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

高祖神尧皇帝

纲 庚辰,春二月,唐以封德彝为中书令。

纲 夏四月,唐秦王世民击宋金刚,破之,定杨可汗武周及金刚皆走死。

目 宋金刚将尉迟敬德、寻相战屡败。四月,金刚食尽;北走。秦王世民追及寻相于吕州,大破之,乘胜逐北,一昼夜行二百余里,战数十合。追及金刚于雀鼠谷,一日八战,皆破之。引兵趣介休,金刚大败。敬德、寻相举介休及永安降。世民得敬德,喜甚,使其将旧众八千,与诸营相参。屈突通虑其为变,骤以为言,世民不听。刘武周闻金刚败,大惧,弃并州走突厥。金刚亦走突厥,皆死。世民入并州,武周所得州县皆入于唐。

纲 五月,唐立老子庙。

目 晋州人吉善行自言于羊角山见白衣老父曰:“为吾语唐天子:‘吾为老君,吾,而祖也。’”诏于其地立庙。

纲 秋七月,唐遣秦王世民督诸军伐郑。

目 唐诏秦王世民督诸军击世充。屈突通二子在洛阳,唐主谓通曰:“今欲使卿东征,如卿二儿何?”通曰:“臣为陛下尽节,但恐不获死所耳。今得备先驱,二儿何足顾乎!”唐主叹曰:“徇义之士,一至此乎!”

纲 九月,唐攻郑辕,拔之。

目 秦王世民遣王君廓攻辕,拔之。于是河南州县相继降唐。刘武周降将寻相等多叛去。诸将疑尉迟敬德,囚之。屈突通、殷开山言于世民曰:“敬德骁勇绝伦,留之恐为后患,不如杀之。”世民曰:“敬德若叛,岂在寻相之后邪!”遽命释之,引入卧内,赐之金,曰:“丈夫意气相期,勿以小嫌介意,吾终不信谗言以害忠良,公宜体之。必欲去者,以此金相资,表一时共事之情也。”已而世民以五百骑行战地,世充帅步骑万余猝至,围之,单雄信引槊直趣世民,敬德跃马大呼,横刺雄信坠马,翼世民出围。更帅骑兵还战,屈突通引大兵继至,世充大败,仅以身免。世民谓敬德曰:“公何相报之速也!”自是宠遇日隆。

纲 冬十二月,吴主子通败梁兵,取京口。杜伏威击之,子通败走。袭梁,梁王法兴走死。

纲 辛巳,春二月,唐秦王世民败郑主世充于谷水,进围洛阳。

纲 三月,夏王建德将兵救郑。夏五月,唐秦王世民大破擒之,郑主世充降。

目 世民入洛阳宫城,观隋宫殿,叹曰:“逞侈心,穷人欲,无亡得乎!”命撤端门楼,焚乾阳殿,毁则天门阙,废诸道场。

纲 秋七月,唐秦王世民至长安,献俘太庙。赦王世充,斩窦建德。

目 秦王世民至长安,俘王世充、窦建德献于太庙。诏赦世充为庶人,徙蜀;斩建德于市。以天下略定,大赦百姓,给复一年。世充未行,定州刺史独孤修德矫敕杀之;免修德官。

纲 唐初行开元通宝钱。

目 隋末钱币滥薄,至裁皮糊纸为之,民间不胜其弊。至是,初行开元通宝钱,径八分,积十钱重一两,轻重大小最为折衷,远近便之。

纲 窦建德故将刘黑闼起兵漳南。

纲 八月,刘黑闼据鄃县,唐遣兵击之。

纲 唐徐圆朗举兵应刘黑闼。

纲 冬十月,唐以秦王世民为天策上将。

目 唐主以秦王世民功大,前代官皆不足以称之,特置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以世民为之,开府置属。世民以海内浸平,乃开馆以延文学之士,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李玄道、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苏勖、于志宁、苏世长、薛收、李守素、陆德明孔颖达、盖文达、许敬宗为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更日直宿。世民暇日辄至馆中,讨论文籍,或至夜分。使库直阎立本图像,褚亮为赞,号十八学士。士大夫得预其选者,时人谓之“登瀛州”。

时府僚多补外官,如晦亦出为陕州长史。房玄龄曰:“余人不足惜,杜如晦王佐之才,大王欲经营四方,非如晦不可。”世民惊曰:“微公言,几失之。”即奏留之。使参谋帷幄,军中多事,如晦剖决如流。

