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東巡撫張公書

彝尊聞之:古者立學,必釋奠於先聖先師,周公孔子是已。孔穎達曰:“周公孔子皆為先聖,近周公處祭周公,近孔子處祭孔子。”蓋古之語道統者,必兼周公孔子。東漢永平二年,命辟雍郡縣學並祀周公孔子。唐武德二年,亦詔國子學並立周公孔子廟。至永徽中,以周公為先聖,孔子為先師。逮顯慶二年,依群臣議,以周公配享武王,始專祀孔子。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諡孔子曰文宣王,諡周公曰文憲王。追崇之典,並垂國史。夫堯舜禹湯之道,自周公傳之;文武之德,周公成之;《詩》、《書》、《禮》、《樂》、《易》,自周公制作而纘述之。有周公繼往開來於前,斯孔子集大成於後,皆功在萬世者也。

孔子之裔,自漢以後,或為大夫,或為君,或為侯,或為公;其支子為五經博士,或知仙源曲阜縣事,代有顯爵。獨周公子孫,唐高祖雖博求其後,究未爵以官。祥符幸魯,僅一表其門閭而已。彝尊昔謁孔林,望見周公有廟,在曲阜縣治東北三里。詢其子孫,猶聚族而居。蓋自伯禽少子魚,封於東野,有田一成,因以為氏。其譜牒有《東野誌》,世次可考。及伏謁廟下,豐草不除,簷棟悉壞,惟垣牆尚蔽行路而已。因言之巡撫劉公芳躅,請立博士。公即屬彝尊代為作奏,將聞於朝矣。吏言前巡撫周公有德,曾請而不允。劉公不為奪也,會柯給事聳疏請以方孝孺從祀孔子之廡,為部臣駁詰,幕客以此阻公,公乃不果,彝尊至今有餘憾焉。

伏睹孔氏弟子,顏曾仲孟,皆立五經博士。下至宋儒二程子朱子,亦皆有博士世襲。而先聖周公,反不得下同於有宋諸儒。於義有未安者,茲遇翠華東巡,褒崇先聖之日,執事試以上請,度無不允,擇東野氏之宗子,授以五經博士,世襲其爵,以奉祀周公,俾千載之下,大書特書曰:立周公後為五經博士。自康熙二十三年始,百王未行之典,自執事請之,皇上允而行之,豈非不朽盛事哉。然耑愚之見,竊慮復有阻執事者。魯經曰:“見義不為,無勇也。執事曩居言路,知無不言;天下之大勇,無過執事。故敢以是言進,惟留意焉。

是年昆田在張公廨中,公得書,即草奏置行笈中,乘間欲上。而東野氏裔沛然迎駕直前,天語甚溫,公謂殊恩宜出自上,遂焚其草。男昆田謹識。

○與胡解元書

秋試得足下卷,時文爾。而不苟如是,信足下能道古者。比相見,有恂其容,有藹其言,益喜心賞之不謬。既退,足下遇僕熟客於塗,告以僕對門下士不當呼兄。又足下自稱門生,而僕不應,以是致疑,僕過矣從乎俗也。

昔者孔子於其徒,曰蒧、曰由、曰求、曰雍、曰回、曰柴、曰賜、曰偃、曰赤、曰商、曰須、曰參、曰師、曰予、曰棖,皆直呼其名。至孟子則不然,樂正子、高子、公都子、萬章、公孫醜、陳代、彭更,第稱曰子。孔孟相去,僅百年爾,而習俗之移人已若是,雖聖賢不得而反古也。至若門生、弟子之稱,蓋有別矣。歐陽子曰:“受業者為弟子,受業於弟子者為門人。”《論語》為孔子而作,所云門人,皆受業於弟子者也。顏淵死,門人厚葬之,此顏子之弟子也。子出,門人問,此曾子之弟子也。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又門人不敬子路,此子路之弟子也。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此子夏之弟子也。《孟子》,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此子貢之弟子也。孔子曰:“自吾得回,門人日親。”回,無繇之子,本門人也,而列為弟子,此門人所以日親也。孔子既卒,門人疑所以服。《禮》:弟子之於師,心喪三年,無可疑也。疑所以服者,門人之服也。東漢《孔伷碑》陰,有門生復有弟子,此門生、弟子之別也。

