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刊《白香山詩集》序

詩家好名,未有過於唐白傅者,既屬其友元微之排纘《長慶集》矣,而又自編《後集》,為之序,復為之記。既以集本付其從子外孫矣,而又分貯之東林、南禪、聖善、香山諸寺,比於杜元凱《峴山碑》,尤汲汲焉。或疑公曠達,不應戚戚於年歲之逾邁,沾沾於官秩之遷除,計祿奉之損益。不知公之進退出處,繫時事之否泰,恒恐後人論世者不得其詳,故屢見之篇詠,斯則公之微意乎?公《集》自宋李伯珍刊之吳郡,何友諒刊之忠州,二本均有《年譜》,其後坊刻雜出,漸失其舊,或以譜非其要,置而不錄。迄於今紕繆轉甚,予友汪君西亭氏憂之。既定其卷次,正其愆訛,因仿國史表,補撰《年譜》一卷,書成,鏤板以行。予聞嘗熟毛氏,藏有陳伯玉氏《白文公譜》,假而觀之,則君所編,悉與陳氏合。而《海圖屏風》一篇,君力辨非討淮蔡時事,驗之陳譜亦同,於是人皆服君之考證。予乃勸君並刊陳譜,示諸學者。陳氏有言,維揚李德劭,作為年譜,而不編年,疏略抵忤。今者李氏譜亡,而陳氏譜復出,與君所撰,一經一緯,互相發明,不可謂非斯文之厚幸矣。

○《朱文公文鈔》序

陳同甫言於孝宗曰:“今世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安於君父之仇,方且低頭拱手,高談性命之學,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吾嘗誦其書而悲之。嗟夫!言固可以若是哉。及觀新安朱夫子之文,其《上孝宗封事》,感奮激烈,殆有過於同甫之所云者。世之人重夫子,以道不以文,覽其文者,或以質直病之。不知夫子之文,原本乎道,其辟二氏,崇經術,正人心,皆非得已。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夫惟不得已而為文,斯天下之至文矣。孔子筮得《賁》,愀然有不平之色。而曰:“《賁》,非君子之所樂也。丹漆不文,白玉不雕,質有餘者,不受飾也。”其夫子之文之謂與?夫子《集》凡百卷,《生徒問答》八十卷,《別錄》十卷,大約論學之書為多,而予獨取其有關時事出處者若干篇。蓋非為學者入德之資,俾後之論文者,不以質直病焉。而觀其感奮激烈,彼同甫之書,其不為夫子言之,亦可信已。

○《梁谿遺稿》序

宋南渡後,以詩齊名者四家,楊廷秀詩所稱尤、蕭、范、陸是已。千岩詩學於曾幾吉甫,授之薑夔堯章,當時劉潛夫稱為誠齋敵手。而方萬里謂其詩苦硬頓挫,而極其工,使不早死,雖誠齋猶出其下,蓋為詩家矜許若是。顧其詩曾刊於永州,歲久散失,而尤公《梁谿集》五十卷,公之孫藻,鋟木新安,焚於兵火,故范陸詩盛行。而尤公之作,流傳者寡,蕭詩僅見其數首而已。後之論者,遂易之曰尤、楊、范、陸,於是蕭愈湮晦,至有不能舉其姓氏者。

翰林檢討西堂先生,向自梁谿徙吳,實文簡裔孫,慮公之詩文罕傳於世,乃抄撮其僅存者為二卷,鏤板行之,屬其同年友秀水朱彝尊為之序。予因摭其大略,書之簡端。

蕭,西江人,諱德藻,字東夫,別字千岩。《詠梅》絕句有云:“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又云:“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花供老枝。”造句奇崛,洵足與文簡公“梁谿一曲小橋東”之作並傳者也。

