者,其體爲掌固之史。漢王隆漢官解詁、衛敬仲漢舊儀,乃掌固專門之學,不但史有禮樂志、職官表也。詩始文王,则西周之史,春秋始平王,则東周之史,是皆爲斷代,體犹班固之前漢書、范蔚宗之後漢書也。以史書而論,所宗者其尚書乎!雖尚書上起堯、舜,與史公以黄帝爲首者不同,而其爲通史之體则一。況自序有云:「卒述陶唐以來」,説者謂其溯自黄帝者,以堯、舜出黄帝後,詳其先世耳。若是,史之爲體,以書爲宗,益可見矣。所謂宗經之體者此也。

一曰宗經之文。堯本紀:「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乃命羲、和,敬順昊天,數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爲尚書文。舜本紀:「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濟其美,不隕其名。至於堯,堯未能舉。舜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舉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文不能備録,故聊引之以明宗經爲文例。此爲左傳文。左傳固非經。今已入經矣。然漢志,孝經、論語皆次六藝略,是經傳不分也。觀於此,可知其文之宗經矣。殷本紀贊是以言:「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於書、詩。」而序亦言:「厥協六經異傳」也。所謂宗經之文者此也。

一曰宗經之説。六國表:「禮曰:“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今秦雜戎翟之俗,先暴戾而後仁義,位在藩臣而臚於郊祀,君子懼焉。」此黜秦之郊祀不合於禮,故據天子、諸侯之祭,正以禮説也。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自詩書稱三代“戎狄是應,荊荼是徵”,齊桓越燕伐山戎,武靈王以區區趙服單於,秦繆用百里霸西戎,吴楚之君以諸侯役百越。況乃以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内輯億萬之衆,豈以晏然不爲邊境征伐哉!」此言戎狄之當用征伐,自三代爲然,故引詩書爲説也。所謂宗經之説者此也。宗經爲説者甚多,姑舉兩表,文不詳載。

一曰宗經之意。孔子作春秋,吴楚则外之爲夷狄。然泰伯之三以天下讓,则稱之爲至德。春秋十二公,託始於隱者,美其爲讓國之君也。史於十二諸侯年表列吴於末,而世家则獨冠以吴太伯,其意以太伯有讓德,又爲孔子所論定,故既紹春秋之學,而先之以太伯者,知其得春秋首隱之意也。伯夷列傳雖有「其傳曰」云云,爲整齊世傳之證,但夷、齊兄弟,古之讓國者也。蓋亦本春秋之意,所由此一傳者立於他傳之上乎?本紀固昉於黄帝,如史公誠法尚書,堯、舜二帝,则以禪讓聞,隱公志在讓位,春秋褒之,取其能樂乎堯、舜之道。则遷之爲本紀,仍春秋之意也。所謂宗經之意者此也。

今夫紀傳之史,創自龍門,後來史家,無不宗之,其宗之宜也。然吾於今之廢經者,不能無惑焉。昔孔子嘗言:「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貽來世。」見列子。则經乃治天下之具也。世之儒者,詮釋其字句,稽研其名物,探索其義理,既不識經爲治道之資,其於史也,謂足以考歷朝之政迹,而經爲上古史籍,则非所知也,於是廢經而毀聖者有矣。嗚呼!經出於史,殷周以往故事,粲然告備於此,而作史之義法,亦莫有越其範圍焉。故雖史才如遷,用其體,襲其文,采其説,師其意,且一以經爲宗,彼荒經者其鑒之哉!

正易

易繫辭:「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觀象於天,俯则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若是,八卦之作,創自庖犧,故後世言易者,必從庖犧始,其道然也。

太史公書,隋唐而下皆以爲正史之冠。此则史自爲部,遂與經殊科矣。而班志藝文,则列之春秋家,以其爲春秋之學也。觀其自序,一则曰:「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再则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而終之则云:「厥協六經異傳。」乃言其所撰之史,蓋合六經,而爲之不僅在春秋之傳矣。然自序之中,不又曰:「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乎?所謂「正易傳」者,裴駰諸家俱未有解,豈以與史無甚關涉與?非也。余往者亦頗疑之。易之爲書,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而遷嘗自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则史固與易相同,無所謂「正」也。易之言吉凶禍福,惟以論道;史之言成敗興衰,则以紀事。將謂其書之不合於易者在此乎?然所正者爲易傳,而於易無與也。若謂易本古代之史,故春秋時韓宣子聘魯,易象與春秋得觀於太史氏,然曰「周禮盡在魯」,则易、春秋并爲周禮也審矣。禮至周而損益盡善,故孔子云:「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又何待於遷而正之?且易傳者,即孔子所作繫辭也。遷父談論六家要旨其引「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稱爲易大傳,是已遷以聖人之言爲折衷,易则孔子晚年好之,豈孔子所贊者尚不足信,而思有以正之耶?

吾今而知遷之所謂「正易傳」者自有説也。雖然,其義究何如乎?曰:此無他故焉。遷史斷自黄帝,所以上窺史學之原耳。黄帝首置史官,蒼頡、沮誦實居其職。遷造史書,自不可不祖述黄帝,非與易傳之遠溯庖犧,各有所宗乎?史與易既各有所宗,斯其「正」之義也。夫易學出於庖犧,史學出於黄帝,可知古人爲學,未有不窮其原者。乃自來於「正易傳」之義,習焉不察,吾故特用表闡之,以明史公此語爲其知本之學云。

擇雅

昔孔子之修春秋也,既得百二十國寶書矣,卒用魯春秋加以筆削者,漢志所謂「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是也。然则春秋一經,不取他國而惟以魯史爲定本者,孔子固有所抉擇於其間。論語述而篇:「子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此可見春秋之作,孔子亦幾經審擇矣。

夫史家記事,不能無所依據。然網羅散佚,或有不足徵信者,吾不爲之。簡擇而概從甄采,此晉書之泛收小説,宜其爲通識所訾乎!太史公五帝本紀贊云:「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其下復云:「擇其言尤雅者」,则遷之作史,去取綦嚴,苟非雅言,皆在所擯,亦足知其選擇之精,可示後人以義法矣。

吾聞之今之爲史學者,莫不注意於發掘,恃爲考古之資,於是得一彝器则辨其文字、時代,得一碑碣则訂其年月、職官,往往以舊史爲不足重。夫史有是非褒貶,金石家言则與史異。昌黎韓氏犹不免諛墓之誚,執金石以議史,謂其疏略牴牾,安知非當日史官芟截繁蕪,所書事實確有憑藉者乎?故但知廣事蒐訪,而一無别擇者,其弊也必失之誣。不然,如遷之南浮東至,豈不足恢擴見聞,何以著之於書必擇其言之雅正者與?且五帝德、帝繫姓,史公擇此兩篇,以其出於孔子,自較百家爲雅矣。乃犹致憾於儒者之不傳,何其謹也。其意蓋謂孔子之言固無慮其不雅矣,然不傳於今之儒者,使此二篇非爲孔子所傳,後人不將疑我擇之未當與?發凡於此,则五帝以下,凡爲紀傳,斷無有不慎擇之者。不亦善乎!

自來論史學者,以史不易作,每有史裁之説,「裁」之爲言,非美其能裁擇乎?近世身居史職者,貪多務得,撰一列傳,纚纚至數萬言,其絕少裁擇之功已可概見。復有不明史體,任臆妄言者,或喜談禁袐而雜以荒穢,或高張僞逆而昧於是非。嗚呼!此其人尚可與言史學乎?然後歎以遷之才得稱良史者,即此修辭之雅,由其長於采擇,已爲人所難能矣。昔之評遷者,嘗病其愛奇,而孰知開宗明義懍懍焉以擇雅爲先,有其作史之義法哉!

整世

太史公自序:「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謂之「世傳」者,蓋言世所舊有之傳也。

或曰:有徵乎?曰:吾於伯夷列傳得其説矣。伯夷列傳:「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爲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自「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下,皆是舊傳原文,故特標「其傳曰」三字,以明此爲世所舊有之傳也。若然,「整齊世傳」者,可知凡諸列傳,遷不過於世所舊有者取而整齊之,於此傳以見其義法耳。若非舊傳,史公何必將「其傳曰」表而出之?況伯夷以前,其人當有可傳者,即如許由,亦既往登箕山而上有其冢,正可以爲之立傳矣,卒慨然而歎曰:「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是世無許由舊傳,故惜其文辭少見。以許由不見於文辭,则夷、齊之有舊傳,益可悟矣。

且證之孟荀列傳:「其傳云: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亦有「其傳云」者,必指墨翟舊傳而言。何以知之?墨子之學於戰國爲最盛,以遷之善叙事,何難别撰專傳,序其生平?今祗寥寥一二語,并附之孟荀傳末,豈孟、荀皆距墨者,史公亦寓闢墨之義,遂疏略至此乎?史公傳諸子,無不詳其學術。管、晏、老、莊、申、韓、儀、秦,各有其傳。墨學流傳極廣,乃所傳若是,觀於引「其傳云」,與伯夷一傳同例,则以所得舊傳惟有此數言耳。

抑又考之管蔡世家云:「武王發,其後爲周,有本紀言……周公旦,其後爲魯,有世家言。蔡叔度,其後爲蔡,有世家言。曹叔振鐸,其後爲曹,有世家言……康叔封,其後爲衛,有世家言。」此「本紀」、「世家」非謂其所著之書,乃亦據舊有者而名之。衛康叔世家贊:「余讀世家言」,謂爲「余讀」,如「讀秦紀」、「讀功令」之比。则管蔡篇中歴稱「本紀」、「世家」,非舊有之本而何?

