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原君》居于《明夷待访录》首篇,承接《题辞》的设问:“余常疑孟子一治一乱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

原,推论其本原。原君,意为从根本上推究为君之道。文章首先托古:古代贤君,以千万倍之勤劳为天下兴利除弊,而自己却不享其利。继之论今:后世之君,利尽归于己,害尽归于人;为博一人之产业,为奉一人之淫乐,反客为主,“屠毒天下之肝脑”,“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使“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正因为古今为君之道不同,所以结果也就两样:古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如天;今人怨恶其君,视如寇仇,名之独夫。而小儒死守所谓“君臣之义”,枉传无稽,视万姓血肉有如腐鼠。黄宗羲认为,此与孟子“民贵君轻”思想,迥然相悖。而明太祖废孟删书,皆导源于小儒。最后,从帝王自己身家利害的角度告诫:若“不明乎为君之职分”,结局必然是血肉崩溃的悲剧,“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南朝宋顺帝痛哭发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崇祯皇帝亲手砍杀女儿长平公主,已为先鉴,若后世之君再以俄顷淫乐易无穷之悲,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萧公权曾指出“《待访录》之最高原理出于《孟子》之贵民与《礼运》之天下为公。其政治哲学之大要在阐明立君所以为民与君臣乃人民公仆之二义。”他论列道:

梨洲认为君乃勤劳之义务而非享乐之权利。上古之人深知此旨,故恶劳者不为。而为之者必尽其公天下之心,以致万众之福利。三代以后,此旨不明。始为利众之义务者,转而为自私之权利。为君者本末倒置,认识错误,“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古今为君者之观点既不相同,则古以得君而利者今乃因以致祸。“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夫人君以利民为职分。能尽职者民从之,不能尽者民叛之。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古训所指,实属至当至确。“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约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不宁惟是。后世之君私天下以利己,视之为产业而欲其长保。然而“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由此观之,人君不明乎为君之职分,不徒害及百姓,终亦自祸其家。两败俱伤,可哀弥甚。梨洲长于史学,深考秦汉迄明二千年中之事实,而对于君主专制政体,有此悲观之结论,其意义重大远过于鲍敬言、无能子等之“无君”,殆无可疑。(《中国政治思想史·黄宗羲》)

《原君》是一篇非常之文。在漫长的皇权专制时代,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梁启超说:“真极大胆之创论也,……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清代学术概论》)“实为刺激青年之最有力之兴奋剂”(《中国近代三百年学术史》)。

有生之初①,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②,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③。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④。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⑤,许由、务光是也⑥;入而又去之者⑦,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⑧。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注释】

①有生:有生命,有生机。此指人类文明初见之时。

②莫或:没有什么人。

③释:免除。

④居:居其位,处于那个地位,引申为接受。

⑤量而不欲入:经过权衡而不愿就位。

⑥许由、务光:传说时代的两位高士。许由,唐尧要把天下相让与,许由不受,隐居箕山(今河南登封境)中。务光,又作瞀光。商汤要把天下相托付,务光极力拒绝,终负石投水自杀。典故出自《庄子·让王》,据载:“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⑦入而又去之:此指自己就任而不传给子孙而是让与他人。

⑧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此指舜去世将天子之位禅让给禹,禹初避舜子商均,后天下人皆不朝商均而朝禹,禹方才就天子之位。他死后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启。

【译文】

文明社会开启之初,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对天下公众有利的事无人兴办它,出现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去铲除它。有这样的人站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他带来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那个人付出的勤苦辛劳,必定是天下人的千万倍。拿出千万倍的勤苦辛劳,而自己却又不享受利益,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愿意接受的。所以对于古时的君主之位,思量后而不愿就位的,是许由、务光这样的人;自己就任而后禅让的,是尧、舜这样的人;起先不愿就任而最终却将王位传给子孙的,是大禹这样的人。难道说古代人有什么不同吗?喜好安逸,厌恶劳动,也与常人情形一样啊。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①,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②,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③,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④,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⑤。”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注释】

①某业所就,孰与仲多: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比,究竟谁更多?语出《史记·高祖本纪》。刘邦登基后,在他父亲刘太公面前自夸道:“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业,家业。仲,刘邦的二哥,被称为刘仲。

