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明朝灭亡之后,黄宗羲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在思想方面发生了很大变化,他通过对历史的深刻反思,从探索封建社会兴衰演变的角度,猛烈抨击了君主专制主义,《原臣》篇即是代表之作。

《原臣》篇接续前《原君》篇,主要论述为“臣”的职责,即讨论“臣”的本原道理,思维路径也承续《原君》。在本篇中,黄宗羲首先分析了“臣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臣”?黄宗羲认为,只有那些以关心“万民之忧乐”为己任的官员才是真正的“臣”。臣出仕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真正为民服务的,才是真的臣。对君主的“无形无声之嗜欲”而“视之听之”的,不过是宦官和宫妾;不顾自身安危,为君主“死之亡之”的,也不能称之为臣,只能算作君主宠幸的人。这些人都不能坚守为臣之道。

接着,黄宗羲又发表了对君臣关系的直透本质的见解。他指出:“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君主治理天下是为万民服务,但“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也就是说,天下的事务烦琐,仅靠君主一人难以应付,所以才需要设置“臣”来分担。这说明“臣”是为治理天下而设的,职责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可以说,君臣治理天下都以“万民”为服务对象。

那么君臣关系最好的状态又如何呢?黄宗羲将其类比为师友关系,“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只有“以天下为事”的“臣”才是君主的“师友”。从黄宗羲的角度来看,君臣只有为了天下事而平等相处,才能称之为良师益友。尤为值得关注的是,为了更形象地分析君臣职责的相互关系,强调为臣者若“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仍然违背了真正的“臣道”。而为君者,若心存“视天下人民为人君橐中之私物”的妄念,必将导致民生憔悴,最终使得国家衰亡。黄宗羲将治理国家比作拉木头,君与臣如果“手不执绋,足不履地”,则国家无法治理。这些都说明,黄宗羲认为君臣平等相处,共同以治理好天下为目标才能使得国家强盛,反之如果违背了设“臣”的初衷,则导致国家动乱。为更深入地探讨君臣关系,黄宗羲区分了君臣关系与父子关系,认为二者不能相提并论:父子之间属血缘关系,难以改变;但在一定程度上讲,君臣关系则是可以改变的。

黄宗羲提出的这种区别于以往的新的君臣关系论,是通过总结历代兴衰而得出的,而他梳理的这种君臣关系凸显出君臣共治天下的治权平等思想,一言以蔽之,臣的义务是与君主共同管理天下,而并非是为侍奉皇帝这一家一姓。

黄宗羲的这种为“臣”论以及关于君臣关系的分析充分体现了他反对君主专制,主张民主、民权的思想。萧公权认为黄宗羲关于君臣关系之论,“其立言亦悉依孟子,一扫专制天下‘君为臣纲’之传统思想。……昔李卓吾论史,谓齐王建之降秦饿死与冯道之历事多君皆有大利于民。梨洲倘闻其说,殆可许为同调。抑又有进者,自梨洲观之,君尊臣卑,名位虽有差别,而职分均在利民。故‘君之与臣,名异而实同’。臣所以佐君为治,而非以奉君之身。‘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若后者不致力于曳木,惟承前者之喜怒,而曳木之职荒矣。”

萨孟武也对黄宗羲的臣论有中肯评价:

古人所谓忠臣,梨洲皆否认其价值。而“忠”之观念,儒家本来只视为君臣的相对义务,后儒乃变之为绝对义务,梨洲连相对义务也否认了,而谓“忠”不是忠于君,忠于一姓,而是忠于天下,忠于万民,这确是吾国思想一大变转。但是思想单单到此为止,倘不能再创一种制度以救其弊,则篡夺之事仍无已时,这就是天下安定之后,梨洲思想又归消沉的理由。(《中国政治思想史》)

有人焉,视于无形,听于无声①,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夫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资于事父也②;杀其身者,无私之极则也③。而犹不足以当之,则臣道如何而后可?曰: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④。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于无形无声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许也,况于杀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心也⑤;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昵者之事也⑥。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注释】

