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天根由学校中,听了一位由外国新来的哲学博士的讲演,回来之后,便躺在寓室的长椅上,半晌没有起来,脑子中只有悲观主义与定命论的观念,在那里来往,动荡,冲撞,几乎觉得沉重的头颅,似已经涨破了。原来这个题目,就是在一小时以前,他听那个疏髯瘦削的面貌的外国哲学家,所发挥与评论的。他对于哲学,本有天性上的嗜好与研究的兴趣。向来他读过何种关于哲学的书籍,与听过怎么样的大学者的讲说之后,必不肯盲从或随便的判断,他必细心苦思,如蚕抽丝般的反覆推证,考究,而用自己的主观,来作严密精审的批评。的确,这或者就是他的怪癖,他好用自己的主观,来判断与推测,鉴赏一切的学术与艺术的作品,甚至拿主观去解释人生。他自然知道研究任何种学问,当取客观的商榷态度,不可纯粹以一己的感情上的主观见地作准。但他知道这种学术界遗传下来的一贯的法则,不过他再不能用她来建造自己研究学问的桥梁,所以他的议论与文章,人家都笑他为感情论的哲学派;或者有些人呼他为诗人空想的哲学。他却从不以他人的嘲笑与批评,而改换了他那主观的见地与把握。他从不信什么是纯粹理性,对于这种类的书籍,他索性不常去阅读它们。

可是在这个秋日的过午之后,他的主观的判断,也似乎失却了效力。疲倦懒散地由学校走回寓室后,他觉到全身的血液,燃烧一般的热,而皮肤却冰一般的冷。倒在椅子上,再也没有用心思的力量,只是心脏与腕脉的跳动与搏击,却听得出。他不止是不能批评刚才所听到的新学说,而且在这个时间中连所讲演的也记不起来。

美丽的秋日,是可依恋的秋日。挂了丝的游虫,在窗前老榆树下斜荡着,几个咽住残声的蝉儿,在西偏园中的小矮树里唱出凄清断续的歌,风吹散开凤仙花的微馨,引逗着室内墙上挂的赤臂女神的画微微地笑。什么事物都一般地安适;一般地如前时无二,然而他的心灵中,却烧成喷火岩的热烈与急愤,旧事之影,在他的迷惘的梦里映现。

“哦!悲观主义与定命论!……”他闷极了,迸出独语的这一句话,但他再不能继续思想下去。

时间过去了!已近黄昏。西方天上的蛋白色的秋云,已经掩着落日的余光,向邻家的园中投下。无力的秋蝉,已住了啼音。墙上的赤臂女神,也敛了她的微笑。夜幕渐渐罩了下来,黑暗又似起始来临。他躺得实在不耐烦了,慢慢地坐起来,无意的目光,看到藤椅上编成的花纹,方的,圆的,八角式的,都是由直条的藤子编结成的。他看后,微微地由心中触起一重内观的感叹!他想圆的,方的,八角式的,都似人生的方式,微小的人生,任你们怎样去变化无量数的生活方式,都逃不出原来一般粗细的藤条的编结。定命论呵!莫不是就是人类生命的编结的原始么?……他正自迷乱的寻思着,忽由静中听到门外有个轻微的脚步声,竹帘子在半暗中动了一动,走进一个少女来。她是天天在这时候照常的来,今天的黄昏,她又按着老例子走了进来,并且说一句话,如昨天晚上的话,一字也没有更改:

“请吃晚饭去,里面都收拾得了。”

他只管将全盘的心意,都交与藤椅上方式的模糊的花纹中,竟忘记了回答她的照例的话,默默地仍然用手抱住他的乱发。

少女犹豫了一会,她知道天根向来是在屋中,这个时候从不外出的,见没有回答她,便改了照常的习惯,走到椅子的一边,柔和的低声道:

“请吃晚饭去啊!都……”

一句话将天根提醒,突然立了起来,发出沉缓的重音,道出两个字来是:“定……命!”少女惊讶且疑惧了!便倒退了一步。天根从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觉得他那明朗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便转身向外走出,他也痴笑了一笑,随她出来。

快乐的晚餐罢后,他的旅寓主人,——他的舅母的儿子——将才满周岁的见儿,抱在膝上,逗着玩笑。表嫂端了一杯茶,正在喝着,一面却催着罗云摘夜来香的小花。他懒懒地吃了半瓯米饭,倚在一棵藤萝的干下,没得言语。一会见儿被父亲引逗的哇哇地哭了起来,他的中年的表兄,便笑着问他道:

“天根,你倒是见儿的老朋友,见儿好哭,你也有时哭。看你今天晚上这种不自在的样子,多分要夜里哭些泪珠了。……”说着就将孩子递与他的妻达馨,却走过来拍着天根的肩膀。天根默默地不做声。

达馨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嫁了王志伯刚有三年的光阴,而不觉得将甜蜜的流光,很快的送去。不知为了什么,近年中,总和她的丈夫有些参差。志伯常常拿了他那神经质的少年的表弟,当作取笑的资料。达馨是个热心的妇女,常常生气说他不应该。志伯呢,却另有见解,他以为如天根这样少年的忧郁,须要常引着他快活些,方于他有益。这时达馨将茶杯交与罗云,用右手抱着见儿,便向她丈夫道:

“你不知道表弟的苦恼呵!只是这样的和人家开玩笑,……”她的话并没有完结,志伯大声道:“什么苦恼?你知道吗?”

达馨用了严正的声音答道:“你不见他晚饭用的很少,他大概又想起姑母来了,你看他每天这样的紧紧锁住眉头,你为什么还这样取笑他?……”志伯半晌没有说话。天根却将头渐渐俯到扶住藤萝树干的臂中了。

三个人都无声的立在初秋之夜的众星之下,连好啼哭的见儿,也睡在母亲的柔软的怀中了。独有罗云轻步地走在花池子中,摘夜来香的花朵。

沉默中,天根终于没有言语,就走出内院,到自己的卧室中去。

志伯在电灯下的书案上,正自替学生改算题,一本本的A、B、△的册子,使看的人为之眩晕。志伯是个精密与有耐性的人,一本一本的细为改正,预备明天的早班,好交付与他的学生。达馨斜坐在北面的镜台前,照着镜子梳头。她一面慢慢地梳着长的头发,一面时时偷看她的丈夫,见他正在聚神会意的在那边改算学上的字码。他们自从天根没有说话走出之后,达馨便到室内去料理见儿睡觉,志伯在庭中踱来踱去,直到这时,他们也没再说一句话。

达馨用宽的梳,将头发总梳了一回;又用密的梳,去分梳,很自然地缓缓地作她细密的工作。直到她看见她的丈夫,将学生的课本都检点清楚之后,便将头发松松地绾起,用个压发束在后面,用水洗着手,向她丈夫突然的道:

“你认得天根弟从什么时候起?我究竟不曾知道。”

志伯迅快的看了她一眼,使用手指轮算着道:“从十一年前的二月里,我随着母亲到他家一次。哦!那时他才十三岁呢!我原比他大七八岁,所以那时我们常常不在一处玩。”

“他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吗?”

“那有什么疑惑的,他那点奇怪的思想;与忧冷的面孔,再不会改变。不过他那时面貌,比现在还红胖些,不像如今的苍白色。”

“但……”

“为什么你问我这等详细……”

达馨没有答复他这句,偏问道:“姑丈那时自然早就死去了,他也是自幼时不幸呵!”

“的确,那是最可伤心的事!在旧历的清明节日,那天我同他到菡阜的姑丈的墓地里去。夭矫倾欹的老松下,盖着初绿的草痕,我看了那等凄凉的景况,也自然想到姑母家的状况。我那时也多少知道点悲哀了!他呢,却因贪看郊外的风景,不知是到了他父亲的墓前,及至跟随我们的用人,将预备的供菜,一件一件安置在石的墓桌上,他还折了一枝黄色的迎春花,从林外小声唱着春风歌走来,及至看见那个大的土堆,他就伏在石的桌子前面,大哭起来!……还是过后,他同我说,姑丈死的那年,他才满七岁,出丧的那天,他曾记得送到这个林子里。在殡葬的那个冬日,他是七岁的小孩子,伏在仆人的肩上呜咽的哭!他曾说,记得那时有个老年的人问他为什么哭?其实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哭的那样厉害与哀痛。不过他说在那时,他小小的心,似是破了呢……”志伯说到此事,多感的达馨,已经是用洋罗的白袖,替天根拭了几次的同情之泪!及至听到志伯末后所述天根的话,竟自伏在书案上抽咽地哭了起来。志伯吃了一惊,倏地立了起来,用手推起她,叹口气道:“怪不得你听着难过!我当时听他说,也觉得心里有些酸恻!……不过你过于容易感动了呵!……”他说时,面上现出疑惑与不安的神色。

天根这夜在床上,哪曾得有个安甜的睡觉!在十二点钟以前,他无兴致的取过本中国古诗,在灯下看,想去排遣排遣心中的凄惶与疑闷!那是自然的,他以为诗境的融化,可以变化心境的忧郁。哪里防到看过几首以后,就是一首古时的民歌,末后有四句是:“念我行役,飘然旷野,登高望远,涕零双堕!”于是他便将书丢下,很沉闷地和衣卧在帐中。想起定命论三个字的感触与悲切,想起人生之网的迷乱,热泪便由眼中流到枕上。这样过了些时候,隐隐地听见内院中志伯与达馨的谈话声,却不知正在谈论他呢。墙上的钟,敲过十二点以后,他便脱去外衣,盖了薄薄的被子,努力睡去。然而他用了几种书上的催眠法,终于没有效力。忽然听得窗外的花叶上,有滴打滴打的声音,原来是夜中的微雨。他的帐后,就是后窗,所以所得分外清切;细淅的雨声,似乎缓弛地奏着悲剧的音乐,一声声正着在他的心弦上。他更觉得宇宙的泛舟中,惟似有他一个的孤单与忧切了!他想到在故乡的母亲,想到远嫁的姊姊,想到平生的遭遇,想到良友的远离,想到一切;一切的世界中无意味与消极的人生,他寂寥地听着细滴的雨声,更是反来复去的睡不宁贴。

到后来,他从夜光表上,看见短针正指着一点半钟,他忽然有一瞥般迅忽的思想,联想到一桩旧事,迷朦地他似乎失了知觉般的,在半睡的状态中。

短短的竹篱,隔开了花园的小径,井水由花畦中,汩汩地流着穿过。正是夕阳欲沉未沉的时候,映着黄金色的返光,射在雨后的柳叶上,放出鲜润的柔光来。他自己正在竹篱旁边,徘徊着去赏鉴,留连这个春日的斜阳之夕,他这时似是不能判别的。记得十三四岁时,他自己也以为正像这美丽的青春来到,灿烂的前途,有若干可爱的光与花诱着他;导着他,往前走去。他那时一心想学那书传上所说的诗人,努力搜寻诗料,想将各人心中说不出的诗境,一一的为之写出。直至不使有一个人见了他那无数的诗篇后,不赞美流泪感动呢!哦!这是他惟一的青年的志愿,……徘徊着,想着,忽然看见好笑的她,在柳荫后笑着用手招呼他。他和她似乎是隔了多年不见的故友,便急速地跳过几道灌花的水畦,走到柳荫中,她却正拿了一朵玫瑰向他用英语谈话。他惊疑!她怎么变成仙女般的玄妙与庄严了!不像以前见她的天真烂漫,活泼与笑乐了!正在迷惑地思想,……突然又变了一个境地,原来在无垠的旷野中,他正追逐着一个修长的暗影,喘息的跑,累得通身是汗,但一步也不肯停止。至于暗影,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去追逐?他是不知道,而且不去思索的。后面被冷冽的朔风催着,向前急跑,暗影在前面,似是笑着引逗他,欺傲他。当他刚刚要用手去捕住它的时候,它早跳跃着过去,在风声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催促他快追的口令。但终于没有追上。在一个森林中的墓田前面,伟大的暗影,返向他扑压过来,他顿时觉得气闷不过,而且身体全似被绳索缚住般的麻木与痛苦,一身的汗浸透了被子,哦!忽然由噩乱的梦中醒寤过来!

天根从这天,——听过哲学的讲演那天以后,便每天有多半天的工夫,去记日记。其实他这些日记,并不是记这天日里的事情,全是随意想出来的,就写在上面,并没有次序与统系,与其称之为日记,不如称之为杂记还合宜些。他这个工作,尤其以在晚间写去的时候为多。不上半个月的工夫,就写成一大本。不过他面容日见憔悴。他除了到研究室,去研究几点钟的哲学以外,回到志伯的家中,便在灯下抄写他旧日的回忆。有一天,正在冬初的时候,天气冷得很,清晨水池里,已薄薄地结成一层冰。畏冷的云雀,也不像每天早起,在檐前吱吱唧唧的叫。志伯家的小园中,遍地都是枯黄的落叶。达馨起得很早,正乳着见儿,看他小面颊上,比从前渐渐地红胖了,乌黑的两个小眼珠,灵活的转动着向他母亲看。很长的睫毛与柔细的雏发,全拥在母亲的怀中。他吃几口乳,便用一双白肥的小手,向空中乱抓,仿佛要在这个广漠的世界里,抓到他稚弱的生命一般。项上围了一条白绒巾,是达馨在秋天刚来到时,替他早预备成的,今天早上初冷的气候,达馨便第一次将手制的绒巾,替他围上。不过他却似乎不安与怀疑的惊视,时时用小手去撕开它。达馨看着孩子渐渐地更可爱了!一手轻轻地拍着,一面却低下头去在他的额上柔柔地用嘴唇,吻了几吻。小孩子不晓得母爱的吻,比所吃的乳浆,更是生命上的保护者,他急于回避,更向母亲的怀里,将头钻进去。达馨的心中,充满了女性的慰安与快乐!然而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不禁脸上微微觉得发烧,抬头看见妆台上镜中的自己,腮颊上却红了一片。自己忽然想得没意思,便转过头去看那盆绿蕊菊的花叶,却有一半的离披了。她便真切的感到秋气的凌厉。自己想起才四五年中,居然变成了妻与母的地位,迥非前时那样无牵无挂的愉快的少女生活了!想到这里,便无意中又用眼光看看怀中的见儿,正在嘻笑着张着口,似乎要想说话。

她因此想起了一切的问题,她从安静的脑海中,突然又记起奇怪的表弟天根,这几个月以来,他似乎越发变得奇怪了!轻易连话都不说,听罗云说,每天他总在十二点钟的深夜以后,方才安歇。他近来越发瘦得厉害,便连好取笑的志伯,也不敢无故的同他说笑话。……她沉默的想,柔弱的心中,替天根生出无量的恐怖与忧虑来!她想了一会,便把其他的思想,全行推去,集中于天根身上。末后看看见儿,闭了眼睛,呼吸很匀静地安睡了,她就轻轻将孩子放在床上,盖上床夹被,自己决意到表弟天根的室中,去侦察他近来有什么奇异动作的迹象。她刚由卧室出来,迎面吹来一阵冷冽的风,将她的头发,吹下一些来覆在脸上。她骤然感得初寒的厉害,便重回到室中,加上一件灰贡呢的薄袄,便再出来,到天根的外室里。