由此類推,世家之文多言伐「我某地」者,并非史公刊落未盡,實以原書所記,使之得存其真也。然则史書本紀、世家,悉取行世舊籍,爲之整齊,以成一家之言,傳爲舊有之傳,豈不信哉!不甯唯是,或謂史記曹參世家叙功處絕似有司所造册籍,自後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周緤等傳,記功俱用此法,并細叙斬級若干、生擒若干、降若干人,又分書身自擒斬若干,所將卒擒斬若干,又總叙攻得郡若干、縣若干,擒斬大將若干、裨將若干、二千石以下若干,纖悉不遺,另成一格,蓋本分封時所據功册,而遷料簡存之者。見趙翼廿一史劄記。其説是也。蓋史家載筆,不可鄉壁虛造,曹參諸人世無有傳之者,爰憑叙功之册,或入世家,或入列傳。此即「整齊世傳」之例也。

問者曰:索隱今補三皇本紀,又嘗欲於世家之中補曹叔振鐸、許男、邾子、張耳、吴芮,列傳则補吴延陵、鄭子産、晉叔向、衛史魚,後人有議其非者,其果非耶?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有「索隱改補皆非」説。曰:索隱之補史,彼未識龍門作史,在就世傳者整齊之,其世傳所無则從蓋闕,非脱漏也。況曹叔振鐸有世家次管蔡后,張耳自有傳,其余延陵四賢臣,吴、鄭諸世家,均詳記之,但未分析爲傳耳。史公義法,豈在方圓求備哉?若本紀之託始黄帝,乃遷探乎史學之原,貞之補列三皇,真多事矣。

問者又曰:史記不立楚懷王孫心傳,殊爲缺筆。陳涉已世家矣,項羽已本紀矣,心雖起牧羊,然漢高與項羽嘗北面事之,漢高之入關,實奉其命以行,後又與諸侯共尊義帝,而漢高之擊項羽也,并爲之發喪,则心固當時共主。且其人亦非碌碌不足數者:因梁敗於定陶,即并項羽、吕臣軍自將之;因宋義預識項梁之將敗,即拜爲上將軍;因項羽殘暴,即令漢高扶義而西;及漢高先入關,羽以强兵繼至,亦居滅秦之功,使人報心,心仍守先入關者王之之舊約而略不瞻狥。是其智識信義亦有足稱者,非劉聖公輩所可及也,自當專立一傳。乃史記逸之,豈以其事附見項羽諸傳中,故不復耶?然律以史法,究未協也。趙翼説。答之曰:吾讀秦楚之際月表矣,其序则以陳涉、項羽有滅秦之功,而卒踐帝阼者爲漢高,以此爲號令三嬗,獨不數義帝。至於表中書「元年」者,惟有義帝。春秋變一爲元,謂王者當繼天奉元,養成萬物,则公羊傳:「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獨於義帝稱「元年」者,得春秋正始之旨。如此,则漢之帝統,親承義帝,而義帝真當時共主也。故若義帝者,雖本紀可矣,何但列傳哉?遷既以特筆尊義帝,而傳反缺之者,其世傳無可援據耳。

有起而難者曰:遷之爲史,必待世傳而成,不太易乎?曰:無所因而首創者難爲功,有所本而求精者易爲力。班氏漢書,孝武以前全用史文。范氏後漢,亦有謝承、華嶠供其删潤。遷在當日,古無紀傳之史足可依仿,時又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即其整齊之功,非可幾及,豈如孟堅而下,有其成法之可循者所得同語哉!遷又自言曰:「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夫以傳之乖異者厥協之,語之亂雜者整齊之,非遷之良史才,其孰能與於斯!

原史

記曰:「或原也,或委也。此謂之務本。」昔者戰國諸子之學,各有所本,故墨家原於大禹,農家原於神農,未有不可考其原者。論乎史學,豈獨無所本乎?吾觀遷史本紀首列黄帝,而歎史公能知史之大原,爲其學所從出也。班固以遷之論大道先黄老而後六經,以爲是非之繆於聖人者在此。嗚呼!班氏史家也,亦知學貴討原哉?夫史職非創立於黄帝,老子非親爲柱下史乎?後之道家,莫不祖法黄老矣。即班氏於藝文志,亦云「道家者流,出於史官」。道家既出於史,则論大道而先黄老,爲史家所當然也。何也?以史學導原於黄老耳。不然,遷不云乎「學者載籍極博,犹考信於六藝」,彼方以經爲考信之資,豈肯後六經哉!特其所撰百三十篇乃史也,爲史學而究其原,六經宜在其後,不得不取黄老爲先矣。此非子長之崇黄老而抑六經也。

夫六經皆史也。然自孔子删修而後,不能不尊之爲經,以經之言常,爲萬世常行之道。既是孔子之經,则非復舊史矣。而隋唐以降,自不可不别立史部,以史公爲之冠。夫太史公書固後世史學之原,若推而上之,则黄老也。故本紀之始黄帝,與論道之先黄老,此皆遷之深於史學,能識其淵源所自也。

且遷惟識乎史學之原,而黄帝以前则不復書。乃漢張衡條上遷所叙不合事,则云:「易稱宓戲氏王天下,宓戲氏没,神農氏作,神農氏没,黄帝、堯、舜氏作。史遷獨載五帝,不記三皇,今宜并録。」見後漢書衡傳注。而司馬貞竟補三皇本紀,亦云異矣。其言曰:「太史公作史記,古今君臣,宜應上自開闢,下迄當代,以爲一家之首尾。今闕三皇,而以五帝爲首者,正以大戴禮有五帝德篇,又帝系皆叙自黄帝以下,故因以五帝本紀爲首。其實三皇已還,載籍罕備,然君臣之始,教化之先,既論古史,不合全闕。近代皇甫謐作帝王代紀,徐整作三五厤,皆論三皇以來事,斯亦近古之一證。今并采而集之,作三皇本紀。雖復淺近,聊補闕云。」如其所説,第以紀事論,三皇亦宜載之。然不知遷之斷自黄帝而三皇所以無本紀者,直以史學溯原於是乎!夫考鏡源流,爲學之要訣也。貞不能抉史學之原,但知拾遺補缺,爲作史之能事,何其所見之陋若是!

雖然,尚書者,古所謂記言之史也。昔孔子求書,得黄帝元孫帝魁之書,迄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爲世法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爲尚書,十八篇爲中侯。王應麟玉海引鄭元論。[1]孔子既得黄帝元孫書,黄帝爲史學之原,何以斷遠取近,而尚書獨不録黄帝乎?曰:此尚書之所以爲經,而於遷不同也。經爲世法,故書取堯、舜,黄帝犹慮其荒遠。遷则以史學之原,肇於黄帝,是以撰爲本紀,遂從而立乎其首,論道则以黄老爲先耳,又非遷之不欲垂爲世法也,不見其用五帝德兩篇而作此黄帝本紀,犹以儒者不傳爲慮乎?蓋遷史固極有義法者也。世之有志史學者,所貴心知其意矣。

存舊

夫人作爲文章,不可蹈襲舊説,至於史则不然。馬遷之作史,其所據者,爲國語、國策諸書,皆舊籍也。自序云「整齊其世傳」,亦謂取舊籍整齊之耳。然则全史之中,所載文辭,亦存其舊而已矣。

何以知之?如記秦始皇即位,趙、魏世家并云:「秦王政初立」,韓世家则闕如,而楚世家乃言:「秦王趙政立」,書法獨異。若出史公之筆,概從一例可也,何以於韓遺之,楚则别爲「趙政」?吾謂此必六國史文如是,遷特悉存其舊耳。況燕世家:「子今王喜立。」「今王」者,當時人所稱,犹竹書紀年以魏襄王爲今王是也。苟非燕「世家」之舊,遷何必名之「今王」哉?又本紀、世家其間多有稱「我」者,如秦本紀桓公三年「晉敗我一將」,昭襄王三十一年「楚人反我江南」;吴世家「吴伐楚,楚敗我師」,諸如此類。或以爲史公删之未盡者,不知既用舊文,當留存之,有不必刊削者也。蓋周時列國諸侯,各有國史,一國之史言「我」,所以别於人,故謂之「我」者,爲其國史之舊可見矣。且讀秦始皇本紀「四月上宿雍」,又曰「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又曰「上病益重」,又曰「丞相斯爲上崩在外」,此數言「上」者,必係秦史之舊。集解:「司馬遷記事,當言“帝”则今每稱曰“上”」者,非存舊而何?

抑吾讀吴、楚世家,觀其同記一事而彼此有不符者。吴世家:「初,楚邊邑卑梁氏之處女與吴邊邑之女爭桑,二女家怒相滅,兩國邊邑長聞之,怒而相攻,滅吴之邊邑。吴王怒,故遂伐楚,取兩都而去。」楚世家:「初,吴之邊邑卑梁與楚邊邑鍾離小童爭桑,兩家交怒相攻,滅卑梁人。卑梁大夫怒,發邑兵攻鍾離。楚王聞之怒,發國兵滅卑梁。吴王聞之大怒,亦發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滅鍾離、居巢。」在吴则以卑梁爲楚邊邑,在楚则又以爲吴邊邑,并爭桑者,吴世家爲二處女,楚世家又爲小童。世家如必謂史公所作,不應一事而岐異若此。伍子胥傳與吴世家同。蓋兩世家之舊,各存其説耳。衛世家贊故曰:「余讀世家言」也。

復有其事则一,而前後參差者。如殷本紀:「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太師、少師者,不詳其姓字。周本紀则云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强抱其樂器而奔周。」是太師、少師则其名爲疵與强矣。至宋世家又云:武王克殷,「微子持其祭器造於軍門。」则又爲微子之事矣。祗此抱器歸周,殷、周兩紀已有詳略之别,既知其爲疵、强二人,而宋世家中何又屬之微子?真有不可曉者。不知遷史號爲實録,殷本紀舊爲太師疵、少師强,所謂與其過而廢之,毋寧過而存之,豈可以宋世家明言微子,而去本紀之文?亦豈可以疵、强之事,遂將微子而易之?讀其書者,苟不識「存舊」之義,不且生其惶惑乎?