僕年少日,見師於弟子無稱兄者,習俗之移人,僅三十年事爾,僕未嘗不愾歎其非,而不能力行古之道,甚慚於足下。因次所聞,聊以解嘲,亦以見僕之匪得已也。

○報徐敬可處士書

辱示《春秋地名考》,采擇群書,援據精確。嘗惜鄭樵之譜,張洽之表,徐得之之記,未寓於目。足下書成,可以無憾矣。以僕蒙滯,安能有所是正。

惟於召公封國注,從《帝王世紀》,以為文王庶子,鄙意不能無疑。文王之昭,一十六國,富辰言之詳矣。召公初不與其列,《穀梁傳》謂周之分子,譙周謂周之支族,司馬遷但云與周同姓,其於公旦叔鮮叔度,皆特書弟以別之。孔穎達亦云:“召公必非文王之子”,獨皇甫謐異是。既以召公為文王子,乃欲並原豐為一,穎達已斥其謬。然則宜存皇甫之說而駁正之者也,至足下謂燕初封未得薊,以僕考之,燕之始封,本都於薊,故班固曰:“薊,故燕國,召公所封。”逸齋《詩補傳》云:“薊後改為燕,猶唐之為晉,荊之為楚。”惟因《記》有封黃帝後於薊之文,而《史記》既封帝堯之後於薊,又封召公奭於燕。燕之於薊,若分二國。於是張守節則云:“召公始封在北平無終縣,以燕山為名,後漸強盛,乃並薊徙居之。”王伯厚則疑黃帝之後封於薊者已絕,成王乃更封召公於薊。之二說者,僕益疑之。惟陸德明有云:“黃帝,姓姬,君奭其後。”觀於是,而僕之疑始釋也。

蓋公既為周同姓,則稱分子也可,稱支族也可。軒轅二十五宗,堯之後亦黃帝之後,於褒封先聖王之後,則稱薊;於封功臣謀士,則稱燕;以采邑言,則稱召薊;與北燕本一而已。足下以為然乎否乎?惟再示之。

○答胡司臬書

讀執事之文,其辭閎以達,其體變而不窮。乃來教慺慺,抑何其語之謙也。古文之學,不講久矣。近時欲以此自鳴者,或摹仿司馬氏之形模,或拾歐陽子之餘唾,或局守歸熙甫之緒論,未得古人之百一,輒高自位置,標榜以為大家。然終不足以眩天下之目而塞其口,集成而詆諆隨之矣。

僕之於文,不先立格,惟抒己之所欲言,辭苟足以達而止。恒自笑曰:平生無大過人處,惟詩詞不入名家,文不入大家,庶幾可以傳於後耳。雖然,僕之為此,非名是務也,實也。其於文也,非作偽也,誠也。來教謂法乎秦漢,不失為唐;法乎唐,不失為宋;於理誠然。若僕之所見,秦漢唐宋,雖代有升降,要文之流委,而非其源也。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而柳子厚論文亦曰:“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王禹唲曰:“為文而舍六經,又何法焉?”李塗曰:“經雖非為作文設,而千萬代文章從是出。”是則六經者,文之源也,足以盡天下之情之辭之政之心,不入於虛偽,而歸於有用。執事誠欲以古文名家,則取法者,莫若經焉爾矣。經之為教不一,六藝異科,眾說之郛,大道之管,得其機神,而闡明之。則為秦為漢為六朝為唐宋為元明,靡所不有,亦靡所不合,此謂取之左右而逢其原也。至於體制必極其潔,於題必擇其正,每見南宋而後,士人文集,往往多頌德政上壽之言,覽之令人作惡,此固執事之所不屑為。而僕恐有嬲執事為之者,冀執事力為淘汰,斯谷園之編足以不朽矣。

