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自桓、靈失德,方宇崩潰。學術則拘墟成説,靡所發明;文章則馳騁華詞,漸入煩濫。蓋道文已離,而情性亦舛矣。魏武以命世之才,值喪亂之運,長懷慷慨,雅尚篇章,雄圖所届,不特鷹瞵寰區,直欲虎變文囿。是以海内才傑,咸萃洛都,武略既宣,文風斯盛。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並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於漢南,孔璋歸命於河北,偉長從宦於青土,公幹徇質於海隅,德璉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儔,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

曹植《與楊德祖書》:“僕少小好爲文章,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迹於北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荆山之玉。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賅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兹國矣。”

雖四曹競爽,互有短長。

劉勰《文心雕龍·才略》:“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儁,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於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爲篤論也。”

鍾嶸《詩品·上品》:“魏陳思王植,其源出於國風。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嗟乎,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餘暉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

又《中品》:“魏文帝,其源出於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新奇百許篇,率皆鄙直如偶語。惟《西北有浮雲》十餘首,殊美贍可玩,始見其工矣。不然,何以銓衡群彦,對揚厥弟者耶?”

又《下品》:“魏武帝,魏明帝,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意。叡不如丕,亦稱三祖。”

按彦和、仲偉持論不同。若核其實:文帝才麗而思放,思王藻深而情鬱,藻麗乃當世之同風,放鬱則二人之殊致。然放者易流,鬱者難盡。放者近誕,鬱者彌真。以此論之,鍾評差勝。惟列孟德於下品,以爲劣於二子,則不免囿於重文輕質之見,實則武帝雄才雅量,遠非二子所及。雖篇章無多,而情韻彌厚。悲而能壯,質而不野。無意於工,而自然諧美,猶有漢人遺風。此乃天機人力之分,非可同日而語也。若明帝之居下品,庶無可譏者。後人如王元美,亦發子建不如父兄之論。大抵喜丕之俊放,病植之温雅耳。

七子聯珠,各懷偏至。

魏文帝《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論文。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巵》、《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隽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至於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

又《與吴質書》:“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於後,此子爲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爲繁富。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絶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於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無以遠過。”

劉勰《文心雕龍·才略》:“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琳、瑀以符檄擅聲,徐幹以賦論標美,劉楨情高以會采,應瑒學優而得文。”

按合二氏所論,仲宣兼善而詩賦尤美,故能獨冠群才。偉長之賦,其匹敵也。而子桓稱其有齊氣,殆以其才辯,有稷下諸子之風歟?齊或作奇,非。琳、瑀長於章表符檄,書記之美者也。公幹五言,仲偉以輔思王,德璉和而不壯。彦和所謂學優之文,又其貳也。此皆前世的評,較然可信者矣。

而大抵所歸,皆主氣質。矩度裁成,雖足振蕩衰攰,猶未追蹤典則。蓋偏霸之雄才,非休明之極軌也。

魏文帝《典論·論文》:“文以氣爲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强而致。譬之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若夫平子豔發,文以情變。絶唱高蹤,久無嗣響。至於建安,曹氏基命,三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工爲形似之言,二班長於情理之説,子建、仲宣以氣質爲體,並標能擅美,獨映當時。”

按彦和《風骨》,暢發主氣之旨。謂魏文稱文以氣爲主,故其論孔融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幹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而彦和論建安文士,亦多舉氣爲言。如論詩有慷慨以任氣之語,論樂府有魏之三祖氣爽才麗之言,論才略有孔融氣盛,論體性有公幹氣褊之説。然則主氣之論,實建安文學之殊尚矣。竊常論之,文帝所謂氣,即彦和所謂風。風者文中所述之情思,有運行流暢之力者也,亦即文家所謂意,意者志也。志亦兼情思爲言,故在人則爲情思,爲氣質,爲意志。在文則爲氣,爲風,爲力。言各從其便,皆與文章之采色對稱。故彦和申論重氣之旨,舉翬翟備色而力沈,鷹隼乏采而氣猛爲喻。東漢文敝,作者好騁詞華,絶無新意。雖藻采鋪棻,而情思索莫。緣經術久漸,文尚和緩。辭賦已盛,人競敷陳。二者之弊,遂成庸凡漫衍之習。且於時民俗,偷薄散緩,魏武救之以刑名,務爲清峻。而海宇多事,才士皆有慷慨靖亂之心。言爲心聲,發而不覺。文舉、正平已肇其端,建安諸子益張其勢。是則文氣之論,雖發自子桓,實得於人心所同然,蓋亦有補偏救弊之意也。

