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货第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

阳货,名虎,是季氏家臣,尝囚季桓子而专国政者。因孔子是鲁国人望,欲其来见己。孔子以货是乱臣,义不往见。阳货乃馈送孔子以蒸豚。孔子以货既加礼于己,不得不往以拜谢之,而其本心,实不欲相见。于是趁他不在家的时节,乃亦往拜之。盖虽不废乎报施之礼,而亦终不亏其不见恶人之义也。乃不期与之相遇于途中。

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怀宝,是比人有道德,如怀藏着重宝一般。亟字,解作数字。

阳货遇见孔子,迎而谓之说:“来,我与你说话。凡人有道德,则当摅其所蕴以济时艰。如有重宝,当售之于人,不可私也。苟徒怀藏其宝,而坐视国之迷乱,不为拯救,可以谓之仁乎?”孔子说:“仁者心存于救世,怀宝迷邦,不可谓之仁也。”阳货又问:“人之好有为者,则当乘时而出,以设施于当世。苟徒好从事,而每每坐失事机之会,可以谓之智乎?”孔子说:“智者熟察乎事机,好从事而亟失时,不可谓之智也。”阳货又说:“日月如流,一往不返,人之年岁日增,而不为我少留。及今不仕,更待何时?”孔子应之说:“及时行道,实士君子之本心,吾将出而仕矣。”阳货所言,皆讥讽孔子的意思。不知夫子抱拯溺亨屯之志,本未尝怀宝失时,而亦非不欲仕也,但不仕于货耳。故直据理答之,不复与辩。盖圣人之待恶人,不激不随如此。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孔子说:“天之生人,本同一性。虽气有清浊,质有纯驳,然本其有生之初而言,同一天地之精,五行之秀。其清而纯者,固可以为善;其浊而驳者,未必生成是恶人。彼此相去,未为大差,固相近也。及到形生神发之后,德性以情欲而迁,气质以渐染而变。习于善的,便为圣为贤;习于恶的,便为愚为不肖。于是善恶相去,或相什佰,或相千万,而人品始大相远矣。”夫以人之善恶,系于习而不系于性如此。则变化气质之功,乃人之所当自勉者也。岂可徒诿诸性而已哉?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这是承上章说:“人之初生,其性固为相近,然有一等气极其清、质极其粹,而为上知者;有一等气极其浊、质极其驳,而为下愚者。世间惟这两样人,美恶一定,非习之所能移。其在上知,是天生成的善人,虽与不善人居,不能诱之使为不善也。其在下愚,是天生成不善的人,虽与善人居,亦不能化之使为善也。善恶系于性而不系于习者,惟这两样人为然。”世间极智之人,固不常有;极愚之人,亦不多见。惟半清半浊、可善可恶者最多。此变化气习之功,在中人所不容已也。然尧舜犹谨危微之几,汤武不废反身之学,虽圣人不敢以上智自恃如此。桀纣恃其才智,荒淫暴虐,拒谏饰非,卒与下愚同辙,岂不悖哉?故曰:“气质之用小,学问之功大。”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武城,是邑名,在今山东兖州府地方。莞尔,是小笑的模样。偃,是子游的名。君子,是有位的人。小人,是细民。

昔孔子行到武城县中,听得处处琴瑟歌咏之声。盖是时子游为武城宰,方以礼乐为教,故邑人皆弦歌也。夫子见当时皆不能用礼乐为治,而子游独能行之,故骤闻而深喜之。遂莞尔而笑,说:“言偃所治者小邑,何必用此礼乐之大道?譬如杀鸡者,何必用此屠牛之大刀乎?”子游不知夫子之意,乃对说:“昔者尝闻夫子说道,道本切于身心,人能学之,则各有所益。如在上的君子,治人者也,若使学道而有得,则能养其民胞物与之心,而推以爱人,是君子不可以不学道也。在下的小人,治于人者也,若使学道而有得,则能明乎贵贱尊卑之分,而易于驱使,是小人不可以不学道也。夫子此言,偃常佩服之久矣。今日武城虽小,安敢鄙其民而不教之以礼乐乎?”夫子因子游未喻其意,遂呼门人而告之说:“二三子听之,言偃之言,诚为当理,我前割鸡不用牛刀之言,特戏之耳。岂真谓小邑不可以大道治之哉?”盖深嘉子游之笃信,又以解门人之惑也。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公山弗扰,是鲁大夫季氏之家臣,为费邑宰。末之之字,解作往字。

昔鲁自文公以来,季氏世执国政,公室衰弱,君反受制于臣,如此者四世矣。至季桓子之时,有公山弗扰者,与阳虎共执桓子,遂据费邑以叛。因使人聘召孔子。孔子尝愤宗国之陵替,疾季氏之不臣,而思以匡之久矣。今幸其家臣内叛,衅起私门,倘可因其可乘之隙,而运吾转移之术,则亦振鲁兴周之一机也,故因其来召而遂欲往应之。乃子路不达孔子之意,艴然不悦,说:“夫子之齐之鲁,道既不行,身无所往,亦可以止矣。何必又往应公山之召,而徒取失身之辱乎?”是不知公山弗扰之叛,乃叛季氏,非叛鲁也。孔子之欲往,非为公山弗扰,乃为鲁也。故不得已而晓之说:“今世莫我知,无能召我而用之者。今公山氏特来召我,斯其意岂徒然哉?殆必有以用我也。当此之时,如有委我以国、授我以政,而能用我者,我必将修纪纲之废坠,正名分之陵夷,举文武周公之治,而整顿于今日,使秉礼之宗国,复西京之旧俗,而鲁其为东周矣乎?”孔子自表其用世之志,以晓子路如此。而其拨乱反正之微权,转移化导之妙用,则有未易窥者。然考之《春秋传》,公山弗扰与季氏战,兵败奔齐,而孔子亦竟未应其召。道之将废,而鲁之终于不振也。可慨也夫!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侮,是侮慢。任,是倚仗的意思。