黄震日鈔,於黄池之會吴、晉爭長,謂史於吴世家曰「長晉」,於晉世家曰「長吴」,自相矛盾,未知孰是。吾謂黄氏但不達遷書有「存舊」之義耳。蓋吴、晉二世家,遷皆據其國史舊文。吴之國史自宜言「長晉」,而晉之國史自宜言「長吴」。此乃各爲其國,非遷之自相矛盾也。

夫事之傳於後世,於其是非得失,孰能遽從而臆決之?故遷之網羅舊聞,往往并存焉,而不欲自爲棄取。昔孔子之修春秋也,「夏五」、「郭公」,雖闕文必録,亦存魯史之舊也。如遷者,殆本春秋之法哉!

詳近

人之恒情,莫不貴遠而賤近。若夫著書,则有異乎是。此其故何也?荀卿之言曰:「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傳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则論略,近则論詳。」然则詳近而略遠,此亦史傳之達例乎?太史公書始自黄帝,可謂遠矣。然五帝合爲一紀,夏、殷三代亦祗各成一紀,及秦则既有秦本紀,又有始皇本紀,漢则高帝以下迄於武帝,每帝皆爲之紀。若是者何哉?蓋即略遠而詳近耳。

夫人之立言,貴在取信,騖遠而荒,古人所戒。昔孔子贊易,其序卦云:「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君臣、上下,禮義有所錯。」從有天地爲説,而天地以前则不之及,知聖人之意,近在人倫,不欲高談元妙也。删書则獨載堯以來,康成鄭氏所謂斷遠取近,其義尤彰明較著矣。

遷之作六國表也,蓋嘗自言其詳近之故,曰:「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戰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易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由此而觀遷於近世之事最能詳備者,不於此表見其意乎?高祖功臣侯年表又云:「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言「當世得失」者,此亦揭其詳近之恉,以爲修史之法,近在當世,亦貴條列其得失也。雖然,吾於此知遷之得詳於近者,漢事而外,亦以有秦記在耳。六國表中一则曰:「太史公讀秦記」,再则曰:「余於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後」,则秦記一書,子長必親睹之,故所作列傳不詳於他國而獨詳於秦。今觀商君鞅后,若張儀、樗里子、甘茂、甘羅、穰侯、白起、王翦、范睢、蔡澤、吕不韋、李斯、蒙恬諸人,惟秦爲多。遷豈有私於秦哉?據秦記爲本,此所以傳秦人特詳乎?

今之學者,好言遠古,甚者推至結繩而上未有文字之始,其與史家之詳近略遠,曷有當哉!抑吾聞劉彦和之説矣,其史傳篇曰:「追述遠代,代遠多僞,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録遠略近,蓋文疑则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録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説,舊史所無,我書则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夫傳聞失實,加以穿鑿,欲求其書之可傳,何足垂諸後世乎!愛奇之士,亦惟詳其近而已矣。如劉氏之論史,獨以述遠爲蠹,斯真知言之君子哉!

載疑

論語:「子曰:“君子於其不知,蓋闕如也。”」又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若是,不知则闕,固君子慎言之義也。

史遷於高祖功臣侯年表云:「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又仲尼弟子列傳云:「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論語弟子問并次爲篇,疑者闕焉。」可知子長作史,頗識多聞慎言之旨矣。

夫讀書而不善疑,则義理必不能推求;但有疑而不知姑從其闕,將自信過深,必有妄言之弊,亦非持慎之道也。三代世表復云:「至於序尚書则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録。故疑则傳疑,蓋其慎也。」吾又以知闕疑爲慎,有疑而仍傳其説者,未嘗不謂之慎。何以明之?史老子列傳云:「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而離,離五百歲而復合,合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而孟子荀卿列傳云:「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雖其傳疑者不惟乎此,然兩傳之中皆載有「或説」,不敢謂老子非老萊與儋,亦不敢定墨翟爲孔子時人,乃其傳疑之慎也。

夫人生古人後,傳聞異辭,安能由我而決之?所以傳疑者,留待後賢之研討耳,使是非任臆遽行去取於其間,如我之所删存者未必得當,豈不使後人轉滋疑誤乎!故疑以傳疑,斯慎之至也。

難者曰:史公備載諸説,亦有自爲釋解者,如齊太公世家云:「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曰:“自我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爲師。或曰,太公博聞,嘗事紂。紂無道,去之。游説諸侯,無所遇,而卒西歸周西伯。或曰,吕尚處士,隱海濱。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聞西伯賢,又善養老,盍往焉”。三人者爲西伯求美女奇物,獻之於紂,以贖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國。言吕尚所以事周雖異,要之爲文武師。」其曰「事周雖異」,固謂太公之事周,言人人殊,亦幾疑不能定矣。斷之曰:「爲文武師」,则是無可疑者也。抑知於無可疑者则斷之,苟兩説乖迕而莫從折衷,则必并載之,不復稍加意議。吾有以見史遷立言之慎也。許叔重説文序有所謂「聞疑載疑」者,史書義法,即觀於老、墨之各載疑辭,不又有「載疑」之道與?

訂誤

金王若虛著史記辨惑,其中兩篇有顯言其誤者:一曰采摭之誤,一曰疑誤。蓋皆舉史書之誤文而爲之辨訂者也。然彼未知史公自有訂誤之處。史公既自有訂誤,则其所載事實,人所黜爲誤謬者,必不當輕肆譏評。何也?事實如真誤謬,子長將訂之於先,何待後人之糾訂乎?今請列其訂誤之説,以爲治史者告。

周本紀云:「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邑。」此訂周之都洛,實在幽王以後。其始则惟都於豐、鎬,以爲周既伐紂即都洛邑者,誤也。魏世家云:「説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余以爲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此訂魏之亡國,由於天將令秦削平海内以成一統之業,謂不用信陵君遂至於削亡者,又誤也。蘇秦列傳云:「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此蓋惜蘇秦約從六國,智略過人,祗因死於反間,天下多非笑之,遂使獨蒙惡聲耳,吾所以列其行事,次其時事者,爲訂世言附會之誤也。刺客列傳云:「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大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爲余道之如此。」此又見荊軻之事,夏無且具知之,世言「天雨粟,馬生角」,又言「傷秦王」,皆未得其真,本傳不載者,明已訂其誤也。酈生陸賈列傳云:「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於鞏、洛之間,酈生披儒衣往説漢王。迺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别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此以酈食其之見漢高乃在未入關以前,傳其書者,往往言儒衣説漢王當已拔三秦之後,则誤也。傳中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然则叙此事於高陽者,史公不取傳説,殆早釐訂之矣。下平原君傳乃從世説,蓋傳疑耳。遷之意则以本傳所訂爲正。大宛列傳云:「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此足徵史遷不好語怪,九州山川惟以尚書爲本,而禹本紀、山海經之怪物,謂不敢言者,何其謹也!雖時至今日,人必嗤其識之迂,然遷在炎漢之世,并不聞有所謂崑崙者,宜其黜之爲誤而有以訂正之乎?

凡此史所訂誤者,既臚陳之矣,则全書之中苟考之他籍而意其有誤,不可不加以審慎。何则?史百三十篇,古今之信史也,其於相傳之誤又訂其違失,若是,豈尚有誤焉者乎?如曰有誤,必且細爲推闡,闕疑而慎言之可耳。夫人但據今日所見之書與後出之本,而責遷爲誤妄,亦甚矣。雖然,疏略牴牾,自班固即有其説,裴注而後,專喜攻遷之短,亦可云不憚煩矣。如王氏之辨惑,其辨多有未合,安得一一以駁斥之哉?

釋意

昔戰國諸子其立説各有旨意,所以爲專家之術也。後之治其學者,不能探索其意,遂穿鑿附會以出之,豈不悖哉!太史公書其所爲紀、傳、書、表,每有明言其意者。夫彼既明言其意,则宜就其意以引伸之,即未明言,亦必有意之所注,豈可强加駁擊?乃自裴注而下,轉欲攻其疏舛,亦過矣。嗚呼!遷嘗謂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是殆深歎於傳人之不易得乎!

