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名亮,姓诸葛,字孔明,追赠武乡侯,谥忠武,琅琊阳都人也(今山东沂水县南)。少孤,从父玄,署豫章太守。亮往依之。叔去官,依刘表于荆州,挈亮俱行。叔卒,亮乃择地修养,以励节而勉志焉。伟人之少时,其志意固已远矣。

荆洛处天下之中。自周迄汉,常为四达之通衢。世而治,则衣冠文物之所聚会也;世而乱,则群雄剧寇之所出没也。当两汉之间,中州人物,以南阳一郡为归。其郊外有冈,起自嵩山之南,绵亘数百里,至此,截然而止,如巢然。山水深厚,云树苍茫。退则窈然深藏,遗世而独立,出则面襄汉而走樊邓,易与当世贤士大夫握手交欢,互通声气。武侯乃结草庐于其中,躬耕陇亩,啸傲自适。此时也,春雷掩声于地下,虎豹匿影于雾中。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虽伊吕何加焉。

方献帝建安之初,曹操迁帝于许都。二袁跋扈,吕布纵横,中原纷纷,有如云扰。而侯一室晏然,安其弦诵之常,与颖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游。三人务于精熟,而侯独观其大略。每晨夜从容,抱膝常吟,而谓三人曰:“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问其所至,侯但笑而不言。后公威思乡里,欲北归,侯谓之曰:“中国饶士大夫,邀游何必故乡耶?”

草庐西偏地址极高,背山临水,风景最胜。侯常登之鼓琴,以为《梁甫吟》。《粱甫吟》者,盖咏齐国晏子之事。其词曰:“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此盖思琅邪故乡,如庄舄之越吟也。或谓侯之意,愿辅佐明主,又惧为谗邪所阻,故发此吟。以侯之明,遇其主则出,不遇其主则伏,而何必豫存一忧谗畏讥之心,以损其草堂之乐耶?侯虽云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故乡,然怀土之心,即爱国心之所本也。某山某水,忆游钓而徘徊;为故为亲,话桑麻而动色,此人之情也。圣贤豪杰,亦何必远乎人情?

黄承彦者,高爽开朗,为沔阳名士,谓诸葛孔明曰:“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孔明许,即载送之。时人以为笑,乡里为之谚曰:“莫作孔明择妇,止得阿承丑女。”

方侯在南阳日,同县庞德公素有重名,司马徽兄事之。娶孔明小姊,夫妻相敬如宾。孔明每至其家,独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其从子统,小时朴钝,未有识者,惟德公与徽重之。德公尝谓亮为卧龙,统为凤雏,徽为水鉴。

【批评】

时世多事之秋,正少年求学之日也。尝见无志之人,一睹时事纷纭,便百务灰心,苟且求安,更无向上念头。其有志者,则直舍其学业,奔走国事,纷心时局,而不遑修养。如去年革命时,少年界中人,争投身于军事是矣,不知此爱国之小者也。天生我材当用之大处,以智识未老、学业未足之时,便去报国,其热心虽甚可敬,然犹落未熟之果,摘方长之瓜。良好之瓜果,而使之不得尽其材,岂不大可惜乎?须知生逢危局,凡我青年将来所负之责任,必更重大。欲尽此重大责任,全恃少年时代,专心一意,修养其身心,磨励其志气。若因此辍学,费其贵重之时光,谓之自暴自弃也可。武侯生当群雄扰攘、个人生命朝不保夕之时,乃不遑他事。而汲汲焉择地读书,萧然草庐,独立不惧,其气概为何如也。同时如石广元、孟公威、黄承彦辈,虽亦一时名士,然皆作避地厌世之想而已。惟武侯处消极之世,而抱积极之志,此武侯之所以为武侯也。当隋末之乱,王通隐居河汾。身为大师,孕育房杜诸贤,开有唐一代之治。当元末之乱,刘基隐居青田,遇合太祖,开有明一代之治,一旦遭逢知己,出身而任国事,无虞其竭蹶者,学足故也。我辈生丁危世,其亦可知所取法矣。

水经注》云:沔水历孔明旧宅,在今襄阳县西隆中山东也,《出师表》所云“先帝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即此宅也。沛国刘季和镇襄阳,与犍为人李安共观此宅,命安作宅铭。永平五年,习凿齿又为其宅铭。后改为祠,是侯之遗宅。晋时犹无恙也,今则陈迹已湮,啸声俱杳。过客徒于荒烟蔓草之中,慨然凭吊而已。若英美名人之宅,虽数千年亦悉保存,非特保存而已,并当年之一器一物位置之次第,亦悉如其旧。户外之风云变幻,草木荣枯一岁中不知换若干次之度态也,而宅内之景象,则自名人去世至今,未尝一变。后之入此室处者,抚其遗迹,而数千年前之主人,若呼之欲出。于是摹为图画,制为信片。而名人之起居,名人之精神,无不深印于人人之脑中,惜吾国未能知此也。咸阳三月,可怜焦土,以从前专制帝王之魔力,尚不能保其所居,而况乎他人哉?

