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言相反相成,儒家言执两用中。凡属敌对,皆可和合,融成一体,此属中国人观念。而中国社会亦如此。兼容并顾,积私以成公,凡公皆为私。绝不如西方社会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相互对立,势成水火。中国社会重五伦,每一伦皆双方对立,结为一体。由此伦理,以造成此社会。

夫妇为人伦之始,而中国夫妇一伦,与西方言自由恋爱大不同。自由恋爱在尚未结为夫妇之前,男女双方显为两体,故西方人言结婚为恋爱之坟墓。又称恋爱非占有,乃牺牲。中国夫妇则称和合,既必相爱,尤主相敬。理想夫妇,日常相处,当须相敬如宾。既非占有,亦无牺牲可言。各保其私,共成一公。夫妇之间,既非各私而无公,亦非一公而无私,相对和合,谓之伦理。故曰夫妇有别,别即各成一己,又得和合也。

但中国习俗,一夫多妻,近人遂谓其重男而轻女,而以姨太太为中国文化一特征。其实此俗亦有来历,当为阐申,加以原谅。中国古代乃一封建制度之统一,天子为天下共尊,下有列国诸侯,与天子有君臣之分,此又另属一伦。尊为天子,亦不能无夫妇。而中国又为一宗法社会,王畿千里之内,为之公卿大夫者,同属一宗一姓。同姓不婚,则天子议娶,必当求之异性诸侯之家。姬姜最亲,故周天子求婚多娶之齐。婚礼隆重,往返不便。故齐女既嫁为周天子之后,即终身不再归省。其他诸侯婚娶亦然。鲁女嫁齐为后,即不归省鲁邦。凡此皆为政治关系,而家庭情谊之私则不得不求稍变。古人定此一礼,亦有其斟酌调停之苦衷。故曰礼不下庶人,在庶人间,自可不守此礼防也。

夫妇成婚,在求有后。天子诸侯,其位世袭,苟使无后,则政治上易多纠纷。然成婚岂必能有后。在庶人中,娶妻不育,可以再娶。而上层天子诸侯,则不宜轻论再娶。不得已,乃增媵妾之礼。出嫁者之姐妹行,可以随嫁。俾多生育机会,亦减家庭纠纷。乃亦有此国嫁女,而他国有愿随嫁为媵者,藉此增加国际亲密,事亦可行。故天子可有九媵,诸侯公卿则递减。他日或嫁为妻者不育,而诸媵有育,皆得为后。而夫妇一伦则可以不变。媵之子即后之子,不得降后位以让媵,以免节外生枝,另有曲折。而岂重男轻女之谓乎。

后代礼变,而亦仍有斟酌。如出仕在外,或不易迎养父母,妻代夫职,留奉翁姑。而夫在外,则纳妾侍候。要之,乃夫妇同心,同为一家养老育幼计,男治外,而女治内,夫妇一伦,相亲相敬之情谊,仍可维持。不得于纳妾一事轻肆诟厉。小节有变,而此夫妇一伦之文化大传统,则仍保持不变。俗称妻为内人,夫为外子,中国重内轻外,则妻不轻于夫。西方人则重外轻内,夫妇各自骛外,又乌得成一家。

有夫妇,乃有父子一伦,更为中国人所重视。而在父子一伦中,亦有种种难题,出人意想之外者。如其父攘羊,其子隐不作证。孔子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攘人之羊,在公则必治其罪,子为父隐,一若因私害公。此正见中国人在公私之间,另有一种想法,另有一番安排。果使人人无父子私情,那还有大群之公可言。

孟子曾设一譬,谓舜为天子,皋陶为士,舜父瞽瞍杀人,皋陶执法,杀人者死。君臣一伦,亦属平等,舜不能以为君之尊而强其臣失职违法。然终不忍其父之死于法,则唯有在牢狱中私盗其父,离天子位而远奔于海滨。其时之司法大臣皋陶,则亦只有装痴作聋,不加查究。舜之违法轻弃帝位,后世亦不当追咎。要之,父子一伦之不当毁弃,则显然矣。

孟子又言:“父子之间不责善。”相互责善,乃人群大义。然父子之间责善,则有伤父子之情。故古者易子而教。孟子又曰:“人皆可以为尧舜。”然不当尽责其父为尧舜,亦不当尽责其子为尧舜。人皆可以为尧舜,乃公义。父子不责善,乃私情。而中国五伦中最为重要之父子一伦,则情又胜于义,私又胜于公,公义必通之于私情,即父子之不责善而可知。

