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云:“朝发汝海东,暮栖龙门中。”又云:“朝别凌烟楼,暝投永华寺。”又云:“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又云:“鸡鸣发黄山,暝投鰕(《历代诗话》本作“虾”)湖宿。”可见其常作客也。范传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往来牛斗之间(《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范传正序》改作“分”),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则白之长作客,乃好游尔,非若杜子美为衣食所驱者也。李阳冰论白云:“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魏颢论白云:“携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径醉。”夫岂有衣食之迫哉?

今人作诗,自述则称我,谓人则称君,往往相习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诗》云:“道甫问信今何如。”《坠马诸公携酒相看诗》云:“甫也诸侯老宾客。”《过王倚饮》云:“在于甫也何由羡。”则自述乃称名。《送樊侍御》云:“至尊方旰食,仗尔布嘉惠。”《寄李白》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送窦九》云:“非尔更持节,何人符大名。”则谓人乃称尔。若谓尊之甚则称名,则前三人皆非通贵之士;若谓卑之甚则称尔,则(《历代诗话》本作“以”)后三人皆非稚孺之列。盖其诗格变态如是,恐不系重轻也。

心醉六经,尚友千载,谓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书画贵整,而必取腐烂陈暗者以为奇;器物贵新,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为异,曰是古也。乃不靳赀费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耶!书画贵古,犹欲识其笔法之渊源,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尝观老杜《铜瓶诗》云:“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其末云:“蛟龙虽缺落,犹得折黄金。”则以古物而要厚赀,自古而然。

张景阳《七命》有“浮三翼,泛中沚”之句,故诗家多用三翼为轻舟,如梁元帝“日华三翼舸”,元微之“光阴三翼过”是也。按《越绝书》,《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曰: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丈。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五丈六尺。小翼一艘,广一丈二(《历代诗话》本作“九”)尺,长九(《历代诗话》本作“二”)丈。所谓三翼者,皆巨战舩也。用为轻舟,悞矣。

舒王作《前元丰行》云:“倒持龙骨挂屋敖。”《后元丰行》云:“龙骨长干挂梁梠。”龙骨,水车也。是岁丰稔,故龙骨挂而不用。又有《寄杨德逢诗》云:“遥闻青秧底,复作龟兆拆(《历代诗话》本作“坼”)。翛翛两龙骨,岂得长挂壁。”是岁亢旱,故反前咏尔。东坡亦有《水车诗》云:“飜飜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历代诗话》本作“确确”)蜕骨虵(《历代诗话》本作“蛇”)。分畦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抽稻芽。天公不念老农泣,唤取阿香推雷车。”言水车之利不及雷车所沾者广也。

瓢之为器,贫者所用,故颜子以一瓢饮,而扬子比之山雌。文康公筑室泛金溪上,阖门千指,朝齑暮盐,未尝敢以贫为病。尝因溪结亭,号曰瓢饮,盖欲少见慕贤好古安贫乐道之意。予(《历代诗话》本作“余”)尝有诗云:“我不学许由隐烟雾,得瓢不饮惟挂树,又不学德义居虎丘(《历代诗话》本作“邱”),带瓢入市多骑牛。分无玉瓯囊古锦,病渴文园只瓢饮。下瞰金溪新结亭,未须引吸如长鲸。但愿金溪化为酒,岁岁持瓢醉花柳。”

君子为小人诬蔑沮抑,则其诗怨,故寓之于物以舒其愤,如朱书《古镜诗》所谓“我有古时镜,初自怀(《历代诗话》本作“坏”)陵得。蛟龙犹泥蟠,魑魅幸月蚀”是也。小人既败,君子得志之秋,则其诗昌,故寓之于物以快其志,如刘禹锡《磨镜篇》所谓“萍开绿池满,晕尽金波溢。山神妖气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黄子虚作《妒佳月篇》云:“狂云妒佳月,怒飞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洁白。支颐少待之,寒光净无迹。灿灿黄金盘,独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

郎基在颍川,不置木枕,裴潜在兖州,不取胡床,居官清操,要当如是。白乐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携归,故其诗曰:“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蘖。唯(《历代诗话》本作“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暨守吴门,复取洞庭双石,一以支琴,一以贮酒,故《双石诗》有“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罢府,支琴石遂归履道旧居,故作诗云:“天上定应胜地上,支机未必及支琴。”呜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韵,若乐天者,岂潘子义所谓风流罪过也耶!

