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胡直正甫譔

  征孔上

  弟子曰:弟子窥测灵则,而知尧舜之执中、文王之顺则、孔子之不踰矩,皆不越瞬盻而髣佛其都矣。虽然,孔子之身通乎上下,学不知取衷孔子,是犹操弓而不知正鹄之为的也,运毂而不知周行之为趋也,则学非其至矣。夫世儒者,亦岂不知孔子之为至哉!其于孔子之学,果有近乎?胡子曰:甚哉,岂易言与!夫世儒自以为户籍孔子矣,而不知自失其正贯也;自以为俎豆仲尼矣,而不知自违其主鬯也。夫世儒自失正贯而违主鬯者,非孔子高且远也,以孔子近在衣带,而世儒竞索之道涂也。今夫世之谱孔子之年者,则曰孔子某年在鲁、某年在齐、某年为中都宰、某年为大司寇,此特谱行迹耳,而未足以得其年也。惟孔子自名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至于七十从心所欲不踰矩,此则自谱其年者,为独真也。世之谱孔子之宗者,曰孔子之先宋之后也、宋殷之裔也、自微子五世之孔父嘉以孔为氏,此特谱世系耳,而未足以得其宗也。惟孔子自名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则自谱其宗者为独真也。谱孔子之聪明者,曰孔子辨羵羊专车、识长人楛矢、测厘庙之灾、别五土之性、预知商羊萍实之应、大夫诸侯有问专对、若转轮焉而不穷也,此特谱孔子闻识耳,而孔子不贵也。孔子盖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已而自名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耳,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此则孔子自谱其所为聪明者,为独真也。谱孔子之形体者,曰孔子身长九尺六寸、月角日准、龙颡河目、有圣人之表,又曰其顶似唐尧、其颡似虞舜、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特谱其形似耳,而其神不存也。唯门人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而曾子之告门人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则谱孔子形性为独真也。夫世之谱孔子者,非不高且远也,然而不如孔子之自名与曾子之所名者,何哉?诚以孔子与门人近取诸身,而不在物也。夫孔子之学果高且远也,则亦孰愈其自名与当时门人名之之为真也?今也欲户籍而俎豆之,乃猥以己意而竞索物理之表,是何异于适京而禺辕、引盻泰山而流沙其车也,其不得为孔子正贯主鬯者,则儒者自远也,岂孔子高且远哉?故亦不易言也。

  曰:孔子志何学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大学者即习乎古大人之学,所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至善者是也。凡十五入大学者,未必能志学,唯孔子十五即志于学焉。所谓志,即孔子所自言发愤忘食者是也,非曰其心向慕之而已也。曰:发愤何与于明德、亲民、止至善哉?曰:明德者人心有本明,即朱子所谓本体之明是也。此本体者,以为君为仁德也,以为臣为敬德也,以为子为孝德也,以为父为慈德也,以交于国人为信德也,是谓明德。愤之义,从心从贲,贲即明也。唯孔子发之,不以气昏,不以欲蔽于仁敬孝慈信,而不失其体也,故曰在明明德。于为君而仁以治民也,为臣而敬以事君也,为子而孝以事父也,为父而慈以育子也,为国人而信以相交也,而皆不失其体也,故曰在亲民。于为君而止于仁也,为臣而止于敬也,为子而止于孝也,为父而止于慈也,为国人交而止于信也,而所谓不失其体者,无不用极也,故曰在止于至善。凡皆启于一念之贲、一发愤之功,故发愤即为孔子明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学。他人非不愤也,而或作焉辍焉者多也。孔子发愤,则至于忘食,可见孔子之志于学焉者与他异也,故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曰:三十而立,何也?曰:孔子自十五而志大学,其始志用力也,不能无乍兴乍仆、乍明乍昏之病,已而用力至十又五年,然后此体不为气昏欲蔽,随地应用,而屹然有立矣。此体屹然有立,始可言志立,故曰三十而立。是立也,即大学知止有定、颜子所立卓尔、孟子有诸己之谓信是也。学至于立,则如作室者有基矣,故程伯子曰:志立而学半。

