鬯思理之精藴,發文章之奥采,易漢氏之頽轍,振戰代之宗風者,其魏晉論著之文乎?自兩京崇儒,百家被黜,石渠論藝,白虎講經,儒言之宏,於斯爲極。雖美制略存,而遺文久缺,居今思古,慨然而已。

按西漢宣帝甘露元年,召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各以經處是非(《儒林傳》)。三年,詔諸儒講“五經”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宣帝紀》)。其與議石渠諸儒,蕭望之外,姓名見《儒林傳》者,凡二十二人:易家二人:博士沛施讎,黄門郎東萊梁丘臨;書家五人:博士千乘歐陽地餘,濟南林尊,譯官令齊同堪,博士扶風張山拊,謁者陳留假倉;詩家三人:淮陽中尉魯韋玄成,博士山陽張長安,沛薛廣德;禮家二人:博士梁戴聖,太子舍人沛聞人通漢;公羊家五人:博士嚴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顯、許廣;穀梁家五人:議郎汝南尹更始,待詔劉向、周慶、丁姓,中郎王亥。其議奏之見於《藝文志》者,《書》四十二篇,《禮》三十八篇,《春秋》三十九篇,《論語》十八篇,《五經雜議》十八篇,凡一百五十五篇。

又按東漢章帝建初四年,詔下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王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帝親稱制臨決。其制有承制問難者,有與議者,有奏上者,有撰集者。其姓名可考者,承制問難者:五官中郎將魏應習《魯詩》;與議者:魯恭習《魯詩》,賈逵習《古文尚書》、《左氏傳》、《毛詩》、《周官》、《穀梁》,丁鴻習《歐陽尚書》,廣平王羡未詳,成封未詳,樓望習《嚴氏春秋》,桓郁習《歐陽尚書》,楊終習《春秋》,李育習《公羊春秋》;奏上者:淳于恭;撰集者:班固。其議奏,隋唐時已亡。今存《白虎通》四卷,出後人改編。

又有師儒授業,競作經注,衡其體例,亦復多門。雖聖意不墜,微言獲宣,是其所長,而末流煩冗,亦見羞通士。

按漢人注經,約有數體:一曰章句,沈欽韓曰:章句者,經師指括其文,敷暢其義,以相教授也。左宣三年傳疏,服虔載賈逵、鄭衆、或人三説。鮮叔牂曰:子之馬然也,此章句之體也。斯體之失,往往過繁,爲通儒所羞。如揚子雲《自傳》,稱不爲章句,訓詁通而已。《班固傳》稱其不爲章句,但舉大義是也。然其初固學者之始事,記所謂離經辨志之功也。一曰解故,沈欽韓曰:解故不必盡人能爲,章句各師具有,煩簡不同耳。一曰傳,王先謙曰:鄭叙云:張生、歐陽生從伏生學,數子各論所聞,以己意彌縫其闕。别作章句,又特撰大義,因經屬指,名之曰傳。傳者轉也。轉授經旨,以示於後。古者傳體不但傳人事,傳理亦通用此名。一曰微,師古曰:微者,釋其微旨。沈欽韓曰:微者,《春秋》之支别,與《鐸氏微》同義。又曰:《十二諸侯年表》,鐸椒爲《楚威王傳》。爲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爲《鐸氏微》。然則微者,撮要之類也。又依經義推演而作者,有内傳外傳之稱,傳亦曰記,解故或有簡稱故。師古曰:故者,通其指義也,又或稱故訓。故詁,古今異言。訓,道物之貌以告人也。弟子展轉相授者,又曰説。其時傳記故訓大多别行,後世始分繫經文之下。蓋本師儒論學辨理之文,即其人之著述也。彦和論列四品,釋經爲其一,可謂識前代之文體矣。

凡此二家,亦論著之盛軌矣。然其圍範所及,不出六學。又必依經敷旨,本師著説,未能别出胸懷,自闢户牖。至於陸賈以降,辨事議政之作,箴時方人之論,雖亦條支九流,而皆蔓延雜説。上焉者固足發明己志,垂聲來葉;下焉者則體勢漫弱,依採貽譏矣。

