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学兵部主事海盐郑晓参定

后学兵部主事常郡唐顺之重校

言行录一

先生平生奉亲极孝母党姻戚虽甚寒贱待之尽其爱敬极其赒恤亲有疾则极其忧瘁汤药必自尝迎医必拜之

先生于朔望祠堂行礼后必诣别宅拜从叔母率以为常

先生性喜于访问与乡之长老言辄问先辈德政之善与他处人言辄问地里风俗人物之实以至各边蛮夷之情状无不访求

先生谒疾家居四十年吊丧问疾外不轻出一切贵官相访者止是致敬以延待之未尝往拜也间有不乐者先生闻之曰某何敢慢人养病官法当如此耳乡之亲故兄弟阋墙夫妇反目执迷不返人不能措一辞者先生杯酒从容之际一言复初矣盖诚意动人不觉心服耳

先生善化导人虽耆老商贾往往从化有史六丈者平生商于南方老而始归慕先生之德遂来求学先生仍以前辈待之每来辄为解说小学家礼次四书次朱子通鉴纲目次及春秋经左氏诸家传数年之间寒暑不置史遂有所得巍然为乡之达尊凡乡人从先生之言行文公丧葬正礼者史丈为之护丧排异端守礼法老而益笃或言行有违礼者先生必正色语之史亦安受不以为忤也又史璠者丈人从子也亦为商遣其子从先生游亦自取小学讲说体行乡中夸毗子往往笑之史君曰我惟从贺先生行耳久之行义卓然乡人敬服遭母丧一遵文公礼衰服俨然居倚庐之中不御荤酒终丧始出后数年先生为作倚庐记纪其实以为世劝云

先生尝迎从叔父之丧于他州适其边有以酒食诱杀夷虏以报功者其指挥董某者谓其当事之官曰吾闻贺父将至倘问及杀贼事以实告耶姑讳之也其人曰是安可实告只言敌杀耳已而先生至董具道其实且曰某于他人可欺于尊者不忍欺也先生得人尽情大率类此

先生往年寓客邸时视从者烧煤主家之妇见其未习也自为烧之先生辄致敬以避于外如是者再三则其人亦知礼而相避矣盖化之也

先生静修林下而实未有忘天下之心当孝宗改元之时辽东都司都指挥邓钰大学刘吉御史姜洪曹琳更有不记名者若干人交章荐举时先生有老母在堂闻之曰时其泰乎吾虽不能出而天下贤才当见用矣

先生之外父乏嗣取而养之于家已而虑曰古人必立同宗之子为后今吾外父有侄当为立之议其季者其母有艰色乃议其兄之瞽者且曰瞽于其家无用而有孩数岁遂取为后且谓世之瞽者诵习淫邪妄诞而不知道正事乃独教以诵文公小学教条东莱格言孝顺诗有益事云

族弟禟家人尝与乡之刘姓公子争贸易以瓦砾掷其马不数日马病死欲讼之官先生有家生良马值若干金刘指语人曰必得此马吾方已也先生知之即以与之不须禟一钱

先生自少即勤问学不事游乐及成化戊子谒疾归家益潜心正学杜门不出者十年至戊戌岁始造表弟马指挥文敬园中看花有诗云斋居四十二年身未见东风桃李春今日名园一杯酒不妨聊作赏花人盖实事也

先生数岁时常宿亲戚家其老者能言典故先生与之寝不一二夜得其所有殆尽闻者咸异之已而为卫庠生宪副杨公镛按临见而爱之问吾州古郡名对之甚悉杨喜目浮图出句云宝塔七层远近皆来瞻仰即应曰邦畿千里华夷无不归依杨益喜且曰他日必成远器先生虽习举业时乏典籍偶得性理羣书一册把玩不倦识见趋向自少年已过人远矣景泰初吾州以边卫奋武绝少文学卫庠虽设而为生员者多官府拘执充之故当时校各所出丁重役则曰吾所有读官学者若干人矣是以读书为重役也先生乃挺然崛起勤于学业年十八闻辽阳新举子丘时雍先生精于诗遂不远数百里往从学焉逾年有得而归年二十中乡试第二乃吾州破荒也乡人称先生自少谨饬正大虽处他乡无父师相临而未尝为一亵狎非礼之事诸友之年长者亦罔不重爱焉

先生在科时凡外官有馈于科中则其乡里同年之在科者为之致之书籍帽袜之类盛以食罗舁入分布一切却之同官对送者大言曰此独不受者新选户科贺大人耳先生略不恤也有乡里相寻不遇以干葡萄一囊投之而去先生归曰此不可受者遂访其人于正阳门外还之比归为暑所伤疿出遍体后岁至其时则发夫人尝指以示儿辈曰汝父此疮如此得耳

