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

太宗文武皇帝

纲 戊子,二年,春正月,长孙无忌罢。

纲 三月,诏自今大辟,并令两省、四品及尚书议之。

目 大理进每月囚帐;上命自今大辟,皆令中书、门下四品已上及尚书议之,庶无冤滥。既而引囚至岐州刺史郑善果,上曰:“善果官品不卑,岂可使与诸囚为伍。自今三品以上犯罪,听于朝堂俟进止。”

纲 关内旱饥,赦天下。

目 关内旱饥,民多卖子;诏出御府金帛赎以还之。上尝谓侍臣曰:“古语有之:‘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人喑恶。’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故朕即位以来,不欲数赦,恐小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至是,以连年水、旱赦天下,且曰:“使年丰谷稔,天下乂安,移灾朕身,是所愿也。”所在有雨,民大悦。

纲 夏四月,突厥突利可汗请入朝。

目 初,突厥颉利可汗以薛延陁、回纥等叛,遣突利讨之。败还,拘而挞之,突利由是怨,表请入朝。上谓侍臣曰:“向者突厥方强,凭陵中夏,用是骄恣以失其民。今困穷如是!朕闻之,且喜且惧。何则?突厥衰则边境安,故喜。然朕或失道,亦将如此!卿曹不惜苦谏,以辅不逮。”

纲 六月,祖孝孙奏唐雅乐。

目 初,上皇命祖孝孙定雅乐,孝孙以为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考古声,作唐雅乐。至是,奏之。上曰:“礼乐者,圣人缘物以设教,治之隆替,岂由于此?”杜淹曰:“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闻者悲泣,岂可谓治不在乐乎!”上曰:“悲喜在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具存,为公奏之,公岂悲乎?”魏徵曰:“乐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纲 畿内蝗。

目 上入苑中,见蝗,掇数枚,祝之曰:“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宁食吾之肺肠。”欲吞之,左右谏曰:“恶物或成疾。”上曰:“朕为民受灾,何疾之避!”遂吞之。是岁,蝗不为灾。

纲 秋九月,诏非大瑞不得表闻。

目 上曰:“比见群臣屡上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乃诏:“自今大瑞听表闻,余申所司而已。”尝有白鹊巢于寝殿槐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

纲 出宫女三千余人。

目 天少雨,中书舍人李百药言:“往年虽出宫人,无用者尚多,阴气郁积,亦足致旱。”上命简出之,前后三千余人。

纲 冬十月,杀瀛州刺史卢祖尚。

目 上以卢祖尚廉平公直,欲遣镇抚交阯。祖尚既谢而复悔之,以疾辞。上遣杜如晦等谕旨,祖尚固辞。上大怒曰:“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命斩于朝堂,寻悔之。他日,与侍臣论齐文宣帝之为人,魏徵对曰:“文宣狂暴,然人与之争,事理屈则从之。有青州长史魏恺使梁还,除光州长史,不肯行,文宣怒而责之。恺曰:‘臣先任大州,有劳无过,更得小州,所以不行。’文宣赦之。此其所长也。”上曰:“然。向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由此言之,不如文宣矣!”命复其官荫。

徵容貌不逾中人,而有胆略,善回人主意;每犯颜苦谏,或上怒甚,亦为之霁威。上尝得佳鹞,自臂之,望见徵来,匿怀中;徵奏事故久,鹞竟死怀中。

纲 十一月,以王珪为侍中。

目 故事:军国大事,则中书舍人各执所见,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给事中、黄门侍郎驳正之。至是,上谓珪曰:“国家本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正以人心所见,互有不同;苟论杂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比来或护己短,遂成怨隙;或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怨。此乃亡国之政,炀帝之世是也。卿曹各当徇公忘私,勿雷同也。”后又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应论执。比来惟睹顺从,不闻违异。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房玄龄等皆顿首谢。

上又尝谓珪曰:“开皇中旱,隋文帝不许赈给,而令百姓就食山东。比至末年,天下储积可供五十年,炀帝恃之,卒亡天下。但使仓庾之积足以备凶年,其余何用哉!”