李白作《蜀道难》以罪严武,其末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则武待白(《历代诗话》本作“客”)之礼,未必优也。武与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饮酒过度,而武几杀之,则不如早还家之说,乃白先见之明尔。陆畅谒韦皋于蜀郡,畅感韦之遇己,遂反其词,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于履平地。”

忘年交,谓虽年齿尊幼不侔,而道义可为友也。如张鉴(《历代诗话》本作“镒”)之于陆贽,崔郭之于李谦是已。鲁直云:“逐贫不去与忘年。”便以忘年作朋友用,盖有来处也。老杜《过孟仓曹诗》云:“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则山谷所用,岂苟云乎哉?

郑虔受安禄山伪命,洎贼平,与张通、王维并囚宣阳里。因善画,祈于崔圆,遂得免死。老杜所谓“今如罝中兔”,“子云识字终投阁”是也。及虔贬台州,有诗云:“可念此公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如虔者,可谓之怀直道乎?当是爱忘之言尔。《八哀诗》亦云:“反覆归圣朝,点染无涤荡。老蒙台州掾,泛泛浙江桨。”盖伤之也。

杜甫《悲陈涛诗》云:“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言房琯之败也。琯临败犹持重,而中人刑延恩促战,遂大败,故甫深悲之。甫为右拾遗,会琯罢相,上疏力救琯,肃宗大怒,诏三司杂(《历代诗话》本作“推”)问,宰相张镐救之,获免。故《洗兵马行(《历代诗话》本无“行”字)》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历代诗话》本作“须”)眉苍。”盖感其救己也。张无尽《孤愤吟》云:“房琯未相日,所谈皆皋夔。一朝陈涛下,覆没十万师。中原已纷溃,老杜尚嗟咨。”则老杜救琯之章,岂亦出于私情乎?

建安七子,惟刘公干独为诸王子所亲。曹操威焰(宋本作“艳”,据《历代诗话》本改)盖世,甄夫人出拜,诸人皆伏,而公干独平视,虽输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圣俞诗云:“公干才俊或欺事,平视美人曾不起。自兹不得为故人,输作左校濒于死。”公尝有《赠从弟诗》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其寄意如是,岂肯少屈于操哉?末篇又托兴凤凰,有“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之句,则不以圣明待操矣。

老杜《课伯夷幸(《历代诗话》本作“辛”)秀伐木》,则曰:“报之以微寒,共给酒一斛。”遣信行修水筒,则以浮瓜裂饼以荅其恭谨。陶渊明告其子,则曰:“輙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劳,亦人子也,可善遇之。”盖古人之役仆夫,其忠厚率如此。《初学记》载王褒买便了为奴,作约使苦作,以致听券而泪下,鼻涕长一尺,有“不如早归黄土陌,令蚯蚓钻额”之语,其少陵、柴桑趾罪人哉!

