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雍和宫

今日亦从中野江汉君(1)午际趋雍和宫一游。喇嘛寺等类,原略无兴味,否也,毋宁喇嘛寺等类,原嫌厌之至,然既为北京名胜,则固作游记之须,纵于情理,亦不可不前往一观。仆之辛苦,唯自知也。

遂乘人力车而往,车微污。至门前,果大伽蓝也。然则所谓大伽蓝者,莫不有一大殿,而此喇嘛寺则非。永佑殿、绥成殿、天王殿、法轮殿,众殿攒集,犹大户群居也。与日本寺舍异,屋顶为黄色,壁赤,台阶用大理石。且有石狮、青铜惜字塔(中土人尊崇文字,故凡书有文字之纸,拾之皆投于此塔中。此中野君之说明。即视之为不无艺术性之青铜废纸篓可也)、乾隆帝御碑,要之,近于庄严也。

第六所东配殿,有木雕欢喜佛四体,与堂守银币一枚,则启绣幔示之。佛皆蓝面赤发,背生手臂无算,以无数人头为颈饰,丑恶无匹之怪物也。欢喜佛之第一号,跨一马,炎口衔一小人,其马披人皮。第二号,足踏一女,其女象首人身。第三号,立淫一女。第四号——仆最敬服者,即此第四号也。第四号立牛背之上,一女仰卧,其牛僭分,竟就而淫之。然是等欢喜佛甚少色情肉感,惟与人残酷之好奇心以满足感耳。欢喜佛之第四号邻,有一木雕大熊,口半启。仆问熊之因缘,曰或乃某种象征。熊前武人二(蓝面而执枪,枪着黑毛),后伴小熊二匹。

其次忆为宁阿殿。闻乐,声如馄饨肆之唢呐。窥觇之,见喇嘛僧二,各执怪异喇叭而吹奏之。喇嘛僧者,皆戴三角帽,帽上缀毛,或黄,或赤,或紫,固不无画趣矣,然视之多类恶党。稍感几分好意者,惟此二吹喇叭者而已。

其后,又从中野君行于石径之上。万福殿前楼上,一堂守探首,以手招曰,上来。梯窄,上,见此处亦有佛,蔽之以幕。堂守不轻启幕,但出其手,示意索值二十钱。遂以二十钱妥协。展幕拜观,亦怪物也,各生蓝面、白面、黄面、马面;并生手臂无算(或执弓斧,或执人首人臂),右脚为鸟足,左脚为兽足,颇类狂人画。然非预期之欢喜佛也。(唯此怪物足下踏二人。)中野君即瞋目曰:“尔诳也。”堂守大狼狈,频呼:“有此物,有此物。”“此物”者,蓝色阳物也。隆隆一具,不生子承祧,徒为堂守赚驭烟草钱乎。悲夫,喇嘛佛之阳物也。

喇嘛寺前,有喇嘛画师店七间。画师总数三十余人,云皆来自西藏。入一店,曰恒丰号,购喇嘛佛画数枚。此画据云一年可售一万二三千元,喇嘛画师之收入亦不可小觑也。

辜鸿铭先生

访辜鸿铭先生。佣役引入一厅堂,素壁悬以石印画轴,地铺草席。虽恐有南京虫(2),然不失萧散可爱。

待之未足一分,有一老人,目光炯炯,排闼而入,口操英语,曰:“欢迎,请坐。”即辜鸿铭先生也。辫发花白,着白色大褂儿。因鼻尺寸短,故容颜略似蝙蝠。先生与仆语,几上置白纸数页,手捉铅笔书汉字如飞,口中操英吉利语不绝。于耳不敏如仆者,诚便利之会话法也。

先生南生于福建,西学于英格兰之爱丁堡,东娶日本妇人,北居北京之城,是以号东西南北人。英语自不待言,据云尚通德意志语法兰西语。然异于“洋枪匿斯”(3),不膜拜西洋文明。痛骂基督教、共和政体、机械万能之余,见仆所着之中式服,曰:“君不着洋装,可佩也。唯憾无辫发。”与先生谈约三十分,忽有一八九岁少女,含羞入厅堂来。盖先生之女公子也。(夫人已入鬼籍。)先生手抚女公子肩,以中国语附耳数言,女公子即启小口诵曰:“一劳哈尼好埃道七利奴鲁奥哇卡……”(4)当系夫人生前所授。先生颇满足,微笑视之。仆略感伤,唯凝望女公子而已。

