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绝顶聪明的人,都善于说笑话。因为他的见解是超过普通人的,他的庄言正论,非常人所能领会。于是遇着俗不可耐的人,只好拿诙谐来对付他。这是聪明人善于说笑话的一个原因。聪明人的见解,既超过常人,那么,他对于世上一切的事,都不满意,却是一个人的力量,又拗不过全社会的势力,满腹牢骚,无从发泄。于是他所走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厌世”,一条是“玩世”。像屈原,就是走得第一条路;像东方朔,就是走得第二条路。后来无数的聪明人,都是走这两条路的。这是聪明人善于说笑话的第二个原因。而且笑话也只有聪明人能说。寻常一句话,到了他口里,便变了十分有趣的笑话。反转来说,本来是一句笑话,到了笨钝的人口里,也变成枯燥无味了。这是聪明人善于说笑话的第三个原因。

东坡,当然是个绝顶聪明人,那么,说笑话,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不但是善于说笑话,他还能拿说笑话的口吻去做文章。因此,他的诗和文里,往往充满了诙谐的彩色。他自己评他的文章道:

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

这可见他的诗文的特色是怎样了。

东坡的诙谐语,见于当时人的记载的很多。我们随便拣几条记在这里,每一阅读,虽在六七百年后,犹可见他掀髯纵谈,四座绝倒的光景。

一天,有个自命为诗人的某某,拿了一首诗送给东坡看。题目是咏竹。诗中有两句道:“叶垂千口剑,干挺万条枪。”东坡看罢,大笑道:“诗虽好,可惜是十根竹竿,一个叶子。”那人面红耳赤而退。

照他的诗说,上句是一千个叶子,下句一万条干,岂不是如东坡所说的一根竹竿一个叶子么!照文学说,原不必拘定要和算学相合。但是那人的诗,实在做得太恶劣了,却不自知恶劣,拿给东坡看。东坡若说他不好,他未必肯服,被东坡这样一说,他不得不面红耳赤了。却也亏得东坡想得出这一句话。

东坡有一天赴一个富家的宴会。富翁的姬妾,有十几个人,一个个都是能歌善舞,姿色技艺,无不双绝。独是其中有一人名叫媚儿,容貌虽还生得不差,却是躯干伟大,有赳赳武夫的模样。偏偏那些身材苗条的,不很为富翁所钟爱。而富翁独具只眼,最爱媚儿。这一天,席上歌舞罢了,富翁就拿出纸笔,替媚儿向东坡求诗。当然是想东坡称他赞几句,好夸耀于他人。在东坡,却是一个难题目了。描写得不切,那诗有什么价值!他想了一想,才写成四句道:“舞袖蹁跹,影摇千尺龙蛇动。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媚儿得了这样的赠言,也只有面红耳赤而已。原来“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本是石曼卿咏松的诗,东坡借来用的。

元祐时东坡在朝,和公卿论政,往往意见不合,就任意狎侮人家,人家也无奈他何。独是对于司马光,不敢有轻侮之词。只有一天,议论不合,罢朝而归,方解带宽衣时,一面大呼“司马牛!司马牛!”只这“司马牛”三字,很可想见他的风趣。

东坡和王荆公(安石)意见本来不大对,议论往往相左。荆公好以己意说字,只是望文生义,毫无根据。东坡尝拿“坡”字问安石道:“这个字是何所取义?”安石道:“‘坡’是土之皮。”东坡答道:“照这样类推,可说‘滑’是水之骨。”安石默然不能答。

安石又说:“用竹鞭马,作笃笃之声,故‘笃’字从‘竹’从‘马’。”东坡听见此说,笑道:“‘笑’字从‘竹’从‘犬’,(按指草书)用竹鞭犬,有什么可笑?”东坡又道:“‘鸠’字从‘九’从‘鸟’,也有证据。《诗经》上说:‘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爹和娘,恰是九个。”