上尝问珪曰:“近世治不及古,何也?”对曰:“汉世尚经术,宰相多用儒士,故风俗淳厚,近世重文轻儒,参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也。”上然之。

上闲居与珪语,有美人侍侧,指示珪曰:“此庐江王瑗之姬也,瑗杀其夫纳之。”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纳之为是邪,非邪?”上曰:“杀人而取其妻,卿何问是非!”对曰:“昔齐桓公知郭公之所以亡,由善善而不能用,然弃其所言之人,管仲以为无异于郭公。今此美人尚在左右,臣以为圣心是之也。”上悦,即出之。

纲 诏举堪县令者。

目 上曰:“为朕养民者,惟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五品以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纲 诏自今奴告主者斩之。

目 上曰:“比有奴告主反者。夫谋反不能独为,何患不发,何必使奴告之邪!自今奴告主勿受,仍斩之。”

纲 己丑,三年,春正月,耕藉东郊。

纲 二月,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仆射,魏徵守秘书监,参预朝政。

目 上谓玄龄、如晦曰:“公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比闻听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因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惟大事当奏者,乃关仆射。”

上又尝谓玄龄等曰:“为政莫若至公。昔诸葛亮窜廖立、李严于南夷,亮卒,而二人哭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颎相隋,公平识治体,隋之兴亡,系颎存没。朕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贤相也。”

玄龄明达史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与如晦引拔士类,常如不及。上每与玄龄谋事,必曰:“非如晦不能决。”及如晦至,卒用玄龄之策。盖玄龄善谋,如晦能断也。二人同心徇国,故唐世称贤相推房、杜焉。

玄龄监修国史,上语之曰:“汉书载子虚、上林赋,浮华无用。其上书论事,词理切直者,朕从与不从,皆载之。”

或告魏徵私其亲戚,上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按之,无状。上以徵不避嫌疑,让之曰:“自今宜存形迹。”徵曰:“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但存形迹,则国之兴丧未可知也。臣不敢奉诏。”上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愿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上曰:“忠、良有异乎?”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悦。

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舜明目达聪,故共、鲧、、苗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上谓魏徵曰:“齐后主、周天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自啖其肉,肉尽而毙,何其愚也!然二主孰为最劣?”对曰;“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为亡国,齐主尤劣也。”

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鉴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谨终如始,则善矣。”

房玄龄、王珪掌内外官考,侍御史权万纪奏其不平,上命推之。魏徵谏曰:“二人素以忠直被委任,所考既多,其间能无一二不当!然察其情,终非阿私。且万纪比在考堂,曾无驳正;及身不得考,乃始陈论。此非竭诚徇国也。今推之,未足裨益朝廷,徒失委任大臣之意,臣所爱者治体,非敢私二臣也。”上乃释不问。

纲 夏四月,上皇徙居大安宫。

纲 六月,以马周为监察御史。

目 茌平人马周,客游长安,舍于中郎将常何之家。会以旱求言,何武人不学,周代之陈便宜二十余条。上怪问之,何对曰:“此臣家客马周为臣具草耳。”上即召见,与语,甚悦,除监察御史。以何为知人,赐绢三百匹。

纲 冬十一月,以荀悦汉纪赐凉州都督李大亮。

目 上遣使至凉州,都督李大亮有佳鹰,使者讽使献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绝畋游而使者求鹰。若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乃是使非其人。”上悦,手诏褒美,赐以荀悦汉纪。

纲 以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统诸军讨突厥。

目 代州都督张公瑾上言突厥可取之状,上以颉利既请和亲,复援梁师都,命李靖为行军总管讨之,以公瑾为副。拔野古、仆骨等酋长并率众来降,于是复以李世、柴绍、薛万彻为诸道总管,众合十余万,皆受靖节度,分道出击突厥。

纲 十二月,突厥突利可汗入朝。

目 上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常痛心焉。今单于稽颡,庶几可雪前耻矣。昔人谓御戎无上策,朕今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岂非上策乎!”