当她走到天根的室门外,自己迟疑了一会,心中作了半晌的判断。后来就坚决的进去。天根住的是志伯家外院的一个旧日的书室,自从天根到此以后,便在内间设了床帐,作为卧房。外面的两间,却为书籍所充满了。达馨因家事忙乱,日常不到这个外屋里。这时她刚进来,看见外间的什物,书籍,都很凌乱,一架一架的玻璃厨中的金字巨册的书,也横放倒置,很无秩序。她想天根向来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些日子,性情越发变得奇怪,室中的整洁,也不像从前那样讲究了?同时她又想,也许是罗云躲懒的缘故呵!她在外间的书案前边,立了一会,看见东面墙上所挂的赤臂女神的画片,也蒙了一层细尘。她知道这张画片,是天根来时带来的,他平日非常的珍重,而且他每每称赞这张画的画法,表象是怎样的美丽与伟大,调子怎样的匀均,女神是怎样代表人生的全体,可见他是怎样的宝爱它了。但他从没告诉过是谁画的,为什么这几天竟肯容许这些微尘,去蒙蔽了人生之表象的画中女神呵?书案上的水盂中,插了一支茨菇叶,也焦枯了。她看看案上及书架上的书,多是诗集和些各国的宗教史哲学史,也有几本新出的文艺杂志,却有的丢在坐椅上,有的落在地毯上面,有些零乱的草稿,在书中夹着,看去知是多日没有动笔了。达馨看见室中这等景象,不禁叹了口气,便缓缓地走入内室。室中却有种清香,原来是在上星期内,达馨亲自为他,由花池子中拣出的一棵玫瑰花,所以虽在初冬的寒晨,还放出微妙的清香来。她看见床上,倒是将衾枕收拾得整洁,靠南面放了一张精致的漆桌,一瓶墨水,一支秃了尖的钢笔,钢笔下有本很厚的本子。她便坐在一张椅子上,打开本子看去,许多大小纵横的字,有的用红色写的,有的还有毛笔写的,还有许多弯曲的洋文,在其中搀写着。又翻过几页,于是天根的《回忆的记录》便第一次为她所发见。她在第一页里,便看见九月二十一号五个字,她这时想定心去快看;但又觉得是偷看天根的日记,似乎不应该。不过这时的达馨,为好奇,和为天根担忧的情绪所压迫,也顾不得许多了。于是她迅速的,一行行看去,有许多字看不清楚,便隔了过去。有的一天有若干页,她只好略看大意,忽然在一页里,最使她惊异的是:

……今日在一本犹太哲学的初期的书中,发现了几句话是:“生命为花,美丽的开,亦美丽的落!”美丽的落呵!真确呵!但我只觉得火,在我全体中燃烧!……今天分外的迷乱,在昨夜的梦中,我见我的少年的父亲,给我一串碧色的念珠,他说,——郑重的说:“这是生命的珠,人人都要有一串的,有珠才能记忆,能思想,你知道这些奇怪的珠子,是你的生命的装饰品,同时也是你的生命的记数。你要好好地保持它!要常常用爱的眼泪润洗它!要常常如吞服般地记在心里,你若遗失了,你将永远,——永远至于无穷,失了你的爱与光明;我原没有它,因为我究竟没着意的保持它,我死了!生命之珠,也散乱了!所以我串成如旧日一样,再交与你,你若大意的散失了,你将不能有爱,有光明,有你呼吸中的世界,你必要被遗弃在无人的旷野!但是你要用爱的眼泪润洗它。……”

下面有一大段,还是续写他的梦境,但字迹很歪斜,并且为墨水渍透,模糊的看不分明。达馨看到此处,直似入了梦中的奇异一般,便将下面一大段模糊的字,翻过去,又看:

恰好在今天,又阅书得了这句话,……哦!父亲呵!你给我你生命之珠,曾在何处?你的儿子,无勇力的儿子的生命,怎么觉得如落下的花的美丽一般,要逐日的沉到不可测量的水中去!我究竟得不到生命之珠呵!梦中的父亲,你快来拯救你不幸的儿子吧!……落下的花的美丽,……尘土闭掩了它的目,林中的鸟声,在天外替它唱着挽歌!……

达馨看到这里,再也不能往后看了,心中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正在寻思着,忽听得罗云在后面到处喊她,便匆匆地走出。及到了后院,才知是她的兄弟达惠来看她。

达惠是她的异母弟,现在正在中学校读书,学校很远,隔一星期,便来看候他姊姊和见儿。达惠是个活泼有思想的少年,比他姊姊小九岁,平常最好争气,同学中都很佩服他有侠士的气概。他每每在街上替人伸冤屈,看见不平的事,便想过问,因此常常受达馨的劝诫。这天天刚明亮的时候,便早早地起身,冒了清晨的冷气,向他姊姊家来。他住的这个私立中学在城外,距城约有七八里路。这个中学,是特别注重科学的研究,所以从了他姊姊的命令,自十四岁,即在这个学校肄业。现在已经五年,快要在文科的班中卒业了。这天早上,他由学校中出来,看见学校外面的场圃上,堆了无数的草堆,田中有些晚豆,还摇着黄的叶子。他走在坚硬的土径上,远望林中,已有些农家的炊烟散出。晶明洁白,未结成雪的霜粒,在农家屋角上放出光来。巨大的日轮,从沉睡中醒了起来,慢慢地往上升起。他愉快的走,心里却想他姊姊同见儿,恐正在帐子中好睡呢。他想家中,才寄了两封信来,是小兄弟写的,这回带去给姊姊看,她必定很欢喜的!他走在道旁,遇到几辆往城中去售卖青菜的小车,独轮的小车,在静静地道中,唱出凄涩的音调。他走了一会,觉得身上微有些汗,沾湿里衣。他在喜乐的心情中,渡过了一条结了薄冰的小河,这条河是沽河的一条支流。每到秋天,各乡村的人,便合力在河上搭成一个草泥相合的桥,以便利旅行的人们。达惠匆匆的走过,他又想道:姊姊每天在城里,不能见些自然的好光景,若这时她在这里,少不了又得些新鲜的快乐呢!他的思想,有时幼稚的如小孩子一般;有时却与他姊姊相同,有些清妙的感觉。他在道中,这清凉的初冬的景物,使他取得了无限的慰悦!

这时来到姊姊家中,满想将这一些他所看到想到的景象,都一齐说与达馨听。想来她必定异常的喜欢!哪知见达馨眼中,带着润湿的痕,说话也似乎无心的一般。他开始奇怪了!他知道向来她是很细密很温和的,每逢他来,都十分慰贴他,爱说爱笑的问问家中的情形,或谈谈外边的景物,但是这日却全变了,他也感受着苦闷,反而觉得不如在旷野中行路的时候的愉快了!

一直到了几个钟头过去之后,达馨被她这个好问的兄弟,问得没法,才将在天根的室中,所见的天根那些记事告诉给他,她说的时候,更为悲咽与凄惶了!

达惠听了,方才明白他姊姊今天所以这样不高兴的原故。他道:“原来是他,他平日就不爱理人,我看见他,便心里生气!不过不想他也是这样可怜的人!但是姊姊你不要替人家难过,我们的父亲,母亲,却都很安健呢!”说时便指着在桌上由家来的信给达馨看,哪知因此更触动了达馨的心事,想到自己亲生的亡母,而对着达惠便不好说出,只是痴痴地出神。

达惠觉得今天出来的没有趣味,便逗着见儿玩,抱住他在地毯上跳舞。见儿笑个不住,后来连受了感触的姊姊,也笑了起来。直到午后,达惠方回学校去,当他在街道上的时候,恰好遇着奇怪的天根,对面走来,长乱的头发,苍白的面貌,他老远看见他,便避了开去。及至天根走远了,他才伸了伸舌头,喊一辆车子,出城去了。

自从达惠来到他姊姊的家中那一天,天根这本奇怪的日记,竟落到他的老朋友汪青立的手中去了。原来汪青立是天根在中学校时代的一个同学。他们在中学时,常常在夏天的晚上,泛着小舟,共同在湖中看月。他是个沉默不喜欢言语的人,但在那时,天根是很好玩的,便常在星明风定的美丽的夏夜,强邀着他去湖中游逛。那时他们还有几位朋友,吹着箫,小舟由荷花的香中穿过。到现在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青立早已入了高等师范学校,专攻历史。毕业后,就在这个私立中学校作历史的主任教员。他和天根虽是幼时的同乡,不过后来,天根早不在故乡居住,而且各人营其生活,彼此早已不知地址了。不过因达惠自从那日见他姊姊,因看过天根的日记以后,一天没有愉快的心思,连他也气闷了半日。他的心中深深地对于几乎可称狂人的天根,便埋了怨恚的种子。过了几天,他在讲堂上,听汪青立讲历史,说到古来的艺术家,他们的性行,多半狂妄而奇异。因此触动了达惠久久贮蓄下的闷气,便请汪青立举出几个例证来给他听。末后,他就把天根的奇怪的日记,与其忧郁的性格,说与青立,只是将他姊姊为天根伤感的那层事没说。汪青立当时听达惠说及天根,从陈旧的记忆中,想起在故乡时童子的时代中的旧侣来。后来达惠索性全告诉了他,天根的姓氏,与那里的人,以及天根好研究的学问等等。从此以后,汪青立便去访过天根几次,他们倒还说得来。不过青立究竟是诚笃安详的中学生的教员,他虽赞叹天根,以为自己没有他那种感觉的敏锐,与文学上的嗜好,然他也常常替他忧愁!去过几次之后,天根那本不肯示人的日记,竟被他索去阅览了。本来青立与天根是童年就相识的,所以他知道天根的事,最为详细。不过是天根十五岁以前的事,后来也就彼此都不相知。就是现在他问天根,天根也只是低着头不言语,他知道天根的性情,也不愿再问了。

不过天根这本日记,不止在达馨柔弱的心中,留下了无穷的感伤与泪痕,在达惠的经历中,添加了许多的奇异思想,在汪青立的观念中,充满了一些疑问,即我也曾间接的听过天根的历史,并且因青立的介绍,在两年前,已与天根成了至为熟知的朋友,所以我现在记起,这些人生之梦的惨影;与天根那种矛盾与疑闷的性格,以及中间的许多遇合,都如在目前!人生的浪花,都随聚随散,前边的泡沫碎了,成了后来者的水波。我有时记起青立告诉我天根日记中的言语,我也常常作半天的沉思,这全是由于他那奇秘的性格所给予我的!

农人们正在忙着将一辆一辆的小车子,载来了无数的由田中拔出来的麦藁。金黄色的穗子,映着六月初的太阳光,黄色的针锋,还带着朝露的垂珠。这些粗制的笨重的车,在暖暖的晨光中,衔接着推过。远处平陀的山田,一垄一垄的远似排列的线痕。山田下是一条宽广的河,河上两列种植了无数的杨柳与多刺类的灌木。因此就作河岸的天然屏障。河的右岸,一片片的松林,多至不可数计,却是有多数的墓田占在中间。距河不远,即是个大的乡镇,乡镇中,是左近商场的制造品出产地。有几千家的人家,距这个乡镇不到七八里远,是个铁路旁的小车站。车站的规模虽是小的,而贸易上的状况却极兴盛。因这一带几个县来往的行旅及出入的货品,都以这个车站,作为一个运输的总机关。因距离那个著名而有天然的形胜和风景的港口,不过有三个钟头的火车的路程,便可达到的。

这时正在农人的收麦季中,每个乡村中的农人,都清早的起,叱驱着牛犊,带着镰刀,到田中工作。在晨露未晞的时候,农妇们裹了头上的包布,挑着饭担,到田中去送早餐,给她们的丈夫与儿子吃。他们并不用安置菜饭的桌案;并不用什么台布,他们用简单地将粗条筐中取出的几碗无滋味的青腌菜,放在田中的土块上,便急急地吃了起来。那真是简单与愉快的生活。有时妇女们坐在旁边,取出手工作着,直到他们饱餐以后,将碗箸取到河水中洗涤了,便很快乐的,唱着乡村的恋歌,回到家去。

这日,他们如每天照常的在田中工作,他们忽然听着从远处有种悠扬地不惯听的音乐声,传到他们的耳膜内,于是他们惊疑的彼此停了工作注意的听。忽然一位白了头发穿条肥袖短褂的老农人道:“我记得了,这是镇中的驻兵,又出来野操了。”他身旁站着的一个作日工(在乡村收获季中,农家因工作用人,常有雇人作日工的习惯,也叫做短工。)的中年男子,接着老人的话道:“张老爹,你记错了,驻兵的吹号,和鼓声,没有这个好听,而且向来在农忙的时候,他们的头儿是不准出来野操的。”老人这时将手中拿的一捆草绳子,扔在地上,一面用块硬石与铁片取火吸烟,一面点头道:“对啊!到底是我多了几岁年纪,便分别不清了,哪怕是,……哦!学堂中出来的吧?……”中年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停了工作,向着远处看去。

不久的时候,大家都看见有一群儿童穿了整齐的白色青边的一色的衣服,打着旗帜,从河左边转了过来。果然是一队小学校出外旅行的儿童。那时那些儿童,与他们的教师,都带着阔边的草帽,帽子下都将发辫盘起。

这一队有百多个八岁至十四岁的学生,当他们走过农田时,却停了鼓号,都向农夫们看。农夫们也张开嘴看着他们笑。不多时他们就走过去,往平陀的山冈上走去。这时那位好说话的白发老农人,将旱烟吸完,扣在土块上,拍拍地响,他忽然叹了口气道:

“云哥,如今也长得多么高了。看他的面貌,却令我想起他老人来!阿二,你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因为和东村的许五争地界的事,那个可恶的无赖,将我的腿打折了。那时云哥的老人,才比现在的云哥大七八岁吧,他由城中回来,遇到我们同许五那场打架,他看我伤的厉害,把我抬了去,花了好多的医药费,才将我这条腿治好,……阴天的时候,还隐隐地发痛呢。……”

阿二的名字。虽然与小孩子的名字,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也是四十八九岁的半老的农人了。他这时正蹲在地上割麦根,听老人说了这些话,便用他那天生的吃音道:

“记得,……记得,许五那笨驴,究竟送到牢狱里去。……咳!我那年还得了一个机会,给了他几个冷不防的嘴巴。张老爹,那真是痛快与清脆的嘴巴子啊!……我也记得云哥的爹,因为霁浦镇中的吴刚元,你是知道的,他在李家扛活,现在因为年纪过于老了,便回到家去。他不是好喝酒吗?他的赤鼻头,却很有名。我们俩,却有特别的关系,喝酒啊!每逢我到霁浦镇里卖柴草的时候,我们便在慕园东边的小酒馆里,一碟豆腐干,一盘烧蹄筋,便喝了起来。……吴刚元那个老头子,他什么事什么话,凡是他所见过所听过的,他都记得,他常常同我谈云哥的爹的事,可惜我都记不清楚了,……”阿二的话,太无次序了,张老爹也不注意去听他。但老爹自己却忽然记起一桩事来,便丢了镰刀,跑过西边一块麦田里去,向一个中年的妇人道:“满家嫂,你的侄女,现在还常到李宅上去吗?”满家嫂正在看守着割下的麦堆,听张老爹的问话,就立刻笑着道:“你老人说的我姊姊家的三妞儿呀!啊唷,了不得呵!我姊姊家,本来是个读书的人家,不像我们生在地里的粗笨。姊夫又是个老秀才,所以他们家女孩子,倒是比着我们家里那些黄毛的丑鬼不一样。三妞儿你见过了吧!她本来是随她爹在外边生长大的,唉!……什么府呢?那时我姊夫,正在给一个县官教书呢。我姊姊不是多年没在家吗?那时正随着她的男人呢。三妞儿就是在那时生的,……张老爹你应该记得,前五年时,他们回来带着那个教人喜爱的女孩子,那时三妞才十岁呢。我姊姊却将头发变得苍白了。……”满家嫂说得兴奋,几乎没有止住的机会,张老爹便动了老脾气,对她狠狠的看了一眼道:“谁不知道呵!……哼!”满家嫂便又和气地和他说:“记得了,我告诉你吧,三妞儿自从被她妈送到李宅里去学针线以后,已经两年了,我也常常到她家去,遇见她,她长得越发好看了!……”

张老爹捻着下胡,他那半黄半白的稀疏的下胡,沾满了灰土。他想了一会,郑重而恳切的说:“三妞儿长得那末乖,又好看,我因此记起一桩事来。”

“什么?”满家嫂眼珠格外瞪得大些。

“我也是特别的关心,我弟弟家向我说的,依我想,这倒是再好不过的。……好吧!过几天我还到你家细细地说去。”说完,他不等满家嫂的回言,就走了过去。满家嫂这时方喃喃地诅咒他,因他狠狠的看她那一眼。

日光斜过了山陂,好闹的鸟雀,也都藏在树荫睡午觉去。早起工作的农人,都感得疲倦,向河边柳树荫下躺着休息去了。什么都静静地,惟有听到远处高大的霁浦镇的女墙后的午鸡的啼声。