劉勰《文心雕龍·諸子》:“若夫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説苑》、王符《潛夫》、崔實《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咸叙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爲子,適辨一理爲論。彼皆蔓延雜説,故入諸子之流。夫自六國以前,去聖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户牖。兩漢以後,體勢漫弱,雖明乎坦塗,而類多依採,此遠近之漸變也。”

桓範《世要論·序作篇》曰:“夫著作書論,乃欲闡弘大道,述明聖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爲法式。當時可行,後世可修。且古者富貴而名賤廢滅,不可勝記,惟篇論俶儻之人爲不朽耳。夫奮名於百代之前,而流譽於千載之後,以其覽之者益,聞之者有覺故也。豈徒轉相倣效,名作書論,浮辭談説,而無損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體,而務汎溢之言,不存有益之義,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辭麗,而貴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惡其傷義也。故夫小辯破道,狂簡之徒,斐然成文,皆聖人之所疾矣。”(見《群書治要》)

章炳麟《國故論衡·論式篇》:“後漢子書朋興,訖魏初幾百種。然其深達理要者,辨事不過《論衡》,議政不過《昌言》,方人不過《人物志》。此三體差可以攀晚周,其餘雖嫻雅,悉腐談也。自《新語》、《法言》、《申鑒》、《中論》,爲辭不同,皆以庸言爲故。豈夫可與酬酢,可與右神者乎?漢初儒者,與縱横相依。逆取則飾游談,順守則主常論。游談恣肆而無法程,常論寬緩而無攻守。論道獨主清静,求如韓非《解老》,已不可得,淮南鴻烈,又雜神仙辭賦之言。其後經師漸與陰陽家并而論議益多牽制矣。漢論著者莫若《鹽鐵》,然觀其駁議,御史大夫丞相史言此,而文學賢良言彼,不相剴切。有時牽引小事,攻劫無已。則論已離宗,或有却擊如駡,侮弄如嘲,故發言終日而不可得所凝止,其文雖博麗哉,以持論,則不中矣。董仲舒《深察名號篇》,略本孫卿,爲已條秩。然多傅以疑似之言(原注如言王有五科:皇科、方科、匡科、黄科、往科。君有五科:元科、原科、權科、温科、群科。雖以聲訓,傅會過當)。惜乎劉歆《七略》,其六録於《漢志》,而輯略俄空焉。不然,歆之謹審權量,斯有倫脊者也。今漢籍見存者,獨有王充,不循俗迹,恨其文體散雜,非可諷誦,其次獨有《昌言》而已。漢世之論,自賈誼已繁穰,其次漸與辭賦同流。千言之論,略其意不過百名,《法言》稍有裁制,以規《論語》。然儒術已勿能擬孟子、孫卿,而復忿疾名法。漢世獨有石渠議奏,文質相稱,語無旁溢,猶可爲論宗。”

按合觀諸家之説,漢京子書,遜於晚周者,皆依採故事敷衍爲之。近辭賦者無實,論事理者寡要,或辭麗而義少,或意新而文漫。非同周秦諸子之學足成家,文非剿説也。晉陸喜自叙曰:劉向省《新語》而作《新序》,桓譚詠《新序》而作《新論》,則規橅前人之習,不但子雲之《法言》然矣。

尋其所由:蓋時當一統,思無二途。師弟相傳,不貴立異,一也。辭賦雲興,人習藻繢,辨析之體,亦尚敷張,二也。儒風既盛,言必舂容,流波頽靡,遂成散緩,三也。好古之篤,務橅其文,迭相師祖,往而忘返,四也。逮魏之初霸,武好法術,文慕通達。

傅玄掌諫職上疏:“近者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其後綱維不攝,而虚無放誕之論,盈於朝野,使天下無復清議。”

天下之士,聞風改觀。人競自致於青雲,學不因循於前軌。於是才智美贍者,不復專以染翰爲能。尤必資夫口舌之妙,言語文章,始並重矣,建安之初,萌蘖已見。

按宋劉義慶《世説新語》,論後漢迄東晉韻事佳話,其書有文學、言語二門。魏晉才人文言之美,記述甚備。而言語門中,如孔文舉、劉公幹、鍾毓、鍾會、邊文禮、袁奉高,皆建安時人也。