纲 闰月,蛮酋谢元深等来朝。

目 时远方诸国来朝贡者甚众,服装诡异,中书侍郎颜师古请作王会图以示后,从之。

纲 濮州刺史庞相寿有罪,免。

目 相寿坐赃免,上以其秦府旧人,复其官。魏徵曰:“秦府左右甚多,若人人皆恃恩私,则为善者惧矣!”上悦,谓相寿曰:“我昔为一府主;今为天下主,不得独私故人。”赐帛遣之。相寿流涕而去。

纲 庚寅,四年,春二月,李靖袭破突厥于阴山,颉利可汗遁走。

纲 以温彦博为中书令,戴胄参预朝政,萧瑀参议朝政。

纲 三月,四夷君长诣阙请帝为天可汗,许之。

目 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上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

纲 蔡公杜如晦卒。

目 如晦疾笃,上遣太子问疾,又自临视之。及卒,上语及,必流涕,谓房玄龄曰:“公与如晦同佐朕,今独见公,不见如晦矣!”

纲 夏四月,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擒突厥颉利可汗以献。

目 颉利败走,往依沙钵罗设苏尼失部落。任城王道宗引兵逼之,使苏尼失执颉利,行军副总管张宝相取之以献,苏尼失举众来降,漠南遂空。上御楼受俘,馆之太仆。上皇闻之,叹曰:“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付托得人,复何忧哉!”

突厥既亡,其部落或北附薛延陁,或西奔西域,其降唐者尚十万口,诏群臣议区处之宜。朝士多言:“戎狄自古为中国患,今幸破亡,宜悉徙之河南兖、豫之间,分其种落,散居州县,教之耕织,可以化为农民。”颜师古请“寘之河北,分立酋长,领其部落”。李百药以为:“突厥虽云一国,然种类区分,各有酋帅。宜因其离散,各署君长,使不相臣属,则国分势敌,不能抗衡中国矣!仍于定襄置都护府,为其节度,此安边之长策也。”温彦博请“准汉建武故事,置于塞下,顺其土俗,以实空虚之地,使为中国扞蔽”。魏徵以为:“戎狄,弱则请服,强则叛乱,若留之中国,数年之后,蕃滋倍多,必为腹心之疾。西晋之乱,前事之明鉴也!宜纵之使还故土便。”彦博曰:“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以穷来归,奈何弃之!若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数年之后,悉为吾民。选其酋长,使入宿卫,畏威怀德,何后患之有!”上卒用彦博策,处突厥降众,东自幽州,西至灵州;分突利故地为四州;又分颉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右置云中二都督府以统其众。以突利为顺州都督。初,颉利族人思摩,无宠于颉利。颉利之亡,亲近者皆离散,独思摩不去,竟与俱擒。上以颉利为右卫大将军,苏尼失,思摩皆封郡王,其余拜官有差,五品以上百余人,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

纲 林邑遣使入贡。

目 林邑献火珠,有司以其表辞不顺,请讨之,上曰:“好战者亡,如炀帝、颉利皆所亲见也。小国胜之不武,况未可必乎!”

纲 六月,修洛阳宫。

目 给事中张玄素上书曰:“洛阳未有巡幸之期而预修宫室,非今日之急务也。且陛下初平洛阳,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毁之,曾未十年,复加营缮,何前日恶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财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炀帝矣!”上叹曰:“吾思之不熟,乃至于是!”顾谓房玄龄曰:“玄素所言有理,可即罢之。后以事至洛阳,虽露居亦无伤也。”

纲 秋七月,敕百司:“诏敕未便者皆执奏。”

目 上问房玄龄、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文帝勤于为治,临朝或至日昃,五品以上,引坐论事,卫士传餐而食;虽性非仁厚,亦励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则照有不通,喜察则多疑于物,事皆自决,不任群臣。一日万机,岂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则惟取决受成,虽有愆违,莫敢谏诤,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则不然。择天下贤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关由宰相,审熟便安,然后奏闻。有功则赏,有罪则刑,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何忧天下之不治乎!”因敕有司:“自今诏敕未便者,皆应执奏,毋得阿从,不尽己意。”