○答閻徵君書

曩在都亭,與足下遇,卒然問僕以闕里之名所始,僕無以對也,蓋不自知汗之流於背矣。茲得手緘,以《四書釋地》一編見寄,發函讀之,其詮石門,謂魯城七門,次南第二門者是,抑何詳且核也。繼以闕里一條,謂始於魯恭王宮有雙闕,故名。僕竊疑之,記亡友顧寧人撰《肇域誌》,引《史記•魯世家》煬公築茅闕門之文。足下證以《春秋》雉門兩觀,外朝之地,士庶所不敢居,遂指寧人之誤。足下之持論,齗齗不可奪矣。僕考之《世本》,煬公徙魯,又考之《竹書》,煬公築茅闕門,實康王二十一年之事。自煬公至定哀,五百歲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事爾,禦廩災矣。西宮、新宮、桓宮、僖宮、亦災矣。雉門、兩觀,災而復作矣。中城、西郛,城之者再矣,鮮有久而不毀者?獨茅闕門之作,歷五百歲不改,且闕以茅名,其取材也,未必固其為地也。未必密邇公宮,雉門兩觀,未必即其遺址。竊疑魯之《春秋》,內事必書,其不見於經傳者,由其歲久遠而廢置故也。然闕雖廢,而里則以為名,故孔子得居之。《論語•鄉黨》,劉向《新序》,謂是孔子所居。《越絕書•本事篇》曰:“聖人教授六藝,刪定五經。七十二子,養徒三千,講習學問,魯之闕門。”是則由寧人所引推之,亦未為誤矣。夫煬公、恭王,先後並有闕門,名里之始,則不能臆定。足下之書,與寧人《肇域誌》可兩存而引伸其義,未可因朱子於今本《家語》刪去“闕里”字。遂執古之《家語》不得有“闕里”字也,傳有之矣。審問之,明辨之。僕非敢與足下辨也。夫亦審問之足下而已,惟鑒察。

小司馬《索隱》,以茅為第字之訛,竊謂作如字讀亦未害於義也,自識。

○答蕭山毛檢討書

日者王百朋秀才過梅會里,語及《書》今古文本末。既行,慮答之未晰,乃遺以書。中及魏博士高堂隆所稱,“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建皇授政改朔”一十五字,證“重華”以上九字,不始於大航頭。鄙見思移此文置在“璿璣玉衡”之前為《舜典》之首,然不敢自信,即屬秀才質之左右。隨接足下書,亹數百言,援《孟子》、《史記》、前、後《漢》、《晉書》,謂《堯典》當至“四海遏密八音”而止,自此而下,則為《舜典》,足下之言是也,僕已悔前言之失矣。

來書亦云,姚方興本二十八字不始於大航頭,第謂魏王肅注《古文尚書》,晉范寧注古文《舜典》,俱有其文。則僕以為不然,當梅賾奏上《孔傳》,時亡《舜典》一篇,購不能得,乃取王肅注今文《堯典》,從“慎徽五典”以下,分為《舜典篇》以續之。其後范寧為今文集注,俗間或取《舜典篇》以續孔氏,故《正義》曰:“《舜典》亡失,寧為解時,已不得焉。”又曰:“多用王范之注補之,而皆以‘慎徽’已下為《舜典》之初。”其云補以王范之注者,蓋言“慎徽”已下之注也。是時方興之書未上,此二十八字,王、范安得有其文而注之。矧王、范所注本皆今文也乎?足下據《釋文序錄》,信二十八字出之王注。然陸氏言方興所上止十二字,其餘一十六字,乃曰:“或此下更有云云凡二十八字異,聊出之,於王注無施也。”其辭若有深疑焉,使浚深哲知等訓,果出之王注,則亦何必施以“聊”字及“無施也”字。足下截而取之,恐非《釋文》致疑之初義矣。陸氏《序錄》,於《書傳》以孔氏為正,惟《舜典》一篇用王肅本,二十八字之訓,無一錄者,明非肅注也,然則今學官所頒大航頭二十八字,注者為誰?吾意開皇後得方興本,爰取其所造孔傳實之,其餘仍用肅注,想當然矣。由今論之,百篇之序,原有《舜典》,自不必復濟南生之舊,當如足下之說,以月正元日為《舜典》之初。與其冠以方興之文,不若取信高堂隆之議。蓋方興采馬、王之注造《孔傳》,近於有心作偽。而“浚哲”已下,方興不以奏上,殆未必盡出其《書》。故檮昧之見,擬以隆一十五字冠之篇首。雖“建皇”二字無證文,而月正元日改朔之義存焉。“詢於四嶽”以下則授政之大端也,敢再質於講席。

僕見近時攻《古文尚書》者不一,足下力為《孔傳》辯冤,愛惜古人已至,若因梅賾之冤,而並欲白方興之冤,則天下皆冤民,而辯之不勝其辯矣。僕非好為難駁也,朋友相規,於分則爾。昔者,陳君舉嘗撰《毛詩解詁》,以朱元晦《集傳》去序為非,元晦移書求其說,答云:“公近與陸子靜辯無極矣,又與陳同甫爭論王霸矣,某未敢注詩。不過為門弟子講說,今已毀棄之。”蓋不欲滋其辯耳,或謂君舉善全朋友之道,然責善之義謂何?足下行年八十矣,僕今亦七十有四,舉一時尚刀錐鹽穀紛爭子母之利,而頹然二老翁,獨以經義相考證,即鄙言未合,度足下必一笑置之,斷不效朱、陸之囂囂聚訟也。