吾觀索隱於秦本紀云:「秦雖嬴政之祖,本西戎附庸之君,豈以諸侯之邦而與五帝、三王同稱本紀?斯必不可,可降爲秦世家。」項羽本紀云:「項羽崛起,爭雄一朝,假號西楚,竟未踐天子之位,而身首别離。斯亦不可稱本紀,宜降爲世家。」吕后本紀云:「吕太后以女主臨朝,自孝惠崩后立少帝而始稱制,正合附惠紀而論之。不然,或别爲吕后本紀,豈得全没孝惠而獨稱吕后本紀?合依班氏,分爲二紀焉。」

即由本紀言之,索隱糾史之失,未爲無見,然遷自有意之所在,则彼不知也。夫其作秦本紀也,亦犹殷、周之叙先世耳。如謂天子曰「本紀」,秦在始皇以前未得爲天子,不應有本紀之稱似也,然殷本紀始於契,周本紀始於稷,契與稷不過分封之國,豈天子耶?若始皇而上,秦不當稱本紀,则殷宜首湯,周宜首武,今何以一则由湯而追溯至契,一则由武而追溯至稷?以此例之,秦之有本紀,意在詳其先世,不必降爲世家,有斷然者矣。與始皇之分爲二紀者,则以秦之事多,非若殷、周可合并耳。後世謂其法春秋之十二公,故爲秦特作一紀以成其數,又謂秦與始皇分紀者所以别嬴、吕,史公更未必有此意也。項羽之爲本紀,當秦已滅亡,漢犹未正帝位,其時天下無主,權歸於羽,史謂「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爲“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是遷之撰爲本紀,實因政令由羽而出。時天下王侯,胥受其封,直一得位之興王矣,其意灼然可見,降爲世家,则不然也。書有之曰:「天降下民,作之君。」故君者,爲民而設也。史公意在重民,今吕后紀贊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爲,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斯可識子長之立本紀,以吕后雖爲女主,而民人離戰爭之苦,爲君臣者皆志乎無爲之治,於是刑罰罕用,衣食滋殖,天下幾享太平之福,深爲斯民慶也。若是,吕后雖入本紀,亦固其宜。凡此三者,果能達乎史公之意,如索隱者,不免好事更張矣。

聞之孟子曰:「以意逆志,是謂得之。」讀史者,曷用吾意以推勘之乎!且夫遷固有申釋其意者,今更爲條舉之。五帝本紀云:「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説。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爲本紀書首。」特出「故」字,是爲此紀説明作意,下倣此。管蔡世家云:「管叔作亂,無足載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賴同母之弟成叔、冉季之屬十人爲輔拂,是以諸侯卒宗周,故附之世家言。」陳杞世家云:「周武王時,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厲之後,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屬,不可勝數,故弗采著於傳上。」三王世家云:「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此言「是以」,亦是申説作意。蘇秦列傳云:「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魯仲連鄒陽列傳云:「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説於當世,折卿相之謀。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撓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以上所述,或言「故」,或言「是以」,非於每篇之中遷皆有以申釋其意無可致疑乎?夫「故」也,「是以」也,祗此一二虛字,讀其書者,往往易於忽視,在遷则誠恐人不達其意,故特標著之。即其編目之失序,紀事之互岐,均當紬繹其意而細加省察,不可通者,则存而弗論可也。況自序中「作五帝本紀第一」、「作夏本紀第二」,凡百三十篇,幾全書之所以造作者,無不各釋其意乎?必嘵嘵與之辨,夫亦可不必矣。

略書

昔劉向之校理中祕也,所重在書,而於人则從略,故凡孟、荀諸子其人已入史書者,惟注之曰「有列傳」,人则名姓以外不復有述也。若遷史则反是。蓋史以紀事爲主,貴乎紀其人之事實,書则不妨略而不言也。

管晏列傳云:「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老莊申韓列傳云:「申子、韓子皆著書,傳於後世,學者多有。余獨悲韓子爲説難而不能自脱耳。」此蓋明取此篇之意,非論全書也。司馬穰苴列傳云:「穰苴區區爲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孫子吴起列傳云:「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孟子荀卿列傳云:「自如孟子至於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有連下「其傳云」爲句者,似於史體未符。

由此數傳觀之,子長不明言其於書则略乎?夫詳載其人生平言行,而其所作之書,亦皆加以討論,裁入傳中,则必失之繁冗。天下事詳於此者略於彼,爲理勢所當然。吾讀後漢書矣,凡有著書者,但於其人傳末謂有賦頌若干篇,列其名目而已,蓋亦略書之意也。昔劉子元且以人主之制册、誥令,群臣之章表、移檄,謂當收之紀傳,悉入書部,别題爲「制册」、「章表書」,以此比禮樂刑法之有志。推此而言,豈撰述之書而又可如目録家言條辨其得失乎?此史公所以略之也。史志之有藝文,昉自漢書,亦以補史之缺。

雖然,史公之作傳,其重在人,自不能不略其書。而後之學者苟讀古人書,不可不參徵於史。吾試舉韓非子言之。傳曰:「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於是韓非疾治國不務脩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强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以爲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则寵名譽之人,急则用介冑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内外儲、説林、説難十余萬言。」其下復云:「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若是,韓非之書爲韓而作,入秦则在後,其書特爲人傳至於秦耳。吾不解後之不善讀史者,何其多也,果善讀之,非爲韓之忠義士,何至沉冤至於今而不白乎?然则遷書犹在,吾嘗據以辨誣矣。其他老子言道家意,老萊言道家用,以及莊子之爲寓言,申子之本黄老,未嘗不論其書之大旨。

説者曰:在人謂之傳,在書謂之序。章實齋先生説。故遷之列傳,即以爲群書序可也。不然,荀子管子諸書録,中壘别録佚篇獲覩其全者,何以多與史傳同?蓋可悟其故矣。特是誦詩讀書,固以知其人爲要。史固考證之資也,作史则不然,史公之略書而不論,其重在人。知史家之義法應如是也。

删要

或問史官載筆,凡援引前人文字,可以行删削之權與?余始舉文選爲證。文選任昉奏彈劉整,李善注:「昭明删此文太略,故詳引之。令與彈相應也。」謂選家既可删節,豈作史者勢有不能?然未有確據也。其後取漢志所謂「今删其要,以備篇籍」,以爲此固史家之明驗矣。班志藝文,不惟將七略之中,全删其輯略一類,向、歆父子每書校畢,皆條其篇目,撮其指意,自有序録之文,今亦爲孟堅删去。如是,史臣删削之權,亦可睹矣。

或又曰:遷史義法,爲後賢所規範,此必龍門創爲之,漢書繼其踵耳。於史書有所見乎?曰:有之。不讀司馬相如傳乎?傳云:「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楚雲夢所有甚衆,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删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此非明明言其删要與?索隱乃謂:「小顏云:“删要[2],非謂削除其詞,而説者謂此賦已經史家刊剟,失其意也。”」则彼未知删要者爲作史之權,蓋博采群籍,加以删潤,庶幾成其爲一家言。史公殆於此發其例耳。雖相如辭賦,凡載之傳中者,余嘗用選本互相讐對字句,稍有異同,無甚出入於其間,然恐蕭氏所録已爲子長删定者,未可知也。小顏之説,夫豈然哉?

且遷之删略者多矣。陳杞世家云:「滕、薛、騶,夏、殷、周之間封也,小,不足齒列,弗論也。周武王時,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厲之後,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屬,不可勝數,故弗采著於傳上。」然则此數國者,不爲之撰輯世家,由其删除而然矣。今夫左氏、國語,非史公所援據者乎?吾以周本紀觀之:宣王不籍千畝,國語述虢文公言農事綦詳,而本紀但云:「宣王不修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王弗聽。」宣王料民太原,國語記仲山父之諫,極論料民之失,而本紀但云:「宣王既亡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太原。仲山甫諫曰:“民不可料也。”宣王不聽,卒料民。」襄王以翟伐鄭,國語於富辰之諫,書其語甚長,而本紀但云:「王怒,將以翟伐鄭。富辰諫曰:“凡我周之東徙。晉、鄭焉依。子頹之亂,又鄭之由定,今以小怨棄之!”王不聽。」一皆經其删節。其余定王使單襄公聘宋;簡王八年,魯成公來朝;靈王二十二年,穀、洛鬭,將毀王宫;景王二十一年,將鑄大錢;敬王十年,劉文公與萇弘欲城周。此五朝事,國語有之,史皆不載,则史所删要者已如此矣。他若世本、國策、楚漢春秋,凡其甄采之書,必經删削,固無待言。以此歎史臣權自我操,苟欲垂爲信史,不得不施以删飾之功也。昔孔子删述詩、書,则筆削謹嚴,於是爲萬事政教之所從出。太史公書其亦本此義法哉!

識大

論語:「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则有司存。”」解者曰:「敬子忽大務小,故又戒之以此。」然则人之於道所貴者,在識大體而已矣。史遷於封禪書云:「俎豆珪幣之詳,獻酬之禮,则有司存。」彼觀其意,作史之道非亦以識大體爲貴乎?

其識大體奈何?吾聞有言之者矣。夫遷紹法春秋,爲十二本紀,自此以下至「此何可哉」,説本章實齋先生。其年表、列傳,次第爲篇,足以備其事之本末。至於典章制度,所以經緯人倫,網維世宙之具,别爲八書以討論之。後史承流而作,遂爲史家不易之法。然遷所爲禮、樂諸書,不過采其綱領,討論大凡,俾與紀傳互相發明。若名物器數,以爲自有專家之書,不求全備,亦犹左氏之數典徵文,非必具周官之纖悉也。自沈、范以降,討論之旨漸微,器數之加漸廣。歐陽新唐之志,甚至以十三名目,成書至五十卷,凡官府簿書,泉貨注記,分别門類,唯恐不詳。宋、金、元史,繁瑣愈甚,盈牀疊幾,難窺統要。是由不識大體耳。昔管子、吕覽、鴻烈諸家,所述天文、地圓、官圖、樂制,皆采掇制數,運以心裁,故能勒成一家言。子長之略於名物器數,惟期得其大體,蓋犹存諸子之遺也。彼經生策括,類家纂要,本不足與言著作,所以取事物之兼賅者,特便於尋檢耳。史则宜綱紀群言,傳之後世,如欲事物之曲折詳盡,文必冗蕪,例必龐雜,此何可哉?作史之須識大體,其要略则如是。

抑不獨書志然也。荀悅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達道義,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勳,五曰表賢能。」干寶之釋五志也:「體國經野之言,则書之;用兵征伐之權,则書之;忠臣烈士孝子貞婦之節,则書之;文誥專對之辭,则書之;才力技藝殊異,则書之。」而劉子元则益以三科:「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惡,三曰旌怪異。」如是,则史家書事,即於紀傳之中,要當擇其道義法式諸大端以爲記載可矣。其義法则遷史備之。

且夫史之當識大體,與經之當通大義,其道同也。近之治經者,專務瑣屑考訂,潛夫論所謂「大義爲先,名物爲後」者,適得其反,豈不異與?孔子之論政也,则曰:「所重民、食」,至於樊遲請學稼,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爲圃,又曰:「吾不如老圃」。其何故哉?亦謂學固有大焉者在也。論詩则興觀群怨,繼之以事父事君,乃其義之大者也;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则緒余耳。而爲經學者,往往致力於此,可謂昧於大義矣。子貢曰:「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孟子曰:「從其大體爲大人,從其小體爲小人。」讀經而不達大義,斯誠失之!曾謂作史而可不識大體乎?索隱於禮書云:「此之八書,紀國家大體。」其足窺史公撰述之意哉!

