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章,曾引用元朝赵孟頫所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的话。书法里所谓的“结字”即指字的结构而言。一个字怎样写来,方可写得稳当,写得美,是需要有些安排的。这种安排的方法就叫作“结字”。

结字的说法,是与用笔相对峙的。但实际上还是一件事。就写字全面讲来一面要结字,一面要用笔。由每一字如何组织说,叫作“结字”。由每一字中各笔画的起落相互关系如何进行说,叫作“用笔”。而且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也是靠用笔来绾合的。因此,当然无一字无笔的运用,同时,也无一笔不在字的结构之中。在写熟了的人,振笔写去,只觉浑然一体,无从分别何为用笔何为结字。但为初学的人着想,仍以分析说来较为易于领会。

以前许多论书法的著作,都说到结字的方法。有的叫它作“间架”,有的叫它作“结体”,有的叫它作“结构”,作“墙壁”,作“字形”,实则皆指此一事而言。我们可以注意这些名词之中如“间架”“墙壁”“结构”等皆是接近建筑方面的观念。这是很有趣味的。我们在一块固定的地皮上造房屋,必须先将蓝图打好。写字也正如造房屋,其组织结构的必要也是一样的。这在第三章也已经略言过了。至少就这二者的初步共同点来讲是一样的。我们的中国字又被叫作“方块字”。这范围上某种程度的固定性正如同要被造房屋的固定地皮。当然,专就写字的范围讲,字的结体并不如造屋的地皮那样固定。但最初一步是要拿这样譬喻引进的。现在举几个例子在后面,作为考虑字形的资料。

有一种说法只是比较概括的说法。试举例如下:

(一)字要有“偃仰向背”。如“基”字,上面一个“其”字,下面一个“土”字,须将“其”字的下面两画写得能够照顾到下面的“土”字。又如“谱”字左是“讠”字旁,右是“普”字,须要两边互相照顾。

(二)字要“阴阳相应”。如“阅”字,外面的“门”为阳,内面的“兑”为阴,须内外呼应。

(三)字要“鳞羽参差”。如“然”字的四点不要平平齐齐,显得死板,须要像鸟羽鱼鳞,有些参差方好。

(四)字要随字变转。如王羲之所写的《兰亭序》,内中“之”字有十八个之多,无一雷同。如此说法不胜枚举。

又一种说法比较更具体些。这种说法把字的形状,按其相似的,并列为一类,和其他类分开,而加以安排。如:

(一)排叠。如“壽(寿)”“臺(台)”“畫(画)”“筆(笔)”“麗(丽)”“爨(cuàn)”等字横画直画很多,须要在长短疏密之间,安排停匀。又如“糸”字旁的“紅”字“總(总)”字,“言”字旁的“订”字“语”字,都须将偏旁安排好。

(二)避就。例如“廬(庐)”字,上面的“广”和下面的“虍”两画都向左,须要有轻重长短,彼此互相让互相近。

(三)顶戴。例如“壘(垒)”“藥(药)”“驚(惊)”“鷺(鹭)”“醫(医)”等字皆是下半好像托着上半,所以必须安排得“上称下载”,不可上轻下重,或上重下轻。

(四)穿插。例如“中”“弗”“井”“曲”“册”“兼”“禹”“禺”“爽”“爾(尔)”“襄”“婁(娄)”“無(无)”“密”等字,须要穿插得“四面停匀,八边具备”。

东晋·王羲之《兰亭序》

(五)向背。如“知”“好”“和”是两半相向的。“北”“兆”“肥”“根”等是两半相背的。写时须将这形势表现出来。

(六)偏侧。如“心”“戈”“衣”“幾(几)”等字偏向右,“夕”“乃”“朋”“少”等字则偏向左。“亥”“女”“互”“不”“之”等字好像偏,却又不偏。这些须随各字的形势,或左或右,以求偏而不偏之妙。