观武侯所与游者,皆一时才俊。然与武侯比,则其学识,皆较逊一筹。而侯与之互通款曲,共相师友,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人有恃才傲物,视举世无一当意之人者,自大乎实自小耳。

武侯读书观其大略,此谓熟精义理,而不为章句之学耳。盖前汉经师,多治大义,以求致用。至于后汉,则破碎太甚,咬文嚼字,无益于大体。武侯之学,求其经世,夫岂屑追随康成、季长之后者乎?不用心读书者,幸弗误会,陈傅而猥曰,不必深考也。史称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此其理想,又入旷达一路,与武侯读书似同而实异。

武侯姓诸葛,名亮,字孔明,刘禅追赠为武乡侯,谥号为忠武,琅琊阳都人(今山东沂水县南)。他小时候就成了孤儿,叔父诸葛玄为豫章太守,诸葛亮便前去投靠他。后来官位被免职,于是叔父又带着诸葛亮投奔了在荆州的刘表。叔父病逝后,诸葛亮找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修身养性,砥砺节操并且勉励志向。伟大人物的少年时代,便有了长远的志向与抱负。

荆州、洛阳都处于重要的地理位置。自周朝到汉以来,一直是通达四方的中心城市。如果是太平盛世,这里就是经济文化交流中心;如果处在乱世之中,这里就会成为各路英雄豪杰、盗贼们出没的地方。当时两汉之间时,中州有突出才华的人物,以南阳郡为归隐地。南阳郊外有山脊,从嵩山南面起,数百里绵延不断,到这里后突然终止,就和一个窝一样。山林茂密,雨水丰厚,天上的云和树看上去成一片,广阔无边。退隐时可以幽然深藏,超然遗世。出仕时直面襄阳、汉中,而且经过樊邓,可以毫不费力地与当时的贤能人士见面、交往,相互间传递信息。武侯于是在这里修筑了简陋的屋子,亲自在田地里耕种,放歌长啸,傲然自得。而这时期,他就像春天轰轰的雷声都掩藏到地下,虎豹无影无踪地躲进了雾中。看轻世俗的名利,才能明确自己的方向;身心安宁恬静,才能实现远大的理想,即使是伊尹吕尚也不过如此吧?

汉献帝建安初年,曹操将献帝接到许都。这时袁绍与袁术骄横跋扈,吕布放纵无忌,整个中原地区像云一样的纷乱,天下动荡不安。而诸葛亮独自过着安闲的日子,满足于时常抚琴呤唱的生活,与颖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三人交往。三人对所学内容力求精确和熟练,唯独武侯不拘泥于细节,从总体上掌握其精神实质。每天都悠闲舒缓,不慌不忙,时常抱膝而坐吟唱,还对三人说:“你们三人求取功名的话,可做到刺史、郡守。”三人问武侯能做到哪个位置,武侯笑而不答。后来孟公威想念家乡,想要回到北方。武侯对他说:“中原多有贤德之士,要四方遨游,何必一定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呢?”

诸葛亮的住处西侧地势高,背靠山,面临水,位置极好,风景最佳。武侯经常登上山弹琴,作了《梁哺吟》。《梁哺吟》咏的是齐国齐景公利用相国晏婴的计谋,“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词是这样写的:“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这也是武侯思念琅琊故乡,和越国的庄舄在病中思念越国而吟唱越声是一样的。有人说武侯是想要辅佐明主,却又害怕被谗佞奸邪的人阻止,因此才作这一首《梁甫吟》。以武侯的明智,遇到明主就会出山,而没有遇到却会一直潜伏,又何必怀着一颗怕被馋言中伤的心,来破坏他居草堂的快乐时光呢?武侯虽说德高才厚的人应该遨游四方,不一定要回到自己的故乡,然而怀念故土的心情就是和热爱国家的心情是一样的。故乡的某一座山某一条河,记忆起游钓时光仍往返回旋;因为有故乡和亲人,谈论着田间的作物和家事,声音和脸色都变得激动,这也是人之常情。圣人和贤人,英雄豪杰,又何必远离人情世故呢?