纲 以李纲为太子少师,萧瑀为太子少傅。

纲 以李大亮为西北道安抚大使。

目 西突厥种落散在伊吾,诏以李大亮为安抚大使,贮粮碛口,以赈之。大亮言:“欲怀远者必先安近,中国如本根,四夷如枝叶,疲中国以奉四夷,犹拔本根以益枝叶也。今招致西突厥,但有劳费,未见有益。况河西州县萧条,不堪供亿,不如罢之。其或自立君长,求内属者羁縻受之,使居塞外,为中国藩蔽,此乃施虚惠而收实利也。”上从之。

纲 以李靖为右仆射。

目 靖性沉厚,每与时宰参议,恂恂似不能言。

纲 冬十一月,除鞭背刑。

目 上读明堂针灸书,云“人五脏之系,皆附于背”,故有是命。

纲 大有年。

目 上之初即位也,尝与群臣语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乱之后,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对曰:“不然。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譬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上深然之。封德彝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徵书生,未识时务,信其虚论,必败国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汤、武皆承大乱之后,身致太平;若谓古人淳朴,渐致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从徵言。

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抚之,民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

帝谓长孙无忌曰:“贞观之初,议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讨四夷。’惟魏徵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颉利成擒,其酋长并带刀宿卫,皆袭衣冠,徵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徵再拜谢曰:“此皆陛下威德,臣何力之有焉!”帝曰:“朕能任公,公能称朕所任,则其功岂独在朕乎!”

上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斗粟三钱,一喜也;北虏久服,边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危亡立至,此一惧也。”

房玄龄奏:“阅府库甲兵,远胜隋世。”上曰:“甲兵武备,诚不可阙;然炀帝甲兵岂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尽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纲 辛卯,五年,秋八月,杀大理丞张蕴古。

目 河内人李好德有心疾,为妖言,大理丞张蕴古按之。奏:“好德实被疾,不当坐。”治书侍御史权万纪劾奏:“蕴古相州人,而好德兄厚德为其刺史,故蕴古阿意纵之。”上怒,斩之。既而悔之,因诏:“自今有死罪,虽令即决,仍三复奏乃行刑。”

纲 九月,修洛阳宫。

目 上欲修洛阳宫,民部尚书戴胄表谏,以“乱离甫尔,百姓凋弊,营造不已,劳费难堪!”上甚嘉之。既而竟命将作大匠窦琎修之。琎凿池筑山,雕饰华靡;上怒,遽命毁之,免琎官。

纲 冬十月,诏议封建。

目 初,上问公卿以享国久长之策,萧瑀对曰:“三代封建而长久,秦孤立而速亡。”上以为然,令群臣议之。魏徵以为:“京畿税少,多资畿外,若尽以封建,经费顿阙。又燕、秦、赵、代俱带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内地,难以奔赴。”李百药以为:“勋戚子孙皆有民社,易世之后,将骄淫自恣,攻战相残,害民尤深,不若守令之迭居也。”颜师古以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过大,间以州县,杂错而居,互相维持,足扶京室;为置官僚,皆省司选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朝贡礼仪,具为条式。一定此制,万代无虞。”于是诏:“宗室勋贤,宜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所司明为条例,定等级以闻。”

纲 十二月,制自今决死刑者皆覆奏;决日,彻乐减膳。

目 上谓侍臣曰:“朕以死刑至重,故令三覆,盖欲思之详熟也。而有司须臾之间,三覆已讫。又断狱者,惟据律文,虽情在可矜,而不敢违法,其间岂能尽无冤乎!古者刑人,君为之彻乐减膳。朕庭无常设之乐,然常为之不啖酒肉,但未有著令耳。”于是制:“决死囚者,二日中五覆奏,下诸州者三覆奏;行刑之日,尚食勿进酒肉,内教坊及太常不举乐。皆令门下覆视。有据法当死而情可矜者,录状以闻。”由是全活甚众。

上尝谓执政曰:“朕常恐因喜怒妄行赏罚,故欲公等极谏。公等亦宜受人谏,不可以己之所欲,恶人违之。苟自不能受谏,安能谏人。”