○《信天巢遺稿》序

瀛鄚之間有水禽焉,其一漫畫,掠魚蝦,啄沙草不休。其一信天緣,凝立水際,魚過則食之。無魚亦不易地,之二禽者,其得飽恒均也。宋處士菊撝高先生,嘗以信天巢名其居,先生高尚不仕,以詩聞於時,卒,葬之葛嶺。今翰林侍讀學士正公,實先生裔孫,求遺詩於宗祠,所存無幾,繼借得宋本,則臨安府陳解元書籍鋪刊行者,凡百餘篇,合以他書所采,鏤諸棗木。當宋嘉定間,東南詩人,集於臨安,茶寮酒市,多所題詠。於是書坊取南渡後江湖之士以詩馳譽者,刊為《江湖集》。至寶慶初,李知孝為言官,見之彈事,於是劉克莊潛夫、敖陶孫器之、趙師秀紫芝、曾極景建周、文璞晉仙,一時同獲罪,而刊詩陳起,亦不免焉。今宋本先生詩,殆即《江湖集》中之一,而陳解元者,起也。方諸君子遊詠,先生虎視其間,迨夫獲罪,則超然議論之外。今其事且五百年,諸君子之詩,或傳或否,求其斷楮零墨不可得,惟先生丘墓獨存,宗祠不改,又有賢子孫顯於朝,俾詩篇復著於世。然則先生其有隱德而致此者邪?誦其詩可以感矣。

○《十家宮詞》序

宮詞不著錄於隋唐《經籍》、唐宋《藝文誌》,惟陳氏《書錄解題》,有《三家宮詞》三卷,唐陝州司馬王建、蜀花蕊夫人、宋丞相王珪作也。又《五家宮詞》五卷,石晉宰相和凝、宋學士宋白、中大夫張公庠、直秘閣周彥質及王珪之子仲修五人詩各百首。馬氏《通考》取焉。上元倪檢討闇公得《十家宮詞》於肆中,益以《宣和御制》三卷、《胡偉絕句》一卷。蓋猶是宋時雕本,予見而亟錄其副,會山東布政司參議胡君茨村以轉運至潞河,屬其復鋟諸木。鋟未竟,而闇公沒於官,其仲子亦夭,求宋本不再得,藉胡君之力,而是書以存,誠厚幸也。鄱陽洪伋稱宮詞古無有,至唐人始為之。不知《周南》十一篇皆以寫宮壼之情,即謂之宮詞也,奚而不可?然則《雞鳴》,齊之宮詞也。《柏舟》、《綠衣》、《燕燕》、《日月》、《終風》、《泉水》、《君子偕老》、《載馳》、《碩人》、《竹竿》、《河廣》,邶鄘衛之宮詞也。下而秦之《壽人》、漢之《安世》隋之《地厚天高》,皆房中之樂。凡此其宮詞所自始乎?闇公嘗言之矣。《花蕊》,春女之思也,可以怨。王建而下,詞人之賦也,可以觀。至道君以天子自為之,風人之旨遠矣。可謂善言詩者也。闇公沒已二年,胡君持母喪還京師,鏤板歸於予所,乃序其本末而印行之。

○《樂府補題》序

《樂府補題》一卷,嘗熟吳氏抄白本,休寧汪氏購之長興藏書家,予愛而亟錄之,攜至京師。宜興蔣京少好倚聲,為長短句,讀之,賞激不已,遂鏤板以傳。按集中作者唐玉潛氏,以攢宮改殯,義聲著聞。周公謹氏寓居西吳,自稱弁陽老人。而《武林遺事》題曰泗水潛夫者,《研北雜誌》謂即公謹。仇仁近氏詩載《月泉吟社》中,張叔夏氏《詞序》謂鄭所南氏作。王聖與氏先叔夏卒,叔夏為題集,繹其詞,殆嘗仕宋為翰林,其餘雖無行事可考,大率皆宋末隱君子也。誦其詞,可以觀誌意所存,雖有山林友朋之娛,而身世之感,別有淒然言外者,其騷人《橘頌》之遺音乎?度諸君子,在當日唱和之篇,必不止此,亦必有序,以誌歲月,惜今皆逸矣。幸而是編僅存,不為蟫蝕鼠齧,經四百年,藉二子之功,復流播於世,詞章之傳,蓋亦有數焉。