(七)补空。如“我”“哉”等字右上角都有点,但左上角也有一画,因之这“点”须与左上角的一画相当。反之如“成”“戈”等字左面是空的,故右面一点无须顾虑。

(八)贴零。如“令”“冬”“寒”等下面都是点,须将整个字形安排其重心归到最后的点上。

(九)黏合。凡字带有偏旁的,都要设法使互相黏合,不要毫无照应。

(十)满密。如“国”“圃”“四”“包”“南”“隔”“目”“勾”等字,要四面饱满。

(十一)意连。如“以”“小”“川”“州”“水”等字形状似乎笔笔断了,但写起来要它前后笔画起落意思相连。

(十二)覆冒。有一些字,形状上面大,如“雲(云)”字的雨头,如“竅(窍)”字的穴头,如“金”“食”“巷”“泰”等字须写得上面可以笼罩住下面。

(十三)垂曳。如“都”“峰”等字的一直要垂,如“水”“欠”“皮”“也”等字末笔要曳。

(十四)借换。如《醴泉铭》中的“祕(秘)”字将左边“示”字的右点,作为右边“必”字的左点。如《黄庭经》中的“巍”字,乃是将上面的“山”字移到“魏”字的下面来。

(十五)增减。这是书家临时变更字画的方法,俗语称为“帖写”。有一种字笔画很少,临时加笔;或因笔画多,而临时减笔。“但欲体势茂美,不论古字当如何书也。”

(十六)撑柱。有一类独立的字如“可”“亭”“司”“卉”“矛”“弓”等,必须写得撑挺起来。

(十七)朝揖。这和前面所说“相让”“黏合”是同一意义的。不过那二类多指的是两半相合成的字而言,这一类多半指的是三分合成的字如“谢”“锄”“與(与)”等,写时须互相迎接。

(十八)救应。这是说“意在笔先”的意思。凡写一字,在第一笔时,即当想到第二、三等笔,如何接续下去。这样自然就生出一种救应的方法,往往“因难见巧,化险为夷”。

(十九)附丽。如“形”“飞”“起”“饮”“勉”等字或是旁边三撇,或是旁边小点,或是欠力等小偏旁,都要以小附大、以少附多。

(二十)回抱。如“曷”“易”等字弯向左,“包”“旭”等字弯向右,都要弯得合式。此外还有“小成大”“左小右大”“左高右低”“左短右长”等等说法,皆是就字形加以适当安排的方法,也不胜枚举。

以上所举的二十种说法,不过是以往许多种说法中最少的例。像这样讲结字方法的著作,实在太多了。这些著作在最初步的练习上,自然也能起一定的好作用,使得我们容易找着窍门。但太说得细了,反而将方法说死了。

为什么呢?前文已经提到结字好比画房屋蓝图,现仍可以就此作譬。在同一块地皮上,十个建筑师所设计的蓝图就有十个样子。而这每一张图都有其组织方法的,皆成为一个独立的组织。换言之,若比回来说写字,皆有其一个“结构”。我们不能说哪一张图才是绝对必须遵守而不可改易的方法。因此若将结字方法说定了说死了,是很偏颇的,不全面的。

清代著名书家刘墉是一个最讲究结字的人。他曾经用心教他的夫人写字。他的夫人写的字中,有一个柳字被他在旁打了一个“×”的符号。这是“不好”和责罚的标记。他并且还注了一行字道:“总是不用心!”他又在上面另外写了一个柳字作为矫正的模范。原来他夫人所写的柳字中间的“夕”和右边的“卩”写得平齐了。而他的改本却是将“夕”写得比“卩”高一些,显出参差的姿态来,这就是他所谓用心的焦点。但古人帖中柳字写得平齐的很多,并且都很美。这又是何故呢?

清·刘墉《临颜真卿送蔡明远叙》

今时沈尹默先生是一位最用功的书家。他曾说小时写过“敬”字,被前辈指出写得结字不对,理由是“口”字写到“勹”里面去了。而“正确的、美的”结字是应该将“口”字写在“勹”的一小撇之下,地位稍向外。这样安排果然比他所写的好些。但他后来仔细研究柳公权的《玄秘塔》,发现其中的敬字,正是“口”在“勹”中的,也非常美。

这是两个很生动的例子。由此可知,每字皆有其结构组织的方法。这些方法,尽管同一个字,却不须从同。每一个人都可采用他自己认为好的结字,而不必非难他人的结字。这样才会有多种多样的美的形态出来,显得“百花齐放”。

宋代的苏轼曾经说:“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清代的邓石如曾说:“字画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这都是就结字方法说出一种概括的诀窍。其最高的原则,仍是应该各就字的形势作全面的和合适的安排。苏的说法是从缺点方面着眼,以起补偏救弊的作用。邓的说法所谓黑白相当,并非扣死了在一个方块中,有几分黑的地方,便须也有同样白的地方;而是说要将黑的笔画安排合适,使可以控制无笔画的空的地方。这样有笔画的黑的地方,由于白的地方的衬托,便越显精彩,即是所出的“奇趣”。这一点是与中国绘画中的构图原理相通的。