子张问为仁的道理于孔子。孔子教之说:“仁道虽大,不外于心。心德之要,凡有五件。若能于此五者,体验扩充于身心之间,推行运用于天下之大,则其心公平,其理周遍,天德全而仁在是矣。”子张因请问其目。孔子说:“所谓五者,一是恭敬,二是宽容,三是信实,四是勤敏,五是惠爱。其名虽异,都是心德之所散见,缺一不可言仁者。然五者亦人所同具,有感必通的。诚能恭以持己,则在下的人,自然畏惮、尊仰,而无敢侮慢矣。宽以容众,则在下的人,自然心悦诚服,而归服于我矣。言行一于诚信,则人都倚靠着我,而无所疑贰矣。行事勤敏快当,则所为无不成就,而动必有功矣。恤人饥寒,悯人劳苦,而恩惠及人,则感吾之恩者,莫不尽心竭力,乐为我用矣,又岂不足以使人乎?五者之效如此,汝能兼体而力行之,则天德流通,物我无间,而仁之体用皆备矣,可不勉哉?”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是晋大夫赵简子的家臣,时为中牟宰。磷,是薄。涅,是染皂之物。缁,是黑色。匏,是大匏,味苦而不可食者。时晋室微弱,政在六卿。赵简子与范中行相攻,其家臣有佛肸者,因据中牟以叛。

一日,佛肸使人来召孔子,孔子即欲应其召而往见之,盖亦欲应公山弗扰之意也。子路不达而阻之,说:“昔者我闻夫子有言:‘凡人有悖理乱常,亲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其党,惟恐其浼己故也。’今佛肸据中牟以畔,正是亲为不善的人,君子当远避之不暇,而夫子乃欲往应其召,是辱身而党恶也。何自背于昔日之言乎?”孔子晓之说:“汝谓身为不善,君子不入,此言诚然,我诚有此言也。然人固有可浼者,有不可浼者。譬之于物,凡可磨而薄者,必其坚之未至者也。独不曰天下有至坚厚者,虽磨之,安能使之损而为薄乎?凡可染而黑者,必其白之未至者也。独不曰天下有至洁白者,虽染之,安能使之变而为黑乎?夫物有一定之质,尚不可变,我之志操,坚白自处固已审矣,彼虽不善,焉能浼我乎哉?且君子之学,贵适于用,我岂若彼匏瓜者哉?呺然徒尔悬系,而不见食于人,则亦弃物而已,何益于世哉?然则,佛肸之召,我固当有变通之微权,而君子不入之说,有不可以概论者矣。”

按:孔子前于公山之召,则以东周自期;此于佛肸之召,则以坚白自信。盖圣人道大德宏,故能化物而不为物所化。若使坚白不足而自试于磨涅,则己且不免于辱,何以能转移一世乎?君子处世,审己而动可也。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有所遮掩叫作蔽。荡,是放荡。贼,是伤害于物。绞,是急迫的意思。

昔子路负直谅、刚勇之资,而少学问陶镕之力。故孔子呼其名而问之,说:“人之偏于所向者,有一件好处,便有一样遮蔽,总之有六言,而六蔽随之。汝曾闻之否乎?”子路时方侍坐,遂起而对说:“由未之闻也。”孔子说:“汝复坐,我当一一告汝。盖天下之事,莫不有理,人必好学穷理,而后所行为无蔽。不然,则虽才质之美,制行之高,亦将有所遮蔽,而无以成其德矣。如仁主于爱,本美德也,而所以用其爱者,有理存焉;若但知爱人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爱所蔽,将至于可陷可罔,而人己俱丧矣,岂不流而为愚乎?智主于知,亦美德也,而所以通其智者,有理存焉;若但知多智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智所蔽,将至于穷高极远,而无所归着矣,岂不流而为荡乎?有言必信,亦美德也,而所以成其信者,有理存焉;若但知信实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信所蔽,将至于期必固执,而伤害于物矣,岂不流而为贼乎?直而无隐,亦美德也,而所以行其直者,有理存焉;若但知直道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直所蔽,将至于径情急迫,而无复含弘之度矣,岂不流而为绞乎?遇事勇敢,亦美德也,而所以奋其勇者,有理存焉;若但以勇敢为尚,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勇所蔽,必将恃其血气之强,肆行而无忌矣,岂不流于乱乎?刚强不屈,亦美德也,而所以全其刚者,有理存焉;若但以刚强为尚,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刚所蔽,必将逞其轻世之志,放旷而不羁矣,岂不流于狂乎?”夫仁、智、信、直、勇、刚六者,美行也;愚、荡、贼、绞、乱、狂六者,恶名也。人惟足己而不学,见理之不明,遂使美者化而为恶,而况其生质之不美者乎?于此见气质之用小,学问之功大。是以古之帝王,不恃其有聪明绝异之资,而必以讲学穷理为急,诚恐其流于过中失正而不自知也。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兴,是兴起。观,是观感。群,是群聚。怨,是怨恨。