女公子去后,先生又为仆论段论吴(5),并为仆论托尔斯泰。(据云托尔斯泰曾致书先生。)先生议论风发,气宇轩昂,目光益发如炬,容颜益发似蝙蝠。仆欲去沪时,钟斯执仆手曰:“紫禁城不看亦可,勿忘见辜鸿铭。”仆亦感于先生所论,问曰:何以先生慨于时事而不欲关与时事乎?先生答一语,甚速。仆未悟,因请曰:“能再告否?”先生恨恨然,奋笔大书曰:“老、老、老、老、老……”

一小时后,辞别先生第,步回东单牌楼旅邸。微风。合欢花开,夹道成荫。夕阳斜照仆中式服。而先生有似蝙蝠之容颜,犹徘徊于仆之眼前不去。仆步入大街,回首看先生第门。——先生,幸勿咎也。仆未嗟叹先生之老,先自赞美尚年少有为之自身幸福焉。

三 什刹海

中野江汉君引仆所至者,非尽如北海、万寿山,或如天坛类,人皆所游者也。举凡文天祥祠,杨椒山(6)故宅,白云观,永乐大钟(此钟半埋土中,实已渐被用作公共便所),悉皆赖中野君导引而得以一见者也。然最为有趣者,当为今日从中野所去之什刹海游园焉。

虽称游园,然并无庭院。唯有一大莲池,四围有茶屋,张以苇箔。另有一轩,高悬看板,展示刺猬、大蝙蝠。仆等入一茶屋,中野君命玫瑰露,仆啜中国茶,坐二小时许。或问:何事乐如此?曰:无他,唯看人乐也。

菡萏未开。绕岸杨柳荫下,前后茶屋之中,或见一叟口衔水烟袋,少女头结双丫髻。或见一道士,与兵卒闲话。老姬市杏,争值不已。货人丹(非仁丹也)者,巡查,着西服之少年绅士,满州旗人之细君……数不胜数,宛然如处中土浮世绘中。尤其旗人细君,头顶一物,黑色,未解布制乎抑纸制乎;鬟耶冠耶,未之审也;颊涂红,古风依然,不可言说。互致礼,屈膝而不弯腰,右手笔直垂地,奇体然优雅有趣。忽思赏菊御宴,洛蒂见日本宫女而奇之,觉魅力难当,诚可谅也。仆亦受魅惑,几欲向旗人细君行满州礼,道“你好”。然终未屈从于魅惑,至少于中村君堪谓幸甚矣。顾我等所入茶屋,室中隔之以圆木一,男女断不许同席。父携女同来者,则置女于对侧,己坐此侧,越圆木食之以果。其严若此,倘仆敬服之余,误向旗人细君行礼,恐将立以扰乱风俗获罪,被送至警察。中国人之形式主义,诚可谓彻底之至矣。

仆语之中野君。中野君一口饮尽玫瑰露,徐答曰:“此诚可惊也。有环城铁道,是矣,即火车而绕城墙走之者。筑此铁道,线路一部过城内。因言,如此则非环城铁道,竟于彼处特另筑一墙内之墙。形式主义不可不谓盛矣。”

蝴蝶梦

波多野君、松本君并辻听花先生,邀仆观昆曲。京调戏曲自上海以来,屡有所观,昆曲则初见也。循例仍劳人力车,穿逾狭街数重,方至一戏楼,号同乐茶园。砖门颇旧。上贴纸单,红底金字。入门内——虽已“入门内”,然犹未购戏票。看客悠然径入其内,听戏数分后,引座者前来索值,彼时讨之以所定金额即可,此中土戏楼之常也。波多野君曰,尚不知剧情有趣否,即先付戏值者,未之可也。曰此乃中土之伦理。于我等看客,诚便利之制度也。入砖门,见座椅成排,看客杂然而坐,与他处无异。非也,比之昨日观梅兰芳、杨小楼之东安市场吉祥茶园,甚至前日观余叔岩、尚小云之前门外三庆园,尤显龌龊。蹀躞过看客人众后,欲上二楼客席,见一酡颜醉叟,辫发盘头,以鳖甲簪簪之,手执芭蕉扇,蹒跚低回。波多野君耳语仆曰:“此翁即樊樊山(7)也。”仆忽生敬意,伫立于梯阶中段,凝望老诗人多时。遥思当年醉李白云云——由是观之,文学青年之感性,至少于国际上,尚残存于仆心内与?