世民每克城,诸将争取宝货,玄龄独收采人物,致之幕府。每令入奏事,唐主曰:“玄龄为吾儿陈事,虽隔千里,皆如面谈。”

纲 唐遣赵郡王孝恭、李靖伐梁,梁主铣降。

目 唐发巴、蜀兵,以孝恭、李靖统之,自夔州东击萧铣。时铣以罢兵营农,宿卫才数千人,闻唐兵至,仓猝征兵,未集,乃悉见兵出拒战。李靖纵兵奋击,大破之,乘胜直抵江陵,入其外郭。大获舟舰,靖使散之江中。诸将皆曰:“破敌所获,当籍其用,奈何弃以资敌?”靖曰:“吾悬军深入,若攻城未拔,援兵四集,吾表里受敌,进退不获,虽有舟楫,将安用之?今弃舟舰,使塞江而下,援兵见之,必谓江陵已破,未敢轻进,往来觇伺,动淹旬月,吾必取之矣。”援兵见之,果疑不进,遂围江陵。

铣内外阻绝,问策于岑文本,文本劝铣降。铣谓群臣曰:“天不祚梁,不可复支矣。必待力屈,则百姓蒙患,奈何以我之故,陷百姓于涂炭乎!”以太牢告庙,下令出降。

孝恭入城,禁止杀掠。诸将言:“梁将帅拒斗死者,请籍其家,以赏将士。”靖曰:“王者之师,宜使义声先路。彼为其主斗死,乃忠臣也,岂可同之叛逆之科乎!”于是城中安堵,秋毫无犯。南方州县闻之,皆望风款附。孝恭送铣长安,斩于都市。以孝恭为荆州总管;靖为上柱国,安抚岭南。

纲 十一月,唐杜伏威击李子通,执送长安。

纲 刘黑闼取唐定州,总管李玄通死之。

目 刘黑闼执玄通,爱其才,欲以为大将,玄通不可。故吏有以酒肉馈之者,玄通饮醉,谓守者曰;“吾能剑舞,愿假吾刀。”守者与之,玄通舞竟,太息曰:“大丈夫受国厚恩,镇抚方面,不能保全所守,亦何面目视息世间哉!”引刀自刺而死。

纲 壬午,春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

纲 唐秦王世民破刘黑闼于洺水,黑闼奔突厥。

纲 夏六月,刘黑闼引突厥寇山东,又寇定州。

纲 冬十月,唐遣齐王元吉击刘黑闼,淮阳王道玄与黑闼战,败没。

纲 楚王林士弘卒,其众遂散。

纲 十一月,唐遣太子建成击刘黑闼。

目 淮阳王道玄之败也,山东震骇。刘黑闼尽复故地,进据洺州。齐王元吉不敢进,而太子建成请行,故遣之。

初,唐主之起兵晋阳也,皆秦王世民之谋,唐主谓世民曰:“事成,当以汝为太子。”将佐亦以为请,世民固辞而止。太子喜酒色,游畋;齐王多过失;皆无宠。世民功名日盛,建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协谋共倾世民。曲意事妃嫔,谄谀赂遗,无所不至,以求媚于上。世民独不事之,由是诸妃嫔争誉建成、元吉而短世民。时世民、元吉皆居别殿,与上台、东宫昼夜通行,无复禁限。相遇如家人礼。太子令秦、齐王教与诏敕并行,有司莫知所从,唯据得之先后为定。世民以淮安王神通有功,给田数十顷。张婕妤求之,手敕赐之,神通以教给在先,不与。婕妤诉于唐主,唐主怒,以责世民,复谓裴寂曰:“此儿久典兵在外,为书生所教,非复昔日子也。”

秦王每侍宴宫中,思太穆皇后早终,不得见唐主有天下,或歔欷流涕,唐主不乐。诸妃嫔曰:“陛下春秋高,宜相娱乐,而秦王如此,正是憎疾妾等,陛下万岁后,妾子母必无孑遗矣!皇太子仁孝,陛下以妾子母属之,必能保全。”唐主为之怆然。由是无易太子意,待世民浸疏,而建成、元吉日亲矣。

太子中允王珪、洗马魏徵亦说太子曰:“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年长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今刘黑闼散亡之余,众不满万,以大军临之,势如拉朽,殿下宜自击之以取功名,因结纳山东豪杰,庶可自安。”于是太子请行。

纲 十二月,唐太子建成兵至昌乐,刘黑闼亡走。

纲 癸未,春正月,汉东将诸葛德威执其君黑闼降唐,唐斩之。

目 时太子遣骑将刘弘基追黑闼,黑闼奔走不得休息,至饶阳,从者才百余人,馁甚。黑闼所署刺史诸葛德威出迎,馈之食,未毕,勒兵执之,送诣太子,斩于洺州。黑闼临刑叹曰:“我幸在家菜,为高雅贤辈所误至此!”