○白蘭谷《天籟集》序

明寧獻王權譜元人曲,作者凡一百八十有七人,白仁甫居第三,雖次東籬小山之下,而喻之鵬摶九霄,其矜許也至矣。予少時避兵練浦,村舍無書,覽金元院本。心賞仁甫《秋夜梧桐雨劇》,以為出關鄭之上。及纂唐宋元樂章為《詞綜》一編,憾未得仁甫之作,意世無復有儲藏者。康熙庚辰八月之望,六安楊秀才希洛千里造予,袖中出蘭谷《天籟集》,則仁甫之詞也。前有王尚書子勉序,述仁甫家世本末頗詳。始知仁甫名樸,又字太素,為樞判寓齋之子。後有洪武中助教江陰孫大雅序,及安丘教諭松江曹安讚,予因考元人諸集,則匪獨遺山元氏,與樞判衿契,若秋澗王氏,雪樓程氏,皆有與白氏父子往來贈送之詩。蓋寓齋子三人,仁甫,仲氏也。其伯叔則誠甫、敬甫。敬甫官江西理問,雪樓送其之官,有思君還讀寓齋詩之句,此亦敬甫昆友之父執矣。白氏於明初,由姑孰徙六安。希洛得之於其裔孫某,將鋟木以行,屬予正其誤,乃析為二卷,序其端。

○《放膽詩》序

言誌之謂詩,永言之謂歌,未有長言不足,而能使人詠歎蹈舞之不倦者,此吾友青壇吳御史《放膽集》所由編也。膽也者,六腑之精,是曰中池。萬慮之斷決,胥此出焉。人有恒言,心欲大,膽欲小。唯詩不然,《風》有《七月》、《東山》,《雅》有《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頌》有《載芟》《良耜》。言之長者,籥章掌之,以逆寒暑,以祈年,以樂田畯,以息老物。漢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陌上桑•為秦羅敷作》,韋孟父子《諷諫》、《自劾》之篇、蔡琰《悲憤》之章,其辭不厭其多,皆放膽為之者也。六朝代降誌微,滌濫之音作,而發揚蹈厲之誌寡矣。唐人取士,拘以格律,至李杜韓三家,始極其變。由是劉叉、李賀、盧仝、馬異輩,從而馳騁,極乎天而蟠乎地。叉之言曰:“詩膽大如天。”殆信然邪,其不及宋何也?則青壇不欲誤天下後世之學詩者也。今夫膽勇怯之不齊,熱者毛焦,虧者爪乾,竭者發枯,薄者易驚,病者善太息。蓋雖欲放而不能,善醫者何以治之。犀株也,火鈴也,沃以三斗之酒也,俾觀是集焉可矣。

