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之喜怒不係於心論(會試)

善全其心體者,必無累其心者也。夫心體本自無累而能,所之情境,相偶而至,心始不能不受其柴棘。順之喜,衡之怒,頃刻而吸取震撼之者萬狀。而其中之虛明者,光魄已虧,則其累已甚。思釋其累者,欲遣之,而遣之即為病,皆非真能事心者也。真能事心者,非逆之,非順之,非閉之,非縱之;悟其心之體,以守其心之常,使紛紛者皆有去來,我以心郵之,而不為之囊橐。若遊雲幻霞,偶一輪囷而立散。然後我之心體,脫然無累,而靜虛靈惺者如故。一切作用,直肖心而出之。而性術之功業,始見於天下,則非聖心安歸?蓋人之心,原與聖人一也,皆泊乎無累者也。而所以累之者,有以係焉故也。係焉者,留而不去之謂也。澄潭之印月也,月有往來,而潭如故。明鏡之照影也,影有往來,而鏡如故。目有留色,不見泰山;耳有留聲,不聞迅雷。鼻若留香,不能傳香;口若留味,不能傳味。是數者,無不以有所係焉,而失其常,而何疑於心?

心之不可著一物也久矣。情與境,無非物也。情與境之物,一入於心而不去,膠膠乎,擾擾乎,一塵飛而翳天,一芥墮而蔽地,而心始凝而為有。乃所以凝而為有者,亦不越喜與怒兩端。喜者,毗於陽者也;怒者,毗於陰者也。毗陽之在心,杪忽耳,係之能為愛為注,為癖為狂。其在上者,以好行其權,能為無端之健羨,沒入之沉酣。大之能假涎涎之燕尾以寵,能借封豕長蛇以權,能予恒思之捍少年以神,能進金虎於膝,能倒授太阿於人,而不自覺,則皆自一念之好始。而毗陰之在心,亦杪忽耳,係之能為憎為詆,為劍戟戈矛。其在上者,以怒行其權,能為無端之冰炭,無方之震疊。大之能使金版出而玉馬馳,夷羊牧而蜚鴻遁。能使貫索不耀千里,炊骨疆埸,血膏草野,而天下脊脊不安,則皆自一念之怒始。此非一念之喜怒能至此極也,惟係之焉故也。

夫常人之係於喜怒也,生平無纖毫事心之功,而聽其磨戛不休。以未常有之喜怒,取之著之,如嬰兒見鏡中之相,而索之背也。如蠶作繭以自縛,蟲赴燈以自爛,是執有之累也。而外道者流,又欲一切取而空之,執一物不有之體,而窒其萬物不礙之用。必欲墮肢黜體,塞念杜機,處於心境不交之地,以祈安其心。芽爍種焚,亦終於累其心而已矣。惟聖人於此,有妙訣焉。非縱非執,而密調之。以不係存其心,為至夷至當之心。凡可喜可怒之事,付之以可喜可怒之理,而此中無盤結之根株,係何從有。喜怒未至也,既未至矣,安得係;喜怒已去也,既已去矣,安得係;喜怒正相值也,相值者境也,非我也,安得係。一無所係之衷,泊然耳,泯然無寄耳。若上天之於百昌,潤之以雨露,而非有心喜;震之以雷霆,而非有心怒。若慈母之於愛子,有時撫摩之,而非有心喜;有時撲抶之,而非有心怒。舉凡一切喜怒之觸,入其中而能出。若火蠶之紈,入火而火不焚;若出水之花,入水而水不濡。若虛舟,若飄瓦。若風聲之起於鳷末,而自成宮商;若煙嵐之市於山端,而偶成朱紫也。可以即喜為喜,即怒為怒。可以變喜為怒,變怒為喜。可以喜歸無喜,怒歸無怒。即情而性,即動而靜。即已發而未發,即日用常行而先天未畫。其性術如是,而措之天下國家,喜而天下皆春,怒而天下皆秋。不賞而勸,不怒而威。其虛明之事業,何如而孰非此不係者根之也哉!

昔者舜以天下授禹,而非喜之也;以崇山幽都待四凶,而非怒之也。彼其得之精一執中者,微矣。三代而下之賢主,如漢文寵鄧通,而授新垣之詐,為喜之情所係。光武誅指天畫地之臣,唐太宗有撲碑停婚之失,為怒之情所係。此豈數君質未足哉?不學之過也。學之如何?悟以開之,而見此心;敬以凝之,而護此心。心之本體出,而常自保任,然後情習無力,而天下之大可喜大可怒者,不待遣之,而自不係矣。此入聖之真脈絡也,有志於聖人者勉之。

主術

帝王之行,與韋布異,不在小善也,惟能操天下之大權,而能擇人以為輔,則天下治矣。然惟剛能操權,而惟明能知人。剛而明者上也,柔而明者次也。剛之分數什七,而明之分數什三,猶可以治天下;若柔之分數什七,而明之分數什三,則必至於大權去,而天下之勢不能張。故人主與其柔,寧剛也。何者?自古人主而柔,未有不授其柄於宦官、妃後、小人者也。即有恭儉美德,亦無與於天下之治亂安危,而安所用之?江南大室,內有豪奴悍僕,外有訌侮侵奪,其子孫若能剛毅自立者,猶可以保其家世。設厭厭慈祥,則四分五裂之禍立至。而況於操天下之大器,無所以震撼悚動之,而可以植基不搖者乎?

昔者,殷人先罰而後賞,故天下一家。周人先賞而後罰,故數傳不振。齊用剛而國勢常張,魯用柔而政出多門。自漢以降,開創之主,固多剛柔互用,而要之其興也多以剛,其敗也多以柔。漢之高帝,剛明之主也,雖號稱寬大,而賞罰必信,天下既定,誅三大臣,以一國權,則猶之乎用剛也。文帝較柔明矣,而遷淮南,誅薄昭,殺新垣平,又何斷也!故《昌言》謂文帝以嚴致平,則亦猶之乎用剛也。景帝近刻,而天下治;武帝近殘,雖起大兵大獄,而明能知人,剛能操柄,而天下亦不亂。宣帝總綜名實,用法令,而天下亦治。自此以後,概多柔主,而漢業衰矣。元帝柔焉,而權歸恭、顯;成帝柔焉,而權內歸趙氏,外歸王鳳。哀帝柔焉,而權歸丁、傅。平帝幼柔,王莽遂以移漢,而漢亡。由此觀之,前漢皆興於剛,而敗於柔者也。光武剛柔相濟,而政治精明,黜三公,用台閣,亦用剛斷焉。明帝用剛,雖號為苛察,而天下大治。自此後概多柔主,而漢業又衰矣。章帝柔焉,而權歸竇憲。和帝柔焉,雖誅竇憲,而權歸鄭眾等。安帝柔焉,而權歸鄧後。順帝柔焉,而權歸梁冀。桓帝柔焉,而權歸左回天等。靈帝柔焉,而權歸曹節、王甫。董卓用,而漢亡。由此觀之,後漢皆興於剛,而敗於柔者也。

