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石十六国并入北魏,与南朝对立,为南北朝分立时代;而其时说经者亦有“南学”“北学”之分。此经学之又一变也。《北史儒林传》序曰:“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案南北学派,《北史》数言尽之。夫学出于一,则人知依归;道纷于歧,则反致眩惑。郑君生当汉末,未杂玄虚之习、伪撰之书,笺注流传,完全无缺;欲治“汉学”,舍郑莫由。北学,《易》、《书》、《诗》、《礼》皆宗郑氏,《左传》则服子慎。郑君注《左传》未成,以与子慎,见于《世说新语》。是郑、服之学本是一家;宗服即宗郑,学出于一也。南学则尚王辅嗣之玄虚,孔安国之伪撰,杜元凯之臆解,此数家与郑学枘凿,亦与汉儒背驰。乃使泾、渭混流,薰、莸同器,以致后世不得见郑学之完全,并不得存汉学之什一,岂非谈空空、覈玄玄者阶之厉乎!南方玄学不行于北魏,李业兴对梁武帝云:“少为书生,止习五典,……素不玄学,何敢仰酬!”此北重经学不杂玄学之明证。南学之可称者,惟晋、宋间诸儒善说礼服。宋初雷次宗最著,与郑君齐名,有雷、郑之称。当崇尚老、庄之时,而说礼谨严,引证详实,有汉石渠、虎观遗风,此则后世所不逮也。其说略见于杜佑通典》。

《北史》又云;“汉世郑氏并为众经注解,服虔、何休各有所说。郑,《易》、《诗》、《书》、《礼》、《论语》、《孝经》;虔,《左氏春秋》;休,《公羊传》;大行于河北。”案汉儒经注,当时存者,止此三家;河北大行,可谓知所宗尚。而据《北史》,河、洛主服氏《左传》外,不闻更有何氏《公羊》;且云:“《公羊》、《榖梁》,多不措意。”《儒林传》载习《公羊春秋》者,止有梁祚一人;而刘兰且排毁《公羊》。则此所云《公羊》大行,似非实录。《公羊传何氏解诂疏》二十八卷,《唐志》不载;《崇文总目》始著录称,不著撰人名氏,或云徐彦;而徐彦亦不知何代人。近人王鸣盛谓即《北史》之徐遵明;以其文气似六朝人,不似唐人所为。洪颐煊引疏司空掾云“‘若今之三府掾。’三府掾,六朝时有之,至唐以后则无此称矣;此疏为梁、齐间旧帙无疑。”姚范云:“隋、唐间不闻有三府掾,亦无三府之称,意者在北齐、萧梁之间乎?”据此二说,则以为徐遵明,不为无见。惟据《北史》,遵明传郑《易》、《尚书》、《三礼》,服氏《春秋》,不闻传何氏《公羊》,其弟子亦无传《公羊》学者;则谓彦即遵明,尚在疑似之间。《公羊疏》设问答;梁有《公羊传问》九卷,荀爽问,魏安平太守徐钦答;又晋车骑将军庾翼问,王愆期答;其书在隋并亡,或即徐《疏》所引。王愆期注《公羊》,以为《春秋》制文王指孔子,见《书泰誓疏》引;两汉人无此说,亦未可据。

《北史》又云:“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盖唐初人重南轻北,故定从南学;而其实不然。说经贵约简,不贵深芜,自是定论;但所谓约简者,必如汉人之持大体,玩经文,口授微言,笃守师说,乃为至约而至精也。若唐人谓南人约简得其英华,不过名言霏屑,骋挥麈之清谈;属词尚腴,侈雕虫之馀技。如皇侃之《论语义疏》,名物制度,略而弗讲,多以老、庄之旨,发为骈俪之文,与汉人说经相去悬绝。此南朝经疏之仅存于今者,即此可见一时风尚。江藩以其得自日本,疑为足利赝鼎;不知此等文学,非六朝以后人所能为也。《礼记疏》本皇、熊二家;熊安生北学,皇侃南学。孔颖达以为熊违经多引外义,释经唯聚难义,此正所谓北学深芜者。又以皇虽章句详正,微稍繁广;以熊比皇,皇氏胜矣;此则皇氏比熊为胜,正所谓南人约简者。而《郊特牲》疏云:“皇氏于此经之首,广解天地百神用乐委曲,及诸杂礼制,繁而不要,非此经所须;又随事曲解,无所凭据;今皆略而不载。”此又孔颖达之所谓繁广者。说礼本宜详实,不嫌稍繁;皇氏之解《礼记》,视《论语义疏》为远胜矣。《南史皇侃传》,“所撰《论语义》、《礼记义》见重于世,学者传焉。”今《论语义》佚而复存,《礼记义》略见孔疏。

《南史儒林传》《序》“宋、齐国学,时或开置,而劝课未博,建之不能十年,盖取文具而已。是时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朝廷大儒,独学而弗肯养众;后生孤陋,拥经而无所讲习。……至梁武创业,深愍其弊。天监四年,乃诏开五馆,建立国学,总以五经教授,置五经博士各一人。于是以平原明山宾、吴郡陆琏、吴兴沈峻、建平严植之,会稽贺玚补博士,各主一馆。馆有数百生,给其饩廪。其射策通明经者,即除为吏。于是怀经负笈者雲会矣。又选学生遣就会稽雲门山,受业于庐江河胤。分遣博士祭酒到州郡立学。七年,又诏皇太子宗室王侯始就学受业。武帝亲屈舆驾,释奠于先师先圣,申之以宴语,劳之以束帛。济济焉!洋洋焉!大道之行也如是。及陈武创业,时经丧乱,……敦奖未遑,……稍置学官,成业盖寡。”案南朝以文学自矜,而不重经术;宋、齐及陈,皆无足观。惟梁武起自诸生,知崇经术;崔、严、何、伏之徒,前后并见升宠,四方学者靡然向风;斯盖崇儒之效。而晚惑释氏,寻遘乱亡,故南学仍未大昌。姚方兴得《舜典》篇首二十八字于大行头,梁武时为博士议駮,有汉宣、章二帝称制临决之风,而至今流传。伪中之伪,是又梁武所不料也。