○《感舊集》序

見新而遺舊者,人之情也。然時方日趨於新,未必盡愜吾意所存,往往不若出於舊者之無敝,則新者反陳,而舊者只覺其可慕焉。彝尊兒時,見先王父母治酒食,燕賓客,瓷碗多宣德成化款識,近亦嘉靖年物。酒杯則畫芳草鬥雞其上,謂之雞缸。若萬曆窯所製,至或下勞傔從,見聞所習,無足異也。既遭兵火,往時之杯棬盡失。而景德鎮近日瓷碗,頗極精巧,或謂可勝曩昔,惟有識者,輒以為不然。蓋嘗以月之朔望,觀於京師慈仁寺,比日中,天下之貨咸集。貴人入市,見陳瓷碗,爭視之。萬曆窯,一器索白金數兩,而宣德成化款識者,倍蓰焉。至於雞缸,非白金五鎰市之不可。有力者購之不少惜,既得之,惟有谘嗟歎賞而已,是可取以喻天下之才焉。少日所見先人執友,往來譚藝,每多博通六經二十一史。及年二十餘,識海內知名士,叩其學年齒均者,恒不若父事兄事之人。今年且半百,歷遊燕晉齊魯吳楚閩粵之交,覺後生可畏而不足畏。轉戀舊遊,則唱和之篇,贈酬之作,蓋已零落無存矣。新城王先生阮亭以詩名天下久,其交友較予尤廣,感時懷舊,輯平生故人詩,存沒兼錄,凡五百餘首,而以哲昆考功終焉。入是集者,山澤憔悴之士居多,故皆予舊識,其詩或往日所見,謂為無足異。茲諷詠之,而信其可傳。傳之更久,後之谘嗟歎賞,宜如何矣。或曰:“先生仕為郎,一時岩廊翰苑,朝會燕喜,應制投贈之作,咸樂得先生甄綜之。顧寥寥數人外,多置而不收,何居?曰:獨不睹夫市瓷碗者邪?黃者、縹者、碧者、百子圖者、龍文五采者,皆昔日皇居帝室之所尚也。而有識者莫或顧焉,然則先生亦取夫芳草鬥雞之酒缸足以傳乎後,斯已爾。

○《清風集》序

武進毛子霞集海內詞人投贈之作,題曰《清風集》,刻之太原,其友秀水朱彝尊序之曰:

自采風廢於太師,詩之為教,世儒鄙為小技,輟置不錄。故魏晉而降,傳者率多學士大夫從遊應詔之作,至窮閻漏屋之士,蓋千百而存其十一焉。其或藉友朋之蒐輯,往往得附見於世,若今所傳篋中諸集是已。五常之目: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四者,皆命之自天,一定而不可強。獨朋友之交,取之在我,逢時利達,既可致攬環結綬之好。即不遇於時,偃蹇失誌,而擔簦戴笠賣漿鼓刀擊築之徒,意氣相洽,反或過焉。蓋自少壯以至頹老,自鄰比鄉曲以達天壤,山林朝市,恣其所求,而不為之限。故言天下之至樂,莫朋友若也。雖然,人之聚散無常,死生契闊,有非吾意之所期者。弁之詩,既見君子,方當悅懌之時,乃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而申伯之入謝,仲山甫之徂齊,則得吉甫之詩以為榮。信夫嘉會之不可數得,而同心之言,尤古人所重也。予寄跡草野,高堂違魚菽之歡,兄弟有鶺鴒之痛,入門則婦子交謫不休,舉四者之樂,無一得焉。惟是奔走道路,通都廣邑,山砠水涯,獲從賢豪長者之後,琴歌酒坐,記憶平生相知贈酬之作,略與子霞相等。而比年以來,零落過半,追思往事,恍若夢寐,求其斷楮遺墨,或邈不可得。然後知子霞是編為不可廢也。子霞長予更一十七年,自閩粵江楚,以達於晉,其舊遊之感,宜有甚於予者。聞予之言,得毋有愴然不能自已者乎?

○《明詩綜》序

合洪武迄崇禎詩甄綜之,上自帝後,近而宮壼宗潢,遠而蕃服,旁及婦寺僧尼道流,幽索之鬼神,下征諸謠諺,入選者三千四百餘家。或因詩而存其人,或因人而存其詩,間綴以詩話,述其本事,期不失作者之旨。明命既訖、死封疆之臣、亡國之大夫、黨錮之士,暨遺民之在野者,概著於錄焉。析為百卷,庶幾成一代之書,竊取國史之義,俾覽者可以明夫得失之故矣。