父子一伦亦复与夫妇一伦有冲突处。子长当娶,女长当嫁,结为夫妇,则自为一家。此在古代已如此,观井田制可知。然为子者仍当孝养父母,于是为媳则奉侍翁姑,此尤为西化东渐后中国人自诟重男轻女一明证。然此中利害,实亦别有衡量。爱因斯坦之四度空间,为近代西方科学一时推尊之一项新发明。其实中国人自古即重时间观。为母者在家得子女亲切侍奉,较之为父者之多出门不在家已远胜。西化东渐,婆媳之间易起冲突,小家庭制骤盛,最受损者,姑尤胜于翁。含饴弄孙之乐,已不可得。果论事业性,则男必胜于女。若论情感,一家团聚,女性要求尤过于男性。此亦在大生命中男女两性所不可避免之差异。然则小家庭制之有伤于女性,实必更多于男性。为媳不奉婆,若是女权伸展,然转瞬之间,媳即为婆,亦不再得媳之奉养。男性晚年成鳏,尚可以事业消遣,老妇寡居又奈何。故通就人生长时期而论,中国人善为女性谋,似更深于西方矣。屈于此,则伸于彼。若以自由恋爱论,则西方似女性有伸。及为父母,则中国女性,未必屈于西方。达于老年为翁姑,则中国女性远较西方为伸舒。当前中国女性之受苦,则正为五伦之道之不再受重视。人类女性较更富情感,西方个人主义集体主义均重功利不重情感,则女性受损更大,事理甚显,不烦详申。

夫妇父子两伦以外,有兄弟。俗称父子兄弟为天伦。然亦有独子独女无兄弟无姐妹者。孔子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则弟道不限于家。盖兄弟即长幼,在家为独子,出门则仍有长幼之序。兄友弟恭,亦兼爱敬言。夫妇既爱且敬。父子既敬亦爱。兄弟之友恭亦犹父子之慈孝,仍是此一爱敬之心,唯在程度上三者各有差别而已。论语又言:“四海之内皆兄弟。”有长幼,即当知有爱敬。唯不当如墨家言兼爱,视人之父若其父。果如墨家言,岂非人类一大幸福,而无奈天赋人性乃不能然。唯四海之内皆兄弟,则人性所能,故兄弟一伦亦尽人所当有。

中国男性失偶得再娶,女性失偶不再嫁,居寡守节一事,又为近日国人诟病中国古人重男轻女一话柄。其实女不再嫁,中国自古并无法令规定,后世亦然。此仍是一种社会风俗,乃出民间之自由,唯政府亦每对此加以褒奖。既为民间重视,则政府褒奖,亦不得议其非。至于民间何以有此风俗之长成,此须对史实详加考证阐发,非本篇所能尽。姑举一事言之,如北宋范仲淹早孤,其母不能养活其子,乃改嫁。中国女子三从,幼从父母,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仲淹母为子再嫁,亦从子一变例。仲淹长,复姓范,非不孝。但其母之改嫁,亦非不慈。在夫妇父子两伦中,自可有此种冲突之存在。仲淹既居官致富,乃设义庄,凡范、朱两姓,鳏寡孤独失教养者,皆得义庄资助。使早有义庄,仲淹母亦不必改嫁。至程伊川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亦非诟及仲淹母,但或有感于仲淹事而发,兹不详论。

明末,顾亭林母居寡守节,嗣亭林为子。明廷曾加褒奖。亭林母遗诫亭林,勿仕二姓。其母果有此遗诫否,今亦不详求证明。要之,其母受朝廷褒奖,嗣者心中必受影响。亭林乃为明遗民中一大贤,为民族文化传统一大榜样,则近代国人亦未尝加之以非议。又同时柳如是以一名妓嫁钱谦益为妾,老夫少妾,艳闻盈天下。而谦益出仕清廷为贰臣,如是竟自缢死,乃大受后人之敬仰。岂复计其为妓为妾,而亦岂国人之重男轻女有以致之。

中国人重长老,但同亦重幼小,唯长老对幼小当多友爱心,幼小对长老当多恭敬心。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则太平大同之道在是矣。诗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其在家门之内,兄弟可各以其私相阋。门外有侮,则共御之。中国五伦之道,唯在此一分爱敬心。但爱敬亦可有其私,唯有亲疏之别,又有能所之别。所爱所敬在己外,此是公。能爱能敬属己内,此是私。私最亲,唯贵推亲以及疏,推私以及公。通天下,合内外,当于此阐之。