  曰:孔子既三十而立,则世之得失利害弗之惑矣,然又十年而后不惑,何耶?曰:古之学者能外得失利害矣,而或不能外死生;能外死生矣,而或不能外毁誉;能外毁誉矣,而天下之人情学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变易纷沓,虽闻道,或不能无惑也。孔子既立,又用力十年而后不惑,故曰四十而不惑,即大学所谓定静安虑得,他日孟子不动心同也。

  五十而知天命,何也?曰:维天之命,而人得之为性,性即人心本明者是也。孔子既能明其本明者而至不惑,又用力十年则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矣,既至命,则自能知命。辟如登泰山而居者,自能周知泰山者也。此知犹干知大始之知,知即主也。方其立,则立此命也;不惑,则可以至命。至是则主宰天命,而造化在我矣。造化在我,则非无穷通而穷亦通也,非无治乱而乱亦治也,非无死生古今而死亦生、今亦古也,即易所谓先天弗违、中庸所谓逹天德者是也。故曰知天命。曰:若是,则孔子之学与先儒所训穷至物理者,一何其径庭也!曰:儒者必曰先知后行,今如所训十五而学三十而立,则为先行;四十不惑,则为后知。其与先知后行之训,又有悖矣。儒者以穷至物理为入门,所谓穷其当然与其所以然皆始学事也。今训不惑,则谓知其所当然;训知天命,则谓知其所以然,是孔子以四五十之年,乃得为始学之事。则在学者为过早,而在孔子为过晚矣,不又悖之甚乎?今操笔童子莫不曰,吾性之仁知其为天之元,吾性之礼知其为天之亨。以此为知天命,是操笔童子贤于仲尼远矣,其又可通乎?曰:然。

  六十而耳顺,何也?曰:闻之师曰,夫人闻善言而悦耳、闻不善言而拂耳者,常也。此在贤者尤甚,伯夷耳不闻恶声,未化故也。孔子至六十,闻恶言未尝不谓恶,然而无拂耳之累,以其无意必固我故也。熟而化也。故曰六十而耳顺。记曰:虽圣人有所不知。若谓声入心通,此恐未然。

  七十而从心不踰矩,何也?曰:矩即所谓止至善者,亦即尧舜之中、文王之帝则、箕子之极是也,吾所谓灵则、所谓天权天度者是也。孔子十五志学,即志此矩,自七十之前固未尝踰矩,但至七十而后,能从心不踰矩。夫从心不踰矩,则一毫意必固我无有也。孔子非所谓圣不可知者欤!夫孔子所自名者,乃情语也,非曰以是为谦而诲人者也。嗟夫,今人自谓从事终身,乃不能望孔子之立与不惑,又况知命、耳顺、从心不踰矩乎!何者?以今人不如孔子之志故也。然则学孔子者,其亦自审其志已乎!若夫求之物理,则益远矣。

  曰:发愤忘食,既闻命矣。然则孔子恶贲,何也?曰:孔子恶夫贲于外者也。夫唯无意于外贲,然后能发其内贲矣,又何患不外贲哉?曰:乐以忘忧,何也?曰:人心之体本乐也,唯自昏蔽其体,则恒多忧。方其昏蔽,虽饮食歌谔、读书考古,顷蹔适耳,忧可免乎?唯能自发其本明,无一昏蔽,则心得其体,自无弗乐,又何忧焉?故愤无弗乐也,乐乃为愤也。孔子为人终身愤乐已耳。故曰不知老之将至。