○高太常《嗇庵遺稿》序

建文壬午,靖難師入自金川門,文學博士方先生孝孺以下,死者不可勝記。吾鄉之殉國者,有若程先生本立、姚先生瑄、楊先生任,而太常少卿高先生,遜誌潔身,去其官,走永嘉山中。是秋,窮餓以死,其門人翰林侍書同里蔣先生兢,斂而葬之芙蓉峰北。野史所載盛庸兵敗自經者,誤也。予嘗遊永嘉,登華壇青嶂諸山,遙望所謂芙蓉峰者,豐容窈窕,出沒林表,思遂攬龍湫雁宕之勝,並求先生之墓拜焉。而寒蕪秋兔,山蹊盡塞,訪之蕘夫樵豎,而不可得矣。嗚呼!遜國之際,蓋難言之。當方先生杖縗絰入見,文皇謂曰:“此朕家事。”其然哉!殆於易姓則有間矣。人臣之義,君存與存,君亡與亡。當日舊君尚存,援兵未解,事變猶不可測,至姚善王璡之師不克舉,天下事始大定矣,此先生拊心嘔血不欲久存也。若先生者,其不失古人臣之義歟?先生所著,有《辛丑集》,今佚不傳。其十世孫佑收輯其詩文,為《嗇庵遺稿》二卷,鏤板傳之,屬序於予者,以予考先生本末獨詳,異夫世之捃摭失真者也。

○《遜誌齋文鈔》序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自昔帝王廢興之際,誌節之士,與事功之臣,所操各殊,彼見殺身成仁之難,往往高談受命之符,借人主刑賞之權,以怵天下後世。明己之全軀出於不獲已,蓋舊史之文,多有失其實者。當文皇帝靖難師入,寧海方公,首以縗絰見,悲憤激烈,寧斷其舌,赤其族,不肯少屈。史氏猶誣其叩頭以乞餘生,況其他哉?而傳者又載公有十族奈何之言,由是文皇並其門人故友戮之,死者凡八百餘人,自古忠臣被禍之慘,未有甚於公者。然嘗考公少以文見知於宋文憲公,王文忠公及鄭貞孝先生。故文憲之子仲珩,忠文之子孟縉、仲縉、貞孝之子叔度,皆與公交莫逆。而叔度之弟叔美、叔端,仲縉之子叔豐,俱受學於公。自公既死,朝廷嚴文字之禁,而鄭氏所緝,凡四五冊,餘皆叔豐補完之,公之文卒賴以傳,然則諸君子或為公友,或在公之門,當日咸不及於難。吾是以知合門人故友為十族之說,亦傳之者過也。宣德以還,文字之禁漸弛,公文始顯行於世。其閎深博大,駸駸乎馳逐昌黎眉山之間。至其談理之文,淵懿醇正,雖淳熙諸儒不是過。予嘗以為文行如公,宜從祀孔子之庭,而萬曆初,詔復建文年號。其時在廷之臣,無有以是請於上者,可歎也。嗚呼!革除之事,傳失其真,不可盡信者多矣。若《刑賞錄》所載茅大芳妻死命之飼犬。王言若是,又豈臣子所當道哉,此則孟子之所不取也。

○《王文成公文鈔》序

由孔子而前,為之君師者,聖人繼起。由孔子而後,逾千載無有焉。豈千載之人,無一可入聖人之域者哉!則儒者之過也。夫伯夷之隘,柳下惠之不恭,孟氏以為君子不由。至論聖人,則以百世之師歸之。蓋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其餘為清為任為和,道之至者,統謂之聖。後世儒者之論,務求其全,世無孔子。千載無一聖人焉,宜也。荀卿揚雄,吾無論矣。唐之韓愈,明聖人之學於舉世不講之時,儒者猶訾之不已,以為守道不篤,致有大顛往來之書,自昔言虛無清淨者宗老氏;言神仙者,首萇弘。而孔子或問以禮,或問以樂。彼潮州之書,果足為韓子玷與。嗚呼!大道之不明,釋老之言充塞乎天下。幸而有講聖賢之學者,其門人弟子,同異之辨,復紛呶不置,舉同室之人,日事爭鬥,我道無全人,無惑乎異學之日盛矣。文成王先生,揭良知之學,投荒裔,禦大敵,平大難,文章卓然成一家之言。傳所稱三不朽者,蓋兼有之。世儒講學,率寓之空言,先生則見諸行事者也。議者,或肆詆諆,謂近於禪學。夫棄去人倫事物之常而謂之學者,禪也。使禪之學能發於事業,又何病乎禪也邪?因輯其文之尤者若干篇,以示同好。