行權

唐韋安石曰:「史官權重宰相。宰相但能制生人,史官兼制生死。」史官之權若是乎其大哉?昔孔子筆削春秋,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厤數,藉朝聘以正禮樂,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甚至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立一王義法。嗚呼!如孔子者,其實行修史之權,豈不可見哉!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而孔子自言则謂:“知我者惟春秋,罪我者惟春秋。”」蓋孔子布衣耳,以春秋褒貶之權,代天子而行其賞罰之事,言我亦行我之史權而已,彼知我罪我,皆非所計也。

春秋而後,能行史權者,其人不少概見,吾謂惟太史公足當之。何以明其然哉?本紀者,所以記天子也,而項羽、吕后则入之;世家者,所以記諸侯也,而孔子、陳涉则入之。無識者莫不疑其爲例之不純矣,不知彼以天下人民爲重,非第爲一姓記存亡也。至孔子,则以爲萬世師道之所在,又明其尊聖之心。史官與奪之權,操之在己,故若此也。且漢儀注有言:「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是太史一職,其位高於丞相,武帝初置時,亦極崇奉史權矣。其後見遷所述本紀,直書其過,遂怒而削之。適有李陵之事,治之以蠶室之刑。詳直言篇。可知遷之得罪武帝,特惡其史權之重,而李陵事祗是借端耳。

夫直言不諱者,史官之權也。唐太宗嘗謂褚遂良曰:「卿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爲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太宗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耶?」又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劉洎因而進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矣。」太宗又謂監修國史房元齡曰:「朕之心異於前世帝王,所以欲觀國史,蓋欲知前日之惡,爲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時朱子奢上言:「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或有飾非護短,史官不免刑誅,则莫不順旨全身,千載何所信乎?」若然,则史官載筆,其權则於人主言動,雖至爲惡之事,有不能不記者。人君取而觀之,彼飾非護短者,必刑誅史官矣。故遷行史官之權,書武帝之失,未可議也。其託故於李陵,下之蠶室者,非武帝見其本紀,爲褫剥其史權所由然乎?自遷以降,班固之著漢書也,飾主闕而掩忠臣;陳壽之撰國志也,正魏統而閏蜀帝。不復能稍伸其權,而史亦不可問矣。

吾讀吕氏春秋,其先識篇曰:夏太史終古見桀惑亂,載其圖法出奔商。商内史向摯見紂迷亂,載其圖法出奔周。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亦以其圖法歸周。初不解爲史臣者,何以輕去故國,并得持圖法以往,律以事君之義,豈得謂忠?今乃知史官自有其權。國君而昏亂,必即於亡,圖法爲其權所掌,應從而保存之。所謂國可亡,史不可亡也。又讀戰國策矣。秦王酒酣,請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奉盆缻秦王,秦王不懌,爲一擊缻,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爲趙王擊缻。」夫趙王鼓瑟,國勢衰弱,屈於秦王之威,無足異也。秦王之强,爲趙擊缻,而御史且詳志其年月。甚矣!史官之權,自古隆之,雖秦王亦未足與之抗也。特惜馬遷行其史權,竟以此而蒙禍。此後世史學之所由日衰也。良可歎哉!

知變

夫史官之所以可貴者,非以其博通古今,爲能知事勢之遷變乎!班孟堅之論道家也,曰:「道家者流,出於史官,歴數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则史官者,知萬事之成敗存亡禍福,而於古今沿革之道,無有不知者也。太史公自序:「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其上始黄帝,下終孝武者,縱覽數千年中古今事變,蓋有真知而灼見者矣。十二諸侯年表云:「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删焉。」六國表云:「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後有君子,以覽觀焉。」然则遷之作史,亦惟於盛衰興壞以明古今之變而已矣。

夫知古而不知今者,謂之陸沈。故孔子曰「信而好古」,曰「好古,敏以求之」。未嘗不以信古爲要指。然中庸述孔子之言:「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而其下復云:「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则生今之世者,不能不取今所用者而從之矣。遷於高祖功臣年表云:「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此则以功臣之封,爲當世之得失,其間不無變端,因考其終始本末也。至於禮書云:「秦有天下,悉内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聖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於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變改。」此言漢之禮制,蹈襲秦故者爲多,雖有改變,然亦有未及增損者也。若夫平準書之論貨幣,封禪書之論祭祀,以及儒林一傳,備載儒術之隆替,皆深焉知之。遷自謂通古今之變,不於此而大可信乎?

聞之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是以人生今日能知古始者,用以爲考鏡之資也。乃後之嗜古者则異矣。其説經也,不知經爲萬世政教之原,明堂、深衣與夫車輪諸物,莫不稽其古制,方以爲實事求是之學也。斯已悖矣!及其治史,又詳於古而略於今,於是見商、周鼎彝,釋其文字,得一碑志,喜其古也,且謂可以徵史。而史之所以藉以爲今人鑒借之具者,则懵然而無知也。尤其甚者,高談皇古,欲求之地下,而期乎發掘之有所得,謂庶幾史材之憑證焉。嗚呼!史學豈若是哉!

吾謂遷史而後,歴朝政蹟,各有其國史在。讀其書者,當究乎治亂之原,苟於典章制度,亦必研求其窮變通久之大。倘爲史官者,则宜上法遷史,而書其古今事勢之遷變。夫然後傳之方來,於國聞乃有裨益。使非然者,規規於紀傳之成法,善不足勸,而惡不足懲,古今因革之宜,無所聞知,人亦何賴有此史?善哉遷乎!周知古今之變,斯非爲作史之義法哉?

直言

夫直言無隱者,史官之責也。聞之孔子有言曰:「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则爲臣子者,不幸而見君父之過,其道蓋有以隱爲直者。凡事然,作史亦何獨不然?故孔子之修春秋也,有爲親者諱,爲尊者諱,爲賢者諱之例。且人好直言,往往易於賈禍。是以春秋之中,於定、哀間则多微辭,所以避時難,亦爲周身之防也。然而一言之褒则榮於華衮,一言之貶则辱於斧鉞,直道而行,不稍存曲筆者。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懼之維何?懼其直言不阿也。

太史公書繼春秋而有作。吾觀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内輯億萬之衆,豈以晏然不爲邊境征伐哉!」儒林列傳:「制曰:“蓋聞導民以禮,風之以樂。婚姻者,居室之大倫也。今禮廢樂崩,朕甚愍焉。故詳延天下方正博聞之士,咸登諸朝。其令禮官勸學,講議洽聞興禮,以爲天下先。太常議,與博士弟子,崇鄉里之化,以廣賢材焉。”」其於武帝之文治武功,未嘗不直言以稱誦之,惟武帝惑於神仙,與民爭利,吏治则尚嚴刻,此其事誠有大可議者,故所撰平準、封禪二書及酷吏列傳,则又直言以彰其失,而不少寬假之。漢世儒者都善其不虛美,不隱惡,謂之爲實録。不虛不隱而足稱實録者,即是嘉其爲能直言也。漢舊儀注云:「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而魏志王肅傳亦云:「漢武帝聞遷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於是大怒,削而投之。於今此兩紀有録無書。后遭李陵事,遂下蠶室。」以是言之,武帝大怒,特怒其直言耳。其後遷爲李陵游説,遂治以腐刑,武帝不過借此以洩其怒,而蠶室之罪,實因直言所致也。夫遷以直言而得罪,吾方歎後世信史之難見。豈知如王允者,竟名之曰謗書。論史者又以遷身既受冤,於是發憤而爲此史。是使遷以直言之故遭奇厄於生前,彼所願「死後是非乃定」者,而孰料被誣於千載,至於今而是非仍未定乎?自序云:「論次其文。七年,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夫史書之作,遠在七年以上,已論次之,必謂陷刑而用刺譏,若班固之説,詳辨謗篇。其與情事亦不合矣。

昔宣聖之贊董狐也,曰:「董狐,古之良史,書法無隱。」然则所貴乎良史者,豈不在直言乎?左傳魯襄公二十五年:「齊崔杼弒其君光……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而往。聞既書矣,乃還。」夫弑君,大逆也。齊之史臣不畏死而直言之,可謂善矣。然殺之者二人,爲史官者其危矣哉。嗚呼!遷以直言而爲武帝所忌,藉口於李陵之事,卒致親遇其害。宜乎?孟堅而下,良直之風不行,而史學亦於是乎衰矣!