○寄禮部韓尚書書

行宮側獲侍履纝,先生把袂殷勤,索彝尊著作。彝尊自知檮昧,見棄清時,老而厄窮。兼又喪子,無以遣日,見近日譚經者,局守一家之言,先儒遺編,失傳者十九。因仿鄱陽馬氏《經籍考》而推廣之,自周迄今,各疏其大略。微言雖絕,大義間存,編成《經義考》三百卷,分存、佚、闕、未見四門,於十四經外,附以逸經、毖緯、擬經、家學、承師、宣講、立學、刊石、書壁、鏤板、著錄,而以“通說”終焉。《易》、《書》二經,已經刊就,余以乏力中輟。近又輯《明詩綜》百卷,亦就其半。此外歐陽子《五代史注》、瀛洲《道古錄》,雖草創而未成也。所撰《詩古文》,義取辭足以達,未嘗有模範於胸中,而後下筆,聊以自娛而已。是以海內月旦,凡名家大家,要不得與其列,乃先生當代宗匠,忽焉賞及之,此昔人所云:得一人知己可以無憾者也。緣已刻未刻稿未免太多,慮不足以傳遠,尚須削繁剔繆,存其十五,然後繕錄上呈記室,當以秋冬為期。泰山孤生之竹,嶧陽半死之桐,一遇賞音,妄思千古,惟先生是賴矣。儻賜以大序,感德不朽,無錫朱襄讚皇,曩在都下,見其集《唐三十律》,歎為工絕。今歲入霍山,纂《易韋》一編見示,其立說皆本漢以前書,不墮陳圖南、邵堯夫窠臼。聞先生近注《易讚》,皇適入都,謹令其叩講席,歸沐之暇,試進而討論,其言頗娓娓可聽也,不宣。

○答刑部王尚書論明詩書

兩誦來書,論及明詩之流派,發蒙振滯,總時運之盛衰,備風雅之正變,語語解頤。至云選家通病,往往嚴於古人,而寬於近世;詳於東南,而略於西北。輒當紳書韋佩,力矯其弊。

惟是自淮以北,私集之流傳江左者,久而日希,賴中立王孫之《海嶽靈秀集》,李伯承少卿之《明雋》,趙微生副使之《梁園風雅》,專錄北音。然統計之,北祗十三,而南有十七,終莫得而均也。明自萬曆後,作者散而無紀,嘗熟錢氏,不加審擇,甄綜寥寥。當嘉靖七子後,朝野附和,萬舌同聲,隆慶巨公,稍變而歸於和雅。定陵初祀,北有於無垢、馮用韞、於念東、公孝與,暨季木先生,南有歐楨伯、黎惟敬、李伯遠、區用孺、徐惟和、鄭允升、歸季思、謝在杭、曹能始,是皆大雅不群。即先文恪公,不以詩名,而諸體悉合。竊謂正嘉而後,於斯為盛。又若高景逸之《恬雅》,大類《柴桑》,且人倫規矩,乃錢氏概為抹殺,止推松圓一老,似非公論矣。故彝尊於公安、竟陵之前,詮次稍詳,意在補列朝選本之闕漏。若啟禎死事諸臣、復社文章之士亦當力為表揚之,非寬於近代也。郵便奉報《摭言》、《吳越備史》、《玉壺清話》三書附上,諸嗣宣,不備。

○與佟太守書

伏聞執事下車,首崇學校,將有事於釋奠,先期演習樂舞生,教以執籥秉翟。及上丁,躬率校官弟子,泮宮行禮,有秩其序,有肅其容,鄉之父老,謂五十年來所未睹。僕偶滯吳下,未克預觀其盛。至於鳩工修治,自當為邦人倡,雖窶且貧,不敢辭也。