○喬御史《讀書劄記》序

先太傅文恪公充,天啟二年會試總裁官,是科中式者四百人,得人最盛,寶應喬公與焉。公自中書科舍人擢監察御史,兵後築室柘溪之陽,田衣山屐,不入城府。年八十,有雙白鶴降於庭,東南隱居之彥,咸賦詩記其事。叔子中書舍人曰萊,字子靜,與彝尊定交京師,世好彌篤。歲在癸丑,中書君以省公歸,彝尊送之宣武門右,期以南還時一謁公。比予歸,再遊京師,道出寶應,則公已逝。既而中書君同官江都汪君季霡,攜公《讀書劄記》二卷,述中書君之言,屬為序。彝尊不敢辭,竊嘗泛觀今昔講學之儒,多輕視夫出處之際,問之,則曰:“吾將行吾道也。”迨既致通顯,初未有兼善天下之效,卒之或並不能獨善其身。蓋枉己未有直人者,必患得患失之心盡去,出處進退,毅然不苟,然後可以言學也。公之學一主乎敬,而又審夫進退出處,其立論藹然,不事詆訶排擊。遇紛綸同異之辨,微折其非,顯歸於正,由其養之有素,而出之有本,故能遁世無悶,老而益勤。惟其獨善,斯可兼善天下後世者與?彝尊總角時,公奉命巡按浙江,既入境,屬吏伏謁道左。公首問先太傅第宅所在,吏以鍾秀坊對。旌蓋闐於藉袈之橋,公自巷左,舍車徒行百步,入自門,升階,肅衣冠拜祠下,復坦步出巷之右,乃登車。鼓吹導以行,鄉之父老,至今能道之,則是公之平生,蓋無時不敬,非至暮年講學始然也。汪君聞之瞿然,曰是宜並書之,可以愧弟子之不敬其先師者。

○《黃先生遺文》序

君子之學,一於誠而已。以之治心而心正,以之決事而事無可疑。察乎幾微禍福之萌,信諸進退出處死生之際。孔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夫惟誠立乎中,斯毅然有不可奪之節,蒙難不失其正,順道而死,蓋雖圭璧析於前而不顧,刀鋸鼎鑊懲於後而視之若無物也,齊之虞人,招以旌不往,孔子取之。孟氏以為枉己未有能直人者,則聖人之所守可知已。接淅而去齊,不稅冕而去魯,是豈肯應公山不狃、佛區之召者。故曰:可以止則止,可以處而處,孔子也。顧後世躁進若揚雄之徒,每援聖人以自文其過,其進也不以禮,其祿也非其道,幾微禍福之不明,進退出處死生之未能信,善道之謂何?無他,誠未立於中,宜所守之易奪矣。

嘉定黃先生,諱淳耀,字蘊生,別字陶庵,平居講聖賢之學,躬行而不倦。崇禎十六年秋,賜進士出身,未授官。歸越二年,殉難以死。同里門人陸元輔,輯其詩若干卷,雕刻行之;又搜其遺文,僅四十餘首,藏之笥。元輔請彝尊序,受而讀之,其言和以舒,其析理也審以辨,其援據經史,博而不誣,所謂修辭立其誠者非與?於是先生之沒三十年矣,誦其文,恍若覿其容,而聆其謦咳。信夫!有道之言之入人深也。嗚呼!以先生大節如彼,其學業文章又如此,宜其於人少可而多怪。今觀集中論學書,絕去儒者黨同伐異之習,是尤恒人之所難能也。講學莫盛於宋,然汴京臨安之陷,道學諸臣,以身殉國者不數見。至於明,死靖難,則有若方公孝孺;死閹禍,則有若高公攀龍。而山陰劉公宗周;漳浦黃公道周,與先生後先自靖,咸以道學兼忠節,即宋儒有未逮焉。而元輔以兵戈俶擾之餘,能集其師之遺文,俾無失墜,亦可謂篤信之君子已。