纲 二月,徐圆朗走死,其地皆入于唐。

纲 唐废参旗等十二军。

纲 夏,高开道寇唐幽州,败走。

纲 秋八月,唐淮南道行台仆射辅公祏反。

纲 甲申,唐高祖神尧皇帝武德七年,春正月,置大中正。

目 依周、齐旧制,州置中正一人,掌知州内人物,品量望第,以门望高者领之,无品秩。

纲 二月,置州、县、乡学。

目 诏州、县、乡皆置学,有明一经以上者,咸以名闻。

纲 帝诣国子学,释奠于先圣、先师。

目 诏王公子弟各就学。

纲 改大总管府为大都督府。

纲 三月,初定官制。

纲 夏四月,颁新律令。

纲 初定均田租、庸、调法。

目 丁、中之民,给田一顷,笃疾减什之六,寡妻妾减七,皆以什之二为世业,八为口分。每丁岁入租,粟二石。调随土地所宜,绫、绢、、布。岁役二旬;不役则收其佣,日三尺;有事而加役者,旬有五日,免其调;三旬,租、调俱免。水、旱、虫、霜为灾,什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凡民赀业分九等,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四邻为保。在城邑者为坊,田野者为村。食禄之家,无得与民争利;工商杂类,无预士伍。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为丁,六十为老。岁造计帐,三年造户籍。

纲 秋闰七月,突厥入寇,遣秦王世民将兵御之。

目 或说上曰:“突厥所以屡寇关中者,以子女玉帛皆在长安故也。若焚长安而不都,则胡寇自息矣。”上欲从之,秦王世民谏曰:“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圣武龙兴,所征无敌,奈何为此以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乎!愿假数年之期,臣请系颉利之颈致之阙下。若其不效,迁都未晚。”上曰:“善。”建成与妃嫔共谮世民曰;“突厥犯边,得赂则退。秦王外托御寇之名,内欲总兵权,成其篡夺之谋!”上大怒,召世民责之;会有司奏突厥入寇,上乃改容劳勉。诏世民、元吉将兵出豳州以御之。上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

纲 八月,突厥受盟而还。

纲 乙酉,八年,春正月,以张镇周为舒州都督。

目 镇周,舒州人也,到州就故宅,召亲故,酣宴十日。赠以金帛,泣,与之别,曰:“今日张镇周犹得与故人欢饮,明日之后,则舒州都督治百姓耳。”自是犯法者一无所纵,境内肃然。

纲 夏四月,复置十二军。

纲 丙戌,九年,春正月,诏太常少卿祖孝孙定雅乐。

纲 二月,初令州、县、里闬各祀社稷。

纲 夏,沙汰僧、道。

目 太史令傅奕上疏曰:“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伪启三途,谬张六道。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且生死寿夭,由于自然,刑德威福,关之人主,贫富贵贱,功业所招,而愚僧矫诈,皆云由佛。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其为害政,良可悲矣!自汉以前,初无佛法,君明臣忠,祚长年久。自立胡神,羌、戎乱华,主庸臣佞,政虐祚短,梁武、齐襄,足为明镜。今天下僧尼,数盈十万。请令匹配,即成十余万户,产育男女,十年长养,一纪教训,可以足兵。”诏百官议之,惟太仆卿张道源是奕言。仆射萧瑀曰:“佛,圣人也,而奕非之。非圣人者无法,当治其罪。”奕曰:“人之大伦,莫如君父。佛以世嫡而叛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萧瑀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非孝者无亲,瑀之谓矣!”瑀不能对,但合手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上亦恶沙门、道士,苟避征徭,不守戒律。诏:“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其精勤练行者,迁大寺观;庸猥粗秽者,勒还乡里。”

纲 六月,太白经天。秦王世民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立世民为皇太子,决军国事。

目 世民既与建成、元吉有隙,建成夜召世民,饮酒而鸩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上谓世民曰:“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吾欲立汝为嗣,而汝固辞;且建成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不可同处,当遣汝居洛阳,自陕以东皆主之。仍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世民泣辞,不许。将行,建成、元吉相与谋曰:“秦王若至洛阳,不可复制;不如留之长安,则一匹夫,取之易矣。”乃密令数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跃,观其志趣,恐不复来。”上乃止。