唐太宗以剛明治天下,大權一,賢人用,而天下治。自高宗柔暗,而權歸武后;玄宗柔暗,而權歸李林甫、楊國忠;肅宗柔暗,而權歸張后、李輔國、魚朝恩;代宗柔暗,而權歸魚朝恩、元載;德宗柔暗,而權歸盧巳;順宗柔暗,而權歸王叔文、八司馬。惟憲宗用剛,而任杜黃裳,以法制裁強鎮,而天下粗安;惟武宗用剛,而任李德裕,以兵威誅強鎮,而天下粗安;惟宣宗用剛,以威攝奄豎,復河湟,而天下粗安。若穆宗柔而志欲銷兵,再失河朔;文宗柔而受制家奴;懿、僖、昭之世,權歸北司,群盜乘之,而唐亡。唐之亡,亡於柔也。

宋之開國,多從忠厚。太祖、太宗之時,雖太阿在握,明賢在朝,不失剛明之略,而其氣象,亦少柔矣。真宗柔焉,而留契丹之害。仁宗仁明,雖成四十二年之太平,而議論日多,國體漸輕。英宗柔而權幾歸母後,神宗柔而權竟歸安石,哲宗柔而權歸熙寧之小人。徽、欽柔暗,遂至北轅。高宗柔而權歸秦檜,寧宗柔而權歸史彌遠。光宗柔而受制悍婦,權歸韓侂胄。理、度二宗柔而權歸賈似道。夷狄乘之,而宋亡。宋之亡,亡於柔也。

然則自古今以來,剛柔相去之效,不昭然可睹哉!其用剛而不正者,雖以魏武之狙詐,猶能以誅殺驅虜一時;雖以武則天之淫虐,猶能以積威收其權,而成中外臂指之勢也。至於柔惴之主,豈必有大過哉?其禮下愛民,或英雄之主所不能為,而率奄奄然抱神器以予人而已矣。故曰:柔非聖人不能用也。箕子陳三德之疇,而後專以臣無有作威作福,玉石為言,明人主所重,尤在剛克,以操大權耳。子產之論治也右寬;諸葛、王猛之治國也用嚴。其深探治本者夫!予觀世傳譚主術,則重仁柔而詘剛,故悉論之。

名教鬼神

名者,所以教中人也,何也?人者,情欲之聚也。任其情欲,則悖理蔑義,靡所不為。聖人知夫不待教而善者,上智也;待刑而懲者,下愚也。其在中人之性,情欲之念雖重,而好名之念尤重,故借名以教之。以為如此,則犯清議;如彼,則得美名。使之有所懼焉而不敢為,有所慕焉而不得不為。今夫剃髮,嬰兒之所苦也,然而慈母誘之曰:「兒甚慧,肯剃髮,不似某兒癡,不剃髮。」嬰兒喜,乃忍痛而聽母剃也。餅餌,嬰兒之所欲也,然而慈母誘之曰:「兒甚慧,能節食,不似某兒不節食。」兒又喜,乃竟不食也。何也?好名者,人性也。聖人知好名之心,足以奪人所甚欲,而能勉其所大不欲,故嬰兒乎天下,而以名誘,此名教之所由設也。

悉達之生也,無不達也。彼深知死生之情狀,而因果之說興,謂今生無一事非前之果,今生無一事非後之因。為善有利,以有善果也;為惡無利,以有惡果也。使人歆善果而樂為善,懼惡果而不為惡。譬如農夫,孰知夫敗穀之不可為嘉禾,而不復以之布種,此釋因果之說所以起也。兩者皆聖人所以教天下者也。

然予以為遵名教者,其道屬外,屬人。惟其屬外,屬人,則或修之於共見共聞,而壞之於不見不聞;飾之於稠人廣眾,而違之於暗室屋漏。故吾常見夫遵名教者,往往其中多假人也。非樂假也,真未必得名,而假有名也。若信因果者不然,其道屬內,屬鬼神。一事之失也,人不見而鬼神見之;一念之差也,人不知而鬼神知之。憑信夫己之心地,而求慊於內之獨覺。自作自受,無與人為;有種有收,皆緣己力。故信因果者,未有不真者也,以勢不得不真也。然則名教之弊,流而為偽;因果之教,無往不真。是以因果教人之益,百倍於名教教人之益也。

宋之大儒,辟釋氏之遺棄可矣,至於因果,則斷斷乎其不爽也,而辟之何歟?原其所以辟因果者,皆始於不信鬼神;而其所以不信鬼神者,則以其渺茫不可必知。夫鬼神之為德,孔子則嘗稱之矣,《易》曰:「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故知幽明之故。夫人上而何以有高天覆之,下何以有厚地載之,皆大鬼神也。朝而走一大丸於東,暮而走一大丸於西,光明昭耀,豈頑然一物而無知者歟?皆大鬼神也。雷霆吼怒,時時下而擊人,皆大鬼神也。五嶽峙立,四海奔流,皆大鬼神也。吾乃不知世間之人,頭所戴者鬼神,足所履者鬼神,耳目所見聞者鬼神,竟無一刻離,而乃以為荒唐幽渺之說,其愚亦極矣。有晝則有夜,有明則有幽,有人則有鬼神,有鬼神則有因果。故因果之報,前生後生之說,不獨西方之書,稗官小史之言,即今正史之中,昭昭不爽,與夫耳所聞,目所見,亦已多矣,而安得不信?故使人人信鬼神,則信因果矣。信因果,則天下多真君子矣。小人有所怖而不敢偽,君子有所樂而不偽。禮樂刑政皆為虛器,而天下治矣,何必名教也?

今夫《中庸》一書,所以救名教之弊也。彼見世之為君子者,皆虛偽而不誠,的然而日亡也,故教之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教之慎獨,名教之潛,教之以置力於人所不見,教之不愧屋漏,教之篤恭,教之無聲無臭。而總而歸之至誠,蓋誠與偽對者也。然使人深信鬼神,則不敢偽矣。則欲人之誠也,慎無以鬼神為妄誕,而斷天下之善根哉!