儿童们由山坡下来的鼓号声,也恰在此时重又传了来。

云哥的母亲,在她家那所旧式而宽大的房子中,正同着一个新雇来的仆妇缝纫。这个缝纫的屋子,是云哥的父亲生前学画的地方。墙上斜挂了一把古式的剑,这是云哥的父亲平常最宝爱的,室中有些核桃木作的器具。一对洁白的茶几上放了几只大口旧磁蓝花的茶杯,一瓶晚开的芍药花,连一簇尖长的叶子,映着由卐字格的窗中,射进来的日光,鲜嫩的可爱。云哥的母亲,正同那个仆妇,坐在软席上,缝衣服。她的最小的,六岁的女孩,正在她身旁,取了两个泥作的玩偶,使它们撞着打架。

她是个久病的四十岁的妇人,是气喘与气管炎的厉害的病。所以面色很黄瘦。她那茂密而黑的长发,——在她初嫁与云哥的父亲时,所有的妇女,都称美她的发,也日见脱落。她本是好说话并常常快乐的好竞胜的多血质的妇女,但在这三四年中,她变为冷淡而易怒的性格了。不过她仍是好工作与勤苦的。她自几岁随她父亲在衙门中读书时,便常常胜过她的姊妹。直到这时,她还是每天除了料理家事之外,便同着仆妇们缝纫或看小说讲给她们听。有时同她们说起在四川的万山中的栈道上,乘着小轿走路,及在云南所游历的吴三桂的宫殿,以及那些遗事。她们听了,都如小学生听《天方夜谭》一般的惊异。而且觉得这些没曾见有人说过的故事,是很美丽和吸引人的,而小名三妞的伍慧,尤其爱听。

这是个温暖与晴明的初夏,室外的蜂蝶,来往的不住在花丛中飞翔。她作了一会针线,觉得也有些午倦了,心里可记惦着云哥,应该早些的回来了。她想起云哥,便用力向着卧室后门的竹帘外喊着云霏。过了不多时,云霏同着梳了双髻的伍慧,拉着手从后面跑过来。云霏是她最大的十三岁的女儿。她穿着小花的绿罗夹衫,左手里拿了一把香草,笑着向伍慧看。她便向云霏道:

“昨天蒸好的玉糕,你可不要全吃了,你弟弟快要回来了,留下些给他,到明天我再同慧姐作给你们吃。”

伍慧自然地微笑了,云霏脸上红红的没有回答。伍慧抢着向云哥的母亲道:

“那个,她吃过不少,我说留点吧,恐怕还要给云哥吃,她才肯留了四五片呢。”

母亲笑了,连那个新来的仆妇,也对着云霏痴笑,她急了,尽管摔脱了伍慧执着她的手,伏在母亲的怀中,抬不起头来。母亲抚着她的短发道:“稀罕呢,明天你找你慧姐,给你作几个吧。”

这一晚上,母亲同她的云哥和伍慧,以及那些女孩子,说起白天的事来只是笑。母亲又问了些云哥出去旅行的话。云哥,他幼稚的心中,却记起在田野中的满家嫂来,便对伍慧说了。

伍慧是个聪明而活泼的女孩子,她在这天,觉得更为快乐!便按照日常的要求,问云哥母亲四川山中的行程。她道:“从前我在一本小学教科书里,看见有在半山中走路的窄窄的木桥,那在上面的人,不是小得如蝼蚁一般大吗?”

云哥的母亲,只是微笑,没有立刻答复她。

云霏正同着两个小妹妹。在灯前逗着一个白色的小狸猫,去抢一个花珠。云哥却因走得疲倦了,躺在床上。

她经不得伍慧的催促,便道:

“在雨后的山行,最是有趣味的。慧姐,你若去过,你永不想再回来的。你也必定不愿意听我去叙述这种片段的说不尽的景色了。……有一次我们一家同行的,有几十乘小轿,即是由宜昌坐船,经过三峡,走山路由四川往贵州。我们坐在轿子里,看那险峻而陡立的苍色中,参以赭颊色的山峰。一乘一乘的小竹轿子,和走在图画里的相仿佛。山道都是在山腰中修成的,下面便斜俯着些绝壁。我那时却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些年纪较大的老妈子,便坐在轿中哭了起来。她们的哭,并不是专为走到难走的地方,怕得哭,她们的眼泪,是看着那些奇绝与不可思议的景色,她们的心思,引起了思家的念头。……在高山中落雨的时候,更是好看。看不见云,也觉不出有雨点来,只感到漠漠茫茫的白气,与起伏迷现的山峰,合在一处,所有的草木,也都笼在无边的白气里,只听见由舆夫的竹笠滴下一滴一滴雨水声。而山中到处的流泉,澌澌的响。……”伍慧听得如身临其地似的,两个明亮的眼珠,只是向着她发呆。而云哥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另换个题目吧,有一次我们在王家营以南的一个镇上住店。那时的店,即在大的城中,也没有如现在火车站的旅馆那样整洁。我们那时是第二次回云南去。那时因我祖父死了,父亲带我们回家,又重行出来。那是七月的时候,江北的天气还热得厉害。每天从不明天的时候,就起来赶旱路,一连走了十几天,在七月的毒日之下,同行的人都很困乏了。这天未到黄昏之前就赶到那个镇,我记不清是什么名字的镇的店里。许多的乱杂口音,与马的蹄声。店是很宽大的,比我们家的房子还大几倍。我同现在远在衡州的八姊,与胡妈,住在西房的套间里,其余的人,都分房安歇下,想着休养精神,好预备明天的行程,哪知一个意外的事发现了。……”

云哥听到这里,便由床上跃至案侧,紧紧地贴住慧姐的身侧,望着对面他母亲说话。慧姐握住云哥发热的小手,没得言语。云哥的母亲,咳了几声,便续说道:

“那店里西房的套间是很黑暗的。我同胡妈,最早的燃上店中所预备的油灯,草草的将晚餐用过。胡妈是五十多岁最有经历的老妇人,她忽然看见南边的壁上,挂了一幅很宽被烟熏黑的画幅,她就指点给我们看,她突然似有点觉悟,将那幅画子揭开,将头掩在画子后面,看了有二分钟,她便轻轻地放下,喘了一口气,向我们附在耳上说。原来那幅不惹人注意的画幅后面,却是一个暗黑的洞口,里面任什么看不见。因此我同我的八姊,吓得上别的房间去了。这夜终于没敢睡觉,半夜中便趁着下弦的月影,渡过淮水了。”

她说到黑洞发现的事,将要就睡的云哥,却紧贴住慧姐的身侧,一动也不动。即连伍慧也觉得有纤微的恐惧!因握住云哥的手更紧了些。而云哥的一个姊姊,一个妹妹,贪与狸猫在屋东边玩,却没曾往意听到母亲的话。

伍慧十五岁了,较云哥差不多大有四岁半的年纪。她常感到王嘉芷——云哥的母亲的名字——夫人,是个家庭清闲而恺恻的人,幼年既读过若干旧书,对于妇女的针线上,又分外有工夫。嘉芷在街上偶然遇见伍慧,见她那付明丽而活泼的眼,和如胭脂微染成的双颊,便非常喜欢她!后来满家嫂的姊姊,便将自己的女儿,送到李宅中去,同嘉芷作伴。嘉芷夫人,更没有半些卑视的思想,教慧姐与自己的儿女同玩,同饭,几乎比自己的女孩子,还加心爱护。因此慧姐常常以为这就是她的家,隔几天到自己家里去,便感到半日的寂寞!

这夜她听过黑洞发现的故事以后,又同嘉芷夫人哄说着云哥,睡在嘉芷的房中,自己很小心的走出来,踏看月光,几乎逃避一般的,转到她的卧室中去。她与云霏是在一个屋子中,木壁的内间,是云霏的住处,而在外间,用绿花白布幔隔开的,便是慧姐的卧处。她心中怯怯地回到自己房中,看看内间的云霏,早已睡在帐里,自己便取过已燃着的洋烛,放在帐幔的后面,匆忙的放下钩起的帐子,急急地卧下。将烛吹熄,而如银水泻来的月光,却映得室中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

从这夜起,她得到一个细微的印象。她觉得她握住云哥的手,格外热,而且脉搏跳得很急。当他母亲说旧日旅行中奇遇的时候,她想云哥那样的聪明,也不禁替他母亲欢喜!但这不过是一瞥间的奇怪的思想罢了,在她充满了天真与纯净的心中,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可是她从此觉得似乎对于奇异的人生,有了一点解说不出来微妙的感动。她从在这洁明的月夜睡过之后,心境上似乎增加了许多的知识,然而自己却也寻思不出来。从前与云霏游玩的兴趣,在微细的境界里,似乎渐渐减少,不过是微而又微,不容易觉察得出来罢了。

这样便过去了三年的光阴,霁浦镇仍然还在那些平延的群山之前,每天的汽车声,仍然远远的可被镇中人听得见。田野中农妇的歌声,与镇中小学校鼓号声,仍然如前,时时的在空中听到。一切所有的,仍如前无二。只是云哥家中,少有些变更。一年年茹着苦痛,同时抱着希望的母亲,身体日见比以前瘦弱,她的七年的肝痛与哮喘的病,也未见轻减。不过眼看云霏快要出嫁,与云哥已长成得像大人了,她心中还比较得欣慰!但是每逢着纪念的日子,与好的节候,听那些白翎鸟在园树上啼的时候,与梧树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她那已竭的泪泉,往往还自己哭泣。伍家的慧姐呢,如今竟有十八岁了,仍然还为嘉芷夫人的伴侣。仍然还住在李宅中。她的父亲,现在倒成了私立小学校的国文教员。她的容貌,越发美丽,而态度也日见端重,不似三年前随着云霏在草中和石缝里捉促织玩的时候了。嘉芷夫人,教她写的字体,也日有进步。她每每取给她老年的父亲看,她父亲也不能知道她对于写字,将来写得究竟怎样的好法,只是眯着眼睛,在眼镜下笑。她格外好讲究修饰和雅洁了。霁浦镇本不是交通闭塞的地方,所以在省城中有什么时式的梳头,与新衣服的式样,不久便会流行到这里来。镇中的旧家很多,他们家的妇女,便与左近乡村中的村姑不能一样,因此慧姐除了天然的爱好之外,因修饰得雅洁,更使得她,使人见了赞美与称羡了!她在云哥的家中,差不多与云霏们一样的待遇,所以除了她愿意去作的事以外,成天里没有什么事。而她的讲究修饰,更有闲暇了。她在这几年中,也一样经过了少女之青春期的变态,由娇小的如小鸟一般的女孩,变成一个善笑与常常凝思的女郎了。她最爱好一种金雀花,在她的窗前的几丛芭蕉的前面,她自己栽了好多。每到夏天,便开成一片,金黄色的喇叭形的小花,放出许多甜蜜的香来。她在夏日清早起来,常常开着窗子,在窗前梳头。她往往停了手中的梳,披着长而柔细的头发,向着花丛微笑。金黄色的花光,斜映着她的长发遮住的半面,朝阳从东边的园中的树里升起。这时她晨妆的美丽,自己对着镜子看看,心中也感到愉慰!

云哥在这时是在学校时多,居家的时间少,然而他母亲还另请了一位先生,在家塾中教给云霏姊妹读书,而云哥晚上,还从他讲求旧式的文艺。所以云哥一天没有多闲的工夫。不过他在学校时,功课没完,便急想着回家,及至到家以后,又恨不得快从家塾中,将先生讲的课本看完,好跑到内院中去,至于他为什么每天这等忙得如有人催促他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想有点工夫在芭蕉荫下的月光中,走几回罢了。

他家的东面,是一处荒废的旧园。本来他父亲在日,常同些饮酒清谈的朋友们,在里头消遣的。园子虽不宽旷,但因自从他祖父由邻家买来,年年添些花木,七八十年的光景,里面的大树,竟森森的成了林子。及至他的父亲死后,嘉芷夫人因为这是云哥父亲所常到的地方,每每自己去过,看见里面的树木花石,都生深深凄想的悲感,所以早就封锁起来,没人去,已经有七年多了。现在因为云霏们都长得大了,很愿意到园中去游逛,又加上慧姐的要求,所以嘉芷夫人,含着旧思的泪痕,将园门重复开放,并且收拾得很是清洁,将里面没人的荒草,划除了不少,又在春天加种上一些新样的花草。因此云霏同她的两个妹妹,与慧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本来由她们家中出来,对面就是园子,所以非常的便利。不过云哥的母亲,除去过一次外,再没有到过。

一样的是在中夏,天气热得厉害,又在昨夜落了一场急雨,第二天被炎日晒了一天,所以人人觉得分外热的不可忍耐。晚饭后,慧姐同着云霏姊妹,各人取了扇子,软凉席子,一起到园中来。新月如银钩一样的,斜笼在树影里,那些细的圆的尖的树叶的丛影,在地上被风吹得乱动,不知名的小虫,在树叶上飞打得响,夜合花的香气,充满了园中,红的,白的,玫瑰花,在隐约的月光下,并分不出是什么颜色来。当她们来到园子中,走在树荫下,细碎的脚步声,与笑语声,顿时破了夜园中的沉寂。她们拣了一个古式的四角草亭的前面,在大石之侧,将凉席铺好,随便坐下,啜着茶笑着,消这个炎热的夏夜。她们四人中,独有云霏的小妹妹云逸最小,她才十二岁,她的二姊姊云芝,十三岁,而云霏却还比慧姐小两岁。一群少女的清谈,顿时使得园中,添了些生气。其中独慧姐说话最缓慢,而最有趣味。她也学着嘉芷夫人说她那些随她父亲在外面所见的景物。不过只是片段,不能完全。从前她同云霏姊妹说这些事极多,而这半年中,她却变得沉默了许多。云霏与她说话,或引逗她,她只是微笑的答复。这天的晚上,云芝,云逸小姊妹,她们不能静坐在树荫下,踏着月光,走到人造的土山后面去了。只余下云霏同慧姐俩,默默的被静气融合了。慧姐摇着一把时式的漆边嵌银丝的小团扇子,她的身子几乎斜欹倒在凉席上面,虽是园中的清风不断的吹,而她的柔润的发上,一滴一滴的汗珠,尚是不住手的用手帕拭着。她心里像是火燃一般的热,只觉着气闷。在静化的美的夜里,一个少女的心情,向着明月,那是怎样的奇异与不可捉摸呀!她情绪的流,不知道阻于哪种的潜力,半年来常常觉得有许多感思与怀想的!