  曰:孔子之多闻多识远绝常人,故自谓君子不多。又自谓无知。孔子岂重遗闻见哉?曰:孔子非重遗闻见,以其本不在也。本者何?真知是也。孔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是孔子所作,必出于真知,而非真知者非所作也。夫真知者,虽不假闻见,而闻见自不违,故为上也。若专以多闻多见为事,则不免探索影响,而自牿其真者多矣,故为次耳。孔子上真知而次闻见者,即大学知本之意旨也,孔子岂遗闻见哉。曰:何以见孔子之言真知也?曰: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夫知之与不知者,闻见逮不逮耳,假令孔子专上闻见,则逮者无论矣;彼不逮者,乃不以疎漏斥而概曰是知也,则所谓真知者可知也。盖天下莫明于不自昧,而莫不明于自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则可谓不自昧矣。天下孰有真知如此者哉?闻见虽有疎漏,何患不能随时位以自增耶?此真知即所谓心之贲、所谓明德、所谓本体之明、所谓觉者是也,他日孔子与颜子之学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又他日曾子曰毋自欺,曰慎独,子思曰自明诚,曰内省不疚,皆以明真知也。舍真知而曰孔门之学,蔽耶支耶。

  曰:孔门之学之出于真知也,审矣。真知之性生也,亦审矣。孔子何乃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曰:史称伏羲生而神灵,黄帝生而狥齐,孟子称尧舜性之,此必其天性灵觉,自少至老而无纤毫之杂且二也,故曰生知。孔子岂其初亦微有杂且二耶?故自曰非生知。观其十五始志学,至三十而后立,则孔子为学知者明矣。夫古未尝言学也,尧舜亦未言学,而实发其旨。孔子之好古敏求,正从事尧舜精一执中之学也。精则不杂,一则不二。孔子自既立至不惑,则不杂不二而执厥中矣;从心不踰矩,则不执中自无不中也。至是则孔子虽学知,而实与生知者等焉。是故优入圣域,直同伏羲尧舜,以逮文王,而他圣不远矣。夫古莫古于尧舜精一之学,今世儒者每言古则,止以考古者当之,何其浅也!又或以是为孔子谦已诲人之辞,若是,则孔子且以知之为不知,亦异乎所谓真知者矣。是皆不信真知,故终不识孔子。

  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圣与仁有异乎?曰:仁者圣之事也,圣者仁之极也,一也。何谓仁?曰:孔孟诏之矣,孔子曰仁者人也,人生之谓也;孟子曰仁人心也,心觉之谓也。虽生而觉,通乎民物、察乎天地,无不恻怛,是乃仁之全体。仁虽自孔门发之,然在唐尧克明峻德、以亲九族,至协和万邦、鸟兽鱼鳖咸若,则仁之全体着、全功备矣。二帝三王,君臣上下,所为民物造命、天地立心者,畴非仁也,特未明言之。至孔子始言仁。可见孔子直接尧舜以来学脉,暨吾儒与二氏异者,在此仁耳。若夫中心安仁,极而化之,则圣矣。当时必有以圣与仁称孔子者,故孔子辞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已而曰: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乃知孔子非仁圣弗学、非仁圣弗教,而其作圣则必自仁始。异时大学自格物致知以至修齐治平,中庸自致中和以至位育、自至诚以至尽人物天地之性,咸以谱仁也。记曰仁之为器重为道远,语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盖为此也。故孔子不以仁自居,亦不以轻许人,而其实则专以此为学,亦专以为教。今世学者语仁,则悸而不敢学,乃孳孳焉索之物理以为入门,吾孔门无是也。

  江汉以濯,秋阳以暴,至于皜皜莫尚,则尽发此心之贲。譬诸大明中天,纤翳皆净,万类毕照,即所谓无意必固我、从心不逾矩者是也,匪曾子畴能传神。

  曰:孔子以上犹有武周二圣,然但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何也?曰:是非承学能尽知也,虽然,孔子专言文王,岂无谓哉?尝读诗,窥文王之学矣。诗既称文王刑寡妻惠宗公誉髦斯士纲纪四方,以至遏阮伐崇、求宁观成,无思不服,其功业丕显矣。而其德之当帝心者,则唯曰不大声色、不长夏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若此者,可见文王之学,不事知识而顺帝则,上同尧舜道心之微而执中,下同孔子之不贵知能、无意必固我、心不逾矩,古今若一辙耳。后之颂者,又括而言之曰: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异时子思又括而明之曰:此文王之所以为文也。扬雄亦曰:仲尼当潜心文王矣达之。然则孔子所以为专言文王者,非出此欤?于乎,此以俟文王孔子可也。