人心

昔常治,而今常亂者,何也?昔之時常有實心任事之人,凡有利於國家而無益於身名者,皆捍然為之而不顧。下至州縣小吏,各有實政,以及於民,故天下治。後之人苟且草率,飄飄然,視其官如一宿郵亭,惟恐其去之不亟。職業曠廢,而天下亂。然則昔常治,而今常亂者,以昔人任事,而今人不任事也。夫昔人任事,而今人不任事者,又何也?昔人忠厚古樸,安分守職,盡公以及其私,無非分願外之想,故能真實任事。今人心漸慧,術漸多,急於表暴,而緩於職業,視古人之任事,皆覺其甚呆甚癡而不為也。然則昔人任事而今人不任事者,以昔人拙,而今人巧也。

夫昔人拙,而今人巧者,又何也?昔時上之人未常察魚索瘢,而士大夫亦無修名避罪之意。不祖尚小節,則人可任其拙,而不必矯偽。不鉤摭小失,則人可任其拙而不必逃躲。其防之也不極,則其備之也不精;其索之也不嚴,則其藏之也不深。智竇有所鬱而未開,機械有所閉而未熟,故天下多拙。及至後世,上所以伺察尋求者愈工,而下所以表見藏匿者愈精。知世道之重小廉曲謹也,則借人品之局面,以蓋破綻。知世道之嚴微疵小過也,則極回互之俗情,以逃物議。不用實,而專用虛,妙於趨,尤妙於避。故古之時,明白洞達,非無貪者,而貪不疑廉。非無邪者,而邪不疑正。故可以行吾黜陟用舍之權。今之時,法雖密於牛毛,而人深於九淵。邪者貪者之用術愈精,止可以欺吾之耳目;而正者清者之行己或疏,反至於遭吾之詬議。如是而安得不巧?故昔人拙而今人巧者,以昔之法尚疏,而今之法太密也。法疏,則或闊略於近者小者,而修飭夫遠者大者。法密,則將闊略於遠者大者,而修飭夫近者小者。蓋至修飭夫近者小者,碎絮瑣屑,而衰世之象見矣。

至於近日,其巧極也,而猶欲密其法以治之。是猶失火者,惡其不燃,而以膏灌之也。然則救今日之弊,毋過於寬大渾厚矣。毋獎好名之士,毋摭細微之失,毋聽彼此搜尋之論,然後人心漸安其拙。人心漸安其拙,則實心任事之人亦漸以出。實心任事之人漸出,而天下可治矣。

論史

修史之要有二:一曰簡。今夫遷、固史略,未若唐、宋史之備也。然今之人熟唐、宋之史者百無一二,而熟遷、固之史者遍天下,則何也?《漢》《史》要約易誦,而近代繁蕪不可讀也。彼其人之有關於法戒者書之可,若瑣瑣庸流,何用書?事之有關於理亂者書之可,若米鹽雜事,何用書?即有當書者,然一句可明,衍之為一篇;一字可明,衍之為數句,是所謂亂草荒茅也。且史之作也,亦欲使後人誦而法之,若繁蕪不可讀,則人相與厭而束之高閣,又何用史。故誠欲修之,非簡不可也。

二曰新。蓋吾嘗讀遷、固史矣,其尋常鋪敘猶人耳,至於重瞳創霸,漢祖過沛,荊、聶意氣,田、竇風波,遊俠之慷慨,貨殖之感忿,以及燕啄皇孫,霍易昌邑,張、趙吏績,五王淫虐之屬,雖百世而下,其文詞猶如朝花之吐萼,而寶劍之乍出於冶,秀色精光,炯然照人。下迄王隱、李延壽,其風流韻致,猶有存者。人之面貌情性,清狂雅癖,猶能畫出。及至近代,千篇一律,無一活語。凡班、馬得意之處,後世且笑以為偏僻。而敷衍纏冗,泯其風流瀟灑之跡,盡為酸人俗士之模本。是西施寫作老嫗,無惑乎書成而已陳陳若太倉粟矣。

夫惟新則美,美則愛,愛則傳,則又安可不新。而至於作史之人,其所重如古所云三長者,固不可少,而尤重在識。夫識者,又所以運其才與學也。昔人謂胡風侵於內地,故歌曲皆胡。予以謂胡之所染者淺矣,宇宙之內,自一染於理障之後,然後人皆拘攣庸腐,了無格外之見。其論甚狹,而其眼甚隘,其所取之人全是小廉小謹之輩。不然則揜襲回互,毫無疵議之夫。而至於世之英雄豪傑,出於常調,超於形跡者,乃射影索瘢,極其苛刻。能於長中求人之短,而不於短中求人之長。能見人於皮毛,而不能洞人於骨髓。數百年內,習氣相沿,已入於人之膏肓。故今之時,非無一二穎脫者,而出口下筆,俱是庸人雷同和合之見。使此輩執筆,則有眼如盲,盡收平常緣飾之士,而汰去跡相可疑之真人。安能於眾是之中,而斷人非,於眾非之中,而得人是哉?則信乎非高識不可也。

而其史之所由成,則曰不專用官而用士。今夫史局之官,皆居清華,其升遷無與於史之成否,故其志易怠。而又各有他司及一切應酬之累,不得專一。若處士布衣,習於勞瘁,史成冀望一官,其心切,而又無事擾之,故可以計歲而成。而猶有至要者,曰獨。今欲纂成一書,而廣集眾人,是非定於尊卑,善惡分於同異。甲可乙否,彼去此收,紛紛攘攘,何由而成?夫天下固自有有才、有學、有識之布衣,而世未有薦之者。誠有人薦起,而專以一代史付之,給秘府之奇書,收天下之文集志乘,予以廩餼筆劄,使得自舉數十人,以備采錄之用。不過三年,而史可成矣。即不能如馬遷,何至出班固下乎!雖然,世道日隘,人心日刻,雖有成書,必且得罪,其誰肯任之,而史又當何時成耶?即苟且成之,亦《宋史》耳。

明民

老子曰:「道非明民,將以愚之。」夫非以民之可欺而欺之也,正為居上者毋急取所尚者明之,以開天下之巧竇也。何也?凡上之所明者,為其美也。當其始,美者自美,人不知其美也;不美者自不美,人亦不知其不美也。彼之美不美者,無心而自呈,而我靜而聽之,冥而觀之,故玄黃易辨,而我可行吾之彰癉,以鼓舞天下。若皆知其美,則美之竅開,而天下不美者,亦借美以投我。我本欲以明之,而即乘所明者以受其暗。故曰上重孝,則割股廬墓者出矣。上重儉,則敝車羸馬者出矣。上以中庸為美,而模棱回互者遍天下矣。上以直節為美,而瞋目而語難者遍天下矣。上以清廉為美,而柴車垢面,挈壺餐以入官者遍天下矣。況天下之名常集於巧,其真者多無名,而巧者必有名。無名者置之,而有名者用之,則真人不為我用,而假人散布天下。如是則賢者少,而不肖者多矣。夫上之所以為美者,利害榮辱所從生焉。凡人之黠慧而善計算者,先已知之,彼特借我為從入之門,以求遂其欲。而一得志,則故態畢露,其毒且四出焉而不覺矣。如之何可輕示其意向,以為天下射也。