竊念學有鄉賢祠,本乎鄉先生沒而祭社之典。茲傾圮已久,及今不葺,將化汙萊,祠中主漸剝蝕,理宜更作。僕考之載記,有謂惟天子諸侯有主,卿大夫無主,則許叔重、鄭康成也。有謂禮埋重則立主,士大夫有重,亦宜立主,經傳未見大夫士無主之義,則徐邈及清河王懌也。主之制,雖不載於經,然衛次仲言右主八寸,左主七寸,廣厚三寸。何休言主狀正方,穿中央,達四方。天子長尺有二寸,諸侯長一尺。《漢舊儀》,言帝主長九寸,後主長七寸。杜佑通典》述晉太康故事,帝主尺二寸,後主一尺。蔡謨言今代祠版,乃禮之廟主。安昌公荀勖祠制,神版皆正長尺二寸,博四寸五分,厚五分。雖諸家之說,長短不齊。要之,帝後之尊,莫有過尺二寸者。涑水司馬氏、伊川程氏定為主式:作主以栗,趺四寸,以象四時;高尺二寸,以象十二月;身博三十分,象月之日;厚十二分,象日之辰。今之法式,大率準此。乃邇者入祠多係封君贈公,其子孫富貴利達,不循舊章,取材舍栗,以喬木為之。高或三五尺餘,塗以金泥,巍然坐先正之上,非禮已甚。度新鬼有所不安,神其妥於是乎?

伏惟執事既事修葺,宜集其子姓,諭以尺度之不可違,令彼更造,與先民一式,斯禮行於鄉,不僭不濫,祭社之典,可永無憾矣,希執事垂聽焉。

○寄查德尹編修書

比得書,知校勘《全唐詩》業已開局。近聞足下先取杜少陵作,審其字義異同,去箋釋之紛綸,而歸於一是,甚善然有道焉。蒙竊聞諸昔者吾友富平李天生之論矣,少陵自詡晚節漸於詩律細,曷言乎細?凡五七言近體,唐賢落韻,共一紐者不連用,夫人而然。至於一三五七句,用仄字上去入三聲,少陵必隔別用之,莫有疊出者,他人不爾也。

蒙聞是言,尚未深信,退與李十九武曾,共宿京師逆旅,挑燈擁被,互誦少陵七律,中惟八首與天生所言不符:其一《鄭駙馬宅宴洞中》云:“主家陰洞細煙霧,留客夏簟青琅玕。春酒杯濃琥珀薄(入),冰漿碗碧瑪瑙寒。誤疑茅堂過江麓(入),已入風磴霾雲端。自是秦樓壓鄭谷(入),時聞雜佩聲珊珊。”疊用三入聲字。其一《江村》云:“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入),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須惟藥物(入),微軀此外復何求。”疊用二入聲字。其一《秋興》云:“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入),石鯨鱗甲動秋風。波漂菰米沉雲黑(入),露冷蓮房墜粉紅。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疊用二入聲字。其一《江上值水》云:“為人性癖耽佳句(去),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興(去),春來花鳥莫深愁。新添水檻供垂釣(去),故著浮查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疊用三去聲字。其一《題鄭縣亭子》云:“鄭縣亭子澗之濱,戶牖憑高發興新。雲斷嶽蓮臨大路(去),天晴宮柳暗長春。巢邊野雀群欺燕(去),花底山蜂遠趁人。更欲題詩滿青竹,晚來幽獨轉傷神。”疊用二去聲字。其一《至日遣興》云:“去歲茲辰奉御床,五更三點入鵷行。欲知趨走傷心地(去),正想氤氳滿眼香。無路從容陪語笑(去),有時顛倒著衣裳。何人錯憶窮愁日,愁日愁隨一線長。”疊用二去聲字。其一《卜居》云:“浣花流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塵事(去),更有澄江銷客愁。無數蜻蜓齊上下(去),一雙枿鸂鶒對沉浮。東行萬里堪乘興(去),須向山陰入小舟。”疊用三去聲字。其一《秋盡》云:“秋盡東行且未回,茅齋近在少城隈。籬邊老卻陶潛菊(入),江上徒逢袁紹杯。雪嶺獨看西日落(入),劍門猶阻北人來。不辭萬里長為客(入),懷抱何時得好開。”疊用三入聲字。此八詩者,識於懷不忘,久而睹宋元舊雕本暨《文苑英華》證之,則“過江麓”作“出江底”,江不當言麓,作底良是。“多病”句作“賴有故人分祿米”,“夜月”作“月夜”,“漫興”作“漫與”,“大路”作“大道”,“語笑”作“笑語”,“上下”作“下上”,“西日落”作“西日下”,合之天生所云,八詩無一犯者。由是推之,“七月六日苦炎熱”,下文第三句不應用“蠍”字,作“苦炎蒸”者是也。“謝安不倦登臨賞”,下文第七句不應用“府”字,作“登臨費”者是也。循此說以勘五言,雖長律百韻,諸本字義之異,可審擇而正之。第恐聞之時人,必有訕其無關重輕者,然此義昔賢所未發,出天生之獨見,善不可沒也,足下能聽信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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