○《天愚山人詩集》序

詩以言誌,誦其詩,可以知其誌矣。顧有幽憂隱痛,不能自明,漫托之風雲月露、美人芳草,以遣其無聊,則既非誌之所存,而工拙亦在文字之外。後之人欲想見其為人,得其麼篇短韻,相與傳而寶之,洵乎誦其詩尤必論其世也。

定海謝先生以崇禎丙子舉於鄉,丁丑成進士,出漳浦黃公之門,歷南安府推官。明運既移,伏處海澨,寄情詩酒者,垂二十年。一歌一詠,大抵皆排愁遣日之作,非如世之詩人,句鍛字煉以求工者也。嗚呼!先生以有用之材,不竟其誌,遭逢國難,君臣師友之痛,惄焉自傷,不敢以告人。於是陶情曲糵,籬畔行吟,觀其自序,以為乘物以遊心,托不得已以應世,其亦可悲也已。從來易姓之際,孤臣節士,不見載於朝野史者,何可勝數。其偶然著述,或隱姓名,或僅書甲子,如今所傳亡宋遺民,《天地間集》、《月泉吟社》《谷音》之類是已,是皆不必其詞之工以為重。況先生之詩,聯篇累卷,有不傳於後乎?鄞縣萬先生履安,亦丙子榜鄉貢進士,甲申後,與先生偕隱,分授其子經史,詩筆之富,不減先生。聞其孫開雕有日,將與先生並傳,庶幾比於謝翱、吳渭、杜本,所錄可以觀矣。先生諱泰宗,字時望,自號天愚山人。

○王築夫《白田集》序

文章之敝,患在亟見其才,亟見其才者,其學有未充也,善文者足以達其辭而已。《易》曰:“修辭立其誠。”故惟充實而後光輝乃見。義之至則辭無不工,彼意在求工,而後為之,誠之不立,雖屢變其體,以眩於人,吾見其偽焉耳矣。夫太嘗之樂,不在悅耳,聽之者恐臥。然以奏之圜丘方丘,則天神土示,可得而致。若夫跳丸嫋索,掉險竿,喧鼓笛,一時視聽,鮮不惑焉。試之再三,則索然意盡,無他,出之也偽,斯其聲焰易滅也。長安王築夫學古文四十年,立言淳質,若惟恐其辭之工者,由是與時迕,老而益窮。其言曰:“今之為古文者偽而已,予惟去其偽焉,工拙非所計也。”嗟乎!文章之道,豈有外於是哉。如築夫者,可謂有才而不亟於自見也矣,吾故序之,以見奸聲猶雜之際,猶有能道古者。

○《屠東蒙詩集》序

予友周掞青士以布衣稱詩,樂於取友,故老遺民,交相酬和,下至裙屐子弟,沙彌道童,皆願從之遊。每入市,語笑詼嘲,衣袖牽拂,人或訕其道廣。然中心好之者,只十數人,而屠處士東蒙其一也。東蒙少補學官弟子,兵後棄去,躬耕於郊野,自食其力,口不言貧。漢魏塘之交,有寺曰白蓮,其東偏曰橘鶴樓,暇則鼓枻曳杖以登,青士恒與期,又方外大燈,亦能作韻語。三人往來靡間,飯冬舂,烹菽乳。大燈年老而聾,則相對畫紙,詩成撫掌,或留連信宿不去。既而青士客死淮北,東蒙愴恍不自釋,未幾,以疾卒。又數年,大燈亦死。大燈嗣法天界詩,當附語錄中。青士詩最繁富,身後不盡存,有子旻,抄撮成集,刊之福州。東蒙二子,悉治農務,其甥胡典,為之鏤板行焉,而屬其友徐令堅仲,請予作序,五返而益勤,予雖未交東蒙,然聞之青士,其於行也不疾時,其於辭也必拔俗,蓋音合乎天籟,而義本乎國風者已。曩者會稽楊廉夫、錢唐錢思復、華亭陸宅之三高士者,太守林孟善合葬之於山東麓。今三人之葬不同,而詩則同傳於世,後之論世者,覽予之文,庶幾有考也夫。東蒙諱廷楫,大燈字同岑。