或曰:此論偽者耳,若真者獎之用之何害?曰:凡天下之德,有之皆能為用;若偏執之,皆能為害。故仁,美德也,然仁之中,義斷之,禮文之,智辨之,信成之。若偏重仁,一以慈祥為主,則有慈祥之利,即有慈祥之害。五德皆然。是美之中,原有不美者存。故清之君子,流而為刻;直之君子,流而為訐。彼皆真君子也,謂之非美德不可,然其害已若此矣。當其不以為美也,猶任其性之所出而已;及其以為美也,則雜以有我之私,而入之也愈深,其所至也愈偏,而皆足以害天下。一人為之而得名,則眾人效之。至於眾人效之,則不肖其美而先肖其病矣。眾人為之而得名,則後世效之。至於後世效之,則寫烏成馬,而展轉差謬矣。斫元氣而移國脈,其移害人心世道,豈有極耶!

或曰:美之意向,不宜以之明民,則示以不美之意向,可乎?曰:不美者,人所競避焉,特汙下者為之,原不足以移天下之風氣。惟夫美者,天下之所共慕,而高明者之所共趨。且世道所觀望者,上之人及一二人賢人君子耳。此處一移,天下之人心悉受其轉,而不知害,且移之國運,可不謹哉!夫漢之節義,宋之議論,此皆君相不能自秘其端,以成末流之勢者也。嗟乎,非真知道者,烏知老子所言為切骨之譚也歟!

○賞罰

治天下者,賞罰而已矣。有善焉,吾賞之。有惡焉,吾罰之。所以程行也,常道也。有功焉吾賞之,而生平之惡不盡論也。有罪焉吾罰之,而生平之善不盡論也。所以集事也。小人而有功,則賞之如其功,而駕馭之以濟吾用。君子而有罪,則罰之如其罪,而以禮行之。若盤水加劍之類,不至於詘之辱之,以存其廉恥而已矣。功可以權於賞,而必不可不賞也。罪可以權於罰,而必不可不罰也。惟賞罰無章,使天下借人品之非,以議其功;而竊人品之是,以薄其罰。如是則天下何苦而必有功,又何所憚而不為罪?雖在太平不可,而況多事之時,一呼吸而成敗頓異者乎?

宋時重人品,凡有多欲之跡者,雖大豪傑至於有大功,弗是也。凡飭無欲之形者,雖大庸人至於大有罪,弗非也。以故天下之學士大夫,其循一己之節也,甚於圖天下之功。操國是以遙制朝權,而遂因之以為賞罰,小人從而乘之,以至於亡。是故重在人品,故雖以開國之趙普,卻虜之寇準,濟時之呂夷簡,其反危為安之功,朝家受其無窮之庇蔭,而當時猶不直之也,曰人品未醇也。呂好問策金兵之來,護康王之難,其功大矣。賊退未寒,而侍御史王賓急論之以去,曰:「偽命之受,於人品有礙也。」葉篸建嘉王之議,上堡塢之計,保淮民之策,其功大矣,事未及成,而中丞雷孝友急論之以去,曰:「附韓侂胄,於人品有礙也。」若夫王荊公執拗自是,輕變國法,遠君子,信小人,引用呂、蔡,遂禍社稷。張德遠始不聽曲端之計,喪國家四十萬人,終不聽史浩之謀,妄取山東,國家人馬兵甲為之一空,而宋卒不振,以至於亡。若此二人者,其罪甚大,即誅之不為失刑,而朝廷重之,當時稱之如故也,何也?以其人品是也。夫宋之時,何時也?國勢已衰,元氣已微,一呼吸則為敗亡,為左衽,此何時也,而猶論人品耶?吾以為若王、張二人者,可誅也。即不誅,而其罰固不容已也。又況乎彼之所謂礙人品者,皆影響無根之譚,而並議其大功。彼之所謂全人品者,俱小信小諒之節,而並薄其大罪。有功不賞,有罪不誅,宜矣宋之亡也。昔楚誅子玉,惟其國憲森如,所以霸世。夫既無必至之賞以鼓舞之,又無必至之罰以振攝之,故有功者無以自立,而無功之小人,乘其戮辱不至之故,輕於任事,而僨天下。然則宋之所以亡者,賞罰無章也。賞罰無章者,在士大夫重清議,崇人品,以持朝廷之權也。嗟乎,可以戒矣!

用人

古今之法,無全利無全害者。夫大利大害之法,久之不見其利,而見其害,率不數傳而止。惟有一種常例之法,無論巧拙,皆能用之,持之也若無心,而究竟歸於無毀無譽,故久而可不變。今夫藏鉤之戲,以卜度相角,亦極易矣。童子之戲者,以為巧而不能,於是三人者各認定數者三,而出以合之。合之,則為勝。彈棋打馬之戲,其稍難者概不傳,惟骰子則至今行之。何也?取其無心為賞罰,而可以平人之氣也。予以謂世之取人用人,亦若是而已矣。

蓋古用人取人之法,有鄉舉,有辟署等法,而今皆不能行,所存者止科目耳。有九品官人等法,而今皆不能行,所存者止資格耳。夫古之法皆格而不能行,而獨科舉資格存者,豈法久弊生,而此獨無弊歟?非也。科舉之法,乃宋學究科也,士為帖括,糊名易字,任有司甲乙之。即有高才博古通今之儒,而不及格,終身不得沾升斗之祿。又時文爾雅,不投有司,好尚相欹,總歸沉滯。及其雋者,出官登朝,與文字分為二途。

至於吏部資格敘遷,起於後魏崔亮,而復行於唐之裴光庭,所謂「一吏在前,勘簿呼名而授之,如數兵徒,如籍麻竹。」庸老之所樂,而豪俊之所甚苦,其法之不美至此,而今惟此為獨存者,何也?取其出於無心,而人無所用其指摘也。國家議論甚多,檢舉甚苛,故取一人,不必在得士也,期免嫌疑而已矣。推一人,不必在得才也,期免嫌疑而已矣。柄文者避嫌不極,雖所得士文如班、馬,行如曾、閔,而人不以為是也。能避嫌,則雖所得者盡是庸鄙瑣屑之流,而人稱之矣。銓選之避嫌也尤甚。人有大才而破格用之,人不以為是也。人本無才,而循格用之,人不以為非也。若曰必如是而後見我本無心,一惟遵例,則議論自不能生,而相安於無毀無譽耳,此法之所以久而不廢也。

然吾以謂天下之才,誠非科舉之所能收,士之有奇偉者,誠不宜以資格拘之。顧此皆非常之事,而世無非常之人,則相安於額例而已矣。今使離科舉而行聘薦,彼主聘薦之人,果具隻眼者耶?銓選者破格用人,又果能辨之於未事之先否耶?徒滋紛紜無益也。且天下無事,常時也;書生主衡,常人也。以常人處常時,而行常事,亦可矣。設有賢者於此稍融通之,而亦不必出於例之外也。如斯而已矣,如斯而已矣!