兄弟一伦亦或于父子一伦有冲突,如周公之大义灭亲,诛管叔,放蔡叔是矣。伯夷、叔齐乃孤竹君之二子,其父爱叔齐,父卒,伯夷让位,谓父命当遵。叔齐不肯立,谓焉有攘兄位之理。遂兄弟偕亡,而国人立其仲子。在伯夷,则孝弟之道备。在叔齐,则恭于兄,而违父意,于孝道若有逊。但父意亦非不可违。如瞽瞍欲杀舜,舜屡逃之。孔子亦教曾子,大杖则走,小杖则受。故不能谓叔齐乃不孝。中国后人亦常兼称伯夷、叔齐。或独称伯夷,则如孔子称泰伯三以天下让,亦不及虞仲。称其兄即连及其弟,非于虞仲叔齐有贬也。唯泰伯虞仲让之王季,而及文王,则立德又兼立功,故孔子尤称之。伯夷、叔齐之见称,犹在其耻食周粟事,以其关系君臣一伦之道更大。季札之让位不居,则似于孝弟兼有亏,而同见称于后世。可见中国人孝弟君臣之道,其主要者,尤在自成其一己。岂有己不成,而得称孝弟为良臣者。至如燕哙之让位于子之,则两无足称矣。

夫妇、父子、兄弟三伦均在家庭之内,而兄弟一伦,则可推及门外。君臣一伦专属政治,与上三伦又别。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则知君臣一伦亦如夫妇父子兄弟,双方有其公,不害各自之有其私。君臣亦相平等,而臣之视君可如寇仇,则甚似出格之论。而中国古史上亦有其实例。楚王囚伍子胥父,而招子胥兄弟,谓来则父可免死。子胥兄谓,往则俱死,不往则父罹难而不救,不如己往,由弟出亡。遂父兄俱杀,而子胥奔吴,终复父仇。父子乃一家之私,而子胥以楚人借吴兵覆楚国,岂不以私灭公。然后世论者,终不以此罪子胥,但称颂申包胥而止。此见人群相处,亦可无国无君臣,而终不能无父子关系。故父子一伦应较君臣一伦为重。然无夫妇,则亦无父子。故此两伦当同重。兄弟一伦在长幼,人群相处亦到处遇之,抑父子亦已寓有长幼之别。故此一伦亦附带父子一伦中。中国人常连称子弟是也。君臣一伦乃大别。六亲不和,可得视如寇仇否。

但子胥仅获见谅,不以此见称。舜殛鲧于羽山,而继用其子禹治水。禹尽其力,水患终治。殛乃流放,非杀戮。鲧之治水亦祸及万民,罪有应得。禹赎父愆,干父之蛊,斯为大孝,不得与子胥事相比。中国人言五伦大道,乃尽在人人之日常践行中,非如西方哲学悬空提出一真理。故欲知其得失,亦当从其历史演变中据实体玩,亦非可仅凭议论思辨来加以评定。

后世继孔子尊孟子为亚圣,其书亦为人人所必诵。至少自元以下,亦积六七百年之久矣。乃今国人又称中国自秦以下为帝王专制,则君臣一伦在中国历史上当早失其存在。今姑亦举一例,历朝用人唯以选贤举能为尚,帝王亲属如诸伯叔如兄弟,岂竟无一贤者,然朝廷极少用及。史实俱在,可资证明。盖因政治不免刑罚,故为帝王者,必戒用亲属。而其亲属亦安之勿求进用。亦如古代女子出嫁为后,则绝不归省其亲。孟子曰“动心忍性”。能于此戒忍,其他纠葛则自能免。又岂一人专制之谓乎。

在西汉之初,虽宰相之贵,亦有下狱受判者。当时群情谓,宰相不当下狱,乃由朝廷赐以自尽。今日国人则亦以此为中国帝王专制一明证。不知当时群情乃以尊臣,非为尊君。不求史实,轻肆臆断,宁得有当。古代行封建制度,君臣关系已极复杂。如鲁君为周天子臣,而鲁三家则为鲁君之臣,三家之宰则又为三家之臣。于鲁君则为陪臣。其于周天子则位分隔绝。孔子曰“礼乐征伐自卿大夫出”,则如管仲是矣。又曰“陪臣执国命”,则如阳货是矣。孟子亦曰:“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君臣之间,仅是职位之大小高卑而已。非谓天子一人,乃独出于天下之上。然在孟子当时,已提出其贵族之卿与异姓之卿之分别。异姓之卿不得于君,可以离职去位,并转至他国。贵族之卿不得于君,而果是君不尽其君职,则可以另立君。如是则为君者,宁用异姓卿,不愿用贵族卿,如秦之多用客卿是矣。秦汉以下,古代宗法关系已从政治组织中退出,郡县一统,帝王乃若独尊。实亦不然,朝廷群臣皆直辖于三公,非直辖于天子。古代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说。至是礼亦下于庶人,而刑亦上于大夫。然旧观念未能骤泯,故主宰相下狱不如自尽,始为不失身分。亦即士可杀不可辱之义。而岂出于帝王之专制。