东坡和刘贡父是极好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无非说笑话解闷。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东坡一天对贡父说:“少年时和舍弟一同读书,每天只吃三白,却也觉得很有味。不知道人间有甚山珍海错。”贡父问道:“什么叫三白?”东坡道:“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这就叫三白。”贡父闻言大笑。过了许多的时候,东坡已把这句话忘记了,却是贡父还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有意要和东坡相戏。一天,写了一张帖子,请东坡吃‘皛饭’。东坡接着帖子一看,就呆了,不知道‘皛饭’是什么东西。明知是贡父有意和他开玩笑,然究竟猜不出“皛饭”二字是什么用意。也只好怀疑赴会。到贡父家里,坐定以后,饭拿出来了,只见是萝卜盐饭。东坡才恍然大悟。饭吃完了,临别,东坡对贡父道:“明日可到我家吃‘毳饭’。”贡父又被他弄呆了,不知“毳饭”又是什玩意儿。明天,贡父到东坡家里,东坡只和他闲谈,老不拿出饭来吃。贡父有些饿了,就催东坡开饭。东坡慢慢的答道:“等一回儿。”过了一回,贡父又催,东坡还是答道:“等一回儿。”又过了一回,贡父实在饿得忍不住了,只好再催。东坡道:“盐也毛(编者按毛,音模。意思是无),萝卜也毛,饭也毛,非毳而何?”贡父大笑,才知道他是报复昨天的戏谑。于是乎拿出饭来吃,尽欢而散。按,这个故事,许多书上是说刘贡父和苏东坡的故事,却是在《高斋漫录》上,刘贡父作钱穆父。究竟是刘是钱,我们可不必去考,总之重要的角色是东坡,是大家一样如此说的。我们现当他是东坡的故事看,其他配角,刘贡父也好,钱穆父也好。我们只看了这个故事,可以知道东坡的诙谐生活是怎样了。

又有一天,刘贡父请客,东坡也在座。吃了一半,东坡因为有事要先回去,贡父就出一个对子道:“幸早里,且从容。”原来这是一个谐音的对子。“幸早里”(里今作哩)谐作“杏枣李”,是三个果子名;“从容”,是一味药名。东坡不假思索,立刻答道:“奈这事,须当归。”“奈这事”谐作“柰橘柿”,是三个果子名;“当归”,是一味药名。恰和贡父的话针锋相对,一点不差。

刘贡父晚年,患了风疾,须眉都落掉了,鼻梁也差不多要断了。一天,东坡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喝酒,贡父也在座,大家各引古语为戏。依次说过,挨到东坡,东坡就套了《大风歌》的老调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满座大笑。贡父只好恨在心里。这虽是说笑话,却未免太使朋友难为情了。

东坡整日价这样的信口诙谐,看起来好像是没意识的油腔滑调,其实是不然。他这样的诙谐,另有不得已的苦衷,就是前面所说的,满腹牢骚,无从说起,借着笑话发泄发泄。我们只看下面记的一段东坡的故事,就可以知道了。

一天,东坡在吃过饭后,扪着肚子散步,一面问他的婢女们:“可知道我肚子里是什么?”一个道:“满肚子都是文章。”东坡道:“不是!不是!”又一个道:“满肚子都是机械。”东坡道:“不是!不是!”又一个道:“满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无言,捧着肚子大笑。他虽然不曾说明这话是对的,但是他已默认了。

我们只看“满肚皮都是不合时宜”,可知他平日所说的笑语,都是由这“不合时宜”变出来的,岂是寻常油腔滑调所能比拟的么。

东坡半日的谈论,是这样的诙谐,他把这种诙谐的话,放在文章里,就成了他的文章的一种特色。如《闻子由瘦》的诗云: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鱼虾缘习俗。……

这可见他诙谐风味的一斑。他又有诗道: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这诗也很诙谐,读之令人失笑。但是后来有人加上两句道:

若要不瘦又不俗,除非天天笋炒肉。

可惜东坡不曾见到这两句诗,倘使见到,定要捧腹大笑一顿。

他的诙谐文章的专书,要算是《艾子杂说》。他是托名一个人名叫艾子的所说的话,大概和周秦诸子的体裁相同。如云:

艾子出行邯郸道上,见二媪相与让路,一曰:“媪几岁?”曰:“七十。”问者曰:“我今年六十九,然则明年当与尔同岁矣。”

又一则云:

艾子出游,见一妪,白发而衣衰粗之服,哭甚哀。艾子曰:“妪何哭而若是之哀?”妪曰:“哭吾夫也。”艾子曰:“妪自高年,而始哭夫,不识夫谁也?”曰:“彭祖也。”艾子曰:“彭祖寿八百而死,固不为短,可以无恨。”妪曰:“吾夫寿八百,诚无恨,然又有寿九百而不死者,岂不恨耶!”

《艾子杂说》这部书,或谓不是东坡作的,是后人假托的,然照我看来,那诙谐的口吻,绝像东坡,应该说是东坡作的。这就他自己所说的“嬉笑怒骂的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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