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梅子方臥疴坐吉山中,得汪子師退所篹讀史記十表而霍然興也。夫史者,經之翼。太史公史記掇拾于亡秦煨燼之餘,欲以上繼删述,其義例皆特創,爲歷代史書所宗。其世家、列傳以及八書,或以國以人以事,旣各自爲首尾,而挈其要於本紀,又復爲十表以經緯之。然後數千百年之平陂得失,如指諸掌。顧後之作史者多缺表,何也?才有短長,亦不能如司馬氏之父子相繼,積歲網羅,參互以定其指歸。故所記注者雖只一代,而不能表其年月。然則十表者,豈非太史公作書精意所存哉!而經生家之讀史記,或取其筆墨之高古以爲程度,或徴其事實之詳覈以資辯議。至于諸表,各有小序,讀者未嘗不愛其文辭。而表中所列之經緯次第,初無寓目焉者。蓋有之矣,又何暇深加討諭乎!汪子此編能一一爲之疏剔,使史記百三十篇之大義微旨,皆炳然躍然于諸表之中,可謂好學深思而心知其意者也。其自小司馬而下,以及宋、明近代諸儒之所注释譏評,皆博蒐彙列,而平懷以折其衷,不爲激論高言以吹索瑕疵,亦不爲曲說苟同以巧相傅會,談言微中,要歸於理,汪子綏術之湛深,不于茲見一斑乎?余爲之反覆尋繹,犂然有當於心,謂其可以爲讀書者法也。因爲之書其後。

康熙己亥長至,同郡眷弟梅文鼎 時年八十有九

序二

尙書稱:元祀十有二月乙丑;惟十有三年春,大會于孟津。紀年之法肇此矣。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二百四十二年,間積二千九百九十三月,天道昭然,人事槪舉,爲萬世史法之祖。三代以下,其有稽歷譜牒,指陳時政,以紀年法尙書、春秋遺意者,其在司馬太史史記年月十表乎?後世讀史者,於十表不甚省覽。卽覽矣,孰是鉤深索隱,心解神悟,多所證發者?大約以十表空格遼闊,文義錯綜,不耐尋討,亦古今才學人之通病也。春穀汪君師退,沈酣於史、漢諸書,就史表釐其所得,裒爲一編。宛陵梅先生已爲之序,猶嗛然不自許,致書余家弟堯民,冀得一是正可否。而堯民果出其平日所得者補之,剖其義類,考厥異同,薈萃羣書,發揚疑意,眞可並駕齊驅,行遠合轍者。

嘗竊綜十表論之,敍三代必始黃帝,何也?孝武帝嘗曰: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躧耳。史公于封禅一書,特載其至黃帝之冢而祭之,則自黃帝而後,三世而顓頊,四世而帝俈。夫且而唐而虞而夏而商而周也,此史公微意也。十二諸侯者,首冠以周,不直曰宣王元年,而曰共和。是時厲王雖流,尙在彘,故不得卽書宣王共和内諸侯也,則亦序王人於諸侯之上也。始是而訖于孔子,是猶終於獲麟之義也。篇言十二,實敍十三者,或以爲賤吳不數,非也。秦自襄公盡有西周之地卒并天下,不得終列於諸侯,亦猶秦、魏、韓、趙、楚、燕、齊七雄虓闞,分裂中夏,而但繫之以六國。六國具爲秦并,故因秦紀踵春秋之後,始周元王,訖秦二世也。至若秦、楚之際,世更運促,陳涉起陳凡六月,武臣起趙凡四月,皆繫以月而不年,是矣。而其中有四十八月、三十八月者,何以不年?其時統無所屬,不得以正元起數,則直曰一月二月云耳。按古公緘鼎铭云惟十有四月,戍命尊云十九月,管子書云二十四月、二十八月。書法古有是例,不始龍門乎?漢興以來,同姓爲王者九國,代最先,次齊、趙、淮南,次楚、燕、梁,次荆,次淮陽,不數吳者,吳最後,以荆絕乃封也。其後分王支庶凡百餘國,彊幹弱枝之勢成,而異姓擅權竊奪亦卽由是起矣。高祖功臣,天下初定唯十八侯,至陳平,終竟列侯第錄百四十三人,觀所以得尊寵廢辱者,是亦考鏡得失之林也。孝惠、孝景歷載五十,諸呂搆禍,吳、楚連兵,欲盡令忠如長沙,著爲令甲,往往難之。建元以來,封爵凡七十二國,自周子南君、平津、牧丘而外,樂通以方術,餘皆多起於邊境征伐,所由與漢初功臣異矣。歷元光抵太初,王子侯者百六十有二,而坐酎金國除者五十有八。太史公曰:盛哉!天子之德。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果爲稱頌不衰者耶?將相名臣表首以大事爲主,而有相位者,位當爲立。周礼小宗伯之職,掌建邦之神位。鄭康成注曰:故書「位」作「立」。鄭司農立讀爲位,古者位、立同字,古文春秋公卽位爲公卽立,是相位卽爰立作相之說也。高后八年七月辛巳,食其爲太傅,九月丙戌,復爲丞相。以長曆推之,八年七月不得有辛巳,九月不得有丙戌。次曰將相,周勃以太尉爲相,太尉亞夫爲丞相,並書於是,故直曰將相,或又曰相當爲位。凡此隨事逐書,零落布散,不啻如斷爛朝報,非實有殫精畢慮鎔鑄經史者,惡覩其讀而能疑,疑而復補也哉!