論性

性善之說,千古未明。以性善而習不善者,非也。今孺子生而怒啼則多嗔,見彩色而喜則多貪,等皆不善類也,何待習?以性之善不可見,而情之善可見,謂性本善者,亦非也。孺子雖知愛父母,亦能捽父母;長雖知敬兄長,亦能淩兄長;見食則爭,見色則妒。其善從第一念出,其惡亦從第一念出也。情亦何嘗善?有謂義理之性善,而氣質之性不善者,亦非也。天下無二性,苟性中有氣質之性,則性亦不得謂之善矣。然則性善之說,尚紛紛無定論也。乃予則斷之曰:論性者,必以夫子之言,合佛氏之言,而後其說始明。吾求其明而已,即天下萬世我罪亦不惜也。

蓋人性之初,未有不善者;而習則有善,有不善。吾所謂習,非一生之習也,乃多生之習也。多生習於善,則善。如多生習仁,故生而慈祥;多生習義,故生而正直等是也。多生習惡,則惡。如多生習不仁,故生而刻薄;多生習不義,故生而邪曲等是也。習之重者,不可移。善重而值惡習,惡重而值善習,亦不能遷也,上知下愚是也。習之輕者,可移。善輕而習於惡則惡,惡輕而習於善則善,無不可遷也,中人是也。是善與惡皆習也。即易善易惡,亦習也,於性何與?性如太虛,至善者也,善惡俱不得有。善如慶雲,惡如彤雲,皆生滅於天體之中耳。

然則,以何者為性?曰性不可言也。姑言之,言其大,則山河世界,皆性中物也;而指為一身之內者,非也。性如海也,形色如漚也。性之大海,既結為形色之一漚,則一漚之中,而全海隱隱具焉。但去漚之所以凝結者,而海體可復矣。去其填塞此海者而虛,去其鄣蔽此海者而靈。虛靈之性圓,而全潮在我矣。曰悟,所以覺之也;曰修,所以純之也。皆所以復此無善無惡之體者也。無善無惡者,千萬世不化之性;而有善有惡者,千萬世相沿之習。奈何以習之善,為性之善哉?

○論學

天下無止息之學。吾所謂無止息者,非一生也,乃千生萬生,以至於無終窮也。世儒聞此語,自宜河漢。不知學止於一生,則一轉盼之間,而已與草木同朽腐矣。孔之忘食忘憂,以至不知老之將至,不亦空勞也哉!若無宿生後生,則為學者,反不如流連光景之人,飲酒好色,終日歡暢,為得計也,又何苦而作此寂寥生活也?昔魯共王欲毀孔子之宮,聞金石絲竹之音而止。夫孔壁所藏,特其遺言耳,尚有鬼神嗬護。況以夫子之精神,至虛至靈,合天地而並日月,乃竟窅窅泯泯,同於無知也耶!難者曰:聖人既存,即今在何處?予曰:不可以我輩不聞不見,而遂斷為無也。汝試觀此幾下之蟻子,其出入一穴,則見聞止於一穴,已不能周此一室矣。況一室之外,為堂為亭,為園乎?園之外,更有一大聚落乎?聚落之外,更有州縣;州縣之外,更有中國及夷狄乎?人之在世,與一蟻子等耳。其所不見不聞者,蓋亦多矣。夫先聖後聖,有來處即有去處,雖不在天地之間,而亦未始不在天地之間。自有清淨國土,微細受用,出無入有,入流分身,視此下界,如溷如廁,如蜣如蛆。其次者,或在紫府丹台,共翼玄化。或於名山洞府,讚理幽功。或處而為正神,或復出而為明君、良臣。其心體愈精微,則其境界最朗灼;其功行愈廣大,則其地位愈崇高。直至聖而不可知之為神,猶非稅駕之所也,豈可以一生兩生盡哉!

死不死

士君子蹈仁履義,奮不顧身,當必死之時,固不暇有再生之慮也,而往往趨死而得不死。昔者晏子犯崔杼之怒,哭莊公屍,以為必死矣不死。欒布犯高帝之怒,奏事彭越頭下,以為必死矣不死。汝南郭亮犯梁冀之怒,往收李固之屍;南陽人董班亦往哭固,以為必死矣不死。朱伯厚犯曹節諸宦官之怒,往收陳蕃之屍,匿其子;事覺合門桎梏,備受考掠,以為必死矣不死。魏郃觸侯覽之怒,詐為家僮,護史弼,以為必死矣不死。孫蒿觸十常侍唐衡之怒,家藏趙歧,以為必死矣不死。李篤不顧黨禍,藏張儉,以為必死矣不死。趙戩不畏郭、李,棄官營王允之喪,以為必死矣不死。脂元升犯曹公之怒,收孔融之屍;田子春犯公孫瓚之怒,哭劉虞於墓下,以為必死矣不死。莫嗣祖為袁粲所信任,後粲死,高帝責以不白粲逆事;嗣祖直申本懷,以為必死矣不死。夫此趨死而得不死者,史冊所載甚多,予不能悉也。

至於求不死,冀富貴,而卒送棄者,如公子彭生,為齊侯殺魯公,而卒為齊侯所殺。王諫諂王莽,上書欲廢太后,而卒為王莽所殺。王慶之諂武后,欲廢皇嗣,立武承嗣,而卒為武后所殺。路粹為曹操奏殺孔北海,而卒以賤買驢為曹所殺。伯珍斬袁颭首,詣俞湛之降,而卒為俞湛之所殺。漢段矰結宦官,圖免死矣,而卒為宦官所殺。夫此趨不死而得死者,史冊所載甚多,予亦不能悉記也。嗟乎!以死成仁,即死猶甘之,況不必死乎?殺人媚人,可以得富貴,且免死,猶不為之;況冀不死,反得死乎?此古之英雄豪傑去彼取此,見危授命,而挺然無再計也。