元吉密请杀世民,秦府僚佐皆惶惧不知所出。行台郎中房玄龄谓长孙无忌曰:“今嫌隙已成,一旦祸机窃发,岂惟府朝涂地,乃实社稷之忧;莫若劝王行周公之事以安家国。存亡之机,正在今日!”无忌以告。世民召杜如晦谋之,亦劝世民如玄龄言。建成、元吉以秦府多骁将,欲诱之使为己用,密以金银器一车赠尉迟敬德。敬德辞不受,以告世民。世民曰:“公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知公不移。”元吉乃谮敬德于上,将杀之,世民固请,得免。

会突厥入塞,建成荐元吉将兵击之。率更丞王晊密告世民曰:“太子语齐王:‘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使壮士拉杀之。因遣人说上,授我以国而立汝为太弟。’”世民以告长孙无忌,无忌等告世民先事图之。世民叹曰:“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吾诚知祸在朝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众曰:“大王以舜为何如人?”曰:“圣人也。”众曰:“使舜浚井而不出,涂廪而不下,则井中之泥,廪上之灰耳,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乎!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盖所存者大也。”世民命卜之,幕僚张公谨自外来,见之,取龟投地,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卜而不吉,庸得已乎!”世民意乃决。

于是太白再经天。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上以其状授世民,于是世民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且曰:“兄弟专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雠。臣今永违君亲,亦实耻见诸贼于地下!”上惊,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明日,世民帅长孙无忌等入,伏兵于玄武门。建成、元吉俱入参,至临湖殿,觉有变,欲还。世民追射建成,杀之。尉迟敬德射杀元吉。上谓裴寂等曰:“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萧瑀、陈叔达曰:“建成、元吉本不豫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务,无复事矣!”上曰:“此吾之夙心也。”遂立世民为皇太子。军国庶事,悉委太子处决,然后奏闻。

纲 罢沙汰僧、道。

纲 以魏徵、王珪为谏议大夫。

目 初,洗马魏徵常劝建成早除秦王,及建成败,太子召徵谓曰:“汝何为离间我兄弟!”徵举止自若,对曰:“先太子早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太子改容礼之,引为詹事主簿。亦召王珪、韦挺于巂州,皆以为谏议大夫。

纲 帝自称太上皇。秋八月,太子即位。

目 诏传位于太子;太子固辞,不许,乃即位。

纲 放宫女三千余人。

纲 立妃长孙氏为皇后。

目 后少好读书,造次必循礼法。上为秦王,后奉事高祖,承顺妃嫔,甚有内助。及为后,务崇节俭,服御取给而已。上深重之,尝与之议赏罚,后辞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妾妇人,安敢预闻政事!”固问之,终不对。

纲 突厥入寇,至便桥,帝出御之。突厥请盟而退。

目 梁师都所部离叛,国寖衰弱,乃朝于突厥,劝令入寇。于是颉利、突利二可汗合兵十余万骑寇泾州。颉利进至渭水便桥之北,遣其腹心执矢思力入见,以观虚实。思力盛称“二可汗将兵百万,今至矣”。上让其背盟入寇,欲先斩思力。思力惧,乃囚之。

上乃自与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径诣渭水上,与颉利隔水而语,责以负约。突厥大惊,皆下马罗拜。俄而诸军继至,旌甲蔽野,颉利见思力不返,而上轻出,军容甚盛,有惧色。上麾诸军使却而布陈,独留与颉利语。萧瑀叩马固谏,上曰:“突厥所以敢倾国而来者,以我国内有难,朕新即位,谓我不能抗御也。我若示之以弱,虏必放兵大掠,不可复制。故朕轻骑独出,示若轻之;震曜军容,使知必战;虏既深入,必有惧心,与战则克,与和则固。制服突厥,在此举矣!”是日,颉利来请和,诏许之。斩白马,与盟于便桥之上。突厥引兵退。萧瑀请曰:“突厥未和之时,诸将争欲战,陛下不许,而虏自退,其策安在?”上曰:“突厥之众,多而不整,君臣之志惟贿是求,昨其达官皆来谒我,我若醉而缚之,因击其众,伏兵邀其前,大军蹑其后,覆之如反掌耳。然吾即位日浅,国家未安。一与虏战,结怨既深,彼或惧而修备,则吾未可以得志也。故卷甲韬戈,啖以金帛,彼既得所欲,志必骄惰,然后养威俟衅,一举可灭也。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之谓也。”瑀谢不及。