正始而後,風會遂成,鍾、傅、王、何,爲其稱首;荀、裴、嵇、阮,相得益彰。或據刑名爲骨幹,或託莊、老爲營魄。據刑名者,以校練爲家。託莊、老者,用玄遠取勝。雖宗致無殊,而偏到爲異矣。大抵此標新義,彼出攻難,既著篇章,更申酬對。苟片言賞會,則舉世稱奇,戰代游談,無其盛也。

陳壽《三國志·魏書·鍾會傳》:“會有才數技藝而博學,精練名理,以夜續晝,由是獲聲譽,嘗論《易》無互體才性同異。及會死後,於會家得書二十篇,名曰《道論》,而實刑名家也。其文似會。初會弱冠與山陽王弼並知名,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注《易》及《老子》。”

又《傅嘏傳》:“嘏常論才性同異,鍾會集而論之。”

裴松之《三國志·傅嘏傳》注引《傅子》曰:“嘏既達治好正,而有清理識要。好論才性,原本精微,鮮能及之。司隸校尉鍾會年甚少,嘏以明智交會。”

裴松之《三國志·鍾會傳》注引何劭《王弼傳》曰:“弼幼而察惠。年十餘,好老氏,通辯能言。父業爲尚書郎,時裴徽爲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見而異之,問弼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也?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説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無所不足(此語亦見《世説新語·文學篇》,弼答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於有,恒訓其所不足。語意較佳)。尋亦爲傅嘏所知。又曰:弼天才卓出,當其所得,莫能奪也。性和理,樂游宴,解音律,善投壺。其論道,附會文辭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爲士君子所疾。弼與鍾會善,會論議以校練爲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爲聖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確。鍾會等述之,弼不同,以爲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弼注《易》,潁川人荀融難弼大衍義,弼答其意。弼注《老子》,爲之指歸,致有理統,注《道略論》,注《易》往往有高麗言。太原王濟好談,病老莊,嘗云見弼《易》注,所悟者多。”

又引孫盛《雜記》曰:“《易》之爲書,窮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世之注解皆妄也。況弼以附會之辯,而欲籠統玄旨者乎?故其叙浮義則麗辭溢目,造陰陽則妙賾無間。至於六爻變化,群象所效,日時歲月,五氣相推,弼皆擯落,多所不關。雖有可觀者焉,恐將泥夫大道。”

陳壽《三國志·魏書·曹爽傳》:“晏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

劉孝標《世説新語·文學篇》注引孫盛《魏氏春秋》曰:“晏少有異才,善談《易》《老》。”又曰:“弼論道,約美不如晏,自然出拔過之。”

又引荀勗《文章叙録》:“晏能清言,而當時權勢天下談士多宗尚之。”又曰:“自儒者論以老非聖人,絶禮棄學。晏説與聖人同,著論行於世。”

劉義慶《世説新語·文學篇》:“傅嘏善言虚勝,荀粲談尚玄遠。每至共語,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釋二家之義,通彼我之懷,常使兩情相得,彼此具暢。”

裴松之《三國志·魏書·荀彧傳》注引何劭《荀粲傳》:“粲諸兄並以儒術論議,而粲獨好言道。常以爲子貢稱夫子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聞,然則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秕。粲兄俣難曰:《易》亦云:聖人立象以盡意,繫辭焉以盡言。則微言胡爲不可得而聞見哉?粲答曰: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於意外者也。繫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繫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繫表之言,固藴而不出矣,及當時能言者莫能屈也。太和初,到京邑,與傅嘏談。嘏善名理而粲尚玄遠,宗致雖同,倉卒時或有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懷,爲二家騎驛,頃之,粲與嘏善。”

劉孝標《世説新語·文學篇》注引《管輅傳》曰:“裴使君有高才逸度,善言玄妙。”

陳壽《三國志·魏書·王粲傳》:“阮瑀子籍,才藻豔逸,而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爲模則,官至步兵校尉。時又有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

《晉書·阮籍傳》:“籍志氣宏放,尤好老莊。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能屬文,初不留思。作《詠懷詩》八十餘篇,爲世所重。著《達莊論》,叙無爲之貴。”

又《嵇康傳》:“康好老莊。著《養生論》、《君子無私論》。善談理,又能屬文。高情逸趣,率然玄遠。作《聲無哀樂論》,甚有條理。”