殺禍

甚哉,殺機之不可發也!殺機一發,害不在其身,必在子孫。昔秦皇好殺,而諸子皆為項羽誅死。漢之景、武好殺,而皆自殺其子。曹公好殺,過彭城殺十餘萬人,而其子自相誅夷。傳國僅二十餘年,曹爽之變,司馬懿大行殺戮,曹氏支黨皆夷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為誅死,竟移魏祚。司馬懿好殺,破公孫淵,殺男子以上七千餘人,殺其將佐二千餘人,又殺曹氏子孫殆盡。孫炎篡漢,一傳而以鴆死,立其二十五子,即為劉聰誅死;而其餘子互相殺戮盡死,其孫即為劉聰執戟持蓋,更衣行酒,後竟亦誅死。南宋劉寄奴弑晉昌明,殺恭帝,不數年,而子義符即為傅亮所殺。子孫繼立,自相屠戮,至蒼梧竟為蕭道成所殺。蕭道成殺順帝,宋室子孫無少長皆死,一傳而廢帝海陵為蕭鸞所弑,殺其子孫無遺。蕭鸞二子東昏侯、和帝,竟為蕭衍弑死。蕭衍弑二君,殺六貴,而身為侯景迫脅死。子昭明夭死;子簡文為侯景以土囊壓死;簡文子大器及王侯之在建康者二十餘人,皆誅死。北朝劉淵、劉聰入晉,害諸王公及百官以下三萬餘人;而數年後,靳準作亂,劉氏男女無少長皆斬,發掘陵墓,鬼哭聲聞百里。石勒征曹嶷,阬其眾八萬人,誅劉曜,殺其太子而下三千餘人,又殺兵民五萬餘人,枕屍金谷。從子石虎降城陷壘,盡殺不留一人。子欲弑父,父復殺子。虎十三子,五子為冉閔所殺,八子自將殘害。石閔之變,石勒子孫並石虎孫三十八人,皆殪死;閔亦卒為慕容誅死。高洋殺主,已而子卒為常山王演所殺。演殺洋子,已而子卒為長廣王湛所殺。隋文弑主,築仁壽宮,丁夫死者無數,盡阬為平地。已而身被弑,諸子皆以凶死。唐太宗好殺骨肉,子孫亦殺骨肉。五代之時,朱溫好殺,身為子殺,年祚短促。

至於人臣好殺,如李斯好殺,父子五刑。李林甫好殺,為楊國忠種誅。楊素好殺,子以凶終。李廣殺亭長,李陵降北。陸抗誅步闡百口皆盡,有識尤之;及機、雲見害,三族無遺。晉二苟兄弟號為屠伯,血胤永絕。張和思斷獄,備極慘毒,號生羅刹;後孕男女四人,臨產,妻即悶死;所生男女身著肉鎖,手腳並有肉杻束縛,後身亦杖殺。好殺之禍如此,未可重數也。嗟乎!天道昭昭,疏而不失,彼有幸逃於生前者,夫豈無身後乎哉?慎勿以為浮屠之說,而令人幸於不報,以敢於殺也!

擬上軫念山東饑荒,發帑金十六萬,倉米十二萬,特差御史一員前往賑濟,務令人人沾被德意,廷臣謝表(萬曆四十四年)

伏以帝軫蒼赤,廟堂廑東顧之心;天降軒,蔀屋蒙更生之慶。朝頒濊澤,宸衷俯切民艱;野無屯膏,祲年頓為稔歲。歡騰郡國,喜溢臣鄰。臣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竊惟養民為政,聚人以財。虞廷谘十二牧之臣,首致命於惟食;周禮開八百年之業,屢加意於救荒。大司農之勸相有常,小行人之稠委待變。成湯躬剪磨之痛,魯僖下鍾鼓之懸。公劉積倉岐西,黔黎宿飽;漢文重粟山東,父老觀成。夏暑雨而冬祁寒,農家最苦;春省耕而秋省斂,王道宜先。豈必吉而無凶,要在饑而不害。惟朝野異視,遂肥瘠無關。穆騁雄心,徒有泛舟之役;武勤遠略,空飭乾封之文。鄭皮之餼,國人必借命於子展;王望之贍,部下終待辯於鍾離。河東既災,汲黯猶煩矯詔;江南不易,鄭俠枉自繪圖。慨鄧攸以開倉免官,惜王蘊以請賑左降。天災代有,人事已疏。鹿台巨橋之藏,徒資敵國;瓊林大盈之庫,何救疲民。不思十二之政可因,漫言百六之災無策。安得自天雨露,誰為有腳陽春。事不虛行,道必有待。

茲蓋伏遇皇帝陛下,允文允武,止孝止慈。萬壽無疆,長為太平天子;一人有慶,永保樂利黎民。明鑒當軒,合祖有功而宗有德;太阿在手,維辟作福而辟作威。當此金甌無闕之時,有是玉燭不調之沴。女魃肆虐,巫尫難焚。洛陽之銅雀不鳴,河上之土龍空設。十二諸侯之舊地,龜坼無遺;七十二泉之樂邦,雲稼蔑有。無夢魚之兆,有掘濆之風。田祖之祈已虛,天孫之禱不效。恒饑稚子,絕杜甫黃獨之苗;枵腹儒生,削陽城白榆之粥。易子而食,並日而炊。渤海多虞,潢池之兵間起;鄭圃不治,萑蒲之盜相尋。戎首天黿,災飛地雁。徒傳蒲魚之利,不聞雞犬之聲。郡國疏聞,神聖軫念。不忍東海赤子,即於納隍;何惜尚方度支,資之待哺。朱提巨萬,白粲千車。奚必御史飛霜,但為蒸民澍澤。詔頒黃紙,不為封禪而來;使用繡衣,豈以鋤奸之故。務令普沾實惠,未可徒尚空文。欲盜息民安,在家給人足。苟衣食之不繼,虞鋒鏑之潛興。雖鄒、魯之區,為四海文學之藪;而芒碭之地,實千古嘯聚之場。漢、唐之往事當知,山海之險阻可慮。況糧運之血脈,以徐、邳為咽喉。既關轉輸,深虞梗塞。故欲國無釁隙,必須民有蓋藏。此宸衷之極思,而布澤之微旨也。

臣等有志憂時,殊慚報國。恨為肉食者鄙,莫救菜色之民。上恩實深,臣忠未效。敢不如楊震之潔,夜辭黃金;第五之廉,歲支赤米。益守素節,共濟時艱。伏願德周普天,惠均匝地。聽子典之諫,察孝婦之冤。入關罷征,充庭絕戲。清問疾苦,杼軸寧止二東;虛懷疇谘,弓旌宜加三至。不獨太公賜履之域,立見昭蘇;當令大禹乘載之方,共沾浩蕩矣。臣等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貞魂志