彼此默坐中,云霏扑嗤的一声笑了。

慧姐惊疑的注视她,她却更笑得俯下身子去,额发都垂在慧姐的膝上。慧姐一边用扇给她扇着;一边急急的问她,为什么这样笑?她少住了笑声,但是抬头看见慧姐!便又重复笑了起来。慧姐顿时明白她是嘲笑的笑着,却再不能忍了。用手向云霏肩窝下乱伸,一面口里说:“若你不告诉我,我可饶不了你!……”云霏滚在凉席上面,才梳好的发辫,也乱了起来,喘着求慧姐放手,再告诉为什么她这样笑得厉害。正在这时,突然听得亭后一片的金竹子中,豁喇豁喇乱响了一阵。于是慧姐放了手,云霏也跳了起来,两个人都惊恐的向园门跑,刚走到门口,一个不意的事发生,园门不晓得被谁由外面反扣住了。慧姐同云霏并肩立着,心都卜卜的跳,彼此受了恐怖的袭击,在静无人的园中,似乎已有了鬼怪一样。两个人正不知怎样方好的时候,一个笑声,破空在她们身后笑了起来。慧姐回过头看时,月影下顿现出一个短衣的人影,再细看时原来就是云哥,一手抓住草帽在那里笑得弯腰不起。云霏却故意的顿着足说:“你太会作诡了,来吓得我们好苦!试试我便饶了你呵!……你没看见她,吓得汗珠都跑了!……”说时,就笑着上前去要拉住他,云哥早看得明白,便往树林子里跑去,一瞬间便看不见了。云霏洒脱了慧姐的手,便也踏着细草,随后走进树林去,这些树是些松树与些老的杏树,奇怪的古榆树,在夏日枝叶茂盛,树与树的距离中间,没有大的隙地,两个跳荡与轻捷的影子,走进去,哪里还会看得见。慧姐只能听见云霏跑的笑声,渐渐地向西边去。她一个被遗弃在园门里,以前的恐怖,与恨云哥的心情,同时纷杂起来。想着要去找找云芝和云逸,她不再管云霏去怎样地追云哥,自己便很小心地提防着,重走回来。偶然在树下听见夜莺的啼声,自己心中也震荡一下。当她走到四角亭子的前面,痴立了一会,便走到亭侧的柱子边,忽然抬头,哦!对面的亭柱后,一个人面,忽然出现。唉!那不是云哥吗!她吸了一口气,便不觉得立定了。云哥从容地由亭后出来,向着她微微地笑,在泻银的月光中,她看见他也是跑得胸上乱动着,她想要责备他几句,却想不起怎样说方能表示出自己的身分来。但觉得恨,笑,与甜蜜的慰安的情绪,同时交流在心里。云哥穿了白色的学校制服,一双皮鞋,沾了许多的泥土,一手拭着汗,靠近她,她也并不躲避,也不恐怕,只是看着他。云哥说了一句:“我们今天是闹着玩呢!……”她用力地注视了他一眼,没说出话来。两人相并的立着,在散着细淡的清雾之下,彼此心中都很安适!而有一种灵奇的感触!……不多时,云霏同着两个小妹妹,由土山后面转出,于是这场恶剧,便中止了。

月亮已经西落,当他们出园回到家时,已微微地有点夜气清寒的感觉了。

嘉芷夫人,虽是眼看着自己的儿女,渐达到成立的年龄,然而她还是常常的忧郁!在夜中,同她所亲爱的慧姐谈起,往往垂泪。关于她家的历史,慧姐是很明悉与熟知的。原来嘉芷夫人的母家,是城中的望族。她家在城中的居宅最为宽大,她的高祖与曾祖,都是在广东作过多年的官吏,她家的子弟向来都讲求读书,又加上历代的搜集,旧日的书籍,积满了一幢楼房,所以在左近的人们,——尤其是读书的老先生,若说到藏书的多少。都说到城中的王宅上哩。她的父亲王伯淑,早年入了翰林,在京中部里,当过许多年的差。那时他全家都住在北京,她在幼时,每每随了父亲,到中海后的金鳌玉蝀桥上去看落照,与无数的碧荷,那时绝不如现在我们能够坐辆人力车,便能去一饱眼福的。到伯淑三十岁以后,便外放了贵州的道任,后来又往云南去过,因此她自幼生于北京,长于云,贵,直到出嫁的那一年,才同着她的两个哥哥,重归到故乡,嫁与云哥的父亲李葆和。

她自然是自幼年,便与李家订了婚约,那时正是在清朝的末叶。李葆和的家中是非常勤朴清俭的人家,到了他的本身,便出继于他的叔父。他家在这几县中,是最盛,最著名,人口最多的望族。他呢,自幼年却生得体质很为瘦弱,在家中同兄弟叔侄们读书,不过他却终未能随着那时的潮流,掇取什么科第上的名贵。他有天然艺术上的嗜好,对于绘画及音乐,常常请人指教。到得他二十岁时,书也不读了,那时他的继父死去,家中空余下一片房产,没有他人,于是便将嘉芷夫人,娶了过来,很安闲的过乡村中的生活。嘉芷夫人读的旧书,比他还要好些,他们常常抄诗读书,或种些花草,家中充满了和平与愉快的空气!所以他也再不想出去,但可惜他二十八岁上,便为社会与家族,将他无形的杀死,这都是多年以前的回叙了。

一夜里,冷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秋虫在床下的砖隙中,作间断的凄鸣。嘉芷夫人,同慧姐对面立在一架缝衣的木台上,用工作的针线,来慰解这个长夜的寂苦!那时距慧姐在园中,被云哥云霏恐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红光的炭火,时时由熨斗中迸出爆裂的声音来,慧姐一手执着,因为要熨好一条裙子的厚花边,弯着身子,而面部却被炭火的热气,烘得红了。这条裙子,是她自己的,却是嘉芷夫人托别人由远处给她买来的材料。她看看裙子上的花边,还没熨好,听得窗外细碎而有自然音律的雨声,便不由得手中的力量,迟缓了一些。忽然对面的嘉芷夫人说道:

“偏在秋天好落雨,……哦!我真怕听了!……”说时,微微地叹了口气!

慧姐也似在细微中有点感动,手中的熨斗,便少停了一停。

“我从前记得在洞庭湖中的船上,最爱听夜中的雨声,打在水波上面,仿佛不知有怎样的快乐。有时我打着雨伞,在船面上看那些雨中的船家灯火,……那时的大船,在水中走着,却也不慢,尤其是在雨中,风吹着饱张的帆,呼呼地响。……”

“我想秋天之夜,由那一望无边的湖中经过,格外好看呵!”慧姐问她。

“好呵!现在都成了陈事了!即我为忧苦所迫集的脑中,现在对于那时候,幼年的时候,所经过的景物山水,都似记不十分清晰。回想我同你一般大的年纪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人终是被命运支配着走!……”她的声音,微带点哽咽了!

慧姐将手中的熨斗,也无力的放在桌上,楞楞的向她看。

于是她便停了工作,凄咽的道:

“我同你一般大的年纪,正是我们姊妹们的最快乐的时代!我们做了旧日的小姐,除了在塾中读书,与学习女工外,无非是说说笑笑或同些别家的小姐们相聚,不是在园子里打秋千,就是争着做诗。那只不过是些玩意罢了,原说不到什么是诗的意趣和诗的才气上去。但不晓得是什么缘故,那时的诗画,那样的好发动,现在越是经过人生的苦难,越是再不会作出半句诗来。你也应该记得古人说,什么‘诗穷而后工’的话,但我以为还是没有穷到极处,果使人们的命运,危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们的思想与情绪,被迫压与破碎,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唉!说到什么作诗呢!哭都没有地处呢!……我那时所涂抹的些草稿,直到现在,还丢在几个旧书箱里,在东院的斜屋里呢。……可是自从来到我这一生命运的定脚处之后,在我初由云南到家出嫁的以后二三年,还也胡乱诌写过些旧诗词,但以后自从有了你云霏妹妹之后,便再不作了。……慧姐,我从前也似乎同你谈过吧,我嫁后共有十年的光阴,但是后来,……哦!我……简直……不能生活了!……

“你是知道我们这几家的家世的,所有的那些家庭黑暗,与大家族的罪恶,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我再告诉你,趁在这个秋夜里,或者也许给你多少的认识吧!你要知道他,……云哥的父亲,就死在这个家族制度上!我一生的命运,也被这万恶,令人恚恨的家族制来决定!……”她说时用力将一把锋刃很明利的剪刀,无意的着力放在木板上。

“可是你见过那幅遗照吧?”

“什么?”慧姐记忆般的问她。

“云哥的父亲,……”

“是的,见过的,我看见面容与云弟弟,真像不过,腮以下很瘦,不如,……”

“那是什么时候照的,是在他死的前半年,到城中照的,那时不像现在,我们镇上也有一爿小小的照像馆,那时是由城中经过的照像师,替他照的,哦!这是最后他的……的遗容了!……你要先知道,那时正是我们几家,因有一家嗣续的问题,闹得不了,所以他那时已因忧愤成疾了!……所以比云哥看去,瘦得多了!……”

“人家都说云弟弟最像伯父,而妹妹们如你的面庞,简直是分不出来呢。”

“可不是呢!……但是,我每天的捧心吊胆为着云哥,他这个孤苦的孩子,可怜他父亲死时,还看着他不瞑目呢!……”她说到此处,便用旧绸衣的袖子,揩眼泪,而慧姐也眼泡红红的,滴下一点因感动来的同情的泪!

“那是多末大的艰难与困苦!我想起来,心头都觉得颤动!受侮辱的弱者真是说不尽的写不出的苦痛呵!是那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再不会忘记的!早上冷得很,因为夜间吹了一夜的北风,草木上都凝结了很厚的一重冰雪。那天他的病,已经是到了最后的一日。我也已经十几天没有合眼,外面请了几个医生,都开不出方剂来。有八点钟吧,他已经气喘得没有说话的气力,面色瘦得如一张薄纸似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与一件狐皮皮袄,似是使他转侧不动,在未明天以前,他吐了一痰盂的血与痰,那时只有闭着目喘气的份儿。每天早起的太阳,如永不会再有变化一般的,由窗中射过来,在红帏幔上。可怜只有几个亲族家的妇女,与几个仆妇,看守着他。刚过八点钟,他已是不能说话了。在他未重病之前,他和我说的那些伤心的话,我心里已装满了悲酸与对于前途的恐怖!当他临死的时候,我早已失了知觉,只能在他耳旁不住声的细声叫他,他有时用力强启开无神的目光,向我留恋,或不忍的看一下!再也没有表示其他弥留时的心意。后来他强撑着目光,向四处散乱的看。我也想到了,便喊着刘妈去找了云哥来,唉!无知的小孩子!我记得云哥穿了淡灰色的布袍,楞楞地被刘妈领着走来。……七岁的孩子,尚不及桌子高,恰好床帐旁边,一张旧日的大藤椅子,我命刘妈,将云哥抱着,立在上面。云哥仿佛呆了,立得静静地,看着这幅悲剧的启幕。他哪里知道,那也是他生活的惨运的开始呢!他哪里知道,他的前途,有无限的危险与困苦呢!他父亲用散乱的目光注视着他红红的小腮颊,又注视着我,末后似乎无力的由痰塞住的喉咙中,叹声送走了生命之最后的呼吸!由此便什么事都完了!……一个活活的人,竟再,……二十八岁的人,便随了他伯兄一同逝去!……”嘉芷夫人激切的说的旧日的隐痛;多年贮集下的眼泪,一起冲发出来,俯在木案上,肩头一起一落的呜咽!

慧姐听得痴了,不觉得自己眼眶中的泪珠,也由真纯的心中流出!她竟也忘了去劝止嘉芷夫人的悲恸!

雨声还是一样的在窗上滴打着,燃煤油的铜炉上,所炖的玉米粥,已有了焦枯的气味。

后来嘉芷夫人,好容易住了哭,接续着向慧姐说:“我才是人间的不幸者呵!你想我那时的四个小孩子,眼守着一片大房子,我的白发的老姑,尚住在大房那边,这种境况,教人能不心痛!……而且后来的艰难,你做梦也想不到!我好容易战胜了一切,将他的灵柩,安安稳稳埋在坟墓里!……可是一生注定的命运,再也不放我会平安的!悲痛之后,我才真正了解了人生,无论如何,都是悲哀的世界!说起来话太长了,只是我敢坚决的告诉你说,一切家族制,都是陷人的魔坑,什么嗣续,什么遗产,什么宗族,哦!你记住,像我们这些号称旧日大族的人家,只是这样的啊!”

慧姐自然也很明白嘉芷夫人说的话,因为以前的时候,她也听说过云哥的父亲,是个少年书生样的人,情性很柔弱,又没有什么诡计对人,他所以致死的原因,就是为了他的近支的嗣续问题。本是各家独立居住,可说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旧日的宗法社会下;尤其是在乡居的宗法社会下,便因此气愤忧郁!他是要好的人,一方面既受人欺侮,一方面又要想法保全他伯兄死后的名誉,这就是他病的根本。后来他因忧愤,而变成狂疾,竟吃过一次毒药,当时幸得没死,而毒药的余毒,却种在他的身体中,究竟遂不能起来!所以的确说起,云哥的父亲,不能不算自杀;也不能不算是为旧日的家族制杀死了!这个柔弱要好的青年人!这些事,慧姐早有些印象,她知道嘉芷夫人,所以常常伤心与悲哀,也是因此。她本来很愿详知那些旧日的事,但看见嘉芷夫人的感伤,自己也听了难过!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只是随着嘉芷夫人叹口气,相对着来静听这个助人感泣的雨声,洒洒淅淅地响!

嘉芷夫人,自从她的丈夫未死前半年的工夫,和她丈夫死后以来的光阴,真是日日在苦痛中过活!她丈夫是有伯兄的,后来她丈夫——他的名字是葆和——出继于他的一位叔叔,从此后就分居了。他们兄弟间,最是和睦不过的,本来他那位伯兄,比他大二十岁,自幼时便看着他一天天的长成起来的。他的伯兄是个嗜好古物的忠厚长者。他们弟兄的情感,是在近来很少有的。不过他伯兄到五十多岁便死去了,一个子女也没有。他伯兄家中,只有一个寡嫂,守着那一份家产。因此大的波浪便开始搅乱起来。在下县的宗法制,简直比官府的命令都尊严。本来他的寡嫂,起首要将幼小的云哥继承过来,他却为此事,与嘉芷很费踌躇与商酌,因为他们那时,只有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子,而且他那位寡嫂,是位怯懦的妇人,说不定另有变更。因此他就决定不愿云哥去尝试这个危险,而作家族制下的牺牲者。恰巧在这时,他那位寡嫂,又决计不再要云哥来承继,本来这已没事了,不料后来因另立继子的事,将他伯兄停葬了二年。其中很出了些危险和笑话。他是近支,回避不了;管也没有这样大的权力与计谋。而且还有人,控告他,以及用散播的谣言诬陷他。其实他仅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后来竟连到他伯兄家的勇气都没了。他对于伯兄相爱的心,到了那时,丝毫都无可为力。看见伯兄家的家势与名誉日渐落下来。他无故受些冤屈,自己本是容易受激刺的神经质,因此就变成精神病。每每在夜间,独走野中,或到河边独立着悲泣。嘉芷夫人,任何劝说,也解不了他埋在心中的深忧!后来常常遣派一个多年的老仆人,跟随着他,他在那时所有好和平喜艺术的平时的性质,都消失了,只是狂躁与悲叹!平常他和嘉芷的爱情,原是最好不过的,现在也只有看见她就哭泣!有时在外面的女墙上,在黑夜里,望着细流的溪水,作半夜的蹲立。后来狂病日见厉害,竟要自杀,所以他家中旧日的刀剑与剪刀等,都被嘉芷收了起来。后来我见汪青立抄了一段天根的日记,也可以知道当日李葆和的可怜!

一天:我同霏姊在北屋西间的窗下,因为争一件玩偶的衣服,争吵起来,记得弯了腰的胡妈,看看我们叹气!我们正在彼此不相让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母亲的哭声,与几个人奔跑的脚步声,我同霏便争着向窗外看。这个印象,永远在我脑中遗留下!我现在悔恨我当时,为什么不继续着同霏姊争吵,即彼此争得哭了,也不算什么,独有那一见,使我永不能忘的印象,那是给我留下了怎样可怕,与悲惨的回思!我首先看见的,是我那可怜的父亲。他被几个仆妇围住,我已哭了的母亲,用力从后面抱住他,虽是她那时已经不得安眠;与不多用饭多日了。我父亲蹙着眉头要去,并且用力要挣脱了母亲的手要去,口里喊的我也不十分了解,只看见他的面色,差不多与土一般的黄。这时我同霏姊直看得呆了!心中既不是完全的恐怖,当然更不知什么是忧虑!但觉得我也手指颤颤起来!末后,好容易母亲挥着泪,将他拉到西屋里去,外边的仆妇,便进来惊惶地同她们的女伴说:他要找刀自杀!……她们并且对我同霏姊注视着叹气!……

看到这段日记,当然可以明白李葆和那时的丧气与失望,是怎样的厉害!后来天根的日记里,还有关于一晚上,他睡下以后听到他的父亲吃过砒石,又用药汁去灌救的事,更可见出葆和是怎样的可怜与痛苦了!