①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指以对待父母的态度来对待君主。语出《礼记·曲礼上》:“为人子者,……听于无声,视于无形,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其意是指作为人子,在侍奉父母时,应在父母还没有说出来或表现在脸上时,就已经明白父母的意思。

②资于:用于。

③极则:最高程度。

④群工:群臣。工,官吏,执事。

⑤宫妾:宫女。

⑥“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几句: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私昵,亲近,宠爱。

【译文】

如果有这样的人,在对方还没有做出表情或说话之前,就已经体察到对方的心意,用这样的方式来侍奉君主,可以称为臣吗?答:不可以。如果有人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侍奉君主,可以称作臣吗?答:不可以。因为在对方没有做出表情或说话之前就能体察到对方的心意,那是子女侍奉自己父亲的态度;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那是无私的最高程度。做到这两样还不能称作人臣,那么为臣之道究竟是怎样的呢?答:在我看来,天下太大了,并非一个人所能治理的,所以应该设群臣分工治理。因此,臣之所以出仕当官,是为了天下,而不是为了君主一人;是为了天下万民,而不只是为了君主一姓。我为天下和万民的缘故才当官,如果不是合理的事情,即使君主以严词厉色强迫我,我也不能听从,更何况体察君主还没有表现出来的意图呢!如果是为了不合理的事情,即使在朝为官,我也不会答应,更何况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呢!如果不是这样,只是为了君主一人一姓的缘故,我就要去揣摩君主还没有明确显露出来的嗜好和欲望,并愿意服从,那是宦官和宫女的心态;君主为了他一己之私而死或逃亡,我也跟着去死或逃亡,那是受君主私下宠爱之人的态度。这就是分辨是不是真正的臣的标准。

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①,以谓臣为君而设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后牧之②,视天下人民为人君橐中之私物③。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④,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⑤,亦以为纤芥之疾也⑥。夫古之为臣者,于此乎,于彼乎?

【注释】

①昧:愚昧,糊涂。

②牧:统治。

③橐(tuó):袋子。

④憔悴:困顿。

⑤诚臣:忠臣。

⑥纤芥:细微。

【译文】

世上那些做臣下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还认为臣就是为君主而设置的。他们认为是君主把天下分享给我去治理的,是君主把人民交给我去管理的,把天下和人民都看作君主的囊中私有之物。现在各地的劳苦烦扰,民生的困顿,足以危及我的君主,所以我才不得不研究统治管理的方法。如果还没有威胁到国家的存亡,那么各地的劳苦烦扰,民生的困顿这些事,即使在忠臣那里,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问题而已。古代那些为臣之人,是这样的吗?还是另有那个时代应有的样子?

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①,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

【注释】

①秦政:秦始皇嬴政(前259—前210)。他在为秦王时,任用尉缭李斯等,推行统一战略,前后经过十年,最终于前221年灭六国,实现了大一统。建立秦朝后,自称皇帝,并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加强君主专制,为后世所延续。秦始皇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第一位皇帝,史称千古一帝。

②晋、宋、齐、梁:汉唐之间所建立的短命王朝。晋,此指西晋和东晋两个时期(265—420),西晋为大统一王朝之一,东晋则属于六朝之一,共一百五十五年。宋、齐、梁、陈朝是南朝的四个王朝,上接魏晋时期,下启隋朝,起止时间大概为420—589年。这几个王朝虽然政权存在时间较短,但在统治南方的时期,将中原地区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广泛传播到秦岭淮河以南的地区,促进了南方社会经济的发展、繁荣。

【译文】

天下的治乱,并不在于一家一姓的兴亡,而在于万民的忧愁与欢乐。所以,夏桀、商纣的灭亡,是意味着天下得以大治;秦始皇、元朝的兴起,则意味着天下扰乱;晋和南朝的宋、齐、梁几朝的兴亡,影响不到天下的治乱。为臣者,如果无视百姓的灾难困苦,即使他能辅助君主取得天下,跟随君主去死,他对于为臣之道也是背离的。