二楼客席内,辻听花先生先于仆等已至。翁蓄疏髯,着立领洋装。先生乃戏通中之戏通,中国伶人中亦有拜先生为父者,由此可知也。扬州盐务官高洲太吉氏尝云,前有马可·波罗,后有高洲太吉,不可一世。外国人居北京,而为戏通者,前后唯听花散人一人而已矣。仆以先生为左邻,以波多野(波多野君亦《中国剧五百番》之著者也)为右舍,居中端坐,手中虽无《缀白裘》两帙,然今日应可称具半个行家资格焉。(后记:辻听花先生著有汉文《中国剧》,系顺天时报(8)社出版。仆将去北京时,仄闻先生尚著有邦文(9)《中国戏剧》(10),遂请命携稿经朝鲜归东京,荐之与二三书肆。书肆皆愚而不纳仆言。然天惩此愚。此书今由中国风俗研究会(11)出版。顺此广而告之云尔。)

乃点火于雪茄,俯瞰戏楼。见舞台正面缎帐低垂,台前绕之以栏,与他处戏楼无异。一优伶扮猿猴立于彼处,咿呀作讴,舞棍如转轮。征之戏单,书曰《火焰山》。毋庸赘言,此猴非常之猴,乃仆少时即尊敬之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悟空近处,又有一大汉,不着衣裳、不施粉黛,挥舞一大团扇,约三尺余,向悟空送风不绝。颇不类罗刹女,疑或即牛魔王焉。暗问波多野君,答曰此人乃佣役耳,仅为俳优扇凉,以代扇风机云。牛魔王早已战败,逃入后台焉。悟空亦于数分后,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实为悠悠然阔步向鬼门道退却而去。所憾者,因感服樊樊山,火焰山下大战未得观之也。

继《火焰山》,其次为《蝴蝶梦》。身着道服漫然闲步于舞台者,《蝴蝶梦》之主人公庄子也。庄子乃一大目美男,其旁喋喋喃喃与之语者,即此哲学家之细君也。至此,皆可一目了然。然另有二童子时时出现于舞台,则不明何所象征焉。“渠等庄子之子乎?”仆再度烦劳波多野君。波多野君不禁哑然,答曰:“渠等即彼蝴蝶是也。”然任如何偏袒,亦绝非蝴蝶。时维六月,或乃请扑火蛾李代桃僵耶?唯此剧梗概,仆先刻已知,故于登场人物亦非全似盲人摸象。非也,迄今仆所观中国戏曲六十有余,以此剧为最有趣者,乃事实焉。按《蝴蝶梦》者,谓庄子亦如世间所有贤者,心疑其妇,故借道术假死,欲以试妇之贞。妇叹庄子之死,缞绖哀号,而楚公子来吊……

“好!”

发此大声者,辻听花先生也。仆固非不惯于叫“好”之声者也,然未尝闻有特色者如先生之“好”矣。若求匹于古今,则长坂桥头,张飞横丈八蛇矛一声大喝,庶乎近焉。仆罔然视之,先生以手指壁曰:“君见彼处所悬之札乎?曰:不许怪声叫好云尔。怪声者则不可。如余之‘好’则可矣。”大哉安纳托尔·法郎士,君之印象批评论诚真理也。怪声与不怪之声,不可以客观标准律之。仆等所视为怪声者——然此等议论姑让与他日,且再回归《蝴蝶梦》。楚公子来吊,妇忽移情公子,至忘庄子焉。非独忘也。公子急发病,及知非食人脑无策免死,竟挥斧破棺,欲取庄子脑髓。然公子原来乃一蝴蝶,忽然飞去天外。妇不惟再婚不得,且终为庄子所惨淡申斥。为天下妇女计,诚当谓可怜万分之讽刺剧也。——如此似写剧评,实则仆甚至不明昆曲之所以为昆曲,但觉不似京调剧奢华耳。波多野君亲切为仆解说,曰:“梆子乃秦腔。”然毕竟念佛马耳,唯自叹可悲而已矣。另,略记仆所观《蝴蝶梦》角色如下:庄子妻——韩世昌,庄子——陶显亭,楚公子——马凤彩,老蝴蝶——陈荣会,等。

《蝴蝶梦》观毕,向辻听花先生道谢后,与波多野君、松本君命驾回逆旅。见新月悬天,街道喧嘈。新时代女子携洋装绅士臂,招摇过市。彼辈即倘必要,便忽——纵毋庸挥斧,恐将用锐利胜于斧之一笑,径取夫君脑髓者耶?思作《蝴蝶梦》之士人,想古人厌世之贞操观,所费于同乐园二楼客席之数小时,似未必徒劳也。

五 名胜

万寿山 驱车至万寿山,途中风光可爱。然万寿山宫殿泉石,足见西太后趣味之庸俗。柳垂池边,有一大理石画舫,甚丑恶。此亦评价颇高云。石船尚可感叹,铁造之军舰岂不可卒倒乎?