原来在志伯家中,住着读书的李天根,便是这时的云哥,也就是死后的李葆和与生存的王嘉芷夫人的孤儿。

自从李葆和因忧,因病死后,他家的景象,便大变了。不过有云哥在着,虽然他还是无知无识的小孩子,而嘉芷夫人,虽是悲痛得不愿生存,然看看四个小孩子,和他们那位白发婆娑的老祖母,也只好咽着无量的悲苦,强自支持着,给葆和办理死后的事。一样也是孀妇孤儿,虽没有继承的问题,然总有所困难!但嘉芷夫人,她绝不是怯懦的妇女,她并不惧怕。她不管他们的气愤,与他们中自古传下来的习惯法,她决然请了几位素常与她丈夫相处很好,而死前曾有付托的兄弟与侄子,又找了几位明达的亲戚的长老,便办理着将她丈夫安稳的殡葬了。

不过因此,她也劳瘁的苦极了!她身体本来是好的,然一个肉体的人,如何经得起忧哭与愤恚,及这等操劳的困苦!葬了葆和以后,她也开始常常生病。最厉害而可怕的病便是气厥,有几小时昏晕过去,一切事都不知道。那时她的子女都小,不知什么是人间的疾苦与悲恸,不过他们自幼生长于这个冷清清的家庭里,他们父亲早死,母亲又常常苦病,他们家的几个最近的房分,都是因为有意见的关系,不相闻问,他们家中虽不缺乏衣食,然而也可说是伶仃孤苦了!

有一个期间,嘉芷夫人,竟半狂一次,成日里不言不笑,也不进饮食,只是倚在厅柱上痴视着天上的云霞飞动,到后来,自从慧姐到她家来,添上了这一个明眸善于说笑的少女,同她的儿女玩着,嘉芷夫人,也为其解忧不少!

云哥本来的乳名是叫云根的,后来他母亲就将云字为他另换上个天字,所以他自出了家庭,在外边读书时,就是李天根了。他承受了父亲柔弱的神经质与母亲的热诚的多血质,所以比他父亲性情,还来得刚健些。不过他自幼小时候,受了先天的与环境的遗传,与陶冶,忧郁与沉静的气质,很可看得出。他在五六岁时,同了一个邻人家的小孩子赛跑,他走在后面,跌倒在鹅卵石铺的道上,他感到痛苦,而且觉得周身震颤,他扑去了身上的灰尘,立了起来,却并不啼哭,寻思了半晌,看走在他前面的那个邻童,早已看不见影子。他觉悟般地似有什么感想,从此后再不与那些儿童们恶戏了。他母亲,就只有此一子,在小的时候,常常不许他出去,只是在家中与他的姊妹们一同玩。后来有慧姐到他家的时候,他已在镇中公立的小学校读书了。不过他每逢下课后,还是到家中玩的时间多,所以他自小的时代,即有女性的感化。

那年,他已快要十五岁了,也没有再上学校,因为镇中的中学停办,而到远处去读书,嘉芷夫人说少待一二年,也非甚晚。趁这个时候,命他在家中多看点旧日有价值的书籍,以备他日出去读书时,中文上不致吃累。

恰在这年,各处独立军,与民军,一哄而起,他家虽不是交通的大邑,然而县中的富饶,素来有名,况且邻近铁道,群山环聚,也是个紧要的地方。然而因此,遂致安稳平静的乡村,从此多事。

无可稽查的风声,日紧一日,有人说芝罘岛上,已聚有一万多人的革命军,就要顺着海道,先分兵占据沿海各县,然后再聚攻省城。有人说胶澳的民党,早已预备着响应。后来果然无声无响地,距离霁浦镇,才几十里地的县城,已经被三十几个手缠白布的人,将县官逐跑,居然如出丧般的白旗,在破毁的城楼上挂起。而无发辫的奇装遂成了全镇中大家会谈的新鲜而奇异的材料。不过因此各乡村被匪人乘时劫掠,或硬派捐与供给草粮军米的事,乃时时听见。于是霁浦镇中的商家,与稍有家私的人家,都跑走了。只余下那个烧瓦厂的高烟筒,尚矗立在高处,似是俯视着多事的人们冷笑。可是也听不见它的呼声了。因为所有的工人,都早已缠了白布,去献身于革命的事业去了。

云哥那时虽不过才十四岁,然他对于这些常识,也知道的。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也读过那一时很著名的东京的《民报》与《新民丛报》,他也略能了解什么是种族革命,政治革命,并且他也以为在这个老大的国家里,应该有新的变更。起初听见城中革命军的起事,他纯洁的心中,很添些幼稚的愉快!又看见由外埠寄来的报纸上面,是怎样的鼓吹,与赞助革命事业。不过后来事情愈变愈坏,一切的纷乱,同时并起。并且传言兵队将来恢复县城。乡村中简直入了乱至不可思议的境地。他对于不深了解的革命二字,有些惨淡了。他也不再很高兴地在灯下讲述革命的故事与言论,给慧姐与姊妹们听了。后来更有骇人的传说,左路巡防营很迅速的,将来反攻革命军,而且一二日内,必由霁浦镇的大道经过。

这个消息,比革命军占据了县城的事,更是可怕!

全镇的人,几乎走尽了。在这个期间,嘉芷夫人尤为胆怯!便带着云哥的姊妹们,到她的山中的庄子上去避去。当他们走时,她问慧姐还是愿到她父母的家去?还是愿意一同到山中去?慧姐连日来被过虑和恐怖,逼得瘦了许多。她在这时,听了嘉芷夫人的话,她说绝不愿到自己家去。云霏姊妹,自然是欢喜了!

霁浦镇,本来在山坡的前面,大家走了多半日的山道,方才到了云哥家的山庄里。这个山庄,已比地平线,高出有几百尺了。在这重合逶迤的群山中,常常有点斜乱不整的山田与无量数的树林。这个山庄,有十几家人家,其中有一家卫姓的,便是云哥家的看林人。他家自多年前,这个山中住着,看守一片在山坡上大的柞林,与几亩山田。另外有一处极小而用石建筑的房子,仿佛是个别墅一般,以备主人家来的住处,实则也不过是个有围墙的两进较为整齐的石屋。

山庄中的邻舍,多是为镇中及各处看管林田的,也有在山中以采樵为世世相传的职业的。他们轻易都不到城市中去,所以粗劣的棉布衣服,生活的程度,比乡村中的人,又低若干倍,当嘉芷夫人,带了子女与慧姐及仆人来到之后,使得忠诚与朴质的卫老人,添了无限惊恐!因为他,及他的家中人,与邻居们,完全没有听到革命两个字。及至嘉芷夫人,将行李安顿下以后,才将这些事,约略的告知他,他朦胧的老眼中,听得发呆!无故的流下泪来。他同嘉芷夫人道:

“真的,人老了,便觉得更换朝代的事,是使得我们伤心,我自少年的时候,出去南北的跑着作生意,每每在大的城里,听些敲着鼓板说口书的先生,说什么清兵打入山海关,崇祯爷吊死煤山的话,我听得那些人民的苦喊,与杀人不眨眼的杀星,喊杀的声音,我真的听着,就在我眼前一般。……现在这样事,竟临到我们这老不死的身上来,亲眼看得见,……前年我生了瘫痪,我说死了,可也算了吧,活了七十五岁的人,难道说还不知足吗!如今儿子已经有了孙女了,家里的人都有得吃,有得用的,还要我活着作什么呢?……”说到这里,慧姐与云霏等都笑了,他却颤着声音,将拐杖向地下掼了一掼道:

“天也不睁眼,不叫我回去,眼看着成了这等世界,什么呢,我说更换朝代,他们偏说是什么……革命,……革命,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恐怕革命党也说不出什么是革命……来?什么都好,只是累得我们受苦罢了!可也是埋怨皇帝老子,太没有福分了!……”他迫切的说,听的人都很恭敬的听,他这久不好说话人的见解的发出,独有慧姐忍不住笑的弯了腰,将头俯在云霏的肩上。云霏蓬了头发,瞧她笑得厉害,不防地将身子往前一闪,慧姐几乎跌倒,云哥从外边进来,刚要扶她,她却迅疾的避了过去。

嘉芷夫人,看见穿了草鞋带着毡笠的卫老人,说得兴奋与激切,便快命他的儿妇,将他扶出去安歇。自己便同慧姐忙着分排屋子,安顿行李,末后决定了自己与云逸及云芝与一个仆妇,住北屋。而南屋的东西间,一为云哥的住室,一为云霏同慧姐的住室,因为房屋是太逼窄了,更没有其他的方法。

他们乍到了这个新鲜的地方,觉得什么事都变得新奇与愉快。看看屋的后面,即是俯立着青灰交错与多灌木的山壁,短墙外是些高高下下的山田,而门外便是卫老人的住家,仅有乱石堆垛起的五六间小屋,就多刺的植物,编成了篱笆。——自然在别处山坡上的邻家,也是这样的屋宇。——有时几只雄鸡,在日影中喔喔的啼,于是知道是正午了。

慧姐与云哥以及他的姊妹,乍到了这个纯朴幽静与大自然的山中,虽是起居不便,饮食上也不习惯,但是为好奇与兴趣所引导,竟不复有恐惧与虑及将来的思想!独有嘉芷夫人,时时怀着忧虑!

卫老人的小儿媳,才三十岁,她是个最好说闲话的人,不过舌音却吃吃地不甚得力。这是显然的,对于她的言语,给予了一种限制。不过却不会减少她的话量。她初见由霁浦镇中来的姑娘们,穿了短且瘦的衣服,梳了奇怪而有额发的头,在好奇心中,当然有搜求与窥测的愿望,因此她便常常抱了孩子过来,同云霏姊妹们谈天。她们因听她说的别致,而且可听到许多没曾听过的事,也乐得有这个难得的谈友。独有云哥却时时同了卫老人的孙儿阿丑,终日到山顶上去学打弹弓。在山中的少年,十几岁,大概都可以用弹弓打猎了,卫老人在年轻时代,便是打弹弓的能手,如今老了,便将独得的艺术授与他的阿丑。阿丑比云哥大三岁,黧黑的厚重的面皮,藏在盘了辫发的头颅下面。赤着脚,能在山上比云哥走得快许多。他主人的来到,恰好是阿丑的技艺有了适当的可现露的机会。他每天除了帮同他父亲,在林中工作以外,便带领着云哥,往山上的矮树中跑。有时打着一只飞的山鸡;或一个由窟穴中疾走出来的兔子,他便得意的反持着带了粗线缨子的弹弓,对这些俘获品正立着,很骄傲的像是个古代的英雄。

云哥也练习着去射击,终于打不到什么,并且有一次,竟将手指打伤,忍着疼回来,哀求般的求慧姐替他包好,因为怕被母亲及云霏姊妹们知道。慧姐却先同他讲下条件,往后只许同着阿丑去玩,不许他再打弹弓。云哥这时觉得指上疼的很,也不敢违反慧姐的意思,便答应了。后来再同阿丑去的时候,有时看见阿丑打得精巧,自己的好胜与摹仿心,便逼得取过弹弓来,又要射击,然想到慧姐恳切的嘱说,终于将弹弓交还阿丑。

一天山中过了一场风雨之后,天气已渐渐地严冷起来,嘉芷夫人,与云哥的屋子中,都用些烧好的木炭,搀些落叶与榾柮,燃烧起来取暖。云哥这天也在室中,同着姊妹们去听韩嫂的怪话,韩嫂就是口吃爱说话的卫老人的儿媳。

室中烟气迷漫,如在雾里一般。然云哥的姊妹们,都揉着眼泪,忍耐地听她说一段山村中的怪事。

她将孩子拍的睡在怀里,使用她吃吃与艰难的话,粗声大气地说:

“在多年以前,出了一桩怪异的事,的确是使人听着恭敬与恐怕呢!……就是在前山,哦!是了,是……是累珠山。山的中间,有一条涧,涧上一条窄窄的木桥,窄得刚能过去人。听说:——我是听我祖母说,我祖母可又不知是听,……听得谁说与她?……我相信她老人家是编不出来的。就是在一年,——不知道多少年以前了,我们中间有这么个古旧的传说,每年的三月三日,就是神仙,往西王母那边祝寿的日子。……”

云芝急迫地靠近她问:

“西王母是三月三日生的吗?”

她没得回答,半晌口角动了又动,才道:

“想是吧!我也不知道。据说每年的三月三日,神仙们去给西王母祝寿,必是由那座山前经过的。所以现在我们到那天,大家都起来比平常要晚,一直到太阳光罩满了山峰,大家才敢出来,因为恐怕撞见神仙。……是那样的事,一个年轻的叫化子,穷得无家可归,每天总在山村中讨饭吃,他因为肚子饿得厉害,便生出一个危险而大胆的法子来。”她说到这里,少停了一会,便又道:

“于是他就待到三月三日这一天,当天还没明亮的时候,他便决定要去与神仙会面。他在星星照着的山道上,摸到那座山的木桥上躺着。木桥多年没有人修理了,被风吹得乱响,他也并不恐惧。据后人的推想,是他有这样大胆,当然是不怕死的。他躺在桥上,闭了眼睛,静静地待着。正在天方微明的时候,满山中发出一阵暖的雾来,迷漫地笼住一切。雾中听说是有些香味。他忽然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开眼看时,突然有一群残废了手足,与身上生了恶疮的,与他相仿佛的乞儿,走上桥来。他想这是神仙的变形,便伏在地上求他们救济他。他们不理他,他终是不起来。并诉说他是怎样的穷苦,连一件余外的破衣,也没有。后来出来一个年老的,生得丑得可怕的人,用手中的折断的树枝,在他额上,点了三点,说已经在他头上,有了幸运的记号了。他们便一起走了过去,什么事都没有了,满山的暖雾,渐渐散开,香气也消失了。……以后这可怜的乞儿,果然幸运来了,在山脚下拾得一块大的金子,后来变成了有钱而快乐的人!”

云霏道:“以后没有了吗?”

“有呢,这个事传了出来,有个很有钱而骄傲的人,也从远处得到了这个乞儿的好运的消息。他想金子是要多的,到第二年,他也如乞儿般的,在半夜时就在桥上待着神仙们的来到。他因为盼富有的心思,将恐怕的心都丢去了。也不管春夜山中的奇冷,可是这夜虽是有暖雾而没了空中的香气。……后来神仙们,如前年一样的来了,他也照乞儿的请求,说他穷苦得连件余外的破衣,也没有了。那个丑恶的老人,又出来了。也照点乞儿般的,将他额上用半折的树枝,点了三点,……一样他们便过去了。不过从此后那个有钱而骄傲的人,回去渐渐地穷了,病了,遍山脚下,也发掘不出金子来,后来便穷死在山脚下。听说就是在乞儿拾得金块的地方。……”

新奇而美丽的故事,是民间传说的故事,当她用费力的口音说来,却没有一个笑的。云哥安静地立在一个铁火盆边,听了这个妇人的话,触动他好多冥渺中的空想。“可惜慧……她没有在这里听见。”他心中只有这个感想,可以在这片刻中急迅的想到。

到了中夜的时候,山中的风声,越吹得厉害,在黑暗中,似有无数的可怕的声音,由空中度过。这时南室中,还点着瓦制的油灯,而云哥的母亲却早同了他的两个小的妹妹安睡了。

云哥这两天,因为外边连天的风雨,都不得出门去。晚上听了卫老人的儿媳的一段话,心里充满了愉慰!这时他正同云霏,慧姐在外间的炭火边,下着围棋玩。这是他同云霏取了些两种颜色的小石子磨成的,用粗纸画成的棋枰,这便是他们在山中惟一的家庭中的玩具。云哥的围棋的艺术,本不好,更加上慧姐在云霏那面指点着她落子,终于赢了他两局。云哥便笑着住了手,不下了。

这时石室外面的风声,吹得木窗的棂子,都一齐响。云霏与慧姐互握着手,坐在火边的矮木凳子上,也不敢去安睡。而云哥却低了头,用铁箸拨着盆中的木炭,仿佛正在用思。

彼此没得一句言语。

后来,慧姐从静中微微叹气,抬起头来,向着云哥道:“你想我们多时可以回去?初到这里,很觉得事事新鲜,现在也有点玩得烦恼了,……而且伯母,这些日子劳苦忧愁,也日日瘦起来,夜中咳嗽,往往失眠。这个时世,将来正不知闹到什么地步,你没有听见说,前两天什么西路防军,到了城里,杀了三百多没发辫与袖缠白布的人。现在各乡镇中,正乱着搜寻呢。……今天听见卫老人的邻家的人说,防军将城中的东西,装了几十车去呢。……更是使人害怕的,……”她说到这里,眼圈微微红晕了!