李充《翰林論》:“研求名理而論生焉。論貴於允理,不求支離。若嵇康之論,成文矣。”

按綜觀各條,知魏晉論宗,略有二途:鍾士季、傅蘭石、何平叔,出於法家者也;王輔嗣、荀奉倩、裴文季,出於道家者也。曰校練,曰約美,曰附會文辭(附會二字,見左太沖《三都賦序》。此賦擬議數家,傅辭會議,抑多精致。劉彦和有《附會》篇,釋附會之義曰: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又曰:凡大體文章,類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幹。是以附辭會義,務總綱領。驅萬塗於同歸,貞百慮於一致。使衆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扶陽而出條,順陰而藏迹。首尾周密,表裏一體,此附會之術也),皆法家文之美也;曰玄遠,曰高致,曰自然出拔,皆道家文之美也。故士季文名道論而實刑名家;蘭石文如《難何劭》、《考課法》各篇,言皆綜核;平叔無名論,辨析有無,語亦精練;而弼之持論,不與何、鍾等同;粲之談理,與傅嘏不相喻。二家之有異尤著。又名理與玄遠二詞,魏晉以來題目人倫多用之者,如高逸《沙門傳》稱殷浩能言名理,《王敦别傳》稱敦少有名理,鄧粲《晉紀》稱裴遐善叙名理,《晉書·祖納傳》稱約有名理,《衛瓘傳》稱瓘有名理,《冀州記》稱裴頠善言名理,《晉書·王衍傳》稱衍希心玄遠,《阮籍傳》稱籍發言玄遠,《嵇康傳》稱康率然玄遠,《管輅傳》稱裴徽善言玄妙,其間隱然若分二派。至阮嗣宗與嵇叔夜,雖同稱好莊老,而嵇生之論如《難張遼叔宅無吉凶攝生論》、《答張遼叔釋難宅無吉凶攝生論》、《聲無哀樂論》等文,析理周密,可稱附會辭義之文。阮生之《達莊論》,旨遠辭麗,而精核遜康,似嵇兼名法,阮純老莊。故李充翰林推嵇生爲論宗,而阮得全生,嵇終被禍,亦可驗二人學術也。大抵法家之學,以剖析爲長,故事必求其核。道家之學,以綜合爲本,故理必會其通。惟核,故精練。惟通,故玄遠。至名家之於九流,實無不資其用。法家循名以責實也,道家無名以究極也,他如儒家之正名,墨家之辨名,皆其較然者。蓋名者文字也,論理必資於文字。文字者,虚號也,虚號必有其涵義。名義是否同符,虚實是否一致。小而一事,大而萬理,皆資以明焉,故在所當析也。惟名家專務分别,其過也,於名義虚實之間,苛察繳繞,或反失真。如公孫龍子、惠施之徒之所爲,所以被譏於莊子也。

其間雖亦雜有儒家之言,然議禮制者,博明疑似,則近於刑名;談易象者,闡發幽微,則鄰於莊、老。苟核其實,固二家之所浸潤矣。

按如何晏有《難蔣濟叔嫂無服論》、《祀五郊六宗厲殃議》,王弼有《易略例明彖篇》,是其證也。然刑名家亦未嘗不談《易》,特其所談,以分析爲主。莊、老家亦未嘗不論《禮》,特其所論,以會通爲歸。此中變化雖多,而宗主固無以易也。

斯風既扇,論題遂寬。綜其條流,則有臧否人物者焉。

按臧否人物之論,最古者:西漢則有司馬相如等《荆軻論》五篇,嚴尤《三將論》;東漢則有郭泰、蘇不、韋方《伍員論》,孔融《周武王漢高祖論》,汝潁《優劣論》、《聖人優劣論》;至魏文帝集文學諸臣,共論古代君臣而後,此風遂盛。今略列如下:(一)魏文帝《周成漢昭論》、《漢文賈誼論》、《孝武論》;曹植《漢二祖優劣論》、《周成漢昭論》,高貴鄉公《顔子論》,丁儀《周成漢昭論》,鍾會《夏少康漢高祖論》,嵇康《管蔡論》,何晏《白起論》。(二)蜀費褘《甲乙論》(論曹爽司馬懿)。(三)吴嚴畯《管仲季路論》,裴玄《管仲季路論》,張承《管仲季路論》。(四)晉張輔《管仲鮑叔論》,《班固司馬遷論》,《魏武劉備論》,《樂毅孔明論》(以上四篇,統名《名士優劣論》),李詮《劉揚優劣論》,范喬《劉楊優劣論》,伏滔《青楚人物論》,習鑿齒《青楚人物論》,石崇《巢許論》,戴逵《竹林七賢論》,謝萬《八賢論》,范寧《王弼何晏論》,桓玄《四皓論》,殷仲堪《答桓玄四皓論》。

