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解统序

五経之书,世人号为难通者易与春秋。夫岂然乎?経皆圣人之言,固无难易,系人之所得有深浅耳。今考于诗,其难亦不让二経,然世人反不难而易之,用是通者亦罕。使其存心一,则人人皆能明,而経无不通矣。大抵谓诗为不足通者有三,曰章句之书也,曰淫䙝之辞也,曰猥细之记也。𠰥然孔子为泛儒矣,非唯今人易而不习之,考于先儒,亦无几人,是果不足通欤。唐韩文公最为知道之笃者,然亦不过议其序之是否,岂足明圣人本意乎。易、书、礼、乐、春秋,道所存也。诗关此五者,而明圣人之用焉。迹其道,不知其用之与夺,犹不辨其物之曲直,而欲制其方圆,是果于其成乎?故二南牵于圣贤,国风惑于先后。豳居变风之末,惑者溺于私见,而谓之兼上下。二雅混于小、大而不明,三颂昧于商、鲁而无辨,此一経大概之体,皆所未正者。先儒既无所取舍,后人因不得其详,由是难易之说兴焉。毛、郑二学,其说炽,辞辨固已广慱,然不合于経者,亦不为少,或失于疏略,或失于谬妄。盖诗载关雎,上兼商世,下及武成、平、桓之间,君臣得失、风俗善恶之事,阔广邃邈,有不失者鲜矣。是亦可疑也。予欲志郑学之妄,益毛氏疏略而不至者,合之于経,故先明其统要十篇,庶不为之芜泥云尔。

二南为正风解

天子诸侯当大治之世,不得有风。风之生,天下无王矣,故曰诸侯无正风。然则周、召可为正乎?曰:可与不可,非圣人不能断其疑。当文王与纣之时,可疑也;二南之诗,正变之间,可疑也。可疑之际,天下虽恶纣而主文王,然文王不得全有天下,而亦曰服事于纣焉。则二南之诗作于事纣之时,号令征伐不止于受命之后尔,岂所谓周室衰而关雎始作乎?史氏之失也。推而别之,二十五篇之诗,在商不得为正,在周不得为变焉。上无明天子,号令由已出,其可谓之正乎?二南起王业,文王正天下,其可谓之变乎?此不得不疑而轻其与夺也。学诗者多推于周而不辨于商,故正变不分焉。以治乱本之,二南之诗,在商为变,而在周为正乎?或曰:未谕。曰:推治乱而迹之,当不诬矣。

周召分圣贤解

圣人之治无异也,一也。统天下而言之,有异焉者,非圣人之治然也,由其民之所得有浅深焉。文王之化,出乎其心,施乎其民,岂异乎?然孔子以周、召为别者,盖上下不得兼,而民之所化有浅深尔。文王之心则一也,无异也。而说者以为由周、召圣贤之异而分之,何哉?大抵周南之民得之者深,故因周公之治而繋之,岂谓周公能行圣人之化乎?召南之民得之者浅,故因召公之治而繋之,岂谓召公能行圣人之化乎?殆不然矣。或曰:不繋于雅颂,何也?曰:谓其本诸侯之诗也。又曰:不统于变风,何也?曰:谓其周迹之始也。列于雅颂,则终始之道混矣,杂于变风,则文王之迹殆矣。惟颂焉不可混。周迹之始,其将略而不具乎?圣人所以虑之也。由是假周、召而分焉,非因周、召圣贤之异而别其称号尔。盖民之得者深,故其心厚;心之感者厚,故其诗切。感之薄者亦犹其深,故其心浅;心之浅者,故其诗略。是以有异焉,非圣人私于天下,而浅深厚薄殊矣。二南之作,当纣之中世,而文王之初,是文王受命之前也。世人多谓受命之前,则大姒不得有后妃之号。夫后妃之号,非诗人之言,先儒序之云尔。考于其诗,惑于其序,是以异同之论争起,而圣人之意不明矣。

王国风解

六経之法,所以法不法,正不正,由不法与不正,然后圣人者出,而六経之书作焉。周之衰也,始之以夷、懿,终之以平、桓,平桓而后不复支矣。故书止文侯之命而不复录。春秋起周平之年而治其事。诗自黍离之什而降于风。绝于文侯之命,谓教令不足行也;起于周平之年,谓正朔不足加也;降于黍离之什,谓雅颂不足兴也。教令不行,天下无王矣。正朔不加,礼乐遍出矣;雅颂不兴,王者之迹息矣。诗、书贬其失,春秋悯其微,无异焉尔。然则诗处于卫后,而不次于二南,恶其近于正而不明也。其体不加周姓而存王号,嫌其混于诸侯而无王也。近正则贬之不著矣。无王则绝之太遽矣。不著云者,周、召二南,至正之诗也,次于至正之诗,是不得贬其微弱而无异二南之诗尔𠰥?然岂降之乎?太遽云者,春秋之法,书王以加正月,言王人虽微,必尊于上,周室虽弱,不绝其正,苟绝而不兴,其尊周乎?故曰:王号之存,黜诸侯也;次卫之下,别正变也。桓王而后,虽欲其正风,不可得也。诗不降于厉、幽之年,亦犹春秋之作,不在惠公之世尔。春秋之作,伤典、诰之绝也;黍离之降,悯雅、颂之不复也。幽、平而后,有如宣王者出,则礼乐征伐不在诸侯,而雅、颂未可知矣。柰何推波助澜,纵风止燎乎。