唐·柳公权《玄秘塔碑》

这种安排不仅是一种横直的安排,而是多种的,无论从四周,或是从中心,或是从上下左右皆可变化地加以组织安排。例如宋代黄庭坚,生平最称赞《瘗鹤铭》的结构,而他自己所写的字即是从其中蜕化出来的。我们细看黄氏的结字,乃是一种放射式的。在他的每一字中都似乎有一个圆心,全字所有的笔画皆自圆心放射而出,复集中而归于圆心之中,因此特别显得坚劲而潇洒。这便是他的结字原则。

南朝梁《瘗鹤铭》

因此,我们觉得结字可以初步地加以适当注意,而不可执着地、机械地认定只有一种结字方法为最好的。假使这样执着,一定要出毛病。不妨这样综括地说:我们如若从看的方面,对书法结字培养欣赏力,则首先应掌握的最基础原则第一条是“结字无定法”,第二条是“但每一字的结构却一定有法”。因之当欣赏时,须虚心地不固执任何字的结构,而仔细地研究书者每一字的结构如何。这样才能了解书者的匠心是如何运用的,从而获得学习的模范。若遇有出奇制胜的新字形,更足以启发智慧,逐渐进步到了解无法之法的地步。

唐·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

至于谈到用笔,就也是第三章所说如何使用毛笔写字的方法而已。但历代相传,视为神秘,不肯轻易说出。在第三章,曾叙述颜真卿向张旭学写字的困难,及包世臣所叙张照学书的苦心。古人因求笔诀而呕血破棺,真是一言难尽。因此才知道书法只有“口诀相授”的话,并非过分夸张。而古代过分夸张的神话,却正因笔法的难得而起。相传有一篇“传授笔法人名”的故事。是说最初传授笔法的是一个“神人”,“神人”传给蔡邕,然后蔡邕“传之崔瑗,及女文姬”。这以下历次传授的人是钟繇卫夫人、王羲之、王献之、羊欣王僧虔、萧子云、僧智永、虞世南欧阳询、陆柬之、陆彦远、张旭、李阳冰、徐浩、颜真卿等人,并且说明只有二十三个人,以后就无传了。

这个传说,可谓极尽神秘的夸张。而事实上以前凡有擅长书法的人,却也正是每人都自秘其法,不肯传人。以此之故,各自认为自己的方法才是最正确的方法,一切叙说、比较、证明、论定的路都绝了。在我国旧社会中,像这样“祖传秘方”的恶习到处皆是,也不仅书法一端。以书法而论,我们今日所要打破的正是这种坏的习惯。但,从另一角度看去,书法是一种需要长期练习的艺术,而方法又如此简单。这是互相矛盾的。许多人故意将方法说得神秘,不轻易传授,正是提高它的重要性,使学习的人不轻视方法的简单,因之加强练习的耐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认识到用笔的一切都是提按的变换与连续。在楷书中固然如此,在草书中尤其重要。由于楷书是草书的“收缩”,所以还不易看出。由于草书是楷书的“延扩”,所以极易看出。自来书家都是勤加练习,极久极熟,方锻炼到掌握提按的要点,从心所欲无不合度。

同时,作为一个欣赏书法的人,从看的角度来说,必须在古今名家流传下来的真迹或拓本中,仔细玩索其笔锋起落行动的每一过程。这样我们自己方渐渐了解他们是如何用笔的。当我们作为写的人而书写得进步时,便是渐渐通过如此培养增加能力的。这样有了对于用笔的一定程度的经验,方可再进而追求古名家的更精微的所在,甚至也可以看出其缺点何在(如若其本身是有缺点的)。这就是我们的欣赏能力越长越高了。

从结字的一角度,结合到用笔的一角度,对每一笔画的衔接,每一字乃至每一行的衔接都能看出其照顾映带、左右相生、前后相让的形态,而感觉其中有一种节奏的情趣,如同军队步伍、音乐节拍的动目悦耳。这便是欣赏的初步完成。总之,要想学会怎样欣赏,必须自己先懂得人家怎样写;要想懂得人家怎样写,又必须自己亲去实践,亲自去写;从自己实践的甘苦中,认清了人家的本领高低;又因认清了人家,从而更提高了自己的书写能力,也更提高了自己的欣赏能力。而这一切皆从点画、结字和用笔入门。分开说虽是三方面,其实际还是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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