有商榷禮制者焉。

按魏王肅、高堂隆,皆有議禮之文,而夏侯玄、何晏、蔣濟論叔嫂服制,往復答難,務析疑似。至晉代而更盛,如司馬彪、傅咸、吴育、虞潭、虞喜、孫毓、束皙、摯虞、蔡謨、賀循、成粲、成洽、王敞、何琦、范汪、范寧、范宣、王彪之、徐邈、謝沈、鄭襲、干寶。宋代何承天、庾蔚之、裴松之、雷次宗、何佟之,皆精論禮。

有駁難刑法者焉。

按建安初有建議復肉刑者,故一時之論,遂用此事爲中心。如孔融、丁謐、夏侯玄、李勝、丁儀諸人,主張各異,辨難遂多。

有闡明樂理者焉。

按樂理微妙,故談玄之士亦喜論之。如嵇康有《聲無哀樂論》,阮籍有《樂論》,夏侯玄有《辨樂論》,劉劭亦有《樂論》十四篇,亦可見其盛矣。

有品评文藝者焉。

按論文之風,兆於東漢之末。揚子雲、桓君山、王仲任,著書皆有論文之語,而蔡邕《銘論》,則爲單篇持論之始。其後如魏文《典論》,有《論文》之篇。摯虞輯文,有流别之論。李充之《翰林》,荀勗之《叙録》,相繼而作。至鍾嶸《詩品》,劉勰《文心》,遂成傑構矣。

有箴砭時俗者焉,

按箴砭時俗,實諸子著書之所同。降及兩漢,其風不衰。但單篇持論,始自朱穆之《崇厚》、《絶交》二論。蔡邕因之著《正交論》。而侯瑾之《矯世》,劉梁之《破群辨和同》,王粲之《去伐》,王基之《時要》,魯褒之《錢神》,劉實之《崇讓》,傅亮之《演慎》,劉峻之《廣絶交》,或泛譏當世,或指切一人,蓋亦有用之文也。

有研討天文者焉。

按科學論文,亦見端東漢而盛於晉宋。張衡之《靈憲》、《算罔》,其首稱也。揚雄難蓋天八事,以通渾天。其後桓譚、鄭玄、蔡邕皆主張説。而難蓋天者,惟王充據蓋天之説以駁渾天,而葛洪復著論釋之。蓋論天體者古有三家:一曰蓋天,《周髀》舊説也。謂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二曰宣夜,絶無師法。其説出漢秘書郎郗萌,謂天了無質。日月衆星,行止虚空,皆須氣焉。三曰渾天,亦前儒舊説。謂天如鳥卵,地居天中,猶殻裹黄,周旋無端,其形渾然。晉虞喜著《安天論》,虞聳著《窮天論》,姚信著《昕天論》,皆主宣夜説而加奇者也。姜岌著《渾天論》及《答難渾天論》,宋何承天作《渾天象體論》,梁祖暅作《渾天論》,皆主渾天説而加精者也。祖暅之論重實驗,而斥先儒虚設天地相去之數,尤有科學精神。至梁武帝之《天象論》,則以玄理論天,不主測度,非科學之文矣。

而辨析玄理之論,尤爲繁博。綜其大體,固不出聃、周之指歸。

按論老、莊各家著者,略舉如下:(一)魏阮籍《達莊論》,何晏《道德論》。(二)晉王坦之《廢莊論》,戴逵《放達非道論》,支遁《逍遥論》,孫綽《喻道論》,李充《釋莊論》,江惇《通道崇檢論》,孫盛《老莊非大賢論》。