彰賢

史遷之傳伯夷也,其説曰:「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蓋幸夫夷、齊之賢有孔子而爲之表彰也。其後復云:「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是又感歎乎砥行立名之士,往往無人焉從而表彰,遂致堙滅無稱耳。

由此以觀,遷於自來賢者,務欲表彰之,使若人得流聞於後世,其心大可見矣。史通乃議之曰:「子長著史,馳騖窮古今,上下數千載。至如皋陶、伊尹、傅説、仲山甫之流,并列經誥,名存子史,功烈犹顯,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編之,以爲列傳之始。」则直以皋陶諸賢,遷皆未能立傳爲可憾耳。嗚呼!如子元者,豈識表彰賢哲?遷之意,於斯爲獨殷哉!況皋陶而下,此數賢者,舜與三代本紀已盡載其言行乎!夫紀傳之史,雖遷所創,爲其人而見於紀者,原不必别撰專傳,始爲表彰也。索隱又嘗於管晏傳后補吴延陵、鄭子産、晉叔向、衛史魚等傳,此亦由遷之樂於表彰,未有以真窺其隱耳。若季札等之詳著世家,又何待有傳而彰哉?抑吾於許由、務光,見遷以其行義至高而致慨夫文辭之少見,知其於世之賢傑,每思作傳以表彰之,祗因一無依據,若由、光輩,卒不能自我而傳,斯莊子之所謂「無可如何」也。設非然者,豈肯任其磨没乎?自序又云:「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罪莫大焉。」彼方以賢人事業無所記述謂之罪,则其志在表彰,良可知也。

惟其志在表彰,故於蘇秦云:「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言秦之智略過人,乃爲世非笑,故爲表彰之,不使其受此惡名也。於魯連云:「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説於當世,折卿相之權。」言連雖未合於義,獨能肆志不詘,余所以表彰之者,美其身爲布衣,以談説折當時卿相也。於田橫云:「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余因而列焉。無不善畫者,莫能圖,何哉?」言田橫之賢,故慕義者多,余既已表彰之矣,有善畫者,爲圖其事,则人尤得知其賢也。於壺遂云:「壺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爲漢相,會遂卒。不然,壺遂之内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言遂爲躬行君子,惜其早卒,不及爲漢相,負天子之倚任,然余固願表彰之,以遂之爲人實内廉而行修者也。史無壺遂傳,惜其早卒,不及爲漢相,稱爲「内廉行修,鞠躬君子」,则是表彰其爲人之賢也。凡此特揭其表彰之顯然者。若質言之,苟列入世家、列傳,何一非在表彰之列乎?

夫彰善癉惡,國家用舍之權,爲史官者,则以彰善爲貴。但史官秉筆,不可蹈於虛假。遷所謂「整齊其世傳」者,蓋必有世傳之可援,而後能力加表彰。故人但知昔賢之無傳者,爲遷所遺漏,庸詎知遷滿志躊躇,或聞其賢,而搜訪徒勞,故於列傳首篇,爲賢士之堙滅者歎息恨痛而不置。五帝紀贊曰:「心知其意」。雖然,讀其書者,誰足爲知意乎?吾又深爲史遷悲也。

從長

春秋之義,善善從長,则史家記事,其法固以從長爲宜矣。公羊僖公傳書齊桓公之滅項也,曰:「夏,滅項。孰滅之?齊滅之。曷爲不言齊滅之?爲桓公諱也。春秋爲賢者諱,此滅人之國,何賢爾?君子之惡惡也疾始,善善也樂終。桓公嘗有繼絕存亡之功,故君子爲之諱也。」则其所以爲桓公諱者,桓公之功,其大者爲繼絕存亡,今滅項之舉,直以其爲賢者而諱之,斯乃從長之義也。

雖然,於史書有證乎?吾請先證之漢書。漢書於劉歆傳言其通詩、書,善屬文,卒父向之前業,能集六藝群書,撰爲七略。又稱其治左氏學,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而章句義理於是始備,因載移書太常,議以左傳諸經欲立之學官。至王莽篡位,爲其國師,本傳皆語焉不詳,凡其與博士諸儒論居攝之義及治明堂、宣教化、封爲列侯等事,并入之王莽傳。若是者何也?非即春秋從長之法乎?蓋班氏以歆之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所著三統厤譜又能考步日月五星之度,其學術精深,實有才難之歎,并采取其書,以供我删要之資。所謂用其道者不棄其人,此傳之所爲省略也。證之漢書,既可悟從長之法矣。

請言太史公書:八愷、八元與帝鴻、少皞諸氏之四凶,一则曰「至於堯,堯未能舉」;一则曰「至於堯,堯未能去」。夫舉賢去不肖,此帝王用人之柄也。堯皆未能,不免有損聖德矣。使遷於堯本紀直叙之,不幾「知人则哲」,真有「爲帝其難」之憾乎!故叙之於舜紀者,適以見舜之善識人耳,而於堯则無與也。吾以是知遷之不載堯紀者,亦春秋從長之旨。非然,以堯之大,善则不能舉,惡则不能去,設本紀而有其事,將何以爲堯乎?又伯夷、叔齊之諫周武王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此固詞至嚴而義至正者。今不於周本紀著其説,而著之夷齊傳中,蓋以明夷、齊誠不愧爲義士,而武王之伐紂,亦庶幾無傷於仁孝也。若夷、齊諫諍之辭,周本紀録之,武王则蹈於無父無君之罪矣。故傳则取之,正以美夷、齊之行,而本紀削除之者,善爲武王地也,不又得春秋從長之意乎?夫遷史之中,類此者當復不乏,所以爲一隅之舉,讀其書者,庶幾可三隅反也。

或者曰:攻人之短而掩人之長,其失也刻。然舍短取長,亦覺過近於寬。爲史官者,其紀事也,當直言無隱,焉可第從其長者?曰:語有之,道豈一端,各有所受。春秋義法,道在從長,其亦作史之一端與?

善叙

説文云:「史,記事者也。」史之本訓既爲記事,则作史者自以叙事爲要矣。夫叙事之難,蓋叙其人必如其人,叙其事必如其事,故非深於文者,亦不足與之言史。

太史公固以善叙事理見重於當世者也。其叙事之法,前無所因,創爲紀傳。紀之叙事,五帝而外,咸用編年體。傳则首列姓名,次及邑里,先世有勳業德望者,即叙於其下,所習何學與稟有師承,则繼之而言,嗣後載其行事以至於没身。條理井然。乃知列傳之爲名,本取排列之義,故其叙事也,論列一生,自少至終,依次順叙。此其大較也。其間有爲别傳體者。管晏之略其功烈,祗蒐采佚事,不詳加鋪叙是也。又有於叙事之中施以議論者,若伯夷一傳,首言考信六藝,致惜於由、光高節,以文辭少見爲發端,篇終则有歎乎巖穴之士,往往堙滅無名,是寓乎悲感之情,非專叙其本事者矣。兩人而可得合傳者,则以事爲銓配,復有「後百余年」等語使之聯接。而老、莊、申、韓獨不爾者,觀其於莊子也则云「以明老子之術」,申子则云「本於黄老」,韓非又云「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本於黄老」,可悟此傳叙事直以老子爲之關鍵也。且叙老子於先,以老子者起,而贊末作結则又曰「老子深遠矣」,故雖莊、韓三子與老子并叙,未嘗不各自爲編,而通體仍復融洽,非史公之善叙事,豈能然乎?或曰:史記曹參世家,叙功處絕似有司所造册籍,自後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周緤等傳,紀功俱用此法,另成一格。詳廿二史劄記,已全載整世篇,今删節。下張蒼云云,亦見劄記。又張蒼、任敖、周昌合爲一傳,竇嬰、灌夫、田蚡亦合爲一傳,似斷不斷,似連不連,此又是一體也。其説固極言遷之善叙事,變化不可方物,足見史文之體,無不備矣。

雖然,不僅止此也。叙事以用簡爲美,本紀、世家時有「語見某篇」者,即其用簡之道也。使已叙其事於本紀,而世家再叙之,或事在世家而復叙之於列傳,如此重複記録,不太煩乎?淮陰侯傳:高祖亡蕭何,「如失左右手」。而項羽本紀:漢兵敗績,「睢水爲之不流」。一则不言倚任,而倚任可知;一则不言敗形,而敗形可知,史通浦注説。蓋又叙事之善於摹寫者也。秦本紀:「初,繆公亡善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繆公曰:“君子不以畜産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乃皆賜酒而赦之。三百人者聞秦擊晉,皆求從,從而見繆公窘,亦皆推鋒爭死,以報食馬之德。於是繆公虜晉君以歸。」是叙繆公之得虜晉君,獲食馬者之報。推原其始,繆公嘗有亡馬事,乃叙事之由後溯前法也。殷本紀:「子辛立,是爲帝辛,天下謂之紂。帝紂資辯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爲皆出己之下。」其下则爲「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云云。直至兵敗牧野,赴火而死。論其失则在距諫飾非,而實事则以叙之於後,乃叙事之先虛后實法也。

遷之善叙,亦既歴舉之矣。其法盡於此乎?吾未敢謂然也。班固公孫宏傳贊稱:「文章司馬遷」,然则遷爲史家初祖,其善於叙述事者,亦由文章特工耳。唯是爲史官者,誠不可不工文,而尤貴有學。何也?天下之事無窮,人之學術亦不一其端。設其人而學自專精,將叙次而爲傳,我苟無知,必不能曲達而狀其造詣之淺深,倘浮文妨要,豈不轉使貶損乎?遷謂老子言道家之意,老萊言道家之用,叙其著書,但取「意」「用」二字,撮其指歸,知遷於道家之學爲綦精矣。至其叙日者也,通陰陽盈虛之理;叙貨殖也,陳物産謠俗之異;天官则叙星象;河渠则叙水利。惟其問學博贍,所以能叙述事物練析若此。隋志曰:「史官者……前言往行,無不識也;天文地理,無不察也;人事之紀,無不達也。」作史其易乎哉!有文而無學,後世修史之士,無怪第求之辭翰,不復有别識心裁,欲望如遷之善叙事,且不可得。夫叙事固其至難者也。