○《九歌草堂詩集》序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非詩亡也。古者太師陳詩,以觀民風,《記》曰:“詩,言其誌也。”又曰:“誌之所至,詩亦至焉。”王跡熄,而列國之風,不陳於太師矣,詩之所由亡,不因民誌之日以亂歟?騷也者,繼詩而言誌者也。彼其疾世俗,則曰:“寧溘死以流亡,哀南夷之莫知。”下女可詒,則曰:“及少康之未家,恐高辛之先我。”其思也,近於淫;其怨誹也,幾於怒。而劉安、司馬遷謂其誌潔,其行廉,其稱物芳,兼《國風》、《小雅》之義,可以爭光日月。是豈僅稱其文字之工哉?亦推其誌焉爾矣。

予友屈翁山為三閭大夫之裔,其所為詩,多愴恍之言,然自拔於塵之表。蓋自二十年來,煩冤沉菀,至逃於佛老之門,復自悔而歸於儒,辭鄉土,步塞上,走馬射生,縱博飲酒,其儻{艸易}不羈,往往為世俗所嘲笑者,予以為皆合乎三閭之誌者也。嗟夫!三閭悼楚之將亡,不欲自同於混濁,其歷九州,去故都,登高望遠,遊仙思美人之辭,僅寄之空言。而翁山自荊楚吳越、燕齊秦晉之鄉,遺墟廢壘,靡不攬涕過之,其憔悴枯槁,宜有甚焉者也。然三閭當日,方歎恨國人之莫知,今海內之士,無不知有翁山者,則所遇又各有幸不幸焉。嗚呼!難言矣。翁山歸自雁門,將築室南海之濱,題曰《九歌草堂》,而先以名其詩集。予與翁山相遇南海,嗣是往來吳越,十年之間,凡所與詩歌酒宴者,今已零落殆盡。至竄於《國殤》山鬼之林,散棄原野,翁山吊以幽渺淒戾之音,仿佛乎九歌之旨,世徒歎其文字之工,而不知其誌之可憫也。予故序之,以告後之君子誦翁山之詩者當推其誌焉。

○《荇谿詩集》序

予年十七,避兵夏墓,始學為詩。既而徙練浦之南,再徙梅會里,見當代詩家,傳習景陵鍾氏譚氏之學,心竊非之,以為直亡國之音爾。客或勸讀楊伯謙、高廷禮、李於鱗選本,諷其音,若琴瑟之專一,未見其全美焉。於是荇谿處士授徒里之西,與之論詩,則上取蕭統、徐陵所錄,旁及於左克明、郭茂倩之書,故其長歌短詠,音節靡不合古。因日相酬和,所作漸多,東南隱君子,翕然稱吾里同調之盛。而予舟車南北,突不暇黔,於遊歷之地,覽觀風尚,往往情為所移,一變而為騷誦,再變而為關塞之音。三變而吳傖相雜,四變而為應制之體,五變而成放歌,六變而作漁師田父之語,訖未成一家言。處士亦嘗遠遊,能不為風氣所移,獨循其舊格,以和平之響,奏於群音繁會之日,信夫有君子之守也已。今之效蘇黃楊陸之體者,見荇谿詩,且置之不顧,然而不可廢也。風氣之變易,無異四序之迭運,五子之推遷,宋元之音消歇,勢必復以六代三唐人為歸。則荇谿一編,正將來之所取式者也。

處士初名永謀,字天自,更名泳,字於野,又號潛初,居荇谿上,近亦移家梅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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