孔子呼门弟子而教之,说:“《诗》之为教,有益于人甚大,尔小子何不于《诗》而学之乎?盖《诗》之所言,有善有恶;学之,则善者可以为劝,恶者可以为惩,而吾心好恶之机,将有勃然不能自已者,故可以兴。《诗》之所载,有美有刺;学之,则美者可以考见其得,刺者可以考见其失,而吾身行事之实,将有惕然因之感动者,故可以观。其叙述情好,于和乐之中,不失庄敬之节;学之,则可以处群,虽和而不至于流矣。其发舒悲怨,于责望之下,犹存乎忠厚之情;学之,则可以处怨,虽怨而不至于怒矣。近而家庭之间所以事父的道理,远而朝廷之上所以事君的道理,莫不备载于中;学之,则可以为忠臣孝子,而大伦克尽矣。且其情景所发,或因鸟兽以起兴,或托草木以寓言,其中称名不一,取类至繁;学之,则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小物亦察矣。夫《诗》之有益于人如此,尔小子岂可以不学乎哉?”然《诗》之为教,不但学者所当诵习也,《关雎》《麟趾》为风化之原,《凫鹥》《既醉》乃太平之福。《天保》以上,所以治内;《采薇》以下,所以治外,王道莫备于斯矣。为人主者,亦不可以不究心焉。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为,是习学。《周南》《召南》,是《诗经•国风》之首篇。

昔周文王与其后妃俱有圣德,修身、齐家,以令于国中。又使周公治陕以西,召公治陕以东。由是风化自北而南,远被于江汉之域,故诗人咏歌其事。《周南》之诗,自《关雎》以下,言文王后妃闺门之化行于南国者也;《召南》之诗,自《鹊巢》以下,言南国诸侯夫人与大夫之妻,皆被文王后妃之化而成德也。孔子教其子伯鱼说:“汝尝学夫《周南》《召南》之诗矣乎?盖《周南》《召南》两篇所言,皆修身、齐家之事,于人伦日用最为切要。学者须把这两篇诗,讲诵玩味,身体力行,乃为有益。人若不学《周南》《召南》,则无以正性情、笃伦理。身且不知修,家且不知齐矣,安望其能经邦而济世、化民而移俗哉?譬如正对着墙面站立的一般,咫尺之地,隔碍障蔽,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矣,况其远者乎?”甚哉!二《南》之切于人,不可以不学也。然《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人君一身,乃万国之仪刑,未有不修身齐家,而可以治国平天下者。则二《南》之诗,岂独为学者之所当习哉?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孔子见世之用礼乐者,专事其末,而不知探其本也,故发此论。说道:“先王制礼,以交神人、恰上下,固未有不用夫玉帛者。然必先有个恭敬、诚悫的意思存之于中,然后用玉帛以将之;若无是敬,则虽玉帛交错,不过虚文而已。然则所谓‘礼云礼云’者,岂徒玉帛云乎哉?先王作乐,以养民德、导民和,固未有不用夫钟鼓者。然必先有个欣喜欢爱的意思蕴之于心,而后用钟鼓以宣之;若无是和,则虽钟鼓铿锵,不过虚器而已。然则所谓‘乐云乐云’者,岂徒钟鼓云乎哉?”盖先王以礼乐教天下,皆本之和敬之实德,而发之于仪文节奏之间。后世徒事于文,而不求其本,故孔子叹之如此!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厉,是威严。荏,是柔弱。穿窬,是剜墙凿壁为窃盗之事者。

孔子说:“人必表里相符,然后可谓之君子。今有人焉,观其外貌,则威严猛厉,似乎确然有守、毅然有为的人;而内实懦弱,见利而动,见害而惧,全无执持刚果的志气。这等的人,中实多欲,而貌与心违,譬之小人,就如盗窃一般。黑夜里剜墙凿壁,偷了人家财物,外面却假装个良善的模样,惟恐人知,岂不可耻之甚哉?”孔子深恶作伪之人,故儆之如此。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原字,当作“愿悫”的愿字,是谨厚的意思。乡原,是乡俗中一样软滑的人。人都称他为谨厚,所以叫作乡愿。贼字,解作害字。

孔子说:“人之有德者为君子,悖德者为小人,不难辨也。惟有一样人,名为‘乡原’者,居之似忠信,而非忠信;行之似廉洁,而非廉洁。其自处柔佞而不肯立异,其待人软款而惟求取悦,是以人人都道他好。这样人似德非德,而反乱乎德,乃德之害也。”盖行合乎道之中,事出乎理之正,这才叫作德。今乡原不顾道理之是非,只图流俗之喜悦。人见他以此得人心、取声誉,便都慕效他,以是为德,而不复知有大中至正之道。其惑人心、坏风俗,岂不甚乎?所以说“乡原,德之贼也”。

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道、途,都是人行的路。

孔子说:“人之实心为学者,于凡天下道理,或得之师友之所传授,或考诸典籍之所记载,就便存之于心,身体而力行之,以求实得于己,方为有益。若有所闻而不体会于心,只把来放在口中谈论讲说,这是入耳出口之学。譬如道路上听了一句言语,就在途路上与人说了。如此,则虽闻善言,不过以资口说而已,何能有诸己哉?所以说德之弃也。”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鄙夫,是庸恶陋劣之人。患,是忧患。