纲 九月,引诸卫将卒习射于显德殿。

目 上日引诸卫将卒数百人习射殿庭,谕之曰:“朕不使汝曹穿池筑苑,专习弓矢,居间无事,则为汝师,突厥入寇,则为汝将,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群臣多谏曰:“于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今使将卒习射殿庭,万一狂夫窃发,出于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上曰:“王者视四海为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励,数年之间,悉为精锐。

纲 定勋臣爵邑。

目 上面定勋臣爵邑,命陈叔达唱名示之,且曰:“所叙未当,宜各自言。”于是诸将争功,纷纭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举兵关西,首应义旗,今房玄龄、杜如晦等专弄刀笔,功居臣上,臣窃不服。”上曰:“叔父虽首唱举兵,盖亦自营脱祸。及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再合余烬,叔父望风奔北。玄龄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国之至亲,朕诚无所爱,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勋臣同赏耳!”诸将乃相谓曰:“陛下至公,淮安王尚无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悦服。

房玄龄尝言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上曰:“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必也新而贤,旧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旧乎!今不论其贤不肖而直言嗟怨,岂为政之体乎!”

纲 禁淫祀杂占。

纲 置弘文馆。

目 上于弘文殿聚四库书二十余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又取三品以上子孙充弘文馆学生。

上谓侍臣曰:“朕观炀帝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相反也。”魏徵对曰:“人君虽圣哲,犹当虚己以受人,故智者献其谋,勇者竭其力。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用,故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远,吾属之师也。”

上问给事中孔颖达曰:“论语:‘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何谓也?”颖达具释其义以对,且曰:“非独匹夫如是,帝王内蕴神明,外当玄默;若位居尊极,炫耀聪明,以才陵人,饰非拒谏,则下情不通,取亡之道也。”

上曰:“朕每临朝,欲发一言,未尝不三思,恐为民害,是以不多言。”知起居事杜正伦曰:“臣职在记言,陛下之言失,臣必书之。岂徒有害于今,亦恐贻讥于后。”

上谓侍臣曰:“梁武帝惟谈苦空,侯景之乱,百官不能乘马;元帝为周师所围,犹讲老子,百官戎服以听,此深足为戒!朕所学者,惟尧、舜、周、孔之道,如鸟之有翼,鱼之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

上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黏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数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辈亦当恪勤职事,副朕此意。”

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上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上曰:“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

上尝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矣。朕常以此思之,不敢纵欲也!”

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美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材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已下宜体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胡之可笑矣邪!”魏徵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笑也。”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悦,告群臣曰:“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纲 冬十月,诏追封故太子为息隐王,齐王为海陵剌王,改葬之。

目 后诏复息隐王为隐太子,海陵剌王号巢剌王。

纲 立子承乾为皇太子。

纲 诏民遭突厥暴践者,计口给绢。

纲 十二月,遣使点兵。

目 上厉精求治,数引魏徵入卧内,访以得失;徵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上遣使点兵,封德彝奏:“中男虽未十八,其壮大者,亦可并点。”上从之,敕出,徵固执以为不可。上怒,召而让之,对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耳,何必多取细弱以增虚数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诚信御天下’,今即位未几,失信者数矣!”上愕然曰:“何也?”对曰:“陛下初诏:‘悉免负逋官物。’有司以为负秦府国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为天子,国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给复一年。’既而继有敕云:‘已役已输者,以来年为始。’散还之后,方复更征,百姓固已不能无怪。今复点兵,何谓来年为始乎!又陛下所与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至于点兵,独疑其诈,岂所谓以诚信为治乎!”上悦,从之。

纲 以张玄素为侍御史。

目 上闻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名,召见,问以政道。对曰:“隋主自专庶务,不任群臣。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诚能择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败,何忧不治!”上善其言,擢为侍御史。

纲 以张蕴古为大理丞。

目 前幽州记室张蕴古上大宝箴,其略曰:“圣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声。”上嘉之,赐以束帛,除大理丞。

太宗文武皇帝

纲 丁亥,太宗文武皇帝贞观元年,春正月,宴群臣。

目 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所由,不敢忘也。”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文德岂足比乎!”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

纲 制谏官随宰相入议事。

纲 更定律令。

目 命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与法官更议定律令,宽绞刑五十条为断右趾。上曰:“肉刑废已久,宜有以易之。”于是有司请改为加役流,流三千里,居作三年,从之。

纲 以戴胄为大理少卿。

目 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既而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将军长孙顺德受人馈绢,事觉,上于殿庭赐绢数十匹。大理少卿胡演以为不可。上曰:“彼有人性,得绢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一禽兽耳,杀之何益!”