析其枝條,則或窮有無。

按此類著者,略舉如下:(一)魏何晏《無名論》、《無爲論》、《聖人無喜怒哀樂論》,夏侯玄《本無論》,王弼《難何晏聖人無喜怒哀樂論》。(二)晉裴頠《崇有論》、《貴無論》。

或言才性。

按此類著者,略舉如下:(一)魏鍾會《四本論》,阮武《才性論》。(二)晉袁準《才性論》。

或辨力命。

按此類著者如下:(一)魏李康《運命論》,張邈《宅無吉凶攝生論》,嵇康《難宅無吉凶攝生論》、《答張遼叔難宅無吉凶攝生論》。(二)晉羅含《更生論》,戴逵《釋疑論》,周續之《難釋疑論》,釋慧遠《三報論》。(按命定之説,略似佛家果報之論。故宋齊而下,又比附以佛家之説。故此二家著論,皆據佛家報應説以難戴。)

或論養生。

按此類著者如下:(一)魏阮侃《攝生論》,嵇康《養生論》、《答向秀難養生論》,向秀《難嵇康養生論》。(二)晉葛洪《養生論》。

或評出處。

按此類著者如下:(一)晉桓玄《四皓論》,殷仲堪《答桓玄四皓論》,謝萬《八賢論》,孫綽《難謝萬八賢論》。

或研易象。

按此類爲老莊論之旁衍,其著者如下:(一)魏鍾會《易無互體論》、《周易盡神論》,阮籍《通易論》,嵇康《周易言不盡論》。(二)晉宋岱《通易論》,荀顗《難鍾會易無互體論》,孫盛《易象妙於見形論》,殷浩《難孫盛易象妙於見形論》,紀瞻《易太極論》,顧榮《易太極論》,庾闡《蓍龜論》。

或敵我往復,而精義泉湧,或數家同作,而妙緒紛披。雖勝劣不同,妍媸互見,而窮理致之玄微,極思辨之精妙。晚周而下,殆無倫比。世之徒以清談病之者,蓋猶未察夫此也。至其文體,雖難盡同,而後之論者,莫不以事義圓通,鋒穎精密,爲此體正宗。麗辭枝義,無取焉爾。

劉勰《文心雕龍·論説》:“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元》,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並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人倫之英也。(中略)原夫論之爲體,所以辨正然否,窮於有數,追及無形,鑽堅求通,鈎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按魏晉論文所以獨秀前代者,蓋能一洗辭賦縱横之習,章句煩冗之風。又復廣以聃、周玄達之理,嚴以申、韓綜核之術,故能歸之於要約明暢也。雖諸家所主,不能盡同,而正名之術,在所同用。是以能者爲之,樹義則要而不煩,遣辭則周而不碎,以較《過秦》、《王命》、《六代》、《辨亡》,以抑揚往復鋪張揚厲爲長者,迥然不同。故近世太炎章氏舉爲論家之準式焉。

宋齊而下,流風未沬。重以佛教東來,此土才士,喜其旨義幽深,頗類道家玄致,於是附會援引,辨難遂多:或以較儒道之異同優劣。

按此類著者有:(一)宋謝靈運《辨宗論》,以儒釋二家求道階級各異,而皆不及道家得意之説,故以折衷焉。其論一出,如法勗、僧維、慧驎、法綱、慧琳、王弘等,皆有往復之言。(二)宋顧歡之《夷夏論》,以道釋交争同異優劣,因著論以調和之。其要義有二。一謂道釋道同而法有左右,二謂夷夏俗異,夏人不必效夷俗。當時辨詰者彌衆,如袁粲《駁夷夏論》,釋慧通《駁夷夏論》,釋僧愍《戎華論》,齊明僧《紹正二教論》。大多許其第一義而斥其第二義。(三)宋慧琳之《白黑論》(一名《均善論》),雖以調和三教爲主旨,而論中有“周孔疑而不辨,釋迦辨而不實”之語,致爲僧徒所排。何承天作《釋難白黑論》贊成之,宗炳著《難白黑論》駁詰之,往復甚多。大抵何揚孔老,宗主調和三家耳。