十五国次解

国风之号,起周终豳,皆有所次,圣人岂徒云哉?而明诗者多泥于疏说而不通。或者又以为圣人之意,不在于先后之次,是皆不足为训法者。大抵国风之次,以两而合之,分其次以为比,则贤善者著而丑恶者明矣。或曰:何如其谓之比乎?曰:周、召以浅深比也,卫王以世爵比也,郑、齐以族氏比也,魏、唐以土地比也,秦、陈以祖裔比也,桧、曹,以美恶比也。豳能终之以正,故居末焉。浅深云者,周得之深,故先于召。得失云者,卫为纣都,而纣不能有之,周、幽东迁,无异是也。加卫于先,明幽、纣之恶同,而不得近于正焉。姓族云者,周法尊其同姓,而异姓者为后。郑先于齐,其理然也。土地云者,魏本舜地,唐为尧封,以舜先尧,明晋之乱,非魏𥚹俭之等也。祖裔云者,陈不能兴舜,而襄公能大于秦,子孙之功,陈不如矣。穆姜卜而遇艮之随,乃引文言之辞以为卦说。夫穆姜始筮时,去孔子之生尚四十年尔,是文言先于孔子,而有乎?不然,左氏不为诞妄也。推此以迹其怪,则季札观乐之次,明白可验,而不足为疑矣。夫黍离已下,皆平王东迁,桓王失位之诗,是以列于国风,言其不足正也。借使周天子至甚无道,则周之乐工敢以周王之诗降同诸侯乎?是皆不近人情,不可为法者。昔孔子大圣人,其作春秋也,既微其辞,然犹不公传于人,第口授而巳,况一乐工而敢明白彰显其君之恶哉!此又可验孔子分定为信也。本其事而推之,以著其妄,庶不为无据云。

定风雅颂解

诗之息久矣,天子诸侯莫得而自正也。古诗之作,有天下焉,有一国焉,有神明焉。观天下而成者,人不得而私也;体一国而成者,众不得而违也。会神明而成者,物不得而欺也。不私焉,雅著矣;不违焉,风一矣;不欺焉,颂明矣。然则风生于文王,而雅、颂杂于武王之间。风之变自夷、懿始,雅之变自厉、幽始。霸者兴,变风息焉,王道废,诗不作焉。秦、汉而后,何其灭然也?王通谓: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非民之不作也。诗出于民之情性,情性其能无哉?职诗者之罪也。通之言,其几于圣人之心矣。或问成王、周公之际,风有变乎?曰:豳,是矣。幸而成王悟也。不然,则变而不能复乎?豳之去雅一息焉,盖周公之心也,故能终之以正。

十月之交解

小雅无厉王之诗,著其恶之甚也。而郑氏自十月之交已下分其篇,以为当剌厉王,又妄指毛公为诂训时移其篇第,因引前后之诗以为据。其说有三:一曰节彼剌师尹不平,此不当讥皇父擅恣。予谓非大乱之世者,必不容二人之专,不然,李斯、赵高不同生于秦也。其二曰正月恶褒姒灭周,此不当疾。豔妻之说出于郑氏,非史传所闻,况褒姒之恶,天下万世皆同疾而共丑者,二篇讥之,殆岂过哉?其三曰,幽王时司徒乃郑桓公友,此不当云番维司徒。予谓史记所载郑桓公在幽王八年方为司徒尔,岂止桓公哉?是三说皆不合于経,不可按法,为郑氏者独不能自信,而欲指他人之非,斯亦惑矣。今考雨无正已下三篇之诗,又其乱说归向,皆无剌厉王之文,不知郑氏之说何从而为据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非如是,其能通诗乎?

鲁颂解

或问:诸侯无正风,而鲁有颂,何也?曰:非颂也,不得已而名之也。四篇之体,不免变风之例尔,何颂乎?颂惟一章,而鲁颂章句不等。颂无颂字之号,而今四篇皆有其序。曰: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之,亦未离乎强也。颂之本一人是之,未可作焉。访于众人,众人可之,犹曰天下有非之者;又访于天下,天下人亦曰可,然后作之无疑矣。僖公之政,国人犹未全其惠,而春秋之贬尚不能逃,未知其颂何从而兴乎?颂之美者,不过文、武,文、武之颂,非当其存而作者也,皆追述也。僖公之德孰与文、武,而曰有颂乎?先儒谓名生于不足宜矣。然圣人所以列为颂者,其说有二:贬鲁之强,一也;劝诸侯之不及,二也。请于天子,其非强乎?特取于鲁,其非劝乎?或曰:何谓劝?曰:僖公之善,不过复土宇、修宫室、大牧养之法尔,圣人犹不敢遗之,使当时诸侯有过于僖公之善者,圣人忍绝去而不存之乎?故曰劝尔。而郑氏谓之备三颂,何哉?大抵不列于风而与其为颂者,所谓悯周之失,贬鲁之强是矣,岂郑氏之云乎?

商颂解

古诗三百,始终于周,而仲尼兼以商颂,岂多记而广录者哉?圣人之意,存一颂而有三益:大商祖之德,其益一也;予纣之不憾,其益二也;明武王、周公之心,其益三也。曷谓大商祖之德?曰颂具矣。曷谓予纣之不憾?曰悯废矣。曷谓明武王、周公之心,曰存商矣。按周本纪称武王伐纣,下车而封武庚于宋,以为商后。及武庚叛,周公又以微子继之。是圣人之意,虽恶纣之暴,而不忘汤之德,故始终不绝其为后焉。或曰:商颂之存,岂异是乎?曰:其然也,而人莫之知矣。非仲尼、武王、周公之心殆,而成汤之德微,毒纣之恶有不得其著矣。向所谓存一颂而有三益焉者,岂妄云哉!

诗本义卷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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