表亲千户马某以贫乏割其居宅一隅卖之先生知之谕之曰汝祖宗故宅奈何轻以毁弃耶乃为出白金数两以赎之又表亲某假贷白金数两于乡人须索甚急卒无以应因构雠怨先生曰当有以解之时方空乏乃假之相知者得白金如其数偿之

先生尝言人不可作半间不界之人故每语人必以尽善全美之道凡乡人有争田者必以虞芮让田告之兄弟相争者必以夷齐让国告之有为继母所苦及弟之不道者必以大舜之事告之傍引曲譬反复不厌故虽顽者亦多感悟焉

先生惩人之罪虽严肃然事过即不复停蓄于心矣看杜诗曰无深意味不如还看击壤集

先生性喜宾客恭谨乐易好谘访老而不懈用是屏居四十余年而于天下人物风土民情虏患类能知之

先生所友皆当时第一流人如陈白沙罗一峯林蒙庵周翠渠辈凡有言论书尺切于进德修业者必籍录置座前时用观省正德己巳逆瑾括民田东人惊疑思乱义州以守臣贪懦遂先发聚众纵火劫财城中大扰然相戒曰毋入东街惊贺老爷乡人以告遂请先生往谕先生辞曰吾非上官获保里闬足矣请之再三遂从子弟十余人往彼即拜跪言此事恐不能保全乞示生路先生曰汝辈既知悔即不杀人犹可解众稍戢俄而相率至东街巷口罗跪再请先生曰尔等烧屋劫财皆可抵偿惟杀人不可赦明后日镇城当有体勘人来尔辈须拜跪求生耳慎无杀人已而抚镇人果至须臾又报发军来剿众复呼噪相聚曰贺老爷不曾说谎我辈再往问之先生曰城中被尔等扰乱至此镇城焉得不发兵兵虽至尔等第不杀人当有原宥众复退数日竟如其言城中不伤一人屯中凿窖得钱若干先生分济贫乏且为银的以诱射焉

郡人某其子已为儒学生以贫鬻为义孙先生伤感垂涕令家人借银若干资之不计其报

先生教子孙严而有道教门生亦然子孙男女但解言语即教以揖拜问安之礼知出入即教以出告反面之礼虽习举业必教以得失有命毋为夺志读书暇日则教以学算数讲六书习射法郊行见枯骨辄令子弟埋之

乡闾育女多不举先生立法以戒家人曰吾家子妇敢有効尤者必出之盖忍于杀子何所不至乎

先生晨兴祠堂行礼后入书舍诸生揖毕则令倍诵白鹿洞规东莱格言曰此诸经之机括在吾人实体而行之真学圣贤之要诀也丁宁反复不厌其详虽僮仆孩稚咸习闻其说焉

先生有一友尝为县罢归简敖不拘小节乡人易之而先生敬待如初或以为请先生曰此公有气节曾于国子监奏巨珰罪恶后其人送香文庙诸生揖毕即举名问曰某人安在此公立应曰学生是也忠直之名传天下夫取人者常于其大节小节置之可也先生以文公制为祠堂奉先始以继祢小宗不敢祭及四代既而得原籍定海家书知继高祖之小宗贫弱无室庐乃叹曰谋生如此祀礼可知于是制高祖以下神主祀之为辞以告从权之故又初从家礼以西为上后谓文公拘于时制祖开元之礼于人情未安乃更以中为尊焉凡教童子即以格言至论日夕熏聒之曰此所谓作圣之基也如周元公希贤希圣章悉以俚语易其辞揭诸壁使童蒙熟诵

先生自少未尝以居官受用许家人而必语以力田谋食之道曰古人仕宦为行道济世耳可以此求衣食乎

军士亡命其妻以征粮自缢救不死苦楚莫诉先生闻知令人召妇立券为代输或曰徒收此券耳不如无也先生曰非汝所知也门生某奉简求荐先生复书谕以安命守义之意且叹曰渠听信与否不可必尽吾心焉耳

宪庙丧先生于书舍率子弟门生斋宿有别馆生三人以巿无肉买豕杀而食之先生怒而责之

先生尝白 【 白:曰】 诗不叶韵不成诗况性情有邪正好恶之心得之吟咏今学诗者不叶韵遗淫诗岂圣人删诗教人本意读春秋一主程胡于书取典谟训诰诸明显者时时诵味礼中有疑者曰在吾人精以择之又曰文公采辑于小学者精粹之言也可详玩而力行之先生尤喜易观象玩辞不以高年衰病少置至于易学启蒙沈潜反复功力尤多