丁未,予以下第寓京師。時薊鎮督撫蹇太保公理庵在密雲,延予賓席。太保公樂易愷悌,待予若家人父子,閑則秉燭話言,娓娓不倦也。一日酒半酣,公語予曰:「我初不信有鬼神事,今始知其有,並悟世間一切事,皆有定數,不可逃也。」予曰:「何也?」公曰:「我昔視山東學政時,校濟南一府卷,閱完列案已定,俟晨發。予夜臥甫下睫,見一婦,年可二十餘許,跪寢室外。頭面並衣服下,血涔涔狼藉。手伸一紙,若哀吁狀。予忽驚醒,自雲偶也,復眠如故。頃之,前帶血婦人復來,狀若前。予醒自念曰:『此古署也,豈老鈴下及宋無忌之妖耶,抑冤抑也?即有冤抑,我衡文使,不治獄,胡為來?』呼侍史明燭,予復臥。頃之,則向婦人復伸紙室外,其貌不異也,而愁慘之狀有加矣。凡三至,以為醒耶,差不類;以為夢耶,又了了無昏沉相。

「予是時雖不知婦人所言冤者何事,而知其決為諸生妻,以冤死無疑也。遂整衣起,坐中堂,呼吏王暹,問諸生案中有緣事者否。吏曰:『止禹城縣生郝琚,前以殺妻死,降青衣;今考二等,應復廩。』予征其牘,曰在濟南道,止批詳簿在此。閱之不具顛末,止見前學使周鶴皋公有批詞,擬償而後寬之。緣此生素勤學,屬邑及諸生多方湔雪,止革其廩。予乃取案所注『復廩』塗之。吏曰:『謂條約何?』予曰吾自有說。吏默然。予是時雖不悉郝琚所以殺妻之故,而知其以無辜殺妻死,無疑也。

「晨起案出,楚人吳文學率諸生為琚請甚力,且謂其貧而苦學,須此廩自給。予不之許,且微笑。諸生相視以目,若悔來者。予以夢中事涉怪,終弗言,遂罷去。後抵省,取原牘盡閱之,乃知郝琚娶妻孫氏為婦,生二男,貧寒相依,無異故。琚與群儒結社講業,是年將大比士,琚笑謂友人路宗商曰:『今年我必得附鄉書。』宗商曰:『果也,諺所云一中遮百醜矣。』琚出社,自思祖父俱薄宦,二弟年少,一尚未室,我家世清白,斯人何發此言?此必屬吾閨閣事。然我家中無他人,惟妹夫秦東軒居前院,得無與吾室人奸耶?步歸家,即取其父宦車上劍,入房捽其妻,用刀亂斫。妻口中猶喃喃問何事。頃之,頭面俱為血汙斃矣。後孫氏弟孫悌訟之,然亦以有二子故,難於檢視。並訊官及同邑諸生,以其勤學憐之,事得原。夫郝琚恥其妻淫汙之故,拔刀殺之,亦似有男子氣,情誠可原;但以一戲謔無憑之語,毫不檢察,遂傷妻命,何其孟浪至此。至於嘲謔者,以一語致人殺妻,尤可恨也。事已久定矣,可奈何?待奪其歲廩,亦足以少泄冤魂之忿,予可藉手報女鬼矣。然竟以事涉幻怪,不欲言之。

「屬憲長李公次溪、憲副嚴公春門置酒相邀,予私語以夢;而左右多禹城人充臬司吏者,皆稍稍聞之。閱數日,嚴公告予曰:『異哉!日來所言郝生事,禹城人復與予道之甚悉。大略謂孫氏既死一年餘,忽至其家,常聞其聲,或並見其形。來甚忿,且哭且言,詈其夫曰:「我家世仕宦,為士人女,粗知禮義。既至汝家,辛苦支持,供汝讀書,養育二男。汝作好秀才,向人頭上立,我豈不知體面,作不肖事。即有之,亦當審察的實。上有公姑,次有諸叔,下有奴隸,旁有四鄰,細細詢訪,豈無影響。既得實跡,殺我何遲。且我實不肖,縱令汝碎斫萬段,乃我自取,我亦不怨。如何聽狂且之言,不分黑白,將我膏血塗地。使我生遭失節之名,死為含冤之鬼。割肉傷心,九泉不忘。今者天日在上,汝豈不知?我早晚訴之冥司,令汝金木纏身,乃復希望前程耶!汝勿謂蹇宗師考汝二等,當復廩。我當訴汝不令汝復也。」一家盡聞,琚不勝怖,第不知所謂蹇宗師者何云。然聞不令復廩,殊憂之。諸友謂郝生謀曰:「曷哀告其父,令其父來分解,鬼必聽之。」遂如言懇其父。其父至,呼其女名,即應。因語之曰:「自兒亡後,念兒死得甚苦,我老眼痛哭欲枯。但汝夫一時錯疑,致汝含冤。事已往,人鬼路異,汝朝夕擾擾,他家不得安。又聞兒欲伸訴,不令復廩。渠家貧困,靠廩支持。且汝有兩兒,渠父復廩,若有寸進,家計稍裕,略治田宅,以貽兩兒。不然汝兒在世,衣不周身,食不充腸,縱汝在九泉之下,心中何忍?汝是賢女,當聽我老人之言。郝琚逆理傷情,誠不足憐,百凡念兩兒在世,我老年不忍見外孫零落,汝其詳之。」言罷嗚咽,鬼亦嗚咽,答曰:「阿公言豈不是,但兒素性貞良,被人無故殺隕,空抱不白之冤。兒名節亦重,如何顧得兩兒?我冤不報,人將謂實有淫跡,兩兒便是淫母所生,在世反不如死。兒已訴之冥司,憐我許我報怨。阿公勿復再言。」父知不可奪,遂還。後聞代督學者為公,郝生已膽落矣。及後考居二等,應復廩,而督學不準復,人皆以為冥報所致,而女鬼之言果驗。禹城人之言若此。然禹城人尚不知公因女鬼之訴,而詘之也。異矣!』

「予備聞嚴公之言而太息曰:方女鬼言時,予尚為東州守也,不惟我之督學定,即生之考二等亦定矣。予是時不惟知幽明之玄通,而且知人士之一進一退,真斷斷乎有定數無疑也。明年,移官江南,道出禹城,有二新孝廉迎於郊。詢郝琚事,其言如嚴公而更詳。自發案後,琚復見婦來索命,一夕自縊死。予是時益信作《無鬼論》者之妄,而大冤之必報,為可畏也。因歸舟中草一記,以為世戒。書而篋藏於家。屬楊酋之變,縹囊零落,化為灰燼。邇年以來,都不復省記。今姑語其事於公,未可以告人也。」予曰:「今聞之,猶令人病悸也。然惟公聰明正直,其精誠足以遠徹幽明,故鵠亭之枯骨,仰祈申雪,以抒其憤,非偶然也。」若夫朋友聚首,不可輕為戲謔。至於人言不可輕信,忿不可輕發,鬼神不可不畏,定命不可不安,具見太保唾咳之中。予遂次其語以為志,俾後之人觀覽焉。