“到底革命也罢,防军也罢,像那些年轻的姑娘们,有什么罪恶?更有什么阻碍他们英雄与杀人的事业?……这固然,还是不十分确定的消息,但也是意想中的事,……可怕呵!我们幸得逃得山里来,你只是成天乐得玩,哪里知道伯母的着急!与……与教人愁闷呢!”

她带了无限凄酸地柔弱之音,在呼呼地风声里,仅能听得见。云霏也很有与她同一的感想,便低头在她的背上。而云哥也没得言语,只注视着隔着火光的慧姐的微带了泪痕的面色。

她,——慧姐,自然比云哥的姊妹们,减少了许多幼稚气,而且她对于将来,更常常怀抱了不可言思的感触与忧伤!这次因了乱事,随着嘉芷夫人在山中过了十几天的不惯的生活,又听了些恐怖的新闻,她心房中已为复杂与乱的情感充满。她对于这一时的变更,却从隐秘处生了无限的慨感!她自然是正在奇怪与情绪变动的少女期,她又比较得聪慧,所以在这个风雨之夜,握住云霏的手,对着一起一落的火光,时时看到云哥锁起双眉来的面目。而室外惊人的山风,吹得使人起空虚的恐怖!哦!这是怎样令人感怀与凄迷的境地与时间!她这夜终于未曾合眼。

素日能言的云哥,眼看着火光灭了,无意味的回到自己屋中,第一次触到深忧似的,和衣睡下。觉得分外的冷冽,便盖上了一床厚绒的被。

云霏虽也有恐怖的思想,但因疲倦,不多时在东间中睡得沉沉地。独有慧姐在云霏身旁的枕上,听着风声,用被角拭泪,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等怯弱与悲泣?

十一

什么事情都变更了,共和的空气,随着三月的春风,到处吹遍。乡村中的小学校的儿童,也高唱着民国万岁的歌调,剪发队也到处施行,这种新鲜的国民义务。所有霁浦镇中,能以看点报纸,或比较上算有智识的人,都知道清帝退位,并且将那九龙御座,让与他的第一个大臣坐了。可是成了什么民国,至于究竟是何等的事,就连那位好看报纸的小学教员,也说不出头尾来。因为他日日看时报,却偏好看滑稽栏的无线电,与各地的小新闻,所以关于那些各处的特别土话,他倒多少能说得出,反把军国大事,弄得摸不清道路。

伍秀才自然是个清室的忠臣,因他从前是随着一个七品县官,作过教读老夫子的。他年纪本来快六十岁了,眼睛也日见得发花,非戴上花镜,便看不清事物。近来他也不常出门,只是在家里吸着黄竹杆的长烟筒,闭着眼睛叹气。由城中分发下来的些剪发队,近来却也兴致渐减些,因为乡民的抵抗。但伍秀才仍然是不大敢出来。他曾对人说,他那条祖宗遗传下来的发辫,任能割头也是不剪掉的。他眼看着一切的事情,都是全非了,什么听着心中最为难过的,“自由”,“平权”的话,禁不住眼中流出老泪来。

一切事大定了,革命与杀革命的惨事,在人们脑中的留影,渐渐淡了下去,只不过都知道县官改为民政长,而自治局改为县参事会罢了。伍秀才听见剪发的风声,不似从前那等厉害。有一天在家中吃过饭,催着他的最小的儿子,去往私塾读孔孟之道去了。自己便穿了红青库缎方袖的马褂,踱到镇中的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天气非常和暖,他走着;感慨着“城郭依旧,人民全非”的古文上的话。渐渐觉得身上有些热了。便走到河沿上,一家平常熟识的茶馆进去。搭着油巾的伙计,因久不见这个悭吝的熟主顾来到,便拣个临窗的座位,让他坐下。他看着伙计的三绺大辫,已剪去半段,乱松着披在肩上,他便吐了口沉重的痰,仿佛嗤之以鼻的态度,不是平日与伙计兜揽着谈话的样子。伙计也忙着照应别的客人去了。

到这临流的茶馆来吃那浓茶如红油的人,都是些没有什么职业的。虽说这是个春天,极清和的个日子,这些客人之中,却有个油烟店的主人,和一个浓眉肥面的镇中振武庙中的老和尚,在那里高谈。

油烟店的主人,与伍秀才,平常是很不相对的,因为这位店主人,被伍秀才曾因印子钱(印子钱是乡间利息极重的复利钱,用此钱时,须由商家作保。)的保印上的关系,控告他一次,这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还在伍秀才未曾出门以前,由此他与伍秀才便成了白眼的朋友。伍秀才更鄙薄他,说他是有市井气,因此更不相往来。今天这个遇合,店主人只顾同那位肥胖的老和尚在那边高谈,并不留心到伍秀才也来到这个茶馆里,伍秀才却无意中,听到他们谈话中的一段,因此便生出一番是非来。

老和尚是这霁浦镇上最奇怪的人,他是酒也喝得,肉也吃得,并且有人传言,说他也有在外边的家室。但是从没看见他白天去过。这时他用带了长指甲的黄色的手,端了茶杯向店主人道:

“如今什么事,都希奇了,幸得如今这等恨人的风潮,是过去了,你也听见说过那些秃头的革命党,竟要将我们的庙产充公办学校?你想他不怕神佛的学生,天地间竟会有这等事出现!将来不是再不成什么世界!什么事都可变了,神佛可以拆毁吗?……”

斑白头发的油烟店主人,拍着案激昂的道:“反了,怪不道《推背图》上早就说得明白了。……”他看着和尚的头,暂且少停了一会,又道:

“什么!……如今的事,愈出愈奇怪了,我听见说那般革命党中,也会有些妇女们出现,也有剪了头发,在南京与清兵打仗的,你说这不是极奇怪吗?将来,……嗳!真是说不定呵!……”

狡猾的老和尚,微微点头,油烟店主人,又继续述他的感慨。

“正不止是这样;我们这个地方,也渐渐要传染坏了。你看跟着洋鬼子学的小学生,也唱些不三不四的话,打着红的黑的旗帜,仿佛是很得意,正不知那些先生,——那些教坏了人家的东西,将来须得点什么结果。……”

“就是那些人,要拆毁庙宇的,大胆,……”

“可惜清兵,现在太不中用了!”

“也或者是天意吧!”

“没有的话,应该是遭劫的时候!现在年轻的人,都如吃了毒药一般的发狂!你知道,……李家的云少爷,……他从前在家,如女孩子的腼腆,现在也出去了。……李家只他自己,何必这等自己出去讨苦吃!这便是发狂的根了!”

“罢了,你还要说起这位李家的云哥,我有一回,因为修庙的捐簿,到他家里去,却第一个遇见他出来,他那会还小呢,将我奚落了一场,……不过我以超度的说,李家的云哥,虽是他好奚落我,终久他那还是小孩子,……然而到底是出去读书的好。

“怎么?”油烟店主人注意的问了。

“我听见一个女人说,在李家的伍家的姑娘,生长得更为美丽了,而且比云哥,才大得几岁,……他常在家还有什么,……”

“你听见哪个女人说?”

和尚寂然了,半晌,他那肥胖的面皮红了,吃吃的道,“阿二家的,总之伍家的姑娘,是她曾见过的。

他们无意的乱谈,而隔座上便听得大声的一个茶杯,打碎在地上的声音。

十二

当云哥第一次离家的时候,随了几个亲友家的一般的少年到省城中学去读书的时候,他母亲对于这个事,忍耐的决定了。预定是在他起程的前晚。云哥第一次离开家庭,心里不知是怎样的难过!看看自己书房中,所喜欢读的书,也不知带了哪一本去相宜。终于胡乱的收拾好。在那一晚上,嘉芷夫人,含着眼泪,嘱咐了他许多的话,他这时也知道母亲的抚育他,与家中人的可爱,心里装满了凄恋的痛苦!那天晚上,恰好是个初秋微凉的时候,秋风来到庭中的树里,作出一种凄清的秋之音乐来,使得满室中都充满了悲感!

夜已深了,母亲便强命他去睡觉,自己心中却何曾放心得下,强自掩了泪,看着人到外院中给他打点行李,而命慧姐和他作着伴,等到回来,好一同吃点夜饭,原来因为明天去赶七点钟的早车,差不多不明天就要到车站去等候同行的那一班人,嘉芷夫人出去了,这时云霏早已在这年春天出嫁,到邻县去,云芝、云逸究竟还小几岁,都早早安睡了,独有慧姐低着头在煤油的灯光下,打绒线的手工。其实他听嘉芷夫人与云哥说话的时候,差不多有两点多钟的工夫,自己手中的活计,却打了没有几十个结扣。她自去年,渐觉到人生的痛苦,欢乐的时间,日觉得少了!自在山中那一夜忧伤的话后,自己常常在暗中哭泣,忽然由知道云哥要出去读书的消息之后,更给她添上了一分心事!

她这时手工也停了,用左手托住前额上疏松的头发,向着云哥凄惶与痴呆的脸上看去。过了不多时,她就将头俯在自己的臂上,再也抬不起来。后来她勉强与含糊地,向云哥说了几句话。

云哥这时被复杂与惊异的情感,将心思几乎冲乱,他临走时,却并力的靠近慧姐,说了教她在家注意着伺候他母亲的话之后,而泪水也流了出来。末后,他于无意识中,昏乱中竟第一次与慧姐,在指尖上触了一触,就决然的走到自己卧室中去。

火车中的行程,学校中的孤独,都丰富地使云哥尝到了离家的苦况;与社会上的见闻。他时常有信到家,都是寄与他母亲的,独有他在省城的第一个中秋之夕,曾寄与慧姐一封信,——终于就是这一封,从此后更没有再一封信,能够寄与她了!

不过到了这年的冬天,他回家之后,便有了大的变更。原来慧姐竟离开他家;而且死在伍秀才的家中!这是何等骇人的事!所以后来的云哥——即天根——的日记中,有许多关于这一段事实的闪烁,与片略的纪感:

霜风冷冽的冬天晚上,我在终日长行的火车中,已装满了希望的愉快与慰安!看着道旁的枯枝上的寒鸦,也似替我唱着凯旋而归的曲调!

及至晚上十点钟抵家之后,第一个看见的是我母亲,面貌上似已老了许多!她一见我,喜欢与泪,同时有了!我曾未离开家中这样的日子太久。……但是总未见慧,我便急切的疑惑问。

……原来是这样,教我从何记起?她如今死了!而且是悲惨的死,那年的冬日,我到过黄埠四次。黄埠是些未成年的女儿们,死后丛葬之处。第一次:我同我来家归宁的霏姊一同去的。那日的黄沙,吹得满野。黄埠离我们那霁浦镇,还有十里远,在青山的凹腹之下的松林里。天色灰淡,我并没觉得冷。……我晕了!霏姊将我唤了回来。第二次:是隔着我同我姊姊去过的后二日,我自己去的。第三次:是旧历的除夕,在凄迷的风雪里,我去哭过她一次。第四次:就是我第二回离家时的头一天。……什么都过去了!慧的爱笑,与深思的她,永远永远埋在松树荫下!任着满山的风雪,去慰藉,去伴她!可是在我家快乐之黄昏的火炉边,从此后再没有见她!……

人间都是虚伪者,……人间都是欺妒者,于是慧竟死了!她果然是死于旧日的父权之下,死于强迫的婚姻的制度之下,但我不怨她的父,以及蛮野的强迫婚姻的制度,但是使我不能了解?……

慧之死,由于她迂旧的父亲,逼他回家,……将她订婚于,……实则卖婚而已!她终日哭泣,……病,遂死于十月之初!……然我到家后,方得惊骇的这个报告!……她何以不愿出嫁?……而她的父亲,何必这样逼她?只有司命运的神知道呵!造物果这样弄人呵!已破之心,更从何处补起?

回思空山风雨之夜,果成为宇宙中之一小劫!

记得临行时的前几天,一日,她忽然持着一本书,在夕阳照满的园中问我。那本书是本李太白集,她单指出桃花流水的两句问我,我以为她不解这两句的字义。我就顺了文字解释与她听,她微笑了。向我注意的凝视;并且说:“这两句明白如说话般的诗句,我还明白。”她只问我在那里是别有天地非人间?我也答复她不来。她用柔嫩的手指,从荷池里摘下一瓣的荷花来,轻轻地掉在水上,便随着萦回的水波荡下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道:“好笨的人呀!连这句话也解不来!”我当时便逼近一步,请她明白讲给我听,她却跑了几步,到树后中去笑着,带了卑夷态度向我叹息!……

人间,是生命已冲破的人间,什么是花,是光,是爱?皆是眼中的一瞬!即此一瞬之中,哀乐都在生命之海里,向人引诱着展其魔力。什么悦怿感伤,只不过在飘飖恍惚中,将人生的缩影,从不可思议中,遗留下一页来。

星辰陨落,日月其隤。终有此一日呵!是大完成!……

十三

昔日的云哥现在已经成了青年的天根了。他住在省城读书,与他人多不甚投合,到处都有寥落的感想!他于学校的假日,往往一个人到城外的山中的石径里,与松阴里徘徊,重复的印象,使他回想到永不忘记的山中故乡的山中——的风雪之夜。他本是个聪颖而活泼的人,虽是自幼时便对于天然及空想有许多的爱恋,不过现在更渐渐地变为纯粹的神经质。

民国成立后的学生,多是自负而骄傲地随时以主人翁自居,往往在政潮中与些时髦的伟人周旋。在省城的较大的学生,尤其是有这种时代的流行病的传染。天根心中常常郁郁地如蒙了一重尘沙,对于一切的新设施,与新潮流,都很淡漠地不去推思。有时只有独自带几本嗜读的诗集,向公园中,或秋日的湖滨上看去,其实他的心思不过借此掩抑他的感怀罢了,说是研究什么诗,恐怕他也不是这般思想,不过他在很寂寞时,却好涂抹一些幼稚的旧诗。

他在入这学校的第二年的初春,曾认识了一位意外的朋友。他这位朋友,比他却大了一倍,是在外国语学校当教员的。因为在最早的时候,他曾到英国去留过学,及至回来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他的名字是张柏如,本不是本省的人;只因他父亲在外多年,尤其是在这个省城作过多年的官吏,所以后来就定居于此。至于他同天根认识的来源,却是在一个会上,由天根的教员的介绍。柏如曾邀天根几次到他家中去,因此两个人,成了很投契的朋友。

柏如虽是出洋留学有四五年之久,不过回国以后,仍是个好读书而勤恳的。他的家世,与在宦途上的交际,若要在政局上活动,也很容易的,不过他因母亲年老,而且生性便不喜那些恼人的案牍事务,便在外国语学校,作了主任的教员。

明湖上的春日到了,沿岸的垂柳,都从嫩条上抽出微黄的小叶来。湖水上面,淡荡的如被了一床薄薄的碧衾,水边的芦芽,都肥茁的由泥中拔出。这时游人还少,虽是在这个好的天气里。

一天是个星期日,柏如早早由电话中约好天根,到了下午三点钟,他们正荡了一只小船,泊在湖的中心。阳光柔软的吹在面上,由湖水的平面上,远望着城外的佛山,都一层一层的,点上了无许的翠点,只笼在淡淡的空气里,看不十分清楚。天根坐在船首上,眼对着这种景物,自己心中又不知游漾到哪里去了。柏如带了眼镜,却怡然的向四边望去。船在湖中,缓缓地转了半日。柏如道:

“天根,你不要这等不像个少年人的态度,你,……正是如春日的光明与发扬一般。愉快与活泼,是宇宙中为我们预备下的工作力,我们那便可抛弃了呢!……哦!你想家吗?不过你过于想家,反使得家中的母亲忧郁的记惦,你可以安心呵!”

天根微笑了一笑,只是向着湖上飞的白鸥点头。

“我在英国时,是读的哲理的书为多,自然,在旧日的哲学界中,悲观论自成一派,即如中国说达生,与在宥的庄子的作品,最容易为青年喜读,然这等思想,若普及于一般青年的学生,我以为也太危险了。东方思想空虚的多,近于诗意的多,诚然在欧洲也有此一种的学说,但却不能十分兴盛,……”柏如说到这里,天根便回过头来道:

“我自然尚不能很多的读西洋的哲学书,但我以为带诗意的哲学思想,与富有哲理的美好的诗,那是人类精神之最高的结晶体。不要说悲观,……悲观也好,乐观也好,如你所说愉快活泼是宇宙中为我们预备下的工作力,但我相信泪痕与忧歌,也是人类在梦的生活中的真诚表现,……世界上充满了罪恶,即泪或也是罪恶,……”

“我不明白你是怎样说法?”