又按此事至梁代猶未已,如(一)沈約作《均聖論》,亦主調和,而陶弘景著論難之,意在抑佛教理,故頗指斥戒律。(二)道士某假張融之名作《三破論》,以排佛教。(三)劉勰作《滅惑論》,以調和孔釋而抑道家。(四)僧順作《釋三破論》,以難張,而意又在抑佛。諸家之中,惟劉論頗得大乘教理,非餘人所及。

或以究形神之生滅變遷。

按宋宗炳著《神不滅論》(一名《明佛論》),意雖主於調和三教,而實則欲揚佛氏,以抗衡儒道。及齊范縝著《神滅論》,則明斥佛教因果之説以抑之。史稱其論一出,朝野嘩然。時竟陵王子良精信佛學,乃集佛氏之徒共難之,一時著論者多至六十餘人。今見存《弘明集》及《廣弘明集》者,有沈約、蕭琛、曹思文等作。其時諸家之重視佛學,可以想見矣。

或以辨果報之有無虚實。

按宋何承天著《達性論》,大旨以人爲三才之一,别於衆生之倫,而斥佛教施報之説。同時顔延之著《釋達性論》,謂施報乃必然之符,佛教三世果報之説可信。與何氏往復重疊,皆是此意,實亦儒釋二家異同之争也。

雖亦篇論重疊,酬答殷勤,而於時佛教初來,大乘玄文,既秘而未暢;老莊名理,又暢而將歇。於是各據影響之談,用相訾應。義不出於小乘,辭多近於繳繞,而正始遺風,亦稍衰矣。

按清談之風,起於正始,大抵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自此以後,迭用祖述,以爲高致。如《晉書》言王敦見衛玠,謂長史謝鯤曰: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又沙門支遁以清談著名於時,莫不崇敬。以爲造微之功,足參諸正始。《宋書》言羊玄保二子,太祖賜名曰咸曰粲。謂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遺風。《南史》言王微《與何偃書》曰:卿少陶玄風,淹雅修暢,自是正始中人。《南齊書》言袁粲言於帝曰:臣觀張緒有正始遺風。《南史》言何尚之謂王球,正始之風尚在。其爲後人追慕豔稱如此。然自渡江以來,諸賢談論,已多枝雜。觀淵明自傳,“讀書不求甚解”一語,其譏世之意自見言外。宋齊之際,多争三教之異同,持論既不能深湛,而辨難至同於詆諆。如《南史》言,范縝著《神滅論》,子良集僧難之而不能屈,太原王乃著論譏縝曰:嗚呼!范子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欲杜縝後對。縝又曰:嗚呼!王子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其險詣皆此類也,風氣之衰,即此可見。逮梁武崇儒,兼好道釋,於時諸賢轉其談鋒,遂及儒家經典。如武帝召岑之敬升講座,敕朱異執《孝經》,唱《士孝章》,帝親與論難。之敬剖釋縱横,應對如響。又簡文爲太子時,出士林館,發《孝經》題,張譏議論往復,甚見嗟賞。其後周宏正在國子監,發《周易》題。譏與之論辯,宏正謂人曰:吾每登座,見張譏在席,使人凛然。又簡文使戚衮説朝聘儀,徐摛與往復,衮精采自若。又嚴值之通經學館在潮溝,講説有區段次第。每登講,五館生畢至,聽者千餘。又武帝嘗於重雲殿自講《老子》,徐勉舉顧越論義,越音響若鐘,咸歎美之。又邵陵王綸講《大品經》,使馬樞講《維摩》、《老子》,同日發題,道俗聽者二千人。王謂僧衆曰:馬學士論義,必使屈伏,不得空具主客。於是各起辨端,樞轉變無窮,論者咸服。皆其證也。惟是此風之盛,固近承魏晉清談餘習,遠紹漢儒講學遺風,實則受佛教之影響也。蓋天竺各宗分立,論辨之會,時有舉行。凡開堂升座,發題講義,以及區段次第諸端,大抵皆昉之彼土。至彼時所謂講論經學,特以爲辯論之資,互争口舌之利而已。不足上擬漢儒,下比宋賢也。及隋平陳後,此風遂掃除無餘。固由關陝士氣厚重,不喜虚浮,而風末力微,不能自遠,實其大因也。附著其始末緣由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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