孔子说:“为人臣者,必有忘身之诚,而后可以语事君之义。有一等鄙夫,其资性庸恶,全无忠义之心,识趣陋劣,又乏刚正之节,若此人者,终岂可使之立于朝廷之上,而与之事君也与哉?何也?盖所贵于事君者,惟知有君而不知有身也。乃鄙夫之心,止知有富贵权力而已。方其权位之未得,则千方百计徼幸营求,汲汲然惟恐其不能得之也。及其权位之既得,则千方百计系恋保守,兢兢然惟恐其或失之也。夫事君而一有患失之心,则凡可以阿意求容、要结固宠者,将何事不可为乎?小则卑污苟贱,丧其羞恶之良;大则攘夺凭陵,陷于悖逆之恶,皆生于此患失之一念而已。以此人而事君,其害可胜言哉?”然君臣之义,本无所逃,而忠君爱国之臣,亦鲜不以得君为念者。但忠臣志在得君,鄙夫志在得禄。忠臣得君,志在任事;鄙夫得君,志在窃权。心术之公私少异,而人品之忠奸顿殊,明主不可不察也。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疾字,解作病字。凡人气失其平则致病,故人之气质有偏者,亦谓之病。亡字,与有无的无字同。狂,是志愿太高的人。肆,是不拘小节。荡,是放荡。矜,是持守太严的人,即狷者也。廉,是棱角峭厉。忿戾,是忿争乖戾。愚,是昏昧不明的人。直,是直戆。诈,是虚诈。

孔子叹说:“人之气禀中和者少,偏驳者多。一有偏驳,则行有疵病而谓之疾。然古之时,风气淳厚,其间虽有三样资禀偏驳、过中失正的人,然皆质任自然,本真犹未甚凿也。今则淳者日入于漓,厚者日趋于薄,不但气禀中和者绝不复见,就是那三样病痛的人,或者也没有了。盖古之人,有志愿太高、锐意进取的,这是狂之疾。然其狂也,不过志大言大,不拘小节,肆焉耳矣。若今之所谓狂者,则不顾礼义之大闲,纵放于规矩之外,而流于荡矣。古之人,有赋性狷介、持守太严的,这是矜之疾。然其矜也,不过立崖岸,有棱角,示人以难亲,廉焉耳矣。若今之所谓矜者,则逞其刚狠之气,动至与人乖忤,而流于忿戾矣。古之人,有资识鲁钝、暗昧不明的,这是愚之疾。然其愚也,不过任性率真,径行自遂,直焉耳矣。若今之所谓愚者,则反用机关,挟私妄作,而流于诈矣。”夫狂而肆焉,矜而廉焉,愚而直焉,此虽气质之偏,而本真未丧。若加以学问磨砻之功,其病犹可瘳也。至于肆变而荡,廉变而忿戾,直变而诈,则习与性成,将并其习之本然俱失之矣,欲复乎善,岂不难哉?所以说,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夫子此言,盖深叹时习之偷,而望人以学问变化之功者至矣。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朱,是正色。紫,是间色。郑声,是郑国之音。雅,是正。利口,是巧言辩给之人。覆,是颠覆。

孔子说:“天下之理,有正则有邪,而邪每足以害正。如色以朱为正,自紫色一出,其艳丽足以悦人之目,于是人皆贵紫而不贵朱,而朱色之美反为所夺,故所恶于紫者,为其能夺朱也。乐以雅为正,自郑声一出,其淫哇足以悦人之耳,于是人皆听郑声而不听雅乐,而雅音之善,反为所乱,故所恶于郑声者,为其能乱雅也。至若事理之是非,人品之贤不肖,本自有一定之论;乃有一种利口的人,把是的说作非,非的说作是,贤的说作不肖,不肖的说作贤,其巧言辩给,足以惑乱人意,耸动听闻;人主不察而误信之,必至于举动错乱,用舍倒置,正人远去,小人得志,而邦家之颠覆不难矣。然则利口之所以可恶者,岂非以其能覆邦家也哉?”

按,孔子此言,其意专恶利口之人,借紫与郑声为喻耳。从古至今,邪佞小人谗害正直、倾覆国家者不可悉数,如费无忌、江充之流,虽父子兄弟、骨肉至亲亦被其陷害,况臣下乎?是以大舜疾谗说殄行。《大学》说:“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盖畏其流祸之惨毒,故深恶而痛绝之也。人君之听言,可不戒哉!可不畏哉!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述,是传述。

昔孔门学者,多求圣人之道于言语之间,而不知体认于身心之实,故孔子警之,说道:“天下之道,以有言而明,亦以多言而晦。我自今以后,要绝然无言矣。”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即疑而问之说:“天下道理,全赖夫子讲明,然后门弟子得以传述。若夫子不言,则门人小子何所闻而传述之乎?”孔子晓之说:“子谓道必以有言而后传,独不观诸天乎?今夫天,冲漠无朕,何尝有言哉?但见其流行而为四时,则春、夏、秋、冬,往来代谢,而未尝止息也。发生而为百物,则飞、潜、动、植,因物赋形,而无所限量也。是天虽不言,而其所以行,所以生,则冥冥者实主之。盖造化之机缄,固已毕露于覆载之间矣,亦何俟于言哉?观天道以无言而显,则我之教人,固亦无俟于言矣。”盖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正与天道不言而成化一般。学者熟察而默识之,自有心领而神会者,岂待求之于言语之间也?故孔子前既以无行不与之教示门人,此又以天道不言之妙喻子贡,其开示学者,可谓切矣。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孺悲,是鲁人,尝学士丧礼于孔子。一日来求见孔子。想当时必有得罪处,故孔子不欲与之相见,而托言有疾以辞之。然既辞以疾矣,又恐其不悟,乃俟传命者方出户,即取瑟而弦歌之,使孺悲闻而知其非疾焉。夫孔子于孺悲之见,本非疾也,而辞以疾绝之也。既辞以疾矣,又使之知其非疾警之也。使孺悲苟能省其过而迁于善焉,圣人亦岂终绝之乎?此所谓不屑之教诲也。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宰我,是孔子弟子,名予。周一岁为期。燧,是钻火之木。古人钻木取火,四时各有所宜: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夏季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故叫作钻燧改火。已,是止。怀,是抱。