李参戎守义锦三卫酋琐合台者以燕狗子为谋主岁为边患狗子故开原盗叛入虏中为乡导先生语李曰擒狗子庶边患可少李犹豫未决先生曰文公白鹿洞规不有处事之要乎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已断而行之乃为不徒诵说也李意决成化壬寅夏计擒狗子诛之是后累岁无边警门人有胡文宝者当科举时以疾不果行返该卫路费先生深喜每举以勉诸生曰人须取舍明然后可以上进傥义利不明先已陷于小人之域何缘长进耶谓门人王瑞之曰矜之病人皆有之瑞之更多耳当省察克治之方可进也乃为诗举谢子事书其扇以教之自后瑞之知所用力常自克励后尹临安六载有声

成化庚子东土大饥先生告之李正郎曰闻永平仓有米若预奏朝廷运来赈济庶人民不至死亡而边方可守李诺之得米八万石明年果再饥赖此克济

门生于衢路中或失仪责之曰为学须躬行躬行须谨隐微小小礼饥遵守不得更说甚躬行于显明之处尚如此则隐微可知矣

又曰好利之徒何益于师门何益于乡党何益于国家

教门生曰为学须躬行故曰学者将以行之也不行岂谓之学又曰躬行须是改过迁善不然胡行而已

谓门生曰汝各家纺织否对曰不能也且无闲工夫曰此何言也男耕女织此正当为之事今有不会种田者乎不为耳若曰无闲工夫吾乡未尝以无闲工夫不种田也汝辈读书只是不信如葛覃七月等诗只是口诵而已此是吾乡所缺者郄将粮食易衣少间衣食俱不足矣着意为之不愈于外面奔波也

某巡按考试丁忧生员先生曰此何理也坏人伦坏风俗孰甚于此古人凡有丧者天子之命三年不过其门教之孝也又曰好秀才决不出考忍心害理君子肯为之耶皆可叹也

门生有粗率者侍立恭谨先生曰朝夕侍亲守得此礼便是孝敬之子矣

门生侍侧先生问之曰孟子曰圣人与我同类者汝辈亦曾如此省察思虑否孟子此章吃力说许多话其意安在汝辈读之曾得其意否读书不切己诵说何益

因门生说孟子天爵良贵章教之曰此处说内外轻重极是明白痛切但汝辈心中不十分爱他不把来心中常常涵泳体察何由得长进耶

李参戎谈毛正郎为屯军贫者娶妻事先生曰文王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毛公亦有合此意其心虽私而事则公也李曰敛官员之俸以为之焉得为善曰所妨者小所成者大如彼取之如此用之人亦安得而非之今但继其事而以诚心行之又推而及于操军边军之无妻者悉为娶之不亦大好事耶又安可以其心之私遂非之而不为也为己为人天理人欲所争毫末耳

门生有居丧而外父死议往吊之或曰礼三年之丧不吊先生曰此非寻常吊者比乃重丧未除而遭轻丧服其服而往哭之礼也

尝戒学者曰好戏谑者薄德者也恭敬敦厚谓之德戏谑轻浮非薄德而何

盘粮陈绣衣宽来访请曰生行事可否不能自知且无可问处幸有以教我先生曰不闻此言久矣虚心下问人之所难舜之大智亦不过好问好察大人此意正某之所当法也陈固问之先生以往年之过刻者告之

教诸生书过善于籍以为戒劝曰有过非特自以为戒众人亦当以为戒而自省有善非特众人以为法而自己亦当以为法而继之庶乎德业可进也又曰善恶虽小须辨别如睹黑白方好若含糊不分有善亦不知其为善而加勉有恶亦不觉其为恶而克治德业何由而进汝辈须互相讲究辨别之可也