且史記一書,非盡皆史公之本文也。史公記事訖於天漢,自是以後,卽褚少孫所補也。又案成帝時,長安人馮商待詔金馬門,受詔續太史公書十餘篇,後漢楊終受詔删太史公書爲十餘萬言。從是觀之,史記一書,其有得免割裂譌缺者亦已少矣。堯民著述等身,慨然以考訂自任,行將大抒其所蘊,備問史館,爲石室、蘭臺之望。今乃於讀十表而補之疑之,抑猶是膏之殘而馥之賸也。然而缺者補,誤者刊,疑者析,實有發前人所未發者,其取義精矣,其用心可謂勤矣,亦可以謝師退是正之請已。自是史記一書,紀年紀月不媿爲尙書、春秋嫡系。卽十表空格遼闊,微言大義,俾人人皆了然於心口間者,未必非堯民所證發之力也。余家自史記音義而外,復有是書,是殆於史記均有補天浴日之功者與?

雍正元年夏六月,當塗文靖位山序

總論

太史公自序曰:孔子作春秋,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漢興,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衛宏漢儀註:太史公,武帝置,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瓚曰:百官表無太史公。司馬貞曰:公者,遷所著書尊其父云公也。按遷序中亦自稱太史公,非但尊其父也。〉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談卒三年,遷為太史令,五年而當太初元年,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綱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迹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覩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旣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顔師古云:並時異世,則年曆差殊,難以明辯,故作表也。正義云:起黄帝,迄天漢四年,合二千四百一十三年。〉

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諜舊聞,本于茲,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

幽、厲之後,周室衰微,諸侯專政,春秋有所不紀。而譜諜經略,五霸更盛衰,欲覩周世相先後之意,作十二諸侯年表第二。

春秋之後,陪臣秉政,彊國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諸夏,㓕封地,擅其號,作六國年表第三。

秦旣暴虐,楚人發難,項氏遂亂,漢乃扶義征伐,八年之間,天下三擅,事繁變衆,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漢興以來,至于太初百年,諸侯廢立分削,譜紀不明,有司靡踵,彊弱之原云以世,〈正義云:譜紀不明,故有司無所踵繼其後,彊弱之原,乃云以世相代都不能有所錄記也。按「云」字疑「亡」字之訛,見亡以論其世也。〉作漢興以來諸侯年表第五。

維高祖元功,輔臣股肱,剖符而爵,澤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殺身隕國,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景之間,維申功臣宗屬爵邑,作惠景間侯者年表第七。

北討彊胡,南誅勁越,征伐夷蠻,武功爰列,作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

諸侯既彊,七國為從,子弟衆多,無爵封邑,推恩行義,其勢銷弱,歸德京師,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國有賢相良將,民之師表也。維見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賢者記其治,不賢者彰其事,作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按太史公自序在史記篇末,其歷序所以著本紀、世家、書、表、傳之意,是一片文字,不可割截。茲所剟取,特以其辭簡明,使讀者觀其持論大旨耳。至每表之前,各自有序,惟將相名臣闕,此固具載全表也。

司馬貞曰:應劭云:表者,錄其事而見之。按禮有表記。鄭玄云:表,明也。謂事微而不著者,須表以明之,故曰表也。

張守節曰:表分代系年封。又云:作表十,象天之剛柔十日也。

鄭樵曰:史記一書,分為五體,本紀紀年,世家傳代,表以正曆,書以類事,傳以著人。

林駉曰:嘗觀遷史之表矣,三代世表所以觀百世之本支也。考黄帝之初,先列諸系,以祖宗為經,以子孫為緯,則五帝三王皆出于黄帝,此帝王授受之正統可見也。六國年表所以示天下之名分,故齊康公之十九年為田和遷居海上,而書曰齊太公卒,〈田和亦稱太公。〉且繋之康公二十年。康公既卒,始書田齊,此尊卑逆順之正理可見矣。十二諸侯年表以下,以地為主,故年經而國緯,所以觀天下之大勢也。功臣年表以下,以時為主,故國經而年緯,所以觀一時之得失也。秦楚月表上尊義帝,而漢居其中,明大義也。將相年表上繫大事記,明職分也。〈凡表縱者為經,衡者為緯。〉

王應麟曰:班固謂司馬遷史記十篇有録無書。顔師古以為十篇具在,或草具而未成也。漢興以來將相年表其書具在,但闕前序。〈按自序云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則當日全書已成,或後散失,故闕十篇耳。〉

按表者,紀月編年,聚而為繪圖指掌,經緯縱横,有倫有脊。其書法謹嚴,幾于春秋,大義數千,炳若日星矣。至所不言,尤寓褒譏,未易測識。後人欲穿鑿立論,復所未安。誠會本紀、世家、列傳,窮厥事理,當自得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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