宰我问于孔子说:“古礼,人子居父母之丧,必以三年为制。以予观之,礼贵通变,但持丧一年,亦已久矣,何必三年?盖君子三年在哀经之中,不去习礼,则仪节疏旷,而礼必坏矣;三年在哀戚之中,不去习乐,则音律废弛,而乐必崩矣。以虚文而妨实学,何益之有哉?若以期年而言,谷之旧者既没,新者又登,而物候为之一变。钻木取火,木既更而火亦改,而天运为之一周。人子哀痛之情至是亦已尽矣,丧不可以止乎?”夫短丧非宰我之本意,但有疑于古礼之难行,因设此问耳。孔子诘之,说:“三年之丧,食必蔬食,衣必衰麻,礼也。你说期年可止,则自期年之后,便当舍蔬素而食稻,释衰麻而衣锦,于汝心能自安乎?”宰我不察而直应之说:“安。”则昧其本心之良矣。孔子遂责之说:“凡人有所不为,只为心上不安耳。汝既安于食稻衣锦,则期年之丧,任汝为之矣。夫礼因人情而生者也,君子居父母之丧,哀痛迫切,口食旨味而不以为甘,耳闻音乐而不以为乐,身之居处,卧苫枕块而不即安,正惟其心有所不忍,故不肯为食稻衣锦之事也。今汝既以食稻衣锦为安,则期年之丧,何不可为乎?”孔子此言,所以绝之者至矣。及宰我既出,孔子又惧其真以为可安而遂行之也,乃复深探其本而斥之说:“人未有不爱其亲者,宰予何其爱亲之薄而不仁也!夫父母之丧,所以必三年者,正以子生三年,然后能免于父母之怀抱,故丧必以三年为期,以少尽其报称之情耳!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一人不本于父母,则无一人不有此丧服,是三年之丧,乃天下之通丧也。予亦人子也,宁独无三年之恩爱于其父母乎?今乃谓亲丧可短,则何其薄亲之甚哉!”孔子此言,欲宰我闻之,反求而得其本心也。夫子于父母,终身慕之,岂谓三年之丧足以尽其心乎?盖先王因人情而为之节文,使贤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得以企而及耳。宰予不求先王制礼之意,而徒欲任情以为礼,故孔子责之如此,盖以垂教万世之矣。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博,是局戏。弈,是围棋。贤,是胜。已,是止。

孔子说:“吾人日用之间,莫不各有当为之事,必知所用心而后能有成也。设使终日之间,优游放旷,惟知餍饱饮食而已,于凡义理所当讲求,职业所当修举者,一无所用其心。如此之人,神昏志惰,把光阴都虚度了,一事无成,百事皆废,欲以入德而成人,岂不难哉?不有局戏围棋而博弈者乎?这等的人,虽所为非正,然其心未尝无事也,较之悠悠荡荡,全然无所用心者,岂不犹为胜乎?”孔子此言,非以博弈为可为,特甚言无所用心之不可耳。盖人之一心,常运用斯常精明,是以尧舜兢业,大禹孜孜,文王日昃不遑暇食。古之圣人岂好为是焦劳哉?诚以心易放而难收,一念不谨,则庶事隳而天工旷,其关系治乱,非细故也。明主宜深省于斯。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尚,是崇尚。

昔子路好勇,故问于孔子说:“君子为人,亦尚刚勇否乎?”孔子教之说:“君子之人,惟以义为上而已。盖义者,事物之权衡,立身之主宰,是以君子尚之。义所当为则必为,义所不当为则不为。虽万钟千驷,有弗能诱;虽刀锯鼎镬,有所弗避:乃天下之大勇也。至于血气之勇,岂君子之所尚者乎?盖以血气为勇,非勇也。使在位的君子,徒知有勇,而无义以裁制之,则必将倚其强梁,逆理犯分,或无故而自启衅端,或任情而妄生暴横,至于悖乱不止矣。使在下的小人,徒知有勇,而无义以裁制之,则必将逞其凶狠,放荡为非,小而草窃奸宄,大而贼杀剽夺,不流于盗贼不止矣。是人之大小尊卑虽不同,苟不义而勇,无一可者也。然则勇何足尚乎哉?”孔子因子路好勇而无所取裁,故深救其失如此!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子贡曰:“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下流,是在下卑贱之人。讪,是谤毁。窒,是窒塞不通。徼,是伺察。讦,是攻发人之阴私。