纲 二月,分天下为十道。

目 隋末豪杰据地,自相雄长;唐兴,相帅来归,上皇割置州、县以宠禄之。上以民少吏多,悉并省之,因山川形便,分为十道:曰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

纲 三月,皇后帅内外命妇亲蚕。

纲 闰月,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

目 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民疾苦,政事得失。

纲 夏六月,封德彝卒。

目 初,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哉!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

纲 以萧瑀为左仆射。

目 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对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得天下虽同,立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而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不及。

纲 山东旱,诏所在赈恤,蠲其租赋。

纲 秋七月,以长孙无忌为右仆射。

目 无忌与上为布衣交,加以外戚,有安命功,上委以腹心,欲相者数矣。皇后固请曰:“妾备位椒房,贵宠极矣,诚不愿兄弟执国政。吕、霍、上官,可为切骨之戒!”上不听,卒用之。

纲 九月,宇文士及罢。御史大夫杜淹参预朝政。

纲 冬十月,岭南酋长冯盎遣子入朝。

目 初,盎与诸酋长迭相攻击,诸州皆奏盎反。上欲发兵讨之,魏徵谏曰:“岭南瘴疠险远,不可以宿大兵。且告者已数年,而盎兵未尝出境,此不反明矣。若遣信臣示以至诚,可不烦兵而服。”上乃遣使谕之,盎遣其子智戴随使者入朝。上曰:“魏徵一言,胜十万之师,不可不赏。”乃赐绢五百匹。

纲 十二月,诏殿中侍御史崔仁师按狱青州。

目 青州有谋反者,逮捕满狱,诏崔仁师等覆按之。仁师至,悉去杻械,与饮食汤沐,止坐其魁首十余人。孙伏伽谓仁师曰:“足下平反者多,恐人情贪生,见其徒侣得免,未肯甘心耳。”仁师曰:“凡治狱当以仁恕为本,岂可自规免罪,知其冤而不为伸邪!万一误有所纵,以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愿也。”及敕使至,更讯诸囚,皆曰:”崔公平恕,无枉,请速就死。”无一人异辞者。

纲 以孙伏伽为谏议大夫。

目 上好骑射,孙伏伽谏,以为:“天子居则九门,行则警跸,非欲苟自尊严,乃为社稷生民之计也。夫走马射的,乃少年诸王所为,非今日天子事业也。既非所以安养圣躬,又非所以仪刑后世,臣窃为陛下不取。”上悦。以伏伽为谏议大夫。

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皆失举措。上知之,每假以辞色。尝谓公卿曰:“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如隋炀帝、虞世基者,亦足以观矣。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无惜尽言也。”

纲 令吏部四时选集,并省吏员。

目 隋世选人,十一月集,至春而罢,人患其期促。至是,吏部侍郎刘林甫奏“四时听选,随阙注拟”,人以为便。唐初,士大夫以乱离之后,不乐仕进,官员不充,州府多以赤牒补官。至是,皆勒赴省选,集者七千余人,林甫随才铨叙,各得其所,时人称之。上谓房玄龄曰:“官在得人,不在员多。”遂并省之,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

纲 征隋秘书监刘子翼,不至。

目 子翼有学行,性刚直,朋友有过,常面责之。李百药常称:“刘四虽复骂人,人终不恨。”是岁,有诏征之;辞以母老,不至。

纲 以李乾祐为侍御史。

目 鄃令裴仁轨私役门夫,上怒,欲斩之,殿中侍御史李乾祐谏曰:“法者,陛下所与天下共也。今仁轨坐轻罪而抵极刑,臣恐人无所措手足矣!”上悦,从之。以乾祐为侍御史。

上尝语及关中、山东人,意有同异。殿中侍御史张行成曰:“天子以四海为家,令有东、西之异,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赐之。

纲 鸿胪卿郑元还自突厥。

目 初,突厥既强,敕勒诸部分散,有薛延陁、回纥、都播、骨利干、多滥葛、同罗、仆固、拔野古、思结、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白霫等十五部,皆居碛北。颉利政乱,薛延陁、回纥等叛之,颉利不能制。会大雪,羊马多死,民大饥,鸿胪卿郑元使还,言于上曰:“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候。今突厥民饥畜瘦,将亡之兆也。”群臣多劝上乘间击之,上曰:“背盟不信,利灾不仁,乘危不武。纵其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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