故彦和論文,於此諸家,微存貶抑。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争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叙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又《樂府》:“至於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音靡節平。觀其北上衆引,秋風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於淫蕩,辭不離於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

豈非術兼名法,士崇跅弛之所致乎?

按彦和謂魏之初霸,術兼名法,風聲所被,人務校練,未能和雅,而好臧否異同,論辨之風以著。其後遂有鍾傅校練一流。又魏武自得冀州,崇奬跅弛之士。雖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皆在所甄拔。世俗化之,相矜以通悦,不檢束於禮義。自是以來,儒術日輕,玄風漸啟。故其志意淫蕩,情辭哀急,而士風放矣。其後遂有裴荀玄遠一派。

今綜觀當時文制,五言一體,實多傑構,推原其故:鄴下諸子,陪游東閣,從容文酒,酬答往復,輒以吟詠相高,一也。

魏文帝《與吴質書》:“日昔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

又《叙詩》:“爲太子時,北園及東閣講堂並賦詩,命王粲、劉楨、阮瑀、應瑒等同作。”

鍾嶸《詩品·上品序》:“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鬱爲文棟。劉楨、王粲爲之羽翼。次有攀龍託鳳,自致於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矣。”

五言新製,天機乍啟。人力未臻,後起之傑,得以使才,二也。

按漢魏五言,論者各異。或標其同,或摘其異。標其同者,如嚴滄浪云: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迹可求。摘其異者,如陳繹曾云:凡讀漢詩,先真實,後文華。凡讀建安詩,於文華中取真實。又云:東都以下主情,建安以下主意。亦有於同異之間,加以區别者。如許學夷云:漢魏同者,情興所至。以情爲詩,故於古爲近。魏人異者,情興未至。以意爲詩,故於古爲遠。同者乃風人之遺響,異者爲唐古之先驅。又云:漢魏五言,滄浪見其同而不見其異,元瑞見其異而不見其同。愚按魏之於漢,同者十之三,異者十之七。同者爲正,而異者始變矣。漢魏同者,情興所至,以不意得之,故其體皆委婉而語皆悠圓,有天成之妙。魏人異者,情興未至,始着意爲之,故其體多敷叙而語多構結,漸見作用之迹。故漢人篇章不越四五,而魏人多至成什矣。合觀三説,可知漢詩發於自然,不假人力,魏詩亦有之。魏詩成於學力,兼見天真,漢詩或無之。此非漢劣於魏。緣此體在漢初不爲學者所重,其體未尊。流傳之作,多無名氏,是其證也。然正因此而得全其天真。魏代此體已成,文人競作,好之彌篤,爲之遂工。然學優才絀者爲之,則徒見作用,徒有敷叙,轉失自然之趣,此亦文體流變之公例也。任合一體之源流觀之,迹象宛然,不難指掌而得,未易遽以時之古今,判高下之界也。

又其末葉,持論漸精,論著之文,遂高往代。

見後論魏晉論著文節下。

其餘衆製,若賦頌碑銘之流,檄表哀誄之類,體必恢宏,辭每繁博,則因增華於漢式者也。雖亦未乏宏才,不足獨標世美矣。

按《文心雕龍》論賦但舉仲宣、偉長,論誄但稱陳思,論章表但列孔璋、陳思。論碑碣則謂孔融所創,有慕伯喈,論頌贊則稱魏晉辨頌,鮮有出轍,或踵武前修,或增華後代。要不足比隆五言也。故論魏代文學者,當於彼不於此。亦猶漢主於賦,唐主於詩,各有殊美,以爲一代標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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