②屠毒:杀害,毒害。肝脑:肝与脑,借指身体和生命。

③曾:乃,竟。

④敲剥:敲诈剥削。骨髓:比喻人民最后一点财富。

⑤花息:利息。

【译文】

后代做君主的并非如此。他们认为天下的利害大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将天下的利益都归于自己,将天下的祸患都归于别人,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让天下的人不敢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敢得到自己应得的利益,将自己最大的私利视作天下最大的公平。开始时对此还觉得惭愧,时间一久也就心安理得了,甚至将天下看作是广大的私人产业,把它传给子孙,享受无穷。正如汉高祖所说的“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相比,究竟谁多呢”,他追逐利益的心态,不知不觉已流露于言辞了。这没有其他原因,古时将天下百姓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穷尽一生精力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天下百姓。现在将君主看作主,将天下百姓看作是客,全天下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得到安宁,全是为了君主们的私利。所以说,当君主尚未得到天下时,残害天下百姓的生命,拆散天下百姓的子女,用以增多自己一个人的产业,对此并不感到心中惨痛,还说:“我本来就是为子孙创业呀。”当君主已经得到天下后,就敲诈剥夺天下百姓的最后一点财富,拆散天下百姓的子女,用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把这视作理所当然,说:“这些都是我产业的利息呀。”既然这样,作为天下最大的祸害,唯有君主而已!当初假使没有君主,人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们都能得到自己应得的利益。唉!难道设立君主的道理本来就应该如此吗?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①,名之为独夫②,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③,至桀、纣之暴④,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⑤,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⑥,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⑦!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⑧,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⑨,非导源于小儒乎?

【注释】

①视之如寇仇:看他如同强盗、仇敌。语出《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寇仇,强盗,仇敌。

②名之为独夫:称呼他为独夫。《孟子·梁惠王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独夫,众叛亲离、极端孤立的人。

③小儒:浅陋的儒者。规规焉:浅陋拘泥、惊恐自失的样子。逃:弃置。

④至:甚至于。

⑤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伯夷、叔齐的事迹,《论语·公冶长》《吕氏春秋·诚廉》《史记·伯夷列传》均有所载。伯夷、叔齐是殷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曾极力劝阻周武王伐纣,认为臣不能伐君。殷覆亡后,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充饥,终至饿死。黄宗羲认为其事无从查考。稽,考核,查考。

⑥崩溃之血肉:破碎的尸体。崩溃,碎裂。徐陵《为梁贞阳侯与王太尉僧辩书》:“羌虏无厌,乘此多难,虔刘我南国,荡覆我西京,奉闻惊号,肝胆崩溃。”

⑦私:偏爱。

⑧窥伺:指暗中找机会夺取君位。

⑨至废孟子而不立: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诏取消孔庙中孟子的配享之位,虽在第二年予以恢复,但仍下令编《孟子节文》,将《孟子》中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反映民本思想的八十五条全部删掉,要求“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刘三吾《孟子节文题辞》)。

【译文】

古时候,天下百姓都爱戴自己的君主,把他比作父亲,比作青天,实在是不算过分。如今天下百姓都怨恨他们的君主,将他看成强盗、仇敌一样,称他为“独夫”,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得到的下场。但见识浅陋的儒生死守旧义,认为君臣间的关系存在于天地之间,无论如何不可弃置,甚至像夏桀、殷纣那样残暴的帝王,竟然还说商汤、周武王不应杀他们,并且还编造出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这样无从查考之事,把千千万万老百姓破碎的尸体,看成与死老鼠没有什么两样。难道天地这样大,却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就只偏爱君主一人一姓吗?所以说周武王是圣人,孟子的话,是圣人的言论啊。后世那些想要凭着君主如同父亲一般、如同上天一般的空名,禁止别人窥测君位的皇帝,都感到孟子的话对自己不利,甚至直接废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这难道不是来源于见识浅陋的儒生们的纵容吗?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①,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②,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③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④?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⑤;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⑥,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注释】

①摄缄縢,固扃(jiōng)(jué):紧紧地捆好,牢牢地锁好。语出《庄子·胠箧》:“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摄,收紧。缄,封固。縢,绳子。扃,门闩。,箱子上安锁的环状物。借指锁。

②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南朝宋顺帝刘准被逼禅位于齐,“泣而弹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宫中皆哭”。事见《资治通鉴·齐纪一》。

③“而毅宗之语公主”几句:《明史·长平公主传》载,李自成军攻破京城,崇祯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毅宗,明崇祯皇帝朱由检,庙号思宗,后改为毅宗。

④废然:灰心丧志,失望的样子。摧沮:犹沮丧气馁。摧,悲痛,哀伤。

⑤绝尘:犹超脱尘俗。

⑥俄顷:片刻,很短的时间。

【译文】

虽然如此,如果后代做君主的,果真能保住这产业,把它永远传下去,也不怪他将天下当作私有了。既然将它看作产业,旁人想得到这份产业的念头,有谁不像自己那样迫切呢?于是用绳捆紧,用锁加固,但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并不能战胜天下众多想要得到这份产业的人。远的不过传几代,近的就在自身,他们的粉身碎骨,就应在子孙的身上了。过去南朝宋顺帝发愿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之家,而明崇祯帝对长平公主所讲的话音犹在耳:“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啊!”这话是多么令人痛惜啊!回想他们祖上创业之时,志在占据天下的雄心,两相对比哪能不让人灰心失望、垂头丧气呢?因此明白作为君主的职责,那么唐尧、虞舜的时代,人人都能推让君位,许由、务光也并非超尘绝俗的人;如果不明白作为君主的职责,那么市井之间的每一个人就都会想得到它,后世也就再也听不到许由、务光那种高洁之行了。但即使君主的职分难以明了,也不值得用片刻的荒淫享乐换取无穷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这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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