玉泉山 山上有废塔。踞塔而俯瞰北京郊外,景好胜万寿山数等。惟取此山泉水所造汽水,更好于美景亦未可知也。

白云观 洪太尉石碣一开,走一百单八魔君者,疑即此之谓也。灵官殿、玉皇殿、四御殿等,皆金碧辉煌于槐树、合欢中。顺途觇厨于葡萄架后。此亦非世间寻常之厨也。“云厨宝鼎”额左右,悬金字联曰:“勺水共饮蓬莱客,粒米同餐羽士家。”但道士不敌时势,矻矻运炭焉。

天宁寺 此寺塔为隋文帝所建,惟今塔乃乾隆二十年重修也。塔叠绿瓦一十三层,屋缘白,塔壁赤。——如此道来似颇绮丽,实则荒废不堪看。寺舍已圮毁,但见紫燕乱飞耳。

松筠庵 杨椒山故宅也。谓之故宅,似甚风流,实在邮局侧,且入口置一君子自重之便壶,不雅亦甚矣。敷瓦,堆岩,庭前有谏草亭。庭多盆栽紫萼。椒山“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碑,今化作灯台,亦滑稽也。后生诚可畏,椒山知此语之意否?

谢文节公(12)祠 此祠亦在外右四区警察署第一半日学校门内,惟不明孰为家主。薇香堂中有叠山木像,像前有纸锡、玻璃灯笼等物,余但尘埃满堂耳。

窑台 三门阁下昼寝者众。芦荻满目。中野君说明曰:北京苦力炎暑之季皆赴外省觅活,其间苦力之妻则于芦荻中卖淫云。谓时价一毛五分内外。

陶然亭 仰见古刹“慈悲净林”匾,然此等物不足论也。陶然亭天井系编竹而成,窗张绿纱且障子似护窗,?字纹,上掀,简素可爱。食名产素斋。忽闻鸟语频频,自天上来。因问侍者何物哉?答曰:请听少顷,便知乃郭公云尔。

文天祥祠 在京师府立第十八国民高等小学校邻。堂内安置以木像并宋丞相信国公文公之神位。余亦惟见尘埃漠漠耳。堂前有大榆树。倘杜少陵,或当作《老榆行》乎?仆固连一发句亦未得。英雄之死,一度足矣,二度之死则过堪怜。应知诗兴到底不生者也。

永安寺 此寺善因殿被消防队用作瞭望台。衔雪茄立于殿上,紫禁城之黄瓦、天宁寺塔、美国电线杆等,历历皆可指呼。

北海 柳、燕、莲池。面此者,黄瓦丹壁,乃大清皇帝之小宅也。

天坛、地坛、先农坛 皆大理石坛,大。坛上惟萋萋芳草丛生而已。步出天坛外广场,忽闻枪声一响。因问:何哉?答曰:死刑也。

紫禁城 此乃梦魇耳。比夜天犹大梦魇耳。

* * *

(1)中野吉三郎(1889—1950),号江汉,汉学家,著有《北京繁昌记》等。

(2)南京虫,指臭虫。

(3)“洋枪匿斯”,Young Chinese,中国的青年一代。

(4)《伊吕波歌》的前两行。《伊吕波歌》系从前日本记忆假名的习字歌,由四十七个不同假名编成。

(5)段指段祺瑞,吴指吴佩孚。

(6)杨景盛(1515—1555),字仲芳,号椒山,明忠臣。因奏请远奸臣严嵩,被明世祖赐死。

(7)樊增祥(1846—1931),近代诗人。字嘉父,号云门,又号樊山,别署天琴老人,身云居士。

(8)日本人出版的中文报纸。1901年10月在北京创刊,初名《燕京时报》。1930年3月26日停刊。

(9)指日文。

(10)上下二册,1923年中国风俗研究会刊行。

(11)以中野江汉为中心,计划月出一书,但出六篇后解散。

(12)谢枋得(1226—1289),字君直,号叠山。诗人。宋末忠臣,抗元,兵败,不屈饿死,谥文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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