  曰:门人称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乡党一篇极言孔子泛应曲中,孟子称仕止久速,各当其可者。岂皆所谓不逾矩者欤?曰:矩则是矣,然非在外也。夫人心未能忘意必,则虽能缉柔其颜,未有得其安者也;虽能比儗安排于外,未有曲中而当可者也。唯孔子发愤至于皜皜,则无意必于恭,而恭自无不安;无意必于应,而应自无不中;无意必于仕止久速,而仕止久速自无不可人见。孔子无不安、无不中、无不可,而不知实皜皜无意必者为之,故皜皜无意必即矩也,是矩无不内也,亦无不外也。故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又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而非缉柔比儗之可得也。后世之学者,不知求孔子于此,乃愈以意必求之,而不知其愈不得也。然则十五年学恭而安不成,与夫执乡党一篇,为画出圣人者,亦无异其愈求而愈不得也。

  曰:众言淆乱折诸圣,众圣辽邈征诸孔子,今子以孔子之言明孔子之学,亦可谓至详矣。曾有一于物理之训乎?然则世之儒者户籍孔门、俎豆仲尼,一何其自背也。曰:此吾所谓索之道涂者也。嗟乎,吾无征焉!征诸孔子,吾无学焉。学诸孔子曰久矣,世之欺孔子也。曰子无欺其灵则,斯无欺孔子矣。

  征孔下

  曰:孔子进以礼、退以义,然乃皇皇乎车不维、席不温,若求亡子于道路者,何哉?曰:是乃仁也。今夫人自形气观,则一身重;次及家族自宰形气者观,则民物天地皆吾大一身也。是故天地吾头足,君亲吾心腑,家族吾腹胁,民庶吾四肢,群物吾毛甲。是孰宰之哉?即所谓生而觉者仁是也。唯坐而觉,则此大一身者,理而不痹矣。苟天地不得理焉,则头足痹;君亲不得理焉,则心腑痹;家族不得理焉,则腹胁痹;民庶群物不得理焉,则四肢毛甲痹。孔子之时,岂独头足心腑痹也乎哉!使孔子而无觉则已,孔子先觉者,夫恶能木木然不疾痛求理也?孔子曰:天下无道,某不与易也,而谁与易之?故曰是乃仁也。曰:仁者吾性之一也,孔子专为仁,何耶?曰:程伯子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此非识仁者不能知。曰:若是,则孔子所以为仁,即尽性是也。子言吾儒与二氏有尽与不尽之异,则仁与不仁是也。曰:然。

  孔门言仁详矣,其曰甚于水火,曰当仁不让于师,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颠沛必于是。为仁若是急也。又曰我欲仁斯仁至,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为仁若是近也,而记者曰罕言,何哉?曰:记者各以见之所近笔之,意其误耶?抑陋夫?

  孔门以仁为学,故各以仁问,而答之各不同,何也?曰:是因材之教也。虽然,语不同而旨同,曰出门如宾使民如祭不欲勿施,曰讱言,曰恭忠敬,皆所谓非礼勿视听言动者也,而皆不外存心。