“因为泪如没罪恶,为何单着在人类的身上?人类的身体,便是降罪与罚的模型,不过泪同时也可来洗涤人生的罪恶,虽不能用积极的方法,去将坠在深渊中的灵魂救起,却至少也能少少慰安灵魂的忐忑呵!……”一阵微风吹来,由湖滨上吹来了一些花草萌发的自然的香气,天根便不再言语。

柏如寻思了一回,慨然道:“你这等富有趣味的思想,固然是有许多人,也任如何是到不了这个思域的,不过你要这样虚想,可不成了狂想了吗?……

“而且你究竟,……是早熟的青年,你要不戒绝这种思想,恐怕将来对于你会发生深重的影响的!”

天根也被他诚恳的说话,有点感动!但没有回答他。

在这一晚上,天根便被柏如邀到他家中去晚餐,他家即住在距离明湖不远的一条巷子里。所住的屋宇,虽是旧式,却被柏如收拾得有些欧化了。

柏如家中,是个和乐与简单的家庭。只有他的母亲与他的妻及一个在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妹子。在这日晚上,他们家族的晚餐中,却加上了天根。天根看着柏如家庭中的安乐,不禁引起他的家思来,尤觉得从前的乐事,如今似乎隔了一重世界,永不能再行获得了!他们家中对于少年的天根,却都很诚意的款待。这一晚上,一直过了十点钟,才放他回校。

天根在柏如家中,被强邀着,饮了几杯甜酒。当他走出这条窄窄的巷口时,便觉得头中晕痛,忽然在脑中现出一个幻景来,还仿佛看得见在楠木的圆桌上面,柏如的妹妹颖洁,替他斟一杯紫光潋滟的酒,当他用手去持杯时,却将杯子撞倒了,柏如的妻忍不住笑了一笑,又看见柏如同他那位白发的老母,点头示意仿佛表示他是醉了的意思。……天根想到这里,自己却痛悔起不应饮酒,并且想起在船上柏如劝他的话,更远忆起临行时母亲的谆嘱,更忆起久已隔绝的慧姐常常同他说的话。同时悔恨与苦痛记忆的交流的情感,全凑上来!紧张地在脑中反腾。晚上的凉风吹来,他觉得再不能支持,便倚着一家的门侧,在惨淡的电灯下晕迷的立住。而心上的思绪恶劣,便再也压伏不住,呕出了刚才所吃的食品,一阵昏晕,便倒在地上!

及至醒过来,哦!哪里还是学校的寄宿舍,却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身上也盖了白色的被子。他方才慢慢觉悟到是自己在那晚上因醉晕倒在街上的事,但不知怎样却能来到这里?这是个医院吗?他迷茫的想,但即时觉得自己身上,一阵剧烈的痛楚,并且在头部上似有重物的打击一般,便又昏睡过去。

三月末的阳光,当下午的时候,由辐射中透过来的光线,无论谁感触到,都发生懒而无力的困乏。这所在乡中建筑的医院,是所纯白色的二层楼房,藏在碧绿的森林后面,隔去四五里,可望见由黄台出入的火车的白烟。医院的前面,即是一条锦绣川,川水很宽,远接着由龙洞诸山中流下来的山水。每到春天映着森林中的农舍;与不远的碧绿如油画的小山,却也有点特别的意趣。医院的东面,是一带新建筑的小房子,房子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连着的荷田了。这时嫩绿的稻秧,与小如手的荷叶,正在水中柔嫩地迎风,作彼此示意的微笑。

这个地方,是德国人的建筑,是教会中的人在此立的医院与妇女的学校。学校是专为养成中国女医而设,而实习即在这个纯白色建筑的医院里。所以在这个绿畴森林中,常常有白衣与长髯的欧洲人来往,并且常常有些西服的华人妇女,在广场里,击球跳舞,作西洋式的游戏。

这日的过午,日光由白色的窗帘中,渐渐下落,二层楼下的几株马缨花,恰好承受着日光落下来的影子。医院的白石阶下,走出来一个穿了白色看护妇衣,梳松了一头黑发的中国的女子。手中挟了一个小包,走来很谨慎地将门带上。正在低着头向东边的学校的房子中走来。她走到林后的一湾流水的长堤上,看着水中连接不断的荷藻,被风吹动得有趣,就止住了脚步,向下看去。这时从东边恰好也来了一个淡服长衣的女子,到她身侧,两个人便握着手说话。

“你刚由院里下班回来吗?”

“是啊,……你看几条小鱼,走得多么有趣!”

“那个人还在院里吗?”

“谁?那个华大夫从城中前天晚上带出来的学生吗?他还是时时的昏睡,而且就是今天我看护了他多半日。……”

“那个人,我真有点不明白,……我昨天遇见密散司史拉,她说有这么样的人,病在院里,她领我去诊视过他,据她说,这个人有点脑膜炎。……”

“或者,不过他终是不能说话,很年轻的学生,……据华大夫说是种神经衰弱的病,你看他的面色,那样的苍白,也像是个神经质很发达的。……”

后来那位淡服的女子,笑了一笑道:“你怎么观察的这般细心?”

穿了看护妇衣的女子,向她肘上轻打了一下,也报以微笑道:“只是你好找话来挖苦人,若不观察得详细,我们去看护什么?”

淡服的女子,接着道:“神经质的人,最为烦恼!他们多半是好无意思而且多疑的思虑。从前我有个堂叔姊姊,也是在教会的学校里读书,便是因此死的。她死的原因很复杂,我有工夫时可以同你说说她的历史,总之我们,……”

“哦!你说我们妇女多半是有神经质的吗?”

淡服的女子点了点头。先来的那位却接着说:

“你说的自然也有学理上的根据,其实我只是还有个疑问,为什么神经质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是,——大半是不生在极穷困的人们的身上?我想这倒是研究心理学和生理学的一个疑问。”

“那有什么疑问,自然因为极穷困的人们,没有工夫容留神经质的存在。你想想成天在田中的农夫;与乳了孩子到农场中去的妇女,有几个是有神经病的?……”

穿看护妇衣的女子,望着水寻思了一会,然后答道:

“也许是的,面包比思想还要紧要,……但智与情中的饥荒也不是穷困人们的苦恼的源泉呵!”

说到此处,两个人都没了言语。夕阳的余光,闪烁地散在林中,水波微动着,被小的鱼游行出些细的泡沫来。过了一会,这两个女子,挽着手儿,便到学校中晚餐去。

十四

天根在德国人的医院中,直到第三天,他方完全的恢复了知觉,只是身体虚弱尚不能起立。这时柏如已来看过一次,并且给他在学校里请了一个长期的假,因为那个华大夫说他这个病,宜于天然疗养,若再过用脑力,怕将来有妨害的。于是天根也听了柏如的劝告,即在这医院中静养几日。那位华大夫,在中国差不多十五年了,说得一口很完备的中语。每天总要过来看诊两次,另外有那位常常来的女学生看护他。他这时心地倒反为清静,只是幻想中的凄凉,也时时深浸到少年的心里。有时听见窗外细碎的鸟声,自己反恍恍惚惚地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作他看护的女学生,是个外省人,名叫芸涵的。她是自在怀抱中,已随她的父母,作了耶稣的信徒。这时正在华大夫的医学校中学习德文与各种医学上的知识。她的普通英语,从前随着她父亲在澳门时,却不费力,学得一些,所以论起说话的程度,在那时却比天根高得许多了。她最是活泼而聪明,有时在天根身旁读书与他听,有时唱她家的村歌,使天根感得到愉快!不过天根听她用广东的土语唱歌,却一字不懂,惟从柔曼的音调里,却得到很多的快感!她才二十岁,瘦瘦的面容,秀长的眉下,有一对玲珑的目。每每当她来时,天根便觉得放下了种种的希望与幻想,同她谈笑。不过有时自己以为不应该;然又转念这的确是纯粹的美的感悦与慰藉呢!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第二天天色阴阴地,没有晴。院中的残香,在阴天中更轻妙的容易嗅到。天根这时已能起立,正坐在一把软垫的自转椅上,闭目沉思。一点过去十五分,芸涵照常例的时候来到。天根便笑着让她坐,她问了天根身上觉得如何;吃过药后曾睡眠没有的话,便坐在对面的蒙了白色罩单的沙发上。两个人谈了些闲话,天根忽然向她问道:

“密司杜你远远的由家来到这里,真使人敬服!但你没有回家去过吗?”

芸涵本来欢笑着同他谈话,突然听到他这种问法,便骤然变了红润的面色,凄惶的答道:“我曾没有听到家字这个字,在你没说起以前。我还有家?谁还来纪念我呀?你以少年的学生,哪知道人间的悲苦!”

天根惊了一下!自知不应该说这句话,但也没有法子,只好听她往下说去。

“我独身飘泊到这里,……我的故乡,早埋在我的前世了!上帝的诚鉴!我真是个苦极的人!但我再不敢怨人,只怨恨我自己;近来连我自己也并不怨恨;只是想着体上帝的意思,给人类工作,幸得有一天,早早地,……”她说到早早的二字,眼中已有了泪痕。她又继续着道:“我在两年以前,什么事都了澈了,都解脱了,所以我将前此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永未曾向人宣泄,只有白发长披的华大夫同他的妻知道,……人类原来逃不出命运的网!……”

天根听到她末后的一句话,心中便似乎受了一个打击!

“命运诚然是科学的仇敌,但人们在奋发快乐中,不但可以不信命运,任什么可以不信的,可以打破的。独至到了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若连这点也要剥去,可也太使我们这些人,没得生命之精神的途路可走了!……”她用两手掩了目,像是祈祷;又像是悲泣!

在沉默中,过了有三分钟的时候。她又继续着说:“四海为家的话,至多也不过是句强自宽解的说法罢了!我在八九岁时,不独有家,而且是个富有资产与快乐的家。我父亲是个笃信耶教的人,他从二十几岁在美洲营那种苦工生活,本来我们那里在多年以前,就有许多人由家乡中跑到外国去谋生活,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他却不能与别人相比,因为他在外国,什么苦头都吃得过,他有时说起来,简直比近人的笔记与传说,有过无不及。但他在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二十年中,成天成夜的与生命奋斗,他不曾诈人,也不曾为自己的利益,而弃了自己的责任,因此他竟在美洲的最早的中国侨民中,成了一个资本家。那时他是由在某处,从下金矿作苦工起,一直到他多少有点资本,这都是他耗费了血与汗,一步一步集得起来的,并不是榨取他人的资财与受祖宗的遗产得来的。及至过了四十以后,他方取得一部分的财产,重回到故乡来,将那边的事业,委托了友人,暂经营着。自己重回到二十年久别的故乡来,那时他的土话,已是很艰难地去学习着说。……由此便买了一点田产,将我家已颓荒的房屋,重新修盖起来。后来经人介绍,便与我的母亲结了婚。本来我母亲,也是个耶教的信徒,是在本地圣灵学院,——自然是耶教中人所创办的——中的女学生,那时我父亲早已受过洗礼,本来没有再结婚的思想,后来究竟觉得寂寞,而且对于将来,常常发生希望,于是经一位美国的老女教师的介绍,便同我母亲结婚。过了四年以后,不幸的我,便在临着南海之滨的医院中出世。”

“从此后我父亲更没有再行回美洲的思想,便慢慢地将在那边的事业财产全行收回来。除去与朋友们在省城中,设立了几个公司以外,便捐赀设立了两个工厂,并且独力经营了一所中学校,在耶教公会中所立的医院里,每年也有巨额的捐款。”

“我们那里距离澳门,本来很近。也是个靠近海口的大邑。因此外国人来来往往作生意与传圣教的很多。我父亲说得一口如同外国人一般的外国语,又曾在美洲多年,对于耶教中的朋友,更为熟悉,且乐于招待。因此我家中,便常常有外国人的足迹,有时在天气好的时候,我父亲还常常邀请礼拜堂的外国朋友,在海滨上开野餐会,共同的娱乐。这种生活,固然很快乐,但在一般人的视听中,却潜潜地早已埋下了怀疑与嫉恶的种子。”

“无论什么事,在不幸的人间,总是可种成深深的潜因。果然一个悲惨的时期来到,那正是个秋日,……因为在前些日子,已经传来了好多可惊怕的消息!是北方义和团,扶清灭洋的那种消息。我也曾听见说义和团的厉害以及他们那等凶暴的行为,然而我虽然因为环境的关系,有时怀到意外的忧虑,不过我总以为我们距离北方还很远,而且在我们那个地方,较为开通些,也许可以无事的。所以无形中,使我的对于意外的忧虑,渐渐地减了下去。不过我父亲,却时常对他那些外国朋友说起来,只有叹气!”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我家中吃过晚饭以后,父亲领着我到海边上去捡了一会贝壳。看看那绛色的秋霞,返映着深绿的海水,遂致海上的景色,忽而微明,忽而沉暗,忽而金光闪烁中,从海面的波浪上飞过几只海鸟,真有难于形容的美。虽是秋天,但在我们家中的气候,犹如夏日,没有什么差别。我穿了一身云罗衫裤,在海岸上来回跑的,已经被汗沾透。及至上灯之后,父亲便领我回来,在我家住房的后面,一所小小的人造的园子中,同我母亲相谈。”

“他忽然提出一个想不到的事,就是坚决地要在明天一早,离开这里,到邻县中去。据他说,因为接到那边外国教友的信,是他们因当地的人心,对于他们颇不相安,要请他去,与那县里的官长绅士们说,想法保护他们。因他们想他的说话,在邻近几个县里,总有些力量的。我母亲那些日中,已经对于将来很抱不安!又素知那个县里的人,平素最强悍,而且对于凡奉耶教的人,都有点仇视,所以竭力的劝我父亲不要去。但他是性格坚决又是责任心很盛的人,对于一切的事,凡经他决定过的,那是再没有挽回的力量的。甚至后来我母亲哭了,我父亲方道:‘一个人断不要作恐怖的心思!生与死,都只有上帝的知道与予夺罢了!要说到避害取利,那还有我们人格的存在地吗?况且那里,未必有什么大的危险!……’他终于要去了,我母亲后来也只有跪在月光下祈祷的能力了!那时我父亲,看着皎明的月亮,指点些月中的科学的故事,讲与我听。我那时才十二岁,却始终没敢说一句话。……”

她一气说到这里,便突然停止了她的谈话,看看天根的面上道:“你刚病好了,我专为来看护你,不料却说出好多的话来,惹你劳神静听!不说也罢,因为以后的事,我至今记起,尚觉心颤!你听了更容易受激刺!病后的人,是不相宜的。”

天根正斜倚在椅上听得出神,见她忽然中止了,便要求她继续说下去。她终是不肯,只是低头,作深长的叹气!后来被天根要求急了,便说到明天再说。天根还不依她,她便道:“那末;我另换个题目,讲与你听罢。自然是个有趣味的;而且富有诗意。就是在去年的冬天,你记得那是多么冷冽的个天气,街道上不是都成了冰结成的吗?雪一直下了两天,到了旧历除夕那天,积阴的天气,方始放晴。……”天根听到“旧历除夕”四个字,脑中便迷昏了一阵!觉得当他一人偷偷到黄埠去的时候,在早上下了一阵小的雪,穿着皮鞋,走在冰冻的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他看见枯树的槎枒,乱坟如一些拳头般排列着,埋在有雪的山坡之下。日光如蒙了灰色的面幕,北风吹得耳尖都发冷。自己立在慧的坟墓上,也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腮颊上即时如冰住的一样的难过!那时荒山无人,惟有几个野鹰,在空中盘旋着。慧的坟上的雪,看去似乎分外积得厚些。那时简直如同立在一个神游的境界里一样,一直到了过午,破开层云的日光露出,射到山坡下的几棵松树上面,他方倚着树立了一会,回到家里。因此便病了,直到过了十几天,方才痊好。这都是永久可以存贮在脑中的印象,痛苦而永不能忘的!这一回听见她,——看护妇说起“旧历除夕”的四个字,便引起了这个悲哀的旧影!又如身亲历那个境地的亲切与真实!当时他只顾去重温他那悲哀的旧梦,竟不知她所往下说的是些什么话?正在这时,合住的白油髹了的门开了,带了眼镜的德国老医生进来,于是他被这个沉重的脚步声,由悲哀之旧梦里惊醒!而这位女学生的看护妇,也停止了她的谈话。

十五

到了第二天,可巧这位女学生没有来,来代她的是那天在桥上同她说话的那个活泼而好游戏的她的同学。天根方由她这位朋友的口中,打听得出她的名字是芸涵。

从那日起,一直到了第三天,天根已完全好了。本来就想移出医院去,恰逢柏如由城中来看他,便竭力劝他再在院里多休养几日。那位老医生也是这等说法,于是天根也顺着他们的话,重复住下。其实他未曾忘了芸涵的那篇谈话。

第三日那天,柏如走了以后,已经快五点钟了。幸正天长,屋子中还不甚黑,天根在草地上慢慢地走了一会,到屋子中来,正从衣袋中反复地看一封由家中来的信,忽然芸涵著了洋式的跳舞的衣服,由外边走进来。一见天根便喘着微笑道:

“今天无故被密司史拉拉了我去跳舞,这种事在我这几年中,已经不很高兴去作了。在七八年前那时,我还没有尝到人生之回味的苦况,差不多每天同些外国妇女们住在一起的乱跳,到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的冲动,如今我觉得一切愉乐的事,只不过人类自欺罢了。其实宇宙中的快乐,到底在哪里呢?……”她这时将跳舞着的白鞋,在沙发上脱去,用块白手帕子拂去尘土。天根看见她面上满是润湿的汗痕,又见从白丝光的袜里,露出雪白的肌肉来,他的心也不免微微动了一动。但这种心思,即刻就成了过去了。他还是记念着昨天她所未曾说完的话,便重复催促她说道:

“你父亲到那个地方去以后的事,是怎么样发生的?”