子贡问于孔子说:“君子于人,无所不爱,岂亦有所恶者乎?”孔子教之说:“好恶人之同情,君子岂无所恶乎?其所恶者有四:其一,恶那样刻薄的人,专喜称扬人之过恶,全无仁厚之意者;其一,恶那样忿戾的人,身居污下之地,而谤讪君上,非毁尊长,无忠敬之心者;其一,恶那样强梁的人,好刚使气,徒恃其勇而不知礼让,至于犯上而作乱者;其一,恶那样执拗的人,临事果敢,率意妄为,而不顾义理,往往窒塞而不通者。凡此,皆人心之所公恶,故君子恶之也。”孔子因问子贡说:“汝赐也亦有所恶乎?”子贡对说:“赐之所恶者有三:其一,恶那样苛刻的人,本无照物之明,乃窃窃焉伺察人之动静,而自以为智者;其一,恶那样刚愎的人,本无兼人之勇,徒悻悻然凌人傲物,而自以为勇者;其一,恶那样褊急的人,本无正直之心,专好攻讦人之阴私,而自以为直者。赐之所恶如此而已。”由此观之,圣贤所恶虽有不同,而以忠顺长厚之道望天下,其意则一而已。盖天下之患,常始于轻薄恣睢之徒,横议凭陵,而纪纲风俗遂因之以大坏。明主知其然,故务崇浑厚以塞排诋之端,揽权纲以消悖慢之气。故谗慝无所容,而凶人自伏也。审治体者宜辨之。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小人,是仆隶下人。近,是狎昵的意思。远,是疏斥的意思。

孔子说:“天下的人,惟有妇人女子与仆隶下人最难畜养。何以言之?常情于这两样人,不是过于用恩,狎昵而近之;便是过于用严,疏斥而远之。若是昵近他,他便狎恩恃爱,不知恭逊之礼,是近之不可也;若是疏远他,他便失其所望,易生怨恨之心,是远之不可也:此其所以难养也。诚能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既有以消其怙恃之心,又有以弭其愤恨之意,何怨与不逊之足患乎?”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孔子说:“人年四十,乃是成德之时。前此而年力富强,正好加勉;过此则神志衰怠,少能精进矣。若于此时而犹有过恶,见憎恶于人,则善之未迁者终不及迁,过之未改者终不及改,亦终于此而已,可不惜哉!”这是孔子勉人及时进修的意思。人能以此自警于心,虽欲一时不汲汲学问,以求日新其德业,不可得矣。

微子第十八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微子,是纣之庶兄。箕子、比干,是纣叔父。当理而无私心,叫作仁。

昔纣为无道,其国将亡。微子进谏不听,恐一旦被祸,绝了商家宗祀,遂引身而去之;箕子谏纣不听,被纣囚系为奴,因佯狂而受辱;比干直言极谏,犯纣之怒,被纣杀之,剖其心以死。此三人者,同为纣之亲臣,而或去,或不去,或以死,行各不同。孔子从而断之说:“殷有三仁焉!”盖论人者,不当泥其迹,而当原其心。三人者,就其迹而观之虽有不同,原其心而论之,则其忧君爱国之忠、至诚恻怛之意,一而已矣。其去者欲存宗祀,非忘君也;奴者欲忍死以有待,非惧祸也;死者欲正言而悟主,非沽名也:所以说“殷有三仁焉”。盖自孔子之论定,而三子之心始白于天下后世矣。大抵人臣之义,莫不愿世平主圣、服休宠而保荣名者,不得已而逃遁、而囚辱、而杀身,则所遇之不幸耳。向使纣有纳谏之美,而三仁者得效其进谏之忠,相与救过图存,则商祀未宜遽绝也,乃拒谏饰非,淫威以逞,卒之三仁去而殷国墟,岂不可为永鉴哉!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是鲁之贤人。士师,是掌刑狱之官。三黜,是屡遭罢斥。父母之邦,指鲁国说。

昔柳下惠为鲁士师之官,屡被退黜。人或有讽之者,说:“子屡摈不用如此,尚未可以去而之他国乎?”言其道不合则当去也。柳下惠答说:“我之所以屡被罢黜者,以因我直道而行,不能屈己以随人耳。今世之人,谁不悦佞而恶直?若我守定这正直之道以事人,则到处为人所恶,何所往而不被其退黜?若我肯阿意曲从,枉己以事人,则到处为人所喜,只在我鲁国亦自安其位了,又何必远去父母之邦乎?”柳下惠以此解或人之言,盖自信其直道而行,不以三黜为辱也。要之,衰世昏乱,故正直见忤于时;惟治朝清明,斯君子得行其志。是以有道之君于秉公持正者,必崇奖而保护之;倾险邪媚者,必防闲而斥远之。则众正之路开,而群枉之门杜矣!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昔孔子适齐。齐景公素知孔子之贤,因与其臣商量待孔子的礼节,说道:“鲁有三卿,季氏最贵,鲁君待之极隆。我今要把鲁君待季氏的礼待孔子,似乎过厚,则我有所不能;若把鲁君待孟氏的礼待他,于礼又简,有所不可。就中斟酌,当以季、孟之间待之,固不至如季氏之隆,亦不至如孟氏之简,庶几其可乎?但惜我年已衰老,不能用其道矣。”夫孔子至齐,本为行道。既不能用其道,而徒拟议于礼节之间,则亦虚拘焉耳。盖不合则去,亦重道之义也。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季桓子,是鲁大夫,名斯。

鲁定公时,孔子为司寇,三月而鲁国大治。齐人惧其为霸,因设计选好女子八十人,皆衣文衣,乘文马,舞康乐,以馈送鲁君。欲以惑乱其心,阻坏其政。鲁君果中其计,与同季桓子再三游观,悦而受之。于是荒于声色,怠于政事,三日不复视朝。则其简贤弃礼,不足与有为可知,故孔子行。盖礼貌衰则去,一见几之明也。合前章而观,景公知好贤矣,而耄倦于勤,好之而不能用;定公能用之矣,而中荒于欲,用之而不能终:无怪乎二国之不振也。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接舆,是楚之狂士。昔周之衰,贤人隐遁,接舆盖亦佯狂以避世者也。殆字,解作危字。下,是下车。辟,是躲避。