  曰:克己复礼为仁,何也?曰:自汉儒以胜私训,即子夏战胜之意,然尝疑夫子告颜子或不然,且克己由己一语,而顿分二义,殊未惬载。观下文孔子止言复礼之目,更无克己之文,乃知二己当为一义。克,能也,孔子正言能于己而复礼,则为仁矣。能己即与由己应,盖为仁功在复礼,而复在由己。夫礼何与于为仁哉?人心莫不有灵则焉,有灵则则无不理,无不理则无不生生者矣。礼也者,理也;灵则,着也。合内外而莫非生生者也。故复礼则为仁,复礼为仁则天下皆在己生生中矣。故曰天下归仁。程伯子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嗟乎,明矣!今人不能复礼,不能天下归仁者,良由不知天地万物盖莫非己而异视之,不知礼之本无内外,而独以器数仪节者当之,不求其本而专事其文,界限日严,藩篱日增,生生之道反以痹焉。孔子既曰复礼为仁,然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故仁一礼也,礼一仁也,非仁非礼,又曷有乎天地万物之得其理而生生者哉!至哉,礼乎!大哉,己乎!礼本在己,而复之亦由己,天下归仁亦取诸己而已矣。天下归仁取诸己,则器数仪节,特余事耳。故伯子又曰:认得为己,何所不至。夫惟知伯子之认己,然后知孔子之由己;知伯子之何所不至,然后知孔子之天下归仁。是可见孔子血脉尧舜者在是,唯颜子能传之,唯程伯子达之。彼言胜私者,非不致力,然而犹二之也。

  曰:非礼勿视听言动,何也?曰:此正言复礼之目也。夫复礼非有所加也,亦勿其非礼者而礼自复矣。非礼者,人心一有昏蔽而灵则忒焉,弗得其理,即为非礼。故视而非灵则,则非礼之视也;听而非灵则,则非礼之听也,言动亦然。夫尽视听言动而皆出于灵则,则所以应天下者,无一事非礼,而礼复矣。天下有一不在己生生之中乎?器数仪节非吾余事乎?此不由己,而将谁由?故颜子闻之曰,请事斯语。此知其由己而直为己任,非颜子畴能之!今之言非礼者,亦止以器数仪节之失者当之,此不知礼,故不知仁也。且如猝有邪色,吾能远之矣,若倏焉而奸声临之,吾不及掩耳,又何以为非礼勿听耶?故勿之云者,吾惟不昏蔽其灵则而常得理焉,是谓之勿非礼。故曰不外存心。问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曰存心。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曰如心。唯存斯能如,唯如斯能尽,唯尽心则亦天下归仁矣。曰:世儒者曰,宾祭之大者,敬之大也,则何如?曰:人人一见大宾一承大祭,则敬心肃然自生,岂穷索而得哉?诚以人心有本然之敬故也。故孔子告仲弓,欲其出门使民时,皆如见大宾、承大祭之心,则无不敬可知矣。非谓出门使民时,恍然见一大宾、承一大祭也。若恍然有见有承,则惑矣,又安得谓之敬?矧曰敬有小大,不尤惑乎?曰:何以为敬?曰:存即敬也。曰:讱言,与恭忠敬,又何也?曰:无不存则无不敬。曰:若是,则孔子之语仁亦详矣,亦尝有一于物理之训乎?且夫樊迟之在圣门,先儒谓其粗鄙近利,其或不诬矣。孔子乃不告以穷至物理,以消其粗、启其鄙也,乃遽告以居处执事与人之恭忠敬,孔子不近于凌节之施乎?又况异日屡问屡告,咸弗逮物理焉,以斯知物理之训,益无据矣。不知先儒之穷物理,胡不一穷于孔子之教,而徒为是杜撰纷纷者,何也?曰:此亦未易言也。