黄承彦,高洁豪爽,性格豁达乐观,是沔阳的名士,他对诸葛亮说:“听说你要选妻子,而我家中有一丑女,头发黄,皮肤黑,但才学和你相配。”诸葛亮同意了,于是用车辆载送过来。当时人们把这当做笑谈,于是村里人都流行了一句话:“不要学诸葛亮选择老婆的方法,最终只能娶到黄承彦的丑女儿。”

武侯在南阳时,同县的庞德公德高望众,司马徽视之为兄长。德公的儿子娶了诸葛亮的小姐姐,夫妻相敬如宾,非常和睦。诸葛亮每次到小姐姐家里,都跪拜在德公的坐榻前,行晚辈礼,德公也并不禁止。德公的侄子庞统,少年时纯朴诚恳,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奇才,只有德公很是赏识他。德公曾经说过,诸葛亮是伏卧的龙,庞统是凤雏,司马徽为水镜。

【评论】

当时正处于多事之时,却也正是年轻人求学的好时侯。可那些没有远大志向的人,一看到天下纷乱,都对各种事务丧失了信心,得过且过,只求眼前安稳,根本没有一点上进的心思。而有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却直接舍弃学业,为国家政事而奔波,操心当前杂乱的政治,而没有时间加强自身的修养。就像去年革命时,年轻人争先恐后地投身到军旅,却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发挥的作用不大。我们的才华应该用到大地方。在智力见识还不够成熟、学识还不够丰富时,便去报效国家,虽然他们的热情很高,可就像是打落没有成熟的果子,摘下正在成长的瓜果一样。好的瓜果,不能把他的才华发挥到最有用的地方,难道不是非常可惜吗?生逢乱世应该知道,我们青年人所肩负起的责任,一定更加重大。要想肩负起这重大的责任,全凭少年时期,专心一意修养身心,磨励志气。如果因生逢乱世而放弃学习,浪费掉宝贵的学习时间,可以说是自暴自弃了。诸葛亮在英雄辈出、混乱暴动、生命都朝不保夕的年代,仍然没有顾及其他杂事,而是求知若渴地选地方躲起来读书。虽然是简陋的草庐,但一个人恬淡安然地生活,在人世间隐居也不会感到苦闷,这是怎样的一种大气概啊。像同一时期的石广元、孟公威、黄承彦等,虽然也是当时的名士,却都是有一种逃避生活、悲观消极、厌弃人世的想法。只有武侯处在乱世,却抱有积极的志气和想法,这也是武侯之所以成为武侯的原因。当隋朝末年战乱时,王通隐居在河汾。他是一位大师,培养出了房玄龄、杜如晦等贤相,为唐朝贞观之治,打下了基础。当元朝末年大乱时,刘基隐居在青田,遇到太祖(朱元璋),成为明朝的开国功臣。一旦遇到知己,为官而参与国家大事,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使国家太平无事,这是学养充足的原因。我们生活在乱世之中,其实也是可以向他们学习这种方法的。

《水经注》中有记载:沔水曾是孔明的旧宅,在现在襄阳县西隆中山的东面,《出师表》中所说的“刘备曾经三次来草庐相请,向臣问询当时的时事”,就是这个地方。沛国刘季和镇守襄阳,和犍为人李安一起参观旧宅,让李安作武侯宅铭。永平五年,习凿齿又为武侯作宅铭。后来改为祠,是武侯的故居。晋朝时,它还保存完好,可如今,旧迹已经被浸没,啸声都已经无影无声了。过往的来客只能在空旷偏僻、冷落荒凉的山地中,面对着古迹感慨凭吊而已。像英国、美国名人的故居,即使历经上千年,却也保存完好。不仅仅是保存完好,连名人当年的每一件器皿、每一个物件位置的先后摆放,全部和原来一样。屋外局势动荡、风云变迁,草木茂盛或干枯在一年之中不知要变换多少次,然而屋内的景象,是从名人去世到今天,不曾改变过。后人参观旧居的,抚摸古人遗物,就好像上千年前的主人,马上就会走出来一般。于是照着样子画下来,制作成明信片。名人的日常起居,名人的精神,没有不深深地印刻到每个人脑海中的。可惜的是,我们国家不能做到这样。咸阳被项羽纵火焚烧三月,宫室到处成为一片焦土,真是可惜了。凭借从前帝王专政的强大力量,都不能将古人的故居保存完好,更何况其他人呢?

看武侯的住所和交往的人,都算得上才华横溢的有为青年,然而与武侯相比较,他们的学识见地,都比武侯差了一些。而武侯和他们相互交流,相互请教、切磋。泰山之所以有这样的高度,是因为不拒绝渺小的土壤,堆砌而成才能形成如今的高度;江河之所以有这样的深度,正是因为不拒绝细微的溪流,汇流而成才能形成如今的规模。有的人自负其才,藐视他人,觉得世间的士人没有一个合他心意的,自以为了不起,其实是自己过高地评估了自己。

武侯读书都只是把握大体,这可以说是深入文章义理而又不偏重解释篇章字句。西汉的经师,大多研究文章、论著的精要之处,以便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而到了东汉,却太过零碎残缺,过分死扣字眼而不注意文章的精神实质,对大局没有帮助。武侯所学的,求书中治理国事的方法,怎么可能追随郑玄马融等人的脚步?不用心读书的人,希望不要误会,告诉师傅说,读书不必仔细研究。历史上说陶渊明读书只求领会要旨,不刻意在字句上花工夫,属于心胸开阔、乐观的类型,和武侯读书看着相同,其实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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