昔孔子周流,至于楚地。楚之狂人接舆者,口中唱歌而行过孔子之车前,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说:“凤凰是灵鸟,能审时知世,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所以为稀有之祥瑞。如今是甚么时候,乃出现于世,是何其德之衰而不知自重耶?然既往之事,虽不可谏止,从今以后,尚可以改图。趁此之际,可以止而隐去矣。我观今之出仕而从政者,非惟不能建功,且将至于取祸,亦岌岌乎危殆而难保矣。于此不止,是安得谓之智乎?”接舆之意,盖以凤鸟比孔子,而讥其不能全身以远害也。然以避世为高,而不以救时为急,则其趋向之偏甚矣。孔子时在车中,闻其歌词,知其为贤人,故下车来,欲与之讲明君臣之大义、出处之微权。而接舆自以为是,不肯接谈,遂趋走避匿,孔子竟不得与之言焉。盖圣人抱拯溺亨屯之具,而又上畏天命,下悲人穷,是以周流列国,虽不一遇,而其心终不能一日忘天下也。彼接舆之徒,果于忘世,往而不返,何足以语此哉!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

长沮、桀溺,都是人姓名,盖亦贤而隐者也。二人相并为耦。津,是河边渡口。执舆,是执辔在车。

昔孔子自楚反蔡,子路御车而行。适遇隐士二人:一个叫作长沮,一个叫作桀溺,两人并耕于野。孔子经过其地,将欲过河,不知渡口所在,因使子路下车而问于长沮。长沮问说:“那坐在车上执辔的是谁?”子路对说:“是孔丘。”长沮素知孔子之名,因问说:“是鲁国之孔丘与?”子路对说:“是也。”长沮遂拒之,说:“问者不知,知者不问。既是鲁之孔丘,他游遍天下,无一处而不到,于津渡所在,必已知之久矣,又何必问于我哉?”其意盖讥孔子周流而不止也。

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滔滔,是流而不反之意。易,是变易。于此不合,去而之他国,叫作避人之士。高蹈远举,与世相违,叫作避世之士。耰,是田器,所以扒土覆种者。辍,是止。

子路问津于长沮,长沮不肯告,因又问于桀溺。桀溺问说:“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素闻孔子弟子有仲由者,因问说:“是鲁国孔丘之徒与?”子路对说:“然。”桀溺遂责之,说:“人贵识时。我看如今的世道,愈趋愈下,如流水滔滔,不可复反。举一世而皆然,其乱极矣!若要易乱为治,易危就安,将谁与转移之乎?今汝之师,今日之齐,明日之楚,不合于此,又求合于彼,是乃避人之士,亦徒劳而已。你与其从着那避人之士,奔走而无成,岂若从我辟世之士,离尘远俗,优游而自乐哉?”语毕,遂自治其田事,耰而不止,亦不告以津处。其拒之也深矣!

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怃然,是怅然叹息的意思。

子路问津于长沮、桀溺而不见答,反被其讥讽,于是还以二人之言告于孔子。孔子惜其不喻己意,乃怃然叹息,说:“彼谓辟人不如辟世,则必高飞远举,不在人间方可耳。殊不知人生天地间,鸟兽既是异类,不可与之同群。若斯人者,固与我并生并育,同一气类,吾不与之为群而谁与哉?既与之为群,则不可绝人逃世以为洁也!他说天下无道,谁与易之?不知我之所以周流不息,正为天下无道,故欲出而变易之也。若使天下有道,世已治,民已安,则固无用我之变易,而我岂乐于多事哉?彼二子者,其亦不谅我之心矣!”盖天生圣贤,本为世道计。故古之圣人,民饥则曰己饥,民溺则曰己溺,一夫不获则曰己辜。其忧时悯世,非但其心之不容己,亦其责之不可辞耳。使如沮、溺之言,则安危理乱,邈不相关,生民将何所托命乎?有世道之责者,宜加意焉。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

丈人,是老人。蓧,是竹器。去草叫作芸。

昔孔子周流四方,子路随行,偶相失在后。于田间遇一老人,以拄杖挑着竹器。子路问说:“你曾见我师夫子否?”丈人不对,而直责之说:“汝于四体,则不知勤劳耕作以自食其力;于五谷,也不能分辨其孰为稻、孰为黍稷、孰为麦菽。舍其农业而从师远游,却来问汝夫子于我,我知谁是你的夫子?”遂植立其杖,而自于田间芸草,更不答他。子路闻丈人之言,知其为贤人也,遂竦然起敬,拱手而立。丈人见子路改容相待,亦为之感动,遂留子路宿于其家,杀鸡造饭以管待之;又令其二子出见,叙长幼之礼焉。盖春秋之时,天下无道,贤人隐遁。而孔氏之徒,独周游四方,欲以行道济时,故动而见沮如此,可以观世矣!