尝责一门生曰汝于朋友不取胜己者是废朋友之伦矣夫君臣父子夫妇长幼皆赖友以规箴切磨朋友之伦其可废乎

狱吏有徐姓者公平谨慎晓解文移在司若干年不妄取于人先生闻之喜曰是何教而为善也令人送以历日徐自兹愈益谨饬

门人某为总戎先生以书戒之曰位高者易骄骄则贤人日疏而忠言不闻忠君报国事业由是而隳矣子其慎之

初邑中僧道盛行后以先生正教之兴渐次衰谢乡人惑之者甚少虽缁流亦往往自悔悟有反正者有归儒而游门墙者有恨其衰暮而不能归正者

凡人家义男物故即以其妻为他义男之妻者殊非道理今后吾家或遇此事待其守服满日欲嫁者嫁之

严内外之分男女有别人之大礼载诸小学最为详明人家往往牵于习俗视为末务致帷薄不修悔之已晚今后吾家当一遵正礼戒此俗弊务要男女有别以全人道

祠堂所在之宅宗子世守之不得分析所以然者非故为厚此薄彼也将以尊祖考妥神灵重根本而繁枝叶也苟违此义如世俗所为一言忿怒骨肉乖离割户分门断裂破碎朝为大家而夕若有罪抄札者使祖宗神灵无顿身之处根本既伤枝叶凋落必然之理矣纵其间有能卓立起家者西荣东瘁岂祖宗兼爱子孙之心哉为吾子孙者当世守此礼庶根本既盛而枝叶自繁违者以不孝论

教诸妇一十二条曰安详恭谨曰承祭祀以严曰奉舅姑以孝曰事丈夫以礼曰待姊姒以和曰教子女以正曰抚婢仆以恩曰接亲戚以敬曰听善言以喜曰戒邪妄以诚曰务织纺以勤曰用财物以俭皆用俗语详悉解之每旬诸妇于堂下拜后令子弟一人于傍读前教数条听毕拜谢而退

先生尝曰论文王之化者必序后妃之葛覃数独夫之恶者必以作奇巧悦妇人为言戒俗而法古敦本而抑末固君子之责也古人云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今纵不能行之一乡不可验之一家乎

同年张汝弼尝曰吾梦中得二恨语恨司马迁早死史记之书不完恨苏东坡早生伊洛之道不信先生曰此何足恨也纵使马迁迟死史记得完先黄老而后六经退处士而进奸雄贵势利而羞贱贫等病能免之乎古人贵亲炙苏子亲见二程尚不信其道德若使生于其后何能信之乎纵使随众而信之亦虚文耳此二者皆不足恨也先生教门生行祭先之礼每四时仲月课其倍诵文公时祭礼文且演其仪度其祭之日期预报而书之至期注销之有始行不习熟者礼生相之

有一亲家欲行家礼乃自疑曰我家无秀才奈何先生曰汝家无秀才无人伦乎若用佛教则汝家有和尚乎其人遂服

史六丈送一生来学且教之曰学些人事也好先生曰此言便不是矣人之所学唯在人事此圣贤教人之正意却说学些也好不知学个什么是全好耶

先生有甥曰胡深者其父没时甫八月耳年六岁即从学受躬行之教弱冠时追痛其父早逝未能行丧乃谋欲追补之为文一篇以呈先生览之曰虽汝孝心然先王制礼已有定法不可过也苟有此心竭力以奉寡母尽诚以承祭祀可也

俗传打旱孤椿者谓天旱是墓中新死人作怪所致掘墓碎之则两愚民无知往往妄作成化间先生尝告之当道禁其事后数年王备御始至适天旱村民来告欲踵故俗王草率许之先生闻之急作一简论其妄诞且干国典王遂悔而急止之已而天自雨讹言亦息后有南人彭姓者专以是惑众两城乡民信者颇多先生言之王参□杖其人火其书

乡武弁喜功名者往往有烧砖包砌边墙之议白都阃请诸先生先生曰嘻是欲为秦皇之长城者矣审如是边人死亡无日矣我国初立边始而埋木为栅已而掘坎为壕又其后也为小小土墙边人不甚劳也今规模高厚民已告劳矣苟欲烧砖包砌非秦之长城而何古人云作者不居居者不作如秦作长城后人因而为利而秦则亡灭此事理之明白者奈何效之纵使处之有法不劳而成只欲地方继续修理亦已难矣且如吾州之城九里余耳顷因连雨倾塌殆尽以一城两卫之力累年不完今一城之边动辄二百余里傥有如吾城倾坏时何以修复今姑以黑白窑言之一城凡有三座每年春追其夫丁尚有至秋未完者今为长计其窑当数倍于前矣民力可能办耶幸勿再议白公悚然而止

往年东人屡欲展辽东省夺三岔河之北老虎林谓其地沃饶且自广宁至开原甚近虽贤明重臣亦往往惑之先生闻之叹曰今日视祖宗时强弱如何民不聊生仓廪空乏守其见在者可矣奈何为此好大喜功之事以杀吾边人乎且东人之所不安者患在无政以养之耳非患地之狭也或者劳力而成为利几何而兵连祸结宁有已时况时诎举赢尤古人之所深忌者

医闾先生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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