  曰:博文约礼,何谓也?曰:吾于博辨见之矣。曰:请申诸。曰:昔吾业举,尝从事先儒之训矣,然私窃疑之,意者以博文为穷至物理矣,然约礼之礼,亦理也,其亦在物乎?若约礼为在物,则人心竟无一理,恐必不然。此一疑也。训礼者唯曰节文,曰仪则,若使约礼者于节文于仪则一一而求之,则又不得以言约矣。此二疑也。仁义礼智性也,若礼为在物,则性亦为在物,仁义智皆当为在物矣。孟子言仁义礼智我固有之,又曰仁义礼智根于心,谓礼为在物,亦必不然。此三疑也。若以博文为穷诸物理,以约礼为归诸人心,则理自理、礼自礼,内自内、外自外,既截然二段矣。乃欲先博而析之于外,后约而合之于内,吾惧二段之不相为用也。此四疑也。予有此四疑,而无以自释。比得东越博约说而读之,粗若有明。然似东越,亦不免岐内外而观之,又以博文为约礼工夫,则令始学者茫无入。已而掩卷置之,乃恍然若有契于孔子之旨。孔子教颜子,若曰:夫今为学,不必求之高坚前后也,但日用事物变化云为,皆吾心之文也,而学之事在焉,事至不一者也,故曰博文。是文也,孰宰之哉?莫非文也,莫不有吾心不可损益之灵则以宰乎其间者,礼是也,而学之功在焉。功至一者也,故曰约礼。有是文则有是礼,非文外而礼内也;博之文必约之体,非博先而约后也。故博文为约礼之事,约礼为博文之功,颜子领此,则知文不可违,而礼不可已,固无间可罢矣。故欲罢而不能,然不竭才,终无以得。竭才者,尽吾力而为之,谚谓狮子提兔用全力者是也。由是,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立也者,言吾心之灵则卓然呈露,不为事物所侵乱,吾将以其至一而应天下之至不一,无复高坚前后之可惑矣!此与孔子三十而立、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同。可见其功力到也。然颜子又自谓欲从末由,非曰未达一间也。夫如有所立,则本无形象之可执,虽欲从之而执之不可得矣。盖既无高坚前后之形,则自不容有意必固我之私,非颜子真得此体,其畴能言之!曰:若是,则礼之外不复有理,约礼之外不复有穷理,庶乎免于先儒两段之失,而亦不患于茫无入矣。使孔颜复兴,子之言其不易夫!曰:吾安敢言不易?吾又尝求之孔子矣,孔子言视听言动之交于天地万物者,博文也;非礼勿视听言动者,约礼也。此其证昭昭乎。又尝证于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博文也;反身而诚,约礼也。此又不昭昭乎?虽然,孔子所言礼,即记所言有本有文无内外者也,而先儒也外之,今儒也内之。学者慎无以内外裂孔颜正脉哉!曰:颜子择乎中庸得一善,得无有类于穷至物理乎?得无应一事而择一中庸乎?不然,何以曰得一善也?曰:孔子之书具在,未见有言物理者也。孔门之学较着,未闻有穷物理者也。若曰应一事而择一中庸,则万事而有万中庸,其可通乎?况一事之中庸,且与化而俱徂矣,下文又何云期月守也?岂以一事之中庸而期月守之乎?必不然矣。尝观孟子以伊尹夷惠孔子较言之,其决择则愿学孔子之时中,是非所谓择中庸乎?今如颜子,始求诸高坚前后,卒乃得夫子博约之训,而竭才焉,是即择中庸也,得一善乃一于至善者是也。夫子恒曰明善,明善者,明吾心之至善者也。至善岂在物乎?故又曰择善。然则至善之为中庸,亦较然矣。而谓为物理,可得乎?

  不迁怒不贰过,何谓也?曰:此颜子卓立以后事,乃复礼实功。夫人一怒则多为怒所迁,以其心蔽而失其理也,灵则忒故也。唯颜子心不蔽,而灵则着,则虽未尝不怒,而亦不为怒所迁也。夫迁怒者,蔽之大者也。颜子不独不迁怒,而又能不贰过,孔子尝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盖人未志仁,则有恶而已,未可言过也。唯志于仁,则仅可免恶,未能无过也。颜子虽卓立,然或不能无小蔽,小未尽善,即谓之过,不贰过,正所谓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则知之着察,亦何异太阳之中天,而浮翳潜泯,有不移晷而得之矣。是颜子之改过改于其几者也。故孔子谓之庶几,谓之不远复。所谓复礼之实功,不彰彰哉!曰:孔门学者多矣,而对哀公举弟子之好学,唯颜子一人。颜子之为好学唯此不迁不贰,则孔门之学不在物理也,不尤彰彰哉!曰:然。