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①,前者唱邪,后者唱许②。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执绋③,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娱笑于曳木者之前④,从曳木者以为良,而曳木之职荒矣⑤。

【注释】

①曳:牵引。

②前者唱邪(yé),后者唱许(hǔ):邪、许,集体劳动时的号子声。《淮南子·道应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

③绋(fú):大绳。

④娱笑:嬉笑。

⑤荒:荒废,弃置。

【译文】

治理天下就像拖曳大木头,喊着号子,前后呼应,一起努力。君与臣,就是共同拉木头的人。如果有人手里不拿着绳索,脚也不在地上站稳,前面拉木头的人只在后面拉木头的人面前嬉笑玩乐,后面拉木头的人还认为这样挺好,那么拉木头的工作也就荒废了。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①,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②,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③。

【注释】

①恣:放纵,肆意而为。

②草野:民间。

③跻:置身。仆妾:泛指奴仆婢妾。

【译文】

唉!后世那些骄横的君主们恣意放纵,不关心天下百姓的事情。他们从民间选拔人才,只不过是想得到为他们驱使效劳的人而已。而从民间出来到朝廷做官的人,也不过是为君主奔走效劳,一时免于寒冷和饥饿,于是就感激起君主的赏识与任用,不再去思考君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符合礼制,置身于奴仆婢妾之间也认为理所当然了。

万历初,神宗之待张居正①,其礼稍优,此于古之师傅未能百一②。当时论者骇然居正之受无人臣礼。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能以师傅自待③,听指使于仆妾,而责之反是,何也?是则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谓臣者以为鹄矣④。又岂知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耶?

【注释】

①神宗:明神宗朱翊钧(1563—1620),年号万历(1573—1620),常被称为万历帝。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湖北江陵人,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死后谥号文忠。少年聪慧,二十三岁即考中了进士。隆庆元年(1567),任吏部左侍郎并兼东阁大学士。后入阁为宰辅。万历初,取代高拱成为首辅,随后职掌明朝政务十余年,期间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在财政方面,一条鞭法是其改革的重要一项。在万历帝年幼时,张居正辅佐,万历帝尊其为帝师,称“元辅张少师先生”“太师张太岳先生”。但随着万历帝的掌权,对其擅权越来越不满。在其死后,万历帝借宦官构陷,籍没其家,到天启、崇祯年间才恢复了名誉。

②古之师傅:周礼中的太师、太傅,皇帝的老师。

③坐:缘于。自待:看待自己。

④鹄(gǔ):箭靶的中心,指目标。

【译文】

明代万历初期,神宗皇帝对待张居正的礼遇只是稍有些恭敬,与古代君主对待老师的礼遇相比较还不到百分之一。可是当时的人就很惊骇,指责张居正所接受的礼遇不符合为人臣子的身份。其实张居正的过错,恰恰是因为不能以天子的师傅自居,而是像奴仆婢妾一样听从皇帝的指使,现在却反过来指责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长期耳濡目染世俗所谓的为臣之道,以为那样才是为人臣的标准。他们怎么能知道臣子对于君主,名称虽然不同,但实质是一样的呢?

或曰:臣不与子并称乎?曰:非也。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远日疏,久之而气不相似矣。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夫然,谓之臣,其名累变①,夫父子固不可变者也。

【注释】

①累:多次。

【译文】

有人说:臣与子不是并称臣子吗?答:不是。父亲和儿子一气相连,儿子的身体是从父亲的身体中分出来的。所以孝顺的儿子,虽然与父亲是两个人,但能每天接近父亲的气息,久而久之,父与子就声气相通了;不孝的儿子,自从与他父亲的身体分开后,一天比一天疏远,久而久之,父与子的气就不相似了。君与臣的概念,是由于有了天下才出现的。如果我没有治理天下的责任,那么我对君主来说就是陌生人。出来做官,而不将天下的事情当作责任,那么就只能是君主的奴仆婢妾;如果将天下的事情作为自己的责任,那么就是君主的老师、朋友。只有这样做才是真正的臣。臣的名称是不断变化的,父与子的名分原本是不可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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