天皇寺瑞像辨

楚中有瑞像三:其一為武昌寒溪寺文殊像,乃陶侃為廣州刺史得之海上者也;其款識為阿育王所鑄文殊師利像,初送武昌寒溪寺。及侃遷荊州,欲以像行,窮人與牛車三十乘之力,皆不得動,復還之寺。其後遠法師迎往廬山,飄然無礙。會昌毀寺,藏像錦繡谷,及再求之,已無其跡矣。其一為荊南萬壽寺彌勒瑞像。當高氏清泰中,有金陵商葉旺者,將往荊、楚,舟未發,忽一僧願附舟尾,旺許之。朝開帆,夜達荊,旺訝其神速。訊其所之,曰往城西之祈雨寺,因踣溺水。旺驚,亟救之,乃獲銅像,有五色毫光。旺以狀聞,高氏迎置萬壽寺,右手缺中指,屢補鑄不成。其後漁人得之於高沙湖,以補缺處,如生成。宋紹聖四年,蔣之翰迎至承天寺祈雨,甘霖即澍。政和間,建新華會,像放光明。張丞相商英為讚。其像非金非銅,瑩潤非常。至於今遍求所謂彌陀瑞像者無有,當亦錦繡谷文殊之跡矣。又其一為今天皇寺自來佛像。東晉永和五年,廣州商人輕舟忽重,及抵渚宮,忽有人自船登岸,舟遂輕。至六年二月八日,忽有像現於荊州城北。時鎮牧大司馬桓溫,躬事頂拜。諸寺咸迎,不得動。有長沙太守江陵滕畯,舍宅為寺,額表郡名,請道安法師弟子曇翼住持,有寺無像。翼聞像現,往請之,颯然輕舉,遂安本寺。至晉簡文咸安二年,始鑄華趺。武帝太元中,殷仲堪為刺史,像出西門,為邏者所擊鏗然,視之像也。後有罽賓僧難陀禪師瞻禮感泣,曰:「失之天竺,乃降此土!」訊之,則為阿育王造,背上梵文宛如。歷代中恒以放光為瑞,流汗為沴。梁大通四年,迎像至金陵,居同泰寺。太清二年,像大流汗,其年十一月侯景作亂。大寶三年,賊平,長沙寺僧法等等迎像還江陵,後止本寺。天保十五年,蕭琮移像仁壽宮。至開皇七年,長沙寺僧法蒨等迎還本寺。開皇十五年,黔州刺史田宗顯禮像放光,發心造殿,最為整麗。至大業十二年,像汗,朱粲賊至,像逾城入至寶光寺。唐初,尚在江陵長沙寺;至於今仍在天皇寺。前二像俱廢,惟此像巋然獨存。第不知長沙寺以何年廢像,以何年移至天皇,見聞不博,未之能核。

萬曆癸卯,予往禮佛。破院三間,搖搖欲墮。一日屋塌梁墜,及佛冠而止,欹立無倚,若有人擎。黃太史平倩過此,見而悲湣。太守徐公見可,太史門下士也,命木商林茂化鼎新之,屢月而成。雖不如大通中像在金陵之刹宇,及田刺史之十三寶帳,亦已無愧精藍矣。說者乃謂此即無盡所云慈氏瑞像。不知一為慈氏,一為迦文,形別也;一在東晉永和,一在高氏清泰,時別也。若果即永和所至之像,無盡出入梵策,如瓶注水,豈不廣引《法苑珠林》之文,及放光流汗之事,而斷自高氏清泰始哉?其非一像也明矣。夫以文殊之像,顯於武昌而後失之;慈氏之像,顯於荊南而後失之。而惟我迦文金容,造於阿育王者,至今尚存。則此一像也,豈直此地之優曇已耶?或曰:今何以不放光,不流汗也?予曰:天下太平,雖不放光示祥,亦不流汗為沴,所謂「不愛功德天,寧有黑暗女」。豈比前朝,治即九天之上,亂則九地之下者同哉!此正瑞相之所以神也。今年寓天皇寺最久,屢覲此像,因感而書之。

青溪雷

遊青溪,立龍女廟前,有僧從其舍後門出。一客謂隨行僧曰:「此即前日雷擊僧弟子耶?」僧曰:「是也。」予問故。僧曰:「今歲六月初一日,大雨,溪水暴漲,浸僧後園。僧與弟子同出視水。師復入房,取鋤授弟子。雷即隨來,與弟子遇,釋不擊,火著衣服皆焦。直至房,擊其師,即死。已立牆畔,如一火焰蓑衣狀。久之,乃穴牆而出,牆邊有麥一大甕,甕破,麥植立不散。雷既去,欲收埋,復震動,醮祝後方得收。」予問僧,此僧生平多作何事。僧曰:「其人亦無他過失,蠢然耳,蓋前因也。」

嗚呼,鬼神之理,其灼然不可誤也久矣!古之聖賢,未嘗言無鬼神也,而斷然以為無者,自宋儒始。若其果無也,彼立牆畔如火焰蓑衣者果何也?偶值之,又何以不擊其弟子,而必擊其師哉?或者曰:雷果有神,世之作惡者亦多矣,何以不擊?予曰:天道在隱顯之間,不可測,可測即人道也,非鬼神之道也。若隱若顯,而忽示以祥,忽示以威,所以為鬼神歟!世之言無鬼神者,其惑不可解也,則請視青溪雷事。作《青溪雷說》。

金陵街石

洛陽石經,蔡中郎所書,凡四十六碑。至範蔚宗所見,其存者僅十六耳。自唐天祐中,韓建築新城,而石本委棄於野。朱梁之變,劉惸守長安,有幕吏尹玉羽者,白惸請輦入城。惸方備岐軍之侵軼,謂此非急務。玉羽紿之曰:「一旦虜兵臨城,碎為矢石,亦足助賊為虐。」惸然之,乃移遷於城內。此神物所以不為瓦礫,而至今存者,尹玉羽之力也。宋天聖中,詔營浮圖。薑遵在永興,毀漢、唐碑之堅好者,以代磚甓。當時有一縣尉,投書具言不可,力懇不已,至於叩頭流血。遵以其沮格朝命,罷之。自是人無敢阻之者,遵因此得進用。此投書尉,必佳士也,寶愛舊跡,至於叩頭流血以請而不得,以至失官,亦甚可哀。至今逸其姓名,不得與玉羽並傳,則尤可哀矣。

予遊南都,見其街多以青石為砌,瑩於鏡面。有故老云:「此皆先朝舊豐石也。」予謂不然。昔魏文取兩漢碑,為九華殿樓基,識者已卜當塗之德不長。況在盛朝,寧有斯事!姑無論聖明在上,即翊運諸公,其識豈出玉羽、縣尉下哉?六朝舊地,物力原饒,自多佳石,且臨江水,采取不難。故老所傳,不足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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