《北史 儒林传序》“魏道武初定中原,……始建都邑,便以经术为先。立太学,置五经博士,生员千有余人。天兴二年春,增国子太学生员至三千人。……明元时,改国子为中书学,立教授博士。太武始光三年春,起太学于城东。后徵卢玄、高允等,而令州郡各举才学,于是人多砥尚儒术。……天安初,诏立乡学。……太和中,改中书学为国子学,建明堂辟雍,尊三老五更,又开皇子之学。及迁都洛邑,诏立国子太学、四门小学。……刘芳、李彪诸人以经术进。……宣武时,复诏营国学,树小学于四门,大选儒生,以为小学博士员四十人。虽黉宇未立,而经术弥显。时天下承平,学业大盛;故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大者千余人,小者犹数百。……周文受命,雅重经典;……明皇纂历,敦尚学艺。内有崇文之观,外重成均之职。……徵沈重于南荆,……待熊安生以殊礼。是以天下慕向,文教远覃。”案北朝诸君,惟魏孝文、周武帝能一变旧风,尊崇儒术。考其实效,亦未必优于萧梁。而北学反胜于南者,由于北人俗尚朴纯,未染清言之风、浮华之习,故能专宗郑、服,不为伪孔、王、杜所惑。此北学所以纯正胜南也。焦循曰:“正始以后,人尚清谈。迄晋南渡,经学盛于北方。大江以南,自宋及齐,遂不能为儒林立传。梁天监中,渐尚儒风,于是梁书有《儒林传》。《陈书》嗣之,仍梁所遗也。魏儒学最隆,历北齐、周、隋,以至唐武德、贞观,流风不绝,故《魏书儒林传》为盛。”

“北方戎马,不能屏视月之儒;南国浮屠,不能改经天之义。”此孔广森以为经学万古不废,历南北朝之大乱,异端虽炽,圣教不绝也。而南北诸儒抱残守缺,其功亦未可没焉。夫汉学重在明经,唐学重在疏注;当汉学已往,唐学未来,绝续之交,诸儒倡为义疏之学,有功于后世甚大。南如崔灵恩《三礼义宗》、《左氏经传义》,沈文阿《春秋》、《礼记》、《孝经》、《论语义疏》,皇侃《论语》、《礼记义》,戚衮《礼记义》,张讥《周易》、《尚书》、《毛诗》、《孝经》、《论语义》,顾越《丧服》、《毛诗》、《孝经》、《论语义》,王元规《春秋》、《孝经义记》;北如刘献之《三礼大义》,徐遵明《春秋义章》,李铉撰定《孝经》、《论语》、《毛诗》、《三礼义疏》,沈重《周礼》、《仪礼》、《礼记》、《毛诗》、《丧服经义》,熊安生《周礼》、《礼记义疏》、《孝经义》;皆见《南北史 儒林传》。今自皇、熊二家见采于《礼记疏》外,其余书皆亡佚。然渊源有自,唐人五经之疏未必无本于诸家者。论先河后海之义,亦岂可忘筚路蓝缕之功乎。

《北史》又云:“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门下讲郑玄所注《周易》,遵明以传卢景裕,……景裕传权会、郭茂,……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河南及青、齐之间儒生多讲王辅嗣所注,师训盖寡。齐时儒士罕传《尚书》之业,徐遵明兼通之。遵明受业于屯留王聪,传授浮阳李周仁及勃海张文敬、李铉、河间权会,并郑康成所注,非古文也。下里诸生,略不见孔氏注解。武平末,刘光伯、刘士元始得费甝《义疏》,乃留意焉。其《诗》、《礼》、《春秋》,尤为当时所尚,诸生多兼通之。《三礼》并出遵明之门。徐传业于……熊安生,……其后生能通《礼》经者,多是安生门人。诸生尽通《小戴礼》,于《周》、《仪礼》兼通者,十二三焉。通《毛诗》者,多出于魏朝刘献之,……其后能言《诗》者多出二刘之门。河北诸儒能通《春秋》者,并服子慎所注,亦出徐生之门。……姚文安、秦道静初亦学服氏,后兼更讲杜元凯所注。其河外儒生,俱伏膺杜氏。”案史言北学极明晰;而北学之折入于南者,亦间见焉。青、齐之间,多讲王辅嗣《易》、杜元凯《左传》;盖青、齐居南北之中,故魏、晋经师之书,先自南传于北。北学以徐遵明为最优,择术最正;郑注《周易》、《尚书》、《三礼》,服注《春秋》,皆遵明所传;惟《毛诗》出刘献之耳。其后则刘焯、刘炫为优,而崇信伪书,择术不若遵明之正。得费甝《义疏》,传伪孔古文,实始于二刘。二刘皆北人,乃传南人费甝之学,此北学折入于南之一证。盖至隋,而经学分立时代变为统一时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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