搜佚

史列傳之體,於叙事中有加以議論者,如伯夷列傳、屈原列傳是,亦有祗記一二佚事,而其生平大事,不甚詳載者,则如管晏列傳是。傳贊曰:「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蓋言管、晏之行事,自有其書在,今则但搜采佚事,以爲之傳耳。

所謂「佚事」者何也?管子傳述其言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爲貪,知我貧也。吾嘗爲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爲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爲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爲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爲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晏子傳则贖越石父於縲紲與薦御者爲大夫耳。雖然,何以知其所搜爲佚事乎?佚事者,管、晏所著之書,如自言始困及贖越石父,皆未列其事。史公一取之列子,一取之吕氏春秋,以成此傳者也。夫管、晏二子,并爲齊之賢相,正可放筆爲之鋪張盡致,乃僅搜輯其佚事,而出之以簡略,此可知作傳之法。後人有行别傳之體者,其亦本之於此乎?特是管、晏佚事,幸列子兩書犹未散失可考,而知史公所見篇籍,漢以後不存者至多。

今全書之中,凡其搜羅佚事,而爲人無足徵信者,必復不少。乃後人見其與經傳異者,则辨詰之,至其所載佚事,往往疑焉。如魯世家云:「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於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觀其言,亦藏其策於府,明明與藏策金縢各爲一事,此必周公之佚事,遷搜訪得之。説者曰:考之於書,啟金縢之書在周公未薨前,而無揃蚤事,此蓋一事傳之者不同。見困學紀聞。不知揃蚤爲周公佚事,子長必有所據,但以尚書爲説,何所見之不廣乎?況蒙恬亦嘗言之。恬本傳曰:「周成王初立,未離襁緥,周公旦負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於河,曰:『王未有識,是旦執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書而藏之記府,可謂信矣。」则揃蚤者,「蚤」、「爪」通。周公確有此事,非傳説之不同也。蓋在秦人犹知此佚事矣。

且遷之搜求佚事衆矣。五帝本紀贊云:「書闕有間矣,其佚時時見於他説。」今舜本紀之舉八元、八愷,去帝鴻諸氏之四凶,此佚事之録自左傳而書所闕遺者也。又伯夷列傳「睹軼詩可異焉」,则「登彼西山」之歌,蓋亦出於搜集,不然後世且無聞矣。是可知子長作史,其勤勤於搜佚者如此。

崇學

儒家之道,其教人也,以學爲務。故論語首章则曰:「學而時習」。厥後荀子则爲勸學,法言则爲學行,潛夫論则爲讚學。儒家之所重在學,蓋可知矣。

馬遷,尊儒者也。開宗明義有曰:「好學深思」。是其崇尚學術,已可考見。凡其作世家、列傳也,於人之有學及所從學之人,無不詳哉言之。是故張良则謂「嘗學禮淮陽」;陳平则謂「好黄帝、老子之術」;莊子则謂「其學無所不闚」;申不害则謂「申子之學本於黄老而主刑名」;韓非则謂「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於黄老」;孫臏则謂「嘗與龎涓俱學兵法」;吴起则謂「好用兵,嘗學於曾子」;商君则謂「少好刑名之學」;甘茂则謂「事下蔡史舉先生,學百家之説」;賈生则謂「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李斯则謂「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又云「知六藝之歸」;陳余则謂「好儒術」;張蒼则謂「明習天下圖書計籍,又善用算律厤」;叔孫通则謂「秦時以文學徵」;晁錯则謂「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先所,與洛陽宋孟及劉禮同師。以文學爲太常掌故」;田叔则謂「學黄老術於樂巨公所」;倉公则謂「少而喜醫方術」;韓安國则謂「嘗受韓子、雜家説於騶田生所」;公孫宏则謂「學春秋雜説」;主父偃则謂「學長短縱橫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言」;汲黯则謂「學黄老之言」。雖其中或爲黄老,或爲刑名,或爲縱橫,學不一出於儒,然遷叙其人名姓之後,所治何學,必先志之。蓋以古人學業,往往出而用世,皆本其平日所得,爲之設施,非若後世習非所用,用非所習也。故學術之於人,最有關係,此子長之所以致其敦崇乎?

夫學亦期其能行耳。吾觀倉公傳中備載其診治之所驗,蓋倉公得脈書,而於醫學最深,故附録於傳後也。斯可見史公之於學,貴在實行矣。不特此也。儒學自孔子後,經戰國兵爭之禍,在漢初并不隆盛,至武帝時乃顯。遷遂作儒林專傳,而於經學授受源流,考之甚悉。则其所崇者,尤在儒家之學,益昭然如揭矣。

且史所載入世家、列傳者,以班志論之,俱有專家之學。儒家如晏子、孟子、荀卿、虞卿、魯仲連、賈誼、陸賈、劉敬、公孫宏,道家如管子、老子、莊子、田駢、老萊子,陰陽家如鄒衍、鄒奭、張蒼,法家如李悝、商鞅、申不害、劇子、慎到、韓非、晁錯,名家如惠施、公孫龍,墨家如墨翟,從橫家如蘇秦、張儀、蒯通、鄒陽、主父偃、徐樂、莊安,雜家如伍子胥、吕不韋、淮南王,詩賦家如屈原、司馬相如、朱建,兵家如孫武、孫臏、吴起、范蠡、韓信、魏信陵君、項籍、李廣,醫家如扁鵲。凡遷所書之人,於學術皆自成一家,则其書實可作學案讀也。至其述父談之學,则云:「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黄子。」所論六家要旨,凡陰陽、儒、墨、名、法、道德,能掎摭其得失,識其皆務爲治。談之精博,豈易幾哉!

即其自溯生平,謂「年十歲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蓋遷當少時,游學四方,未及爲史學也。迨其父將卒,執手欷歔,諄諄焉以史文相勖,嗣後繼爲太史,於是紬石室金匱之書,而其學自此壹志於史矣。或曰:漢舊儀:「司馬遷父談,世爲太史,遷年十三,使乘傳行天下,求古諸侯之史記。」誠若此,则遷在童穉,未爲史官,已從事於史,況又得父之傳乎?是故隋唐以前,作史無監修之官。若班固、李延壽,史多家學相承,而遷则其最先者也。遷惟克紹家學,故以學術爲可貴。後世史職,僉以文人當之,彼既無學識之可言,恐不能推崇若此矣。

溯先

譜系之學,出於春秋。太史公固紹春秋之學者也。既倣周譜而爲三代世表,復於紀、傳、世家,必叙其先世。是以秦本紀云:「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齊太公世家云:「太公望吕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爲四嶽,佐禹平水土甚有功。」楚世家云:「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越王勾踐世家云:「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趙世家云:「趙氏之先,與秦共祖。」魏世家云:「魏之先,畢公高之後也。」韓世家云:「韓之先與周同姓,姓姬氏。」孔子世家云:「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留侯世家云:「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樂毅列傳云:「樂毅者,其先祖曰樂羊。」蒙恬列傳云:「蒙恬者,其先齊人也。恬大父蒙驁,自齊事秦昭王。」田叔列傳云:「田叔者,趙陘城人也。其先齊田氏苗裔也。」李將軍列傳云:「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爲將。」匈奴列傳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東越列傳云:「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搖者,其先皆越王句踐之後也。」汲鄭列傳云:「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其先有寵於古之衛君。至黯七世。」又「鄭當時者,字莊,陳人也。其先鄭君嘗爲項籍將。」以上所舉,皆是明稱其先者。此外言某族某孫,则更僕數難矣。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讀春秋厤譜諜。」其爲春秋之學,豈不可見?且五帝本紀则據帝繫姓,而班固又言其采世本,遷之能詳於先世宜矣。

抑惟詳述先世,故於姓氏则書之獨詳。如夏本紀云:「禹爲姒姓,其後分封,用國爲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裦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戈氏。」殷本紀云:「契爲子姓,其後分封,以國爲姓,有殷氏、來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秦本紀云:「秦之先爲嬴姓。其後分封,以國爲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黄氏、江氏、脩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蓋以人知受姓之初,而後世系可得而考也。由此類推,湯之先世爲契,故殷本紀自契始;武之先世爲稷,故周本紀自稷始。秦之别爲本紀者,無他故也,亦述其先世耳。況又顯言之曰「秦之先」乎?

觀其序傳,首溯顓頊,所以見司馬氏自先世即爲史官。然则遷之得爲良史,蓋亦有由來也。或曰:史亦斷自唐虞,取法尚書,故自序謂「卒述陶唐以來」,乃其確證也。今溯黄帝爲首者,所以述堯、舜之先世耳。此可謂善讀史書矣。史通有云:凡爲國史者,宜立氏族志。其説誠是。然子元僅知補班氏之缺,而不知遷於紀傳中,早已言之。嗚呼!作史義法,遷其備矣哉。

綜觀

昔人之論荀子者,謂其一言性惡,即不足觀,幾若全書之中有此性惡之説,其余即有可取,皆在所廢矣。吾讀其書,見勸學篇始乎誦經,終於讀禮,既知禮者爲其一書之指意,再將性惡、禮論兩篇交錯而觀,竊歎荀子之言性惡,乃原禮教之起,爲人性惡而立,其意蓋謂人性苟善,先王亦何取乎禮,使事爲之制,曲爲之防?惟其爲惡,故定禮以範圍之,人庶積漸而化。乃恍然於古人著述,必綜合其書而觀之。若不綜合其書彼此之自相貫攝,或其前后有互爲詳略者,拘牽辭義,僅能於章句之間爲之釋解,恐訓詁即使明通,何由鉤其元而提其要乎?故吾之治諸子也,每綜其書而統觀之。

及讀太史公書,则亦若是而已矣。史夏本紀:「子帝少康立。帝少康崩。」初疑少康中興,夏之大事也。左傳:后緡歸於有仍,生少康。有夏之臣靡自有鬲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凡魏莊子所言有夏之衰以迄有窮之亡,可於斯焉叙述之,今祗書其立與崩,索隱謂之疏略,誠哉其疏略也。豈知吴世家有之。世家述伍子胥之言曰:「昔有過氏殺斟灌以伐斟尋,滅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緡方娠,逃於有仍而生少康。少康爲有仍牧正。有過又欲殺少康,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於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於綸,有田一成,有衆一旅。後遂收夏衆,撫其官職。使人誘之,遂滅有過氏,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则少康紀固失之疏略,而其中興之業,可觀世家而得之矣。夫欲考夏之中興,而須觀太伯世家,则讀史真不易哉!