纲 康国求内附。

目 康国求内附。上曰:“前代帝王,好招来绝域,以求服远之名,无益于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国内附,倘有急难,于义不得不救。师行万里,岂不疲劳!劳百姓以取虚名,朕不为也。”遂不受。

上谓侍臣曰:“治国如治病,病虽愈,尤宜将护,倘遽自放纵,病复作,则不可救矣。今中国幸安,四夷俱服,诚自古所稀,然朕日慎一日,惟惧不终,故欲数闻卿辈谏争也。”魏徵曰:“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惟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纲 壬辰,六年,春正月朔,日食。

纲 群臣请封禅,不许。

目 初,群臣表请,上曰:“卿等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诚敬乎!”群臣请不已,上亦欲从之,魏徵独以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禅者,以功未高邪?德未厚邪?中国未安邪?四夷未服邪?年谷未丰邪?符瑞未至邪?“对曰:“今虽有此六者,然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车驾东巡,供顿劳费。又伊、洛以东,灌莽极目,而远夷君长皆当扈从;此乃引戎狄入腹中,而示之以虚弱也。况赏赉不赀,未厌远人之望;给复连年,不偿百姓之劳;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将焉用之!”会河南、北数州大水,事遂寝。明年群臣复以为请,上喻以旧有气疾,恐登高增剧,乃止。

纲 三月,如九成宫。

目 上幸九成宫避暑,监察御史马周上疏曰:“大安宫在城西,制度卑小,而车驾独为避暑之行;是太上皇留暑中,而陛下居凉处也,温凊之礼,臣窃有所未安焉。且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视膳。今九成宫去京师三百余里,太上皇或时思念陛下,陛下何以赴之?然今行计已成,不可复止,愿速示返期,以解众惑。仍亟增修大安,以称中外之望。”

纲 以长乐公主嫁长孙冲。

目 长乐公主将出,降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魏徵谏曰:“昔汉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岂得与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阳。今奈何资送公主反倍于长主乎!”上入告皇后。后叹曰:“妾数闻陛下称重魏徵,不知其故,今观其引礼义以抑人主之私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

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此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徵每庭辱我。”后退,具朝服,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贺!”上乃悦。

纲 夏四月,邹公张公谨卒。

目 公谨卒,上出次发哀。有司奏,辰日忌哭。上曰:“君臣犹父子也,情发于哀,安避辰日!”遂哭之。

纲 秋闰七月,宴近臣于丹霄殿。

目 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徵,昔日仇雠,不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徵、珪尽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谏,我不从,我与之言辄不应,何也?”魏徵对曰:“臣以事为不可,故谏;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上曰:“应而复谏,何伤!”对曰:“昔舜戒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徵起,拜谢曰:“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数犯颜色乎!”

上谓王珪曰:“玄龄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谓与数子何如?”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唯允,臣不如彦博。处繁治剧,众务毕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诤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上深以为然,众亦服其确论。

上指殿屋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易;苟易一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纲 九月,如庆善宫。

目 庆善宫,上生时故宅也,因宴,赋诗,被之管弦,命曰功成庆善乐,使童子八佾为九功之舞,大宴会,与破阵舞偕奏于庭。同州刺史尉迟敬德与坐者争长,殴任城王道宗目几眇。上不怿而罢,谓敬德曰:“朕欲与卿等共保富贵,然卿居官数犯法,乃知韩、彭菹醢,非高祖之罪也。”敬德由是始惧而自戢。

纲 冬,以陈叔达为礼部尚书。

目 帝谓叔达曰:“卿武德中有谠言,故相报。”对曰:“臣见隋室父子相残以亡,当日之言,非为陛下,乃社稷之计耳!”