  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日月至焉,何也?曰:孔门以安仁为至,唯颜子则有三月安仁之久,故曰三月不违仁,其余则一月不违仁者有矣,一日不违仁者有矣,故曰日月至。曰:既谓心不违仁,则心与仁有间矣。此世儒所为疑心也。曰:子亦疑心非仁乎?曰:弟子验之,心之体,仁也,其有违仁者,动于欲也,非心本然也。使心而非仁,则一身之间且痿痹不贯矣,即孩提何以能爱敬,见孺子入井何以能恻隐,见牛觳觫何以能不忍?若是也,世儒岂不知爱欲恻隐不忍之根于心?然必谓心与仁二者,则泥文执义之为过也,亦自背甚矣。曰:子又不观乎,孔门不言事不违仁,而言心不违仁,益以是知外修者之远于仁也,况求诸物理乎?

  回也其庶乎屡空,何谓也?曰:孔子尝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盖自言吾空空无所知,唯叩夫人是非之两端而尽言之,舍此吾亦不能有所告也。盖孔子自得其本心,不堕知识,不牿闻见,绝意必固我之私,即谓之空空。空空,正见无知之意,非曰如释氏者偏于寂灭逃伦弃物者之比也。自孔子以下,唯颜子庶几乎空空,故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屡空者,即近道也。今训者,特以其庶乎为一语,谓其为近道;以屡空又为一语,谓其为空窭。不独乖孔子无知空空之本意,即文义亦割裂不驯贯也。大抵先儒以释氏言空,乃遂讳言空,故其训无知空空之义,已稍戾。至训此章,则大戾矣。不知吾圣门言寂,释氏亦言寂;吾圣门言虚,释氏亦言虚。其几微毫厘之间,固自辨也,又安得曲为讳忌,而重乖经旨哉?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何也?曰:汉儒以子贡为货殖,集注因焉。曰:或者以子贡多学而识,即为货殖,可见其不如颜子之空。曰:亦尝疑货殖非子贡事,是义近也。

  曰:曾子三省,其在一贯之前与?曰:然。曰:今之言一贯者,以一理贯万事,如其一绳贯千百钱也。其果然与?曰:一理孰在?即所谓不贰心是也。以是不贰心,事君则止于敬,事亲则止于孝;以是不贰心应天下,则无不止于至善。故古人云一哉王心,又曰贞夫一,唯一则无不贯矣。是一也,岂若今人想象一理道以应天下之事,乃自比于一线穿万钱而缪谓一贯者,何其相万哉!唯曾子独知其故,答门人曰忠恕而已矣。忠中心,恕如心,夫人心至中而自如,则可谓不贰心矣。其曰而已矣云者,言忠恕之外无一也,一之外无贯也。先儒尝忧有一而不能贯,夫有一而不能贯,则非一也。且谓一为一事,而谓贯又为一事,是已自二之矣,又乌覩所谓一贯者哉?曾子异时称夫子曰,江汉以濯秋阳以暴,皜皜乎不可尚已,至于皜皜,则一矣。此得一者之言也。故颜子既没,唯曾子独传大学,得其宗也。

  孔子与曾点者,岂情与乎?曰:孔子而不为情与,则孰为情与者?曰:孔子始问侍坐者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盖究其用也。而点乃为之鼓瑟而慢对,违众而异撰,矫然欲为暮春童冠之游,浴风咏歌之事,殆与嬉游者无别。此岂足以用于世哉?然而夫子情与之者,不已过乎?曰:昔者舜饭糗茹草若将终身,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以乐,尧舜之道咸若无意于天下者之为,乃不知异时亮工格天之业,则古今莫京焉,此何以然?程伯子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又曰君子不以天地万物挠己,然后能了天地万物。呜呼旨哉!后之学者未始诚有天地万物之心,乃欲矻矻攘攘焉以行于天下,措诸当时,吾未见其不出于名与功也,矧曰挠乎?即若诸葛孔明,其树建非不瑰玮,亦终于方驾管乐尔已,其于了天地万物之心何如哉?然吾闻孔明以静为学,而犹若是,则其它凭才能意气依仿古人以建事者,其又何如哉?此无它,志卑而见局故也。曾点所陈,若已悠然有天地万物一体之意,又能不以天地万物挠己,故夫子不觉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夫子非与其即能为舜伊事业也,以其志与见固已超声利、下事功,而于了天地万物之基本独有在也,其将与区区凭才能意气建事者较然矣!然点止于狂简,不能克念以入圣,则固其自怠之失,而非夫子之过与也。虽然,孔门三千,唯曾子独得其宗,则点所为诏其子者,亦必有在,而未可以大杖事槩弃也。吾景行孔门,不敢于点也易,不敢于与点也忽。