然遷書雖各自爲篇,略於此者詳於彼,本宜會綜而觀,方於事理無遺也。如但觀本紀,则不然矣。尚書洪範,爲箕子之對周武王極論天人之道。箕子既無專篇,则應見之於周本紀。今紀但云:「武王已克殷,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惡,以存亡國宜告。武王亦醜,故問以天道。」遷於尚書篇名,每條舉之,而洪範则不列其目,似此篇史所不采矣。乃録之宋微子世家,其下则謂「武王於是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也」,是武王深善其對,遂有朝鮮之封。本紀不書,有微子世家在,足以觀覽矣。

又秦楚之際月表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内,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可知秦、漢之際,其始受命而號令天下者,厥惟陳涉。漢高之踐帝阼,實由陳、項嬗遞而得。史故於項羽竟作本紀,陳涉则爲世家,誠以是兩人者,彼時亦皆受命之主也。明有吴某者,意在糾史之非,改此表爲楚漢年表,以漢之帝統上接楚義帝,而項羽则稱爲僭盜。其詞甚辨。余觀史表中獨書義帝爲「元年」,春秋之例,變「一」爲「元」,有王者正始之意。则遷早以義帝爲正矣。彼但知序意如此,而未將其表文諦觀耳。

又有本紀、世家不載,而於年表見之者。吾試以秦事言之。六國表:秦厲公五年,「楚人來賂」;六年,「義渠來賂。繇諸乞來援。」;七年,「彗星見」;十年,「庶長將兵拔魏城,彗星見」;十四年,「晉人、楚人來賂」;十六年,「補龎戲城」;二十年,「公將師與綿諸戰」;二十六年,「左庶長城南鄭」;二十八年,「越人來迎女」;二十九年,「晉大夫知伯寬率其邑人來奔」。躁公八年,「六月,雨雪。日、月蝕」。懷公元年,「生靈公」。靈公元年,「生獻公」;三年,「作上、下畤」;八年,「城塹河瀕,初以君主妻河」;十年,「補龎城」。簡公二年,「與晉戰,敗鄭下」;五年,「日蝕」;十四年,「伐魏,至陽狐」。惠公三年,「日蝕」;五年,「伐諸繇」;九年,「伐韓宜陽,取六邑」;十年,「與晉戰武城,縣陝」。獻公三年,「日蝕,晝晦」;六年,「初縣蒲、藍田、善明氏」;十年,「日蝕」;十一年,「縣櫟陽」;十六年,「民大疫,日蝕」;十九年,「敗韓、魏洛陽」。孝公元年,「彗星見西方」;十一年,「城商塞,衛鞅圍固陽,降之」;十三年,「初爲縣,有秩史」;十九年,「城武城,從東方壯邱來歸」;二十年[3],「馬生人」;二十四年,「秦大荔圍合陽」。惠文王二年,「宋太邱社亡」;三年,「拔韓宜陽」;四年,「魏夫人來」;七年,「義渠内亂,庶長操將兵定之」;十二年,「會龍門」。昭王十七年,「魏入河東四百里」;二十七年,「地動,壞城」;五十二年,「王稽棄市」。十一年[4],「吕不韋之河南」;十二年,「發四郡兵助魏擊楚」。此皆秦事之祗録於年表者,苟證秦事不得以本紀不言而議之。條此數事,全史固不僅此。然讀古人書,當綜觀其本末,乃有得也。況史固自明其成一家言乎?

雖然,亦有須分别觀之者。凡本紀也,世家也,年表也,遷蓋各有所據,故其説時有異同。使不知分别,於事之兩岐者,與之論列是非,將有不可通者矣。前賢有云:「讀書如無詩,讀詩如無春秋」,即言書之貴有分别也。吾故願世之學者,於綜觀之中,又知分别而觀之法,则庶爲善讀史矣。

辨謗

漢王允有云:「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自此説出,遷史遂受謗書之誚矣,豈不冤哉!夫人之言議,往往得此者则失彼。在允之目遷史爲謗書,祗以蔡邕黨附董卓,不知其爲國之賊臣,徒懷私遇,反相痛傷,邕苟使之繼成漢史,必不能得春秋誅亂賊之意,允故借遷以甚其辭,遂有此謗書之稱。豈知遷書遂蒙不白乎?夫遷,不虛美,不隱惡,其書謂之實録可也。曷嘗有詘謗朝政之事哉?

或曰:遷嘗言:「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發憤」云者,其心必以横罹刑禍,不勝怨憤,故所作史每有憤恨語,此謗書之説所由來也。辨之曰:不然。論語:「子曰:“發憤忘食。”」解者云:「發憤嗜學。」则「發憤」者,豈必謂憤恨哉?自人不達「發憤」之義,以爲百三十篇,無非有激而然,出此不平之鳴耳。於是如葛洪輩,見伯夷居列傳之首,则謂善而無報;項羽之入本紀,又謂居高位者非關有德,疑遷命意在此,非真郢書而燕説乎?夫傳之冠以伯夷,篇中明稱「其傳曰」,则以前賢舊傳,唯是爲先,詎在爲善不報,託以自悼與?本紀之有項羽,當秦、漢之際,政權所歸,天下王侯,均受其封,亦幾踐天子之位矣。遷方惜羽之力征經營,卒致敗亡,必不以居高位者無待於有德也。是故拘乎「發憤」之説,斯已誤矣。王氏之黜爲謗書,遂若遷書舒其悲憤,敢於譏謗君上者。夫豈然哉?然而章懷之注後漢也,蔽所見聞,且爲證成其説矣。注曰:「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爲謗也。非獨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算緡、榷酤之類是也。」又引班固集云:「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至以身陷刑,故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其望文生訓,既不識允之詆遷名爲謗書者,直是有爲之言,而於遷之所記善惡並書者,皆謂其不善之事,并據班氏以實之。如是遷之信史反若謗書,爲其定評矣。嗚呼傎哉!

夫書法無隱,史官職所當爲,國事之不善者,史筆何能爲之曲諱?高祖之善家令,武帝之算緡、榷酤,此固漢家不善之事,遷爲太史,其記之也亦宜,安得斥爲毀謗乎?況遷於高祖紀贊云:「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秦楚之際月表云:「卒踐帝祚,成於漢家。」又曰:「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爲驅除難耳。故憤發其爲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是其美高祖也,謂得乎天統,又以「大聖」推之。若果謗書,有如此哉?武帝本紀今所存者,非遷原本,算緡、榷酤,實爲彼時弊政,不可以不書。然曷亦一讀儒林傳乎?傳云:「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之,於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後,言詩於魯则申培公,於齊则轅固生,於燕则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爲丞相,絀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宏以春秋白衣爲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復詳載宏請置博士弟子奏。则此傳力表武帝之尊儒,語多頌揚,犹得以謗書詆排之耶?

夫史遷於尊儒则褒讚之,封禪、平準等書,匈奴、大宛等傳,按實而書,極是善惡兼著者,誠無愧乎良史。章懷之作注,何好爲妄言若此哉!至於班固,竟牽率於遷之以身陷刑,因而貶損當世,则尤失之。何则?遷之作史,不盡在被刑以後,故曰:「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當七年以前,業已從事於史,其時未蹈刑網,何所用其貶損乎?況遷嘗謂:「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则所爲史書,必有其父所著者。史談未陷於刑,更無事譏刺當世也。故孟堅之説,未得事實,而注復取之,豈非沿訛而襲謬哉!自序謂:「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犹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可知遷惟以誦德爲務,誹謗则非其所願矣。若報任少卿書有云:「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蓋其志,懼没世之無聞,期以著述流傳,受幽囚之辱而尚復苟活则有之,所謂「惜其不成,是以受極刑而無愠色」者,此也。如既「思垂空文以自見」。俾讀其書者,徒見其爲謗讟之言,吾恐古今傳世之作如此類者無多,遷必不樂爲之也。

雖然,謗書者,遷所不爲明矣。人以是而訶責之,固覺其非。倘誤以微文爲史家之能事,而引遷爲口實,则是悖理蔑義者,轉得諉過於遷,謂其撰史之法,所重在兹,史學何自而明乎?此吾所亟爲辨正者也。

太史公書義法卷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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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昔孔子求書」至「十八篇爲中侯」凡五十三字,孫德謙以爲出自鄭玄書論。考玉海卷三七藝文,作「鄭作書論引尚書緯」,證以孔穎達尚書正義及史記伯夷列傳司馬貞索隱,可知此段文字確出自尚書緯璇璣吟。孫氏直謂「王應麟玉海引鄭玄論」,不确。

[2] 「删要」,原本作「删取」,或據上文「删取其要」而誤,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貞索隱作「删要」。今據改。

[3] 「二十年」,史記各本作「二十一年」。

[4] 依文例,此當作「秦始皇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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