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事之须搜辑,永无已时,既如前章所述矣。其考证则如何?凡史事无不待考证者,何也?曰:史事必资记载,记载必本见闻,见闻殆无不误者;即不误,亦以一时一地为限耳,一也。见闻不能无误,记忆亦然;即谓不误,亦不能无脱落之处。脱落之处,必以意补之,非必出于有意。以意补之,安能无误乎?二也。事经一次传述,必微变其原形,事之大者,其范围必广,相距稍远之处,即不能不出于传闻;传闻之次数愈多,真相之改变愈甚,三也。推斯理也,史事传之愈久者,其变形亦必愈甚矣,四也。凡一大事,皆合许多小事而成,恰如影戏中之断片,为之线索者,则作史者之主观也;主观一误,各事皆失其意义,五也。事为主观所重,则易于放大;所轻,则易于缩小,六也。(每有史事大小相等,因史文之异,而人视之,遂轻重迥殊者。《史通·烦省》曰:“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中兴,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勾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钟会、邓艾之事也。”即此理)事之可见者,总止其外表;至于内情,苟非当事者自暴其隐,决无彰露之日。然当事者大抵不肯自暴者也,有时自暴,亦必仅一枝一节;即或不然,亦必隐去其一枝一节。夫隐去一枝一节,其事已不可晓,况于仅暴其一枝一节者乎?又况当事者之言,多不足信,或且有伪造以乱真者乎?更谓当事者之言,皆属真实,然人之情感、理智,皆不能无偏,当局尤甚,彼虽欲真实,亦安得而真实乎?一事也,关涉之人亦多矣,安得人人闻其自暴之语乎?七也。情感、理智之偏,无论何人皆不能免(读《文史通义·史德》篇可知),然此尚其极微者,固有甘心曲笔,以快其恩仇好恶之私;又有迫于势,欲直言而不得者矣。邻敌相诬之辞,因无识而误采;怪诞不经之语,因好奇而过存(如王隐、何法盛晋书》有《鬼神传》,即其一例),见《史通·采撰》篇。更不必论矣,八也。事之可见,止于外形,则其内情不能不资推测,而推测为事极难,识力不及,用心过深,其失一也;即谓识解无甚高低,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内情亦安可得乎?九也。异时、异地,情况即不相同;以此时、此地之事,置诸彼时、彼地情形之中,谬误必不能免,前已言之。此等弊,显者易知;其微者无论何人,皆不能免,十也。事固失真,物亦难免,何者?物在宇宙之中,亦自变化不已,古物之存于今者,必非当日之原形也,十一也。有此十一端,而史事之不能得实,无待再计矣。如摄影器然,无论如何逼肖,终非原形;如留声机然,无论如何清晰,终非原声。此固一切学问如此,然史主记载,其受病乃尤深也。欧洲史家有言:“史事者,众所同认之故事耳。”岂不信哉!为众所不认者,其说遂至不传,如宋代新党及反对道学者之言论事实是也;此等不传之说,未必遂非。

史实之不实如此,安得不加以考证?考证之法有:(一)所据之物,可信与否,当先加以审察;(二)其物既可信矣,乃进而考其所记载者,虚实如何也。

史家所据,书籍为多。辨书籍真伪之法,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搜集》一章,所论颇为详备;惟为求初学明了起见,有失之说杀之处耳,当知之。

凡书无全伪者。如《孔子家语》,王肃以己意羼入处固伪,其余仍自古书中采辑;又其将己意羼入处,以为孔子之言则伪,以考肃说则真矣。故伪书仍有其用,惟视用之之法如何耳。凡读古书,最宜注意于其传授。读古书者,固宜先知学术流别;然学术流别,亦多因其言而见。清儒辑佚多用此法,如陈乔枞之《三家诗遗说考》,其最显而易见者也。又据文字以决书之真伪,似近主观,然其法实最可恃。此非可执形迹以求,故非于文学有相当程度者,决不足以言此。《伪古文尚书》为辨伪最大公案,然其初起疑窦,即缘文体之异同。此两法虽亦平常,然近人于此,都欠留意,故不惮更言之也。

辨实物真伪之法,如能据科学论断,最为确实;否则须注意三端:(一)其物巨大,不易伪造者;(二)发现之时,如章太炎所谓“万人贞观,不容作伪”者;(三)其物自发现至今,流传之迹如何。大抵不重古物之世,发现之物较可信,如宋人初重古物时,其所得之物,较清人所得为可信是也。以此推之,则不重古物之地,所得之物,亦必较通都大邑、商贾云集之地为可信。

考证古事之法,举其概要,凡有十端:设身处地,一也。(谓不以异时、异地之事,置之此时、此地之情形中也。如以统一后之眼光,论封建时之事;以私产时之见解,度共产时之人,均最易误)注意于时间、空间,二也。(如以某事附之某人,而此人、此时或未生,或已死,或实不在此地,或必不能为此事,即可知其说之必误)事之有绝对证据者,须力求之,三也。绝对证据,谓如天地现象等,必不可变动者。小事似无关系,然大事实合小事而成,一节模糊,则全体皆误,四也。(有时考明其小节,则大事可不烦言而解。如知宋太祖持以画地图之斧为玉斧,则知以斧声烛影之说,疑太宗篡弑之不确是也)记事者之道德、学识,及其所处之境,与所记之事之关系,皆宜注意,五也。关系在己者,如将兵之人自作战史;(关系在人者,如为知交作传志)进化、退化之大势,固足为论断之资,然二者皆非循直线,用之须极谨慎,六也。由此推之,则当知一时代中,各地方情形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七也。如今固为枪炮之世,然偏僻之地,仍用刀剑弓矢为兵者,亦非无之。以科学定律论事物,固最可信,然科学定律,非遂无误;又科学止研究一端,而社会情形则极错杂,据偏端而抹杀其余,必误矣,八也。事不违理,为一切学术所由建立,然理极深奥,不易确知,时地之相隔既遥,测度尤易致误。故据误理推断之说,非不得已,宜勿用,九也。(据理推断之法,最易致误,然其为用实最广。此法苟全不许用,史事几无从论证矣,此其所以难也。必不得已,则用之须极谨慎。大抵愈近于科学者愈可信,如谓刘圣公本系豪杰,断无立朝群臣、羞愧流汗之理,便较近真;谓周公圣人,其杀管、蔡,必无丝毫私意,便较难信,因其事,一简单,一复杂也。《史通·暗惑》一篇,皆论据理论事之法,可参看。其实此法由来最古,《孟子·万章》、《吕览·察传》所用,皆此法也。此法施之古史最难,以其所记事多不确,时代相隔远,又书缺有间,易于附会也)昔人有为言之,或别有会心之语,不可取以论史,十也。搜采惟恐不多,别择惟恐不少,此二语,固治史者所宜奉为圭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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