  曰:孔门自仲弓闵子骞南宫适数子,咸亟称之,然而砻磨责望,则浸加于子路子贡,其不以子路刚果、子贡颖达故耶?曰:然。昔者夫子尝诲由以知之道,又告以知德者鲜,盖欲其从是以入室也。异时问君子,则告之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安百姓,此则揭典谟学庸大旨,而尽发之。至与以一贯启曾子者无殊致,而与告仲弓者若有加矣。然子路似终未寤,岂亦以前闻未行,而终为累者耶?陆子曰:子路结缨,是甚次第!盖言子路虽未中道,而其刚过人远矣!

  子贡之颖,必有近似于颜子者,故夫子有与回孰愈之问,将启其如回之潜心于内也。而子贡不寤,异时乃以窭空与亿中者对言之,而又不寤无言之诲,其所以寤之者尤至矣,而反有何述之疑,故夫子不得已诘曰,女以子为多学而识者与?盖示其非多学也。而子贡犹为两可之对,已而夫子明言曰非也,子一以贯之,子贡乃终不能如曾子之唯,以发圣人之蕴。异时犹判性天为二道,又推夫子文章于性天之外,何其歧也!嗟乎,颖如子贡,乃反不得,岂其以颖障耶?然则孔门之不事多学、不贵知识闻见也,岂不谅哉!虽然,弟子筑场三年,子贡又独居三年,予以为子贡独居静处加三年之久,其所得又不可以常情竟矣。今犹以常情语子贡者,非也。

  曰:今先生已上征孔子,旁证颜曾,授受心精源委根枝,千载非遥,较在目前。洙泗若此,未学如彼,何为其然也!闻之孔门弟子,曾子子夏年最少,至晚岁各以其学为列国师。惟曾子一贯自得发之大学知本,其先以授子思,逮于孟子,遂失其传。子夏之学,笃信圣人,其言有始有卒,意以末为圣人始事,以本为圣人终事,故传其学者,能遵闻见、谨器数,今着于记者可考。波被汉儒,训诂繁增,太史氏已讥曰:儒者博而寡要。彼儒者,卒不知其与孔门径庭,而知本霄渊也。尝试究之,为曾子之学者,以由本达末为序;为子夏之学者,以遡流穷原为序。遡流穷原者,曩所谓临海算澌而欲以寻源、登岳辨叶而欲以探本,虽白其巅而不可得者也。当子夏在圣门时,夫子已诏之曰:无为小人儒。夫子夏,岂若后世骛利小人哉?所谓小儒是已,孔子固已逆知有末学之卒为学累矣!虽然,末学者流则犹止于遵闻见、谨器数,比于识其小者之伦,未有主在物为理以为教也。记礼者曰自中出根于心,又曰无节于内者,观物弗之察,盖犹知根于心、节于内之为主,亦未有仇视其心而专求物理以为学也。尝试究之,末学者流,其在孔门,比之门庭者也。求物理者,则直索之道途尔已!曰:乃今知之,弃祖父而信众子者,匪一朝夕矣!虽然,先生指我灵则,示我全全,证诸父祖,征诸孔子,大哉!贯鬯未可以口舌承也。愿言请事,以俟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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