纲 癸巳,七年,春正月,宴玄武门,奏七德、九功舞。

目 更名破阵乐曰七德舞。太常卿萧瑀以为:“形容未尽,请并写武周、仁杲、建德、世充擒获之状。”上曰:“彼皆一时英雄,朝臣或尝北面事之,睹其故主屈辱之状,能不伤乎!”瑀谢不及。魏徵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见七德舞,辄俯首不视,见九功舞则谛观之。

纲 王珪罢,以魏徵为侍中。

目 上与侍臣论安危之本。温彦博曰:“愿陛下常如贞观初,则善矣。”帝曰:“朕比来怠于为政乎?”魏徵曰:“贞观之初,陛下节俭,求谏不倦。比来营缮微多,谏者颇有忤旨,此其所以异耳!”帝欣然纳之。

上问魏徵曰:“群臣上书可采,及召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有司奏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拂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岂敢尽其情哉!”上由是接群臣,辞色愈温。尝曰:“炀帝多猜忌,对群臣多不语;朕则不然,君臣相亲如一体耳。”

上谓侍臣曰:“朕比来决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辈以为事小,不复执奏。夫事无不由小以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龙逄忠谏而死,朕每痛之。炀帝骄暴而亡,公辈所亲见也。公辈常宜为朕思炀帝之亡,朕常为公辈念龙逄之死,何患君臣不相保乎!”

上谓魏徵曰:“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则小人竞进。”对曰:“然。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纲 造浑天仪。

目 直太史李淳风以灵台候仪,制度疏略,但有赤道,更请造浑天黄道仪。至是奏之。

纲 秋九月,山东四十余州水,遣使赈之。

纲 赦死囚三百九十人。

目 先是上亲录系囚,见应死者,悯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纵遣,使至期来诣京师。至是,皆如期自诣朝堂,上皆赦之。

纲 冬十一月,以长孙无忌为司空。

目 无忌固辞,上曰:“吾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不才,虽亲不用;如有才,虽仇不弃。今日之举,非私亲也。”

纲 十二月,帝奉太上皇置酒未央宫。

目 上从上皇宴故汉未央宫。上皇命颉利可汗起舞,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越一家,古未有也。”帝捧觞上寿,曰:“此皆陛下教诲,非臣智力所及。”上皇大悦。

纲 赐太子庶子于志宁、孔颖达等金帛。

目 帝谓志宁曰:“朕年十八,犹在民间,民之疾苦情伪,无不知之。及区处世务,犹有差失。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耳目所未涉,能无骄逸乎!卿等不可不极谏!”太子好嬉戏,颇亏礼法,志宁与颖达数直谏,上闻而嘉之,各赐金一斤,帛五百匹。

纲 削工部尚书段纶阶。

目 纶奏征巧匠,上令试之。纶使造傀儡。上曰:“求巧工以供国事。今先造戏具,岂百工相戒毋作淫巧之意邪!”乃削纶阶。

纲 甲午,八年,春正月,以李靖等为黜陟大使,分行天下。

目 上欲分遣大臣循行黜陟,未得其人;李靖荐魏徵。上曰:“徵箴规朕失,不可一日离左右。”乃命靖等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长吏贤不肖,问民间疾苦;礼高年,赈穷乏,褒善良,起淹滞,俾使者所至,如朕亲睹。”

纲 秋七月,山东、河南大水。

纲 冬十月,营大明宫。

目 营大明宫以为上皇清暑之所,未成而上皇寝疾,不果居。

纲 以李靖为特进。

目 靖以疾逊位,上曰:“朕嘉公意,欲以公为一代楷模,故不相违。”及拜特进,俟疾小瘳,间三二日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

纲 吐蕃遣使入贡。

纲 聘郑氏为充华,既而罢之。

目 帝聘郑仁基女为充华,册使将发,魏徵闻其尝许嫁士人陆爽,遽上表谏。帝大惊,自责,命停册使。房玄龄等奏许嫁无显状,爽亦表言初无此议。帝谓徵曰:“群臣或容希合,爽亦自陈,何也?”对曰:“彼以陛下为外虽舍之,或阴加罪谴,故尔。”帝笑曰:“朕之言不能使人必信如此邪!”