白乐天作《八渐偈》云:“苦既非真,悲亦是假。”则世间悲欢(《历代诗话》本作“欢”)人我,必能忘情。始宪宗欲以乐天为刺史,王涯以资浅为言,遂得江州司马。及涯败,作诗快之,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李德裕于乐天,不见有隙,德裕贬崖州,亦作三绝快之。其一篇云:“乐天尝任苏州日,要勒须教用礼仪。从此结成千万恨,今朝果中白家诗。”盖尝以唐史考之,乐天卒于会昌之初,武宗时也。而德裕之贬,乃在宣宗大中年,则德裕之谪,乐天死已久,非乐天之诗明矣。以是凖之,快王涯之句,恐亦未必然也。

东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吕吉甫谪词》,继而吕复用,遂纳告毁抹。在翰苑作《上清储祥碑》,继而蔡元长复作,遂遭磨毁。非特此也,苏叔党云:“昔公为《藏经记》,初传于世,或以为非。在惠州作《梅花诗》,至有以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鸣者,其说能使人必信,乃谬妄如此,信知识《古战场》文者鲜矣。子由尝跋东坡遗藳云:“展卷得遗草,流涕湿冠缨。斯文久衰弊,流泾自为清。科斗藏壁间,见者空叹惊。废兴自有时,诗书付西京。”

传曰:学士大夫,则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自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渊明有《赠长沙公诗序》云:“予(《历代诗话》本作“余”)于长沙公为族祖,同出大司马,昭穆既远,以为路人。”故其诗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疎。慨然晤(《历代诗话》本作“寤”)叹,念斯厥初。礼服遂悠,岁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蹰。”盖深伤之也。长沙公于渊明如此,而渊明乃以教载(《历代诗话》本作“尊祖”)自任,其临别赠言之际,有“进篑虽少(《历代诗话》本作“微”),终在(《历代诗话》本作“焉”)为山”之句。呜呼!渊明亦可谓贤矣。杜子美数访从孙济,而不免于防猜,故其诗云:“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餐(《历代诗话》本作“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观长沙与济,尊祖之义扫地矣。

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于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而尽其情而后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历代诗话》本作“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老杜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我取。”二公皆有位者也,于田父何拒焉。至于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老杜避乱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给于人。如《赠高彭州》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客夜诗》云:“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狂夫诗》云:“厚禄故人书断绝,常饥稚子色凄凉。”《荅裴道州诗》云:“虚名但蒙寒温问,泛爱不救沟壑辱。”《简韦十诗》云:“因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疎。”观此五诗,可见其艰窘而有望于朋友故旧也。然当时能赒之者,几何人哉!刘长卿云:“世情薄恩义,俗态轻穷厄。”山谷云:“持饥望路人,谁能颜色温。”余于子美亦云。

东坡归阳羡时,流离颠踬之余,绝禄已数年,受梁吉老十绢百丝之赆(宋本从“食”),可见非有余者。李宪仲之子廌,以四丧未举,而见公(《历代诗话》本作“公见”)则尽以赠之。且赠以诗云:“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汤旱。谁能脱左骖,大事不可缓。”章季默三丧未葬,亦求于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辞毛粟施,行自丘山积”之句,其高谊盖出于天资矣。

陶渊明《乞食诗》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而继之以“感子漂母惠,愧我韩才非(《历代诗话》本作“非韩才”)”,则求而有获者也。杜子美《上水遣怀》云:“驱驰四海内,童稚日糊(《历代诗话》本作“糊”)口。”而继之以“但遇新少年,少逢旧知友”,则求而无所得者也。山谷《贫乐斋诗》云:“饥来或乞食,有道无不可。”《过青草湖》云:“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由是论之,则杜之贫甚于陶,而山谷之贫尚优于杜也。

杜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几半天下。自少时游苏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壮(《历代诗话》本作“北”)游诗矣。其后《赠韦左丞诗》云:“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则自长安之齐鲁也。《赠李白》诗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则自东都之梁宋也。《发同谷县》云:“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则自陇右之剑南也。《留别章使君》云:“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则自蜀之荆楚也。夫士人既无常产,为饥所驱,岂免仰给于人,则奔走道途,亦理之常尔。王建云:“一年十二月,强半马上看圆缺。百年欢乐能几何,在家见少行见多。不缘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李颀亦云:“男儿在世无产业,行子出门如转蓬。”皆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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