芸涵现出过分庄重与忧伤的道:“其实呢,不说也罢了!一个悲苦的留影,说出来徒自惹人心酸!”她说着,觉着有点气压,便向开放的玻璃窗子外,深深地吐了口气,回过脸来,注定天根又说:

“昨天不是说我父亲到了第二日,究竟坐了帆船到我那故乡的邻县去了吗?那时邮政,并没有像现在的通行,自然两三天,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不过后来,究竟是出了岔子,那里的仇视外国和教民的风潮,渐渐不能压止下来。连那里的官府,也一样的动了扶清灭洋的义愤。可怜我那固执的父亲还努力地居中调停,后来教堂被烧了,地方的秩序大乱了,可怜呵!我父亲便同一位老牧师,……死!……被火烧死!……”她说到末后一句,眼中似乎被泪痕蒙住了,接着叹了一口气。而天根同时也听得发呆并没插上一句话。她接着道:

“独有上帝知道呵!这事是多大的残忍与酷惨!不幸的消息,传到我家来,你可想象我母亲同我是在什么样的状态里!那时风声越急,当地怀了嫉恨我们的那些有毒箭在胸中的人,都很快意!并且人家见我父亲死了,又欺负我们是个在教与孤独的人家,便对我家格外恨视!还说不定,将来更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于是我母亲忍了无限的痛苦!将我父亲从火中运得一副骨殖回来,埋葬了,便带了我跑到广州去。因为我母亲知道我父亲在日,在广州与人曾合股开了几处洋行,还可以在那边得点赢余,能够衣食。不料人情都是一样的厉害!及至到了广州以后,那边几个很大的公司,都同声的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有的还说对于我父亲不曾认识,只不过闻名罢了。我母亲对于这等答复,当然分外的失望与动气,便将我寄住在一家外国人设立的小学校中,自己重回到家中去,取当时的股份契约,想着与他们质证。哪里料到我母亲去了十几天以后,带了病回来。我后来方知道,当我母亲回去的时候,在家的仆人,都跑掉了,家中除了几件笨重器具以外,什么东西都没了。几个邻人说是被盗,其实呢,……那也就不问可知了。我母亲知道那时正在很危险的地位,即告到官府里,也是没有一点的效力。而且所有的文契等细软的东西,都失了,将来的生活,更无处计算,因此回来,便病得日见沉重!……”

天根愕然起立道:“竟有这等的事!”她又凄惨道:“正多呢!”

芸涵仍是自然地往下述说:

“多么悲惨呵!同时我母亲只有一个兄弟,又远在北京作小生意,谁能替我家去申诉冤苦?而且谁能慰助我们?还幸在省城里,有几个外国的有学问的妇女,知道我家的不幸,便将我同我母亲收留在妇婴救济院里,并且说待到我母亲病好之后,还可在个女学校里找个位置。但是痛苦之箭,已经深深地射入我母亲的心里。她那时虽不过才三十多岁,但也何曾经得起这等磨折!病的一天加重给一天,由救济院移住在医院里,她每天只是喊着心痛,神经也日见衰弱,有时吐了几口痰中带出来的血。我也随我母亲在那里,那时我真如同陷入恶梦的迷途中去的一样。当在那个凄清之秋夜里,即是她临死……的前三天,对于我所说的话,我至今一字也不能忘却!并且永远地深深镌在我的心里!那时候正在夜半,她在电灯下,对我叙述她幼年的事,与同我父亲恋爱的由来,以及嘱咐我,……对于我将来的悬念与希望。她喘着,在她瘦陷的面目上,现出一层将尽的浮光,微红的浮光,最是痛心的几句是:‘我在人间依托了上帝的佑护,在我二十岁以前,我曾没有过愁苦的种子,种在心里。而且我也没曾发生过结婚的思想,也曾没有如一般少女,了解恋爱那种道理。那末,确切的,直到后来,经人介绍与你父亲结婚后,才知道爱的意义。将来,……不久,……但我只有你在世界上,也只有你是我最有关系的一个!你将来总也可达到那种时期的,的确不容易去说。人总是听凭上帝的支配!我们不惭愧地说,绝无一毫能力的!你从此以后,在这广漠的世界里,自然成了一个孤独的女儿!我生活了将近四十年,我自来没敢对着一切的生物,有过咒诅与恨愤的思想!但现在,我虽服从人类是善的学说,但我才明白人是应该要去吃苦的!我不敢恚怨人们的无同情,我只忏悔我在世上终久是有罪恶的,所以才落到这个地步!你呢!……将来正远呢!可是也或者不长久的生命,也同我一样!被上帝的召回。不过你的生命之花,切盼你不要再自行蹂践了!我知你的聪明,比你父亲还好,只是从此后,你一个人如轻尘一般的落到密布的世网中,正不知有什么事在黑的前路上等待着你!我自然是将要归去的人,不能预先替你作什么计划,现在呢,我更不知道什么是悲观与痛苦,但我所希望于你的,你,……不幸的女儿,对于人间的罪恶,总要努力地为自己为他人去作洗涤的工作!……’她没有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强自支持着,倚在我的肩上,祈祷了一回,就颓然的卧下,便昏晕过去了!……哦!什么事,什么都过去了!我,……我亲爱的母亲!埋葬在城外的林里!直到现在,那故乡的父亲藏骨的土堆,与我母亲的坟墓,尚是遥遥的隔离着,惟有每日的珠江的波痕,可以作他们的死后通达消息的用处罢了!……”芸涵说到这里,并不哭泣,只是庄重的对着窗外,已近黄昏的远色凝思!末后她又说:“至于我后来呀!那等遭遇,那三年中的苦难,简直不是梦想可以知道。我早已立誓不再说出,我只有苦痛的感谢人间,对于我的待遇与感化罢了!……自从那等苦难的经过之后,我迷蒙的心,也放开了一丝的光明,上帝的光,竟然圆满的照透了我!你以为我不是每天很沉静而快乐吗?这或者便是上帝的启示呢!因为我已可说完全了解人生的苦乐,都是欺骗的东西!我不敢说我是超人,但我也总不容易再教人间的迷网来挂误了我了!”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只从晕湿的眼波中,对着窗外的黑暗注视着。天根也正推测着她是遇到怎样不幸的事,忽然听得东边学校的饭钟,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芸涵方转过身来,用手替他将室中的电灯旋明,并且说:“我那大篇的伤心的经历,一时也说不尽,我曾有一个本子,专记我那时惨苦的经历与感触,明天我可以带了来,给你看看。但你不可再告诉第二个人知道!我相信你尚是诚实的少年!……”她不等得天根的回答,便匆匆的走了。天根由窗外的藤荫下,目送着她的白衣,远远地在黑暗中看不见了,方才坐下。

这半夜中,他简直没得安睡!

天气烦热得很,他将窗子开了一半,将电灯扭灭。沉静地外望天上的星星。月光还没有出来,在银河左边的几颗成不等三角形的星,一闪一耀的,在夜中似乎暗笑。医院中住的病人,原不多,在半夜中更形寂静。天根在冥渺的朦胧状态中,觉着自己的心感,也没有喜乐,却也不感到悲苦,只是虚寂的可怕!有时对于自己的前途,似乎悬在浮空的楼阁中的缥缈,忽又记起母亲在家,当更觉寂寞!这时想已同了两个小的妹妹,都在睡中,也或者正在灯下为儿子作夏衣呢!他反复地总是不曾安睡,又替芸涵,想她奇怪的身世与悲惨的命运,想一会她是怎样的结果。更不知她说与我看的那本记事册中,更有什么奇惨的经历?他忽然自己反想道:人不过就是这样,什么结果呵!谁曾知道?自己尚悬荡在云烟中呢!然而他想到这种无可如何的地步,反觉得心里有点作痛!对于将来,曾加上一重深的恐怖!直到医院门前的大钟,打过三点,他方迷乱的睡去。正在梦中,却觉得似乎有个人摇动他,反身看去,原来就是柏如。

柏如穿了一身灰色的洋服,面目上极为欣慰!他一边催着天根起来盥洗,一边却跑了出去。

及至天根盥洗完后,还不见他回来,心里却很奇怪。正在纳闷;忽然看见柏如又走进来,后面还有好几位女子,近前一看,方才看清一个是柏如的妹妹,一个是芸涵,那一个穿了紫色的短衣的,就是芸涵的同学,而未曾看护过自己的。

天根这时,才想到这天是个星期日。

十六

自从天根病好以后,虽在学校上课;却住在柏如的家中。因为这是他听从了柏如的劝告。天根也将自己病后的情形与柏如家中热诚招待他的好意,都报告与他的母亲知道。并且在他的回忆的记事册中,有一段记载他接到母亲复信以后的欢喜!

由省城中寄我家的信,三日便可达到,现在刚刚有六天了。自从我病后,寄信于我母亲,今天晚上刚刚收到她那封挂号的来信。这是我这一个月来第一次使我分外愉慰的事!诚然,芸涵的诚恳与柏如家中款待我的真心,我自然是永不会忘的!但那种愉慰,与我母亲的来信比较起来,便自不同了。我不是轻视人间可宝爱的友谊,但我母亲从我七岁起,从我可怜的父亲死去以后,她是怎样的辛劳恐怖地抚育我!我一天也没曾离开她的膝下!在我出来读书以前。……我母亲这次来信,劈头一句话是:“现在我比从前的心,放开一大半!”自然这是因为我在一个有友谊而安乐的家庭中住居的缘故。可是她又写道:“你的病现在好了,我在前几天终是不能安眠,你两个妹妹,又是一个喉痛,一个却生痧疹,现在方完全好了!”这几句话使得我读过之后,便将泪珠滴在上面。我不敢完全相信人间没有“灵感”这两个字,一般人都对于亲近的人的远远地感应,嗤为迷信,其实所谓耳鸣神乱,未必没有真正的灵感相应的作用在内。我常感觉到一般少年所不相信的道理,也许我是太疑惑,不过我究竟不信人间只是物质的作用。灵的饥渴,与飞动,是不可漠视的!我记到此处,我便哭得不能再写了!因为在愉慰中忽然触起一段旧事来。……

慧呵!你现在早已弃了我,并且弃了我那寂寞的母亲去了!但我因为想到灵感相应的事上,不能不含了泪痕来记你!当我去年在学校时,那正是旧历的中秋节过后的几日。你不是曾有一个信寄我说;……在中秋之夕的夜里,你出来到院子西偏的厕所中,忽然看见我穿了淡蓝色的夹衫,与青的马褂,匆匆地由外院中走来。你不是取了一支洋烛,在手中,你当时惊且喜悦了!便回过头来喊我。哪知你所看见的我,头也没回的走过了去,你当时便迷惘了!立在石阶下,将烛也掉在地上。及至胡妈走来,你方醒悟过来!……便将这些事告诉我,那也真正奇异了!我计算你在半梦中见我的那一个秋节之夕,我正是穿了那身衣服,并且那一晚上曾被几个同学劝着饮酒醉了,还作了许多奇怪而留恋的梦。的确呵!我本来想告诉你知道,末后又想恐怕去信多了,家中人再取笑你,况且你还嘱我不要去信。因此,……哦!究竟我没有再复你第二次信。及今想来,倒反是你一去再不能唤回了!……我在这时,记这段回忆,正是无聊的心情呵!我在那几天病后,夜夜梦中总仿佛见你,你多半是倚在树后偷笑。园中的迷藏之戏,终没有捉完呢!我更从何处捉来?……

这段回忆,是天根抄在他那东洋纸本子之中,而曾为他的朋友见过的。

天根到了柏如家的第二天,芸涵就从邮局将她那篇用毛笔精抄的小册子寄来,天根便带在怀中,一直到了晚上,关了窗户以后,方打开细看。原是个白纸有三寸长的小册子,却用粉红色的丝线打成两个巨结钉成。头一页有紫色的四个小字,是《劫后琐记》,写的虽不十分方正,但于笔下,见出是个极秀丽的笔姿来。及至他打开看时,有一篇叙言,是文言作成的,也是用紫色写的。

此予二十岁以前之小史也,曰史诚不似,但此亦名耳,夫何害。此八千余言中,有泪痕,有血渍,有白雪之心,有荆棘之路,是皆予之所曾经者。及今记之,有类在风雨之下,与良友谈冒险事。徒忐忑于中,不敢复作重经之想!实则予已无此重经人间患难之勇力!予非敢有怨于世人,但予苦孤独耳!如弱草之被欺于秋风,飘根正不知植于何处?自予父予母相继逝后,予历数所经,殆难为人告,予不欲向世人复仇;予惟自向上帝之心中,作深沉之忏悔耳!已矣!将兹一册,岂足为予之悔书耶?……

下边似乎还没有完结,但亦未有字了。天根也觉得她这篇序言,全是一种悲苦过分的话,正不如往后读去。及至在灯下检阅这本册子中所记的,却不尽情都是说述事实,中有些诗词,又有一部分的随感,其所记的事实,都是隐隐约约,不十分明说。天根用半夜的工夫,一气读完,方才明白芸涵的身历的苦难,真是没曾料到的!她的确曾忍受人间所施于女子之中的最大侮辱!天根从那些隐约的字中,仿佛知道她曾在教会的中学校卒业,而作过一个富商家的家庭教师。后来色情狂的富商,竟伪作忠诚,又借药力的胁迫,使芸涵受过一种莫大的侮辱!同时她在教会中学校时,却有个待她最好的男教员,平昔是个放浪而好武的人,他曾间接对她表示过恋爱的意思,她终于拒绝了。不过自从她作了富商的教师以后,却也不断与他会面,好在那个教员,也并不以她的拒绝为意。正在她那个被侮辱的事件发生之后,她当然气愤得要自杀。还幸得了几个女友的忠告,便到别处疗养去了。这个消息,不知当时那位教员先生,怎样知道的?后来他竟将那个富商用手枪打死,及至警察及许多人去追捕他时,他就跳到江中死了!这段事实,是天根从那本《劫后琐记》中,凑集了许多事实,经过自己的联想与揣测,方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由此他对于芸涵那种高尚的人格,与坚定的情操,更为佩服!而且敬畏了!过了两天以后,他就将这本书,不附一字的邮了回去。

从此后,天根偶有机会再遇到她,却更加崇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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