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王《与杨德祖书》曰:世人著述,不能无病,昔尼父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详陈王此书之旨,首言常文鲜无瑕谪,次明自非作者不宜妄讥古人,复明好尚不同,故是非互异,此可为谠论矣。然文人讥弹昔作之情,亦有数族,未可谓评量古人,即为轻薄,先士所作,确见其违,偶用纠绳,便为虐古也。其或实知之士,辨照是非,广览书传,疾彼误书,不能默尔,于是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披寻证验,以考虚浮,虽使古人复生,不得罪其诽谤,此上第也。至若明知前失,恐误后人,笔之简篇,以戒沿误,虽于古人为不恭,而于后生则有益,此其次也。若夫情有爱憎,意存偏党,素所嗜好,虽明悉其误而不言,夙所鄙蚩,虽本无疵而狂举,此为下矣。才非作者,学不周浃,滥下雌黄,轻施抨击,以不俗为俗,以不狂为狂,此乃妄人,亦无足诛斥也。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文章利病,诚亦多途,后生评论前贤,若非必不得已,原不必妄肆诋,载之纸素,若意在求胜,工诃古人,翻驳旧作,寻摘疮痏,夫岂谨厚之道?观韩退之推许三王,极崇李杜,即太白亦称崔颢,少陵亦慕兰成,何必以哂笑前文为长哉?人情每明于知人,而暗于察己,盖班固司马迁之蔽,而傅玄复讥固之失,所谓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上智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是以论量古人,取其鉴己,己果无瑕,何必以胜古为乐,己若有过,自救不暇,而暇论人乎?好诃古者,不可不深思此义也。至于同时之文,尤不可轻于议论,昔葛洪论时人之文,每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摘其病累,故无毁誉之怨;颜之推称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常以此忤人,至今为悔。观此二条,则弹射人文,正非佳事,自非子姓门徒,惟有括囊以求无咎云。

此篇所指之瑕,凡为六类:一,文义失当之瑕;二,比拟不类之瑕;三,字义依稀之瑕;四,语音犯忌之瑕;五,掠人美辞之瑕;六,注解谬误之瑕。虽举证稀阔,正宜引申以求。观《颜氏家训》、《匡谬正俗》诸书,知文士属辞,实多瑕。古人往矣,诚宜为之掩藏,然覆车之轨,无或重迹,别白书之,亦所以示鉴也。窃谓文章之瑕,大分五族,而注谬之瑕不与焉。一曰体瑕;二曰事瑕;三曰语瑕;四曰字瑕;五曰勦袭之瑕。体瑕者,王朗《杂箴》,乃置巾履;陈思《文诔》,旨言自陈是也。事瑕者,相如述葛天之歌,千唱万和;曹洪谬高唐之事,不记绵驹是也。语瑕者,陈思之圣体浮轻,潘岳之将反如疑是也。字瑕者,诡异则若哅呶,依稀则若赏抚是也。以上举例,皆本原书。剿袭之瑕,苏绰拟《周书》而作《大诰》,扬雄拟《易》而作《太玄》是也。此本颜君说。总之,古人之瑕,不可不知,己文之瑕,亦不可不检。元遗山诗曰: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较短长。今之人欲指斥前瑕者,岂可不知斯旨哉。

管仲有言九句 案《管子·戒》篇文曰:管仲复于桓公曰:无翼而飞者声也,注:出言门庭,千里必应,故曰无翼而飞。无根而固者情也,注:同舟而济,胡越不患异心,故曰无根而固。无方而富者生也。公亦固情谨声,以严尊生,此谓道之荣。案彦和引此,断章取义,盖以无翼而飞,无根而固,喻文之传于久远,易为人所记识,即后文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檃栝一朝,可以无惭千载之意。亦即赞斯言一玷,千载弗化意。

虑动二句 本陈思。

武帝诔 《金楼子·立言》篇下有管仲有言,至施之尊极,不其嗤乎云云,与此篇校,但少或逸才以爽迅二句耳。又《颜氏家训·文章》篇云: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

左思七讽 今无考,然六朝人实有太不避忌者,吴均集有《破镜赋》,颜之推斥之曰:亦见《文章》篇。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参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者幸避此名也。

崔瑗诔李公 文无考,然汉文多有此类,不足为嫌。

高厚之诗二句 六朝人常好引此事以讥人。《金楼子·杂记》篇上:何僧智者,尝于任昉坐赋诗而言其诗不类。任云:卿诗可谓高厚。何大怒曰:遂以我为狗号。任逐后解说,遂不相领。

终无抚叩酬即之语 无当作有。

夫赏训锡赉四句 用赏者,如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之讽高历赏。用抚者,如傅季友《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之抚事弥深。

赏际奇至抚叩酬即二语 今不知所出。

斯实情讹之所变六句 案晋来用字有三弊:一曰造语依稀,如赏抚二字之外,戒严曰纂严,送别曰瞻送,解识曰领悟,契合曰会心。至如品藻称誉之词,尤为模略,如嵇绍劭长,高坐渊箸,王微迈上,卞峰距,王恭亭亭直上,王忱罗罗清疏,叩其实义,殊欠分明,而世俗相传,初不撢究。二曰用字重复,容貌姿美,见于《魏书》,文艳博富,亦载《国志》,此皆三字稠叠;两字复语,尤难悉数。三曰用典饰滥,呼征质曰周郑,谓霍乱为博陆,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称兄则孔怀,论婚则宴尔,求莫而用为求瘼,计偕而以为计阶,转相祖述,安施失所,比喻乖方,斯亦彦和所云文浇之致弊也。

比语求蚩,反音取瑕 《金楼子·杂记》篇上云:宋玉戏太宰屡游之谈,流连反语,遂有鲍照伐鼓,孝绰布武,韦桀浮柱之作。案伐布浮皆双声,惟布今属于邦纽,清浊小异,然则三语一也。《颜氏家训·文章》篇云: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玉已有屡游之诮,案此事今无考。如此流比,幸须避之。此云比语反音者,如《吴志》成子阁反石子冈,《晋书》清暑反楚声,《宋书》袁愍孙反殒门,《齐书》东田反癫童,旧宫反穷厩,《梁书》鹿子开反来子哭,《南史》叔宝反少福,此所谓求蚩取瑕也。此所谓比语求蚩,只在比语反音,而唐宋以来,并忌字音,如宋人笑德迈九皇为卖韭黄,明太祖疑为世作则为为世作贼。然则彦和云不屑于古,有择于今者,岂虚也哉!

中黄育获 按今本《西京赋》薛综注,删去阉尹之说。

令章靡疚二句 此言文章但求无病。《颜氏家训·文章》篇曰: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论者,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傍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遂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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