纲 以皇甫德参为监察御史。

目 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所化。”上怒,谓房玄龄等曰:“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乃可其意邪!”欲罪之。魏徵曰:“言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陛下择焉可也。”上曰:“朕罪此人,则谁复敢言者!”乃赐绢二十匹。他日徵奏言:“陛下近日不好直言,虽勉强含容,非曩时之豁如。”上乃更加优赐,拜监察御史。

纲 乙未,九年,夏五月,太上皇崩。冬十月,葬献陵。

纲 十一月,以萧瑀为特进,参预政事。

目 上曰:“武德季年,高祖有废立之心而未定,我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斯人也,不可以利诱,不可以死胁,真社稷臣也!”因赐瑀诗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纲 丙申,十年,春二月,以荆王元景等为诸州都督。

目 诸王之藩,上与之别曰:“兄弟之情,岂不欲常共处邪!但以天下之重,不得不尔。诸子尚可复有,兄弟不可复得。”因流涕呜咽不能止。

魏王泰为相州都督,不之官。以上泰好文学,特命于其府别置文学馆,听自引召学士。泰有宠于上,或言诸大臣多轻之。上怒,召诸大臣让之曰:“隋文帝时,大臣皆为诸王所顿踬,我若纵之,岂不能折辱公辈邪!”房玄龄等皆谢。魏徵正色曰:“若纪纲大坏,固所不论;圣明在上,魏王必无顿辱群臣之理。隋文帝骄其诸子,卒皆夷灭,又足法乎!”上悦曰:“朕以私爱忘公义,及闻公言,方知理屈。人主发言何得容易乎!”

王珪尝奏:“三品以上道遇亲王降乘,非礼。”上曰:“卿辈轻我子邪!”魏徵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卿、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上曰:“人命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不为公辈之主乎!”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上乃从珪奏。

纲 夏六月,皇后长孙氏崩。

目 后性仁孝俭素,好读书,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抚视庶孽,逾于所生。妃嫔以下,无不爱戴。训诸子,常以谦俭为先,太子乳母以东宫器用少,请奏益之。后不许,曰:“太子患德不立,名不扬,何患无器用邪!”后得疾,太子请奏赦罪人,度人入道。后曰:“死生有命,非智力所移。赦者国之大事,不可数下。道、释异端之教,蠹国病民,皆上素所不为,奈何以吾一妇人使上为所不为乎!”

及疾笃,与上诀,时房玄龄以谴归第,后曰:“玄龄事陛下久,小心慎密,苟无大故,不可弃也。妾之本宗,因缘葭莩以致禄位,既非德举,易致颠危,欲保全之,慎勿处之权要。妾生无益于人,愿勿以丘垄劳费天下,但因山为坟,器用瓦木可也。更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作役,止游畋,则妾死不恨矣!”后尝采自古妇人得失事为女则三十卷。至是,宫司奏之,上览之悲恸,以示近臣曰:“皇后此书,足以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乃召玄龄使复其位。

纲 秋,禁上书告讦者。

目 上谓群臣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而比来上封事者多讦人细事,自今复有为是者,朕当以谗人罪之。”

纲 冬十一月,葬文德皇后。

目 帝为文刻石,称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不藏金玉,当使子孙奉以为法。帝念后不已,于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尝引魏徵同登,使视之。徵熟视之曰:“臣昏眊不能见。”上指示之,徵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臣固见之矣。”上泣,为毁观。

纲 十二月,朱俱波、甘棠遣使入贡。

目 朱俱波在葱岭之北,去瓜州三千八百里。甘棠在大海南。上曰:“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然朕不能无惧。昔秦始皇威振胡、越,二世而亡,惟诸公匡其不逮耳。”

纲 黜治书侍御史权万纪。

目 万纪上言:“宣、饶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上曰:“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耳。与其得数百万缗,何如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才,而专言银利。昔尧、舜抵璧于山,投珠于谷;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俟我邪!”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纲 更命统军、别将为折冲、果毅都尉。

目 凡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而关内二百六十一,皆隶诸卫,及东宫、六率。凡上府兵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人。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正;十人为火,火有长。每人兵甲粮装各有数,输之库,征行给之。二十为兵,六十而免。能骑射者为越骑,其余为步兵。每岁季冬,折冲都尉帅以教战,当给马者官予直。当宿卫者番上,兵部以远近给番,远疏、近数,皆一月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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