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子路遇丈人之次日,前行追及孔子。把丈人责己之言、相待之礼,一一告知。孔子说:“观此人的言语行事,乃贤而隐遁者也。惜其不明出处之大道耳。”因使子路复回见之,欲晓然告以君臣之义。及至其家,而丈人已先出,不得见遇矣。子路乃就夫子之意说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人臣事君,义所当然也。若不仕,则是无君臣之义矣。夫君臣、长幼并列于五伦,而君臣为尤大。丈人昨使其二子出见,是于长幼之节既知其不可废矣;至于君臣之大义,却如何其独废之耶?今汝以隐为高,不过欲全生避世、归洁其身而已。不知一身虽洁,而君臣之义从此遂废,实有乱乎人之大伦矣。大伦岂可乱者乎?故君子之出而事君,岂是要图富贵?盖欲行此君臣之义耳。若夫衰世难挽,明君难遇,道之不行,我岂不知?但恐废义而乱伦,有不忍恝然者耳。丈人何其见之固哉!”大抵接舆、沮、溺、丈人之徒,皆明于保身而昧于行义,故往往是己见而非圣人,不自知其陷于一偏,害义而伤教也。是以夫子每惓惓接引,各因其明以通其蔽,所以扶世教而正人心者,意独至哉!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逸民,是隐逸高尚的人。虞仲,即周太王次子,仲雍与泰伯同窜荆蛮者。伦,是义理之次第。虑,是思虑。

记者说,古时隐逸高尚之士,可以考见者七人:如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是也。然七人者,志节虽同,而制行则异。孔子一一而评品之,说:“立志高而不肯少有贬屈,持身洁而不肯少有污染,其伯夷、叔齐与?观他非其君不仕,非其民不使;不立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峻节清风,何凛凛也!若夫柳下惠、少连,则和同混俗,于人无忤。虽降屈其志,卑辱其身,有弗惜者,其出言则合乎伦理,行事必当乎人心,以之处世,如斯而已矣,不为过高绝俗之行也。至于虞仲、夷逸,则行不必其中虑,而隐居以自适;言不必其中伦,而放言以自废矣。然虽隐居独善,而洁身不污,合乎道之清;虽放言自废,而韬晦得宜,合乎道之权。盖与矫异之士、害义伤教者不同矣。然此七人者,其行虽洁,其志虽高,而未免有执一之病也。在夷、齐、虞仲、夷逸,则以绝世离俗为可,而以和光同尘为不可;在柳下惠、少连,则以和光同尘为可,而以绝世离俗为不可。各是其是,各非其非,都先有个主意在,其见偏矣。若我则异于是:可仕则仕,可止则止;用之斯行,舍之斯藏。因时制宜,不胶于一定,固无所谓可,亦无所谓不可也:此吾所以异于逸民与!”要之,七人之心有所倚,故止成其一节之高;圣人之心无所倚,故优入于时中之妙。所以说观乎圣人,则见贤人。凡行己处事者,当知所取法也。

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太师,是乐官之长。古时国君,每食必作乐以侑食,故有亚饭、三饭、四饭之名。少师,是乐官之佐。鼓、播鼗、击磬,都是掌乐器的官。齐、楚、蔡、秦、河、汉、海,都是地名。

鲁自三家僭乱,歌雍舞佾,私家日盛;而公室反微,音乐废阙,宗庙之祭,至不能备八佾之舞。于是典乐之官,皆失其职,散而之四方。有掌乐的太师名挚者,去而适齐;掌亚饭之乐名干者,去而之楚;掌三饭之乐名缭者,去而之蔡;掌四饭之乐名缺者,去而之秦;掌击鼓的官名方叔者,去而入居于河内;掌播摇鼗鼓的官名武者,去而入居于汉中;为乐官之佐名阳、与掌击磬的官名襄者,去而入居于海岛。夫礼乐所以为国者也,鲁失其政,下陵上替,礼坏乐崩,至使瞽师乐官皆不能守其职,而纷然四散,是尚可以为国乎?记者言此,盖伤鲁之衰也。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鲁公,是周公之子伯禽也。施字,当作弛字,是废弃的意思。以,是用。

昔鲁公伯禽受封之国,周公训戒之,说道:“立国以忠厚为本。忠厚之道,在于亲亲、任贤、录旧、用人而已。盖亲乃王家一体而分者,苟恩义不笃,则亲亲之道废矣。必也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使至亲不至于遗弃可也。大臣,国之所系以为安危者,苟大臣有怨,则任贤之礼薄矣。必也推心以厚其托,久任以展其才,不使大臣怨我之不见信用可也。故旧之家,皆先世之有功德于民者,苟弃其子孙,则念旧之意衰矣。必也官其贤者,其不贤者亦使之不失其禄;非有恶逆大故,则不弃也。人之才具,各有短长,在于因材而器使之。苟责备于一人,则用才之路狭矣。必也!因能授任,不强其所不能,无求全责备于一人焉。此四者,皆君子之事,忠厚之道也。汝之就封,可不勉而行之,以培植国家之根本哉?”

按,周家以忠厚立国,故周公训其子治鲁之道亦不外此。其后周祚八百,而鲁亦与周并传绵远,岂非德泽浃洽之深哉?此为国者所当法也。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娲。

伯、仲、叔、季,是兄弟次序。

记者说:贤才之生,关于气运。昔周室盛时,文武之德泽涵育者深,天地之精英蕴蓄者久,于时灵秀所钟,贤才辈出。其中最奇异者,兄弟八人同出一母,而又皆双生。其头一胎生二子,叫作伯达、伯适;第二胎生二子,叫作仲突、仲忽;第三胎生二子,叫作叔夜、叔夏;第四胎生二子,叫作季随、季娲。此八士者,产于一母,萃于一门,而又皆有过人之德、出众之才,多而且贤,真乃是盛世之瑞、邦家之光。其关系一代气运,岂偶然哉!考之尧、舜之时,有八元八恺;成周则有八士。盖天将祚帝王以太平之业,则必有多贤应运而生,一气数之自然耳!顾天能生才而不能用才,举而用之,责在人主。是以史称舜举十六相而天下治。《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言其能用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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