汉代政治显然有王室与外朝之别,而王室亦受外朝管制。宰相下有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下有中丞,即任管制王室。汉武帝始以大司马、大将军辅政,所辅之政指王室言,不指外朝言。大司马、大将军统兵在外则有权,退师回朝,军队即复员。大将军乃一爵名,有位无职,不得问朝政。而其时霍光为大将军,与汉王室为外戚,故使辅政以统制内朝。而霍光循伊尹故事废昌邑王,不询外朝宰相意见,谓此乃王室事,非外朝事。不知伊尹亦外朝之臣。但霍光亦仅能专制王室,不能专制外朝。而后人亦不以此加罪于霍光。下及王莽,乃以大司马、大将军篡汉。而其议则出自外朝。中国政治传统当就中国史加以评判,此又一例。此下史实复杂,暂不详论。要之,不当以帝王专制四字作空洞之反案。

君臣一伦之外,复有朋友一伦。如汉光武与严光,乃朋友,非君臣。亦有谊兼君臣朋友之两伦者。而中国人又称天地君亲师,师与君亲并尊,乃独不在五伦中。凡从师皆自称弟子。孔子之死,其弟子心丧三年,则师犹父。故俗常言师父。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则师弟子亦如朋友。俗又师友并称,则朋友一伦中,兼师弟子可知。中国朋友一伦有通财之谊,故颜渊死,其父请孔子售马以为颜渊椁。孔子拒之曰,子鱼死,亦未有椁。苟使以颜渊比子鱼,如孔子之子,则颜渊父亦受学于孔子,即孔子之弟矣。故朋友一伦,其义亦通于父子兄弟之两伦。中国人又称,父母在不许友以死。则朋友不仅通财,即生命亦相通。然朋友一伦又与兄弟一伦相别。论语言,四海之内皆兄弟,若言四海之内皆朋友,则为不伦。

中国文化传统中,师道最尊严。人必有父母,亦必有君,同时亦当有师。即贵为天子亦然。如东汉宣帝师张酺为东郡太守,宣帝过其郡,先行师弟子礼,再行君臣礼。则君臣不妨为朋友,而朋友亦不妨为君臣。

亦可谓中国全部文化传统乃尽在此五伦中。五伦实只一心,曰爱,曰敬。非此爱敬之心,则不得有五伦。中国提倡五伦,亦只在教人实践修行此爱敬之心而止。人人同具此一分爱敬心,则人道已尽。一切事变,皆以此一分爱敬心应之,更复何事。此一心爱敬,中国人则称之曰德。志于道,则必据于德。明其德,即所以行其道。道属公,而德则私。非有私德,何来公道。而今日国人群慕西化,又言中国人尚私德,不重公德,乃如一盘散沙。余幼时即闻国人以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为言。不知五伦即皆自扫门前雪。各有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各得自尽其道,斯可矣。清官难断家私事,君臣一伦岂得去管人家夫妇父子间事。至于他人瓦上霜,自可不去多管。说得尽明白,而还肆批评,则复何可言。且中国五千年成一民族国,广土众民,在大一统之下,又犹称其如一盘散沙,而又称其为帝王专制,则诚无置辨之余地矣。

晚清谭嗣同早慕西化,著有仁学一书,谓中国有五伦,西方只有朋友一伦。斯则误以人相交接即为朋友,大失中国朋友一伦之义。朋友一伦,亦从人与人之爱敬心来。谓朋友一伦通于其他四伦则可,谓有此一伦即可无其他四伦则大不可。今世界方盛言国际关系,国与国之间亦当有一分交谊,亦当以中国朋友一伦之大义通之,即所谓友邦是也。今日世界认有友邦,即有敌国。而中国于朋友一伦外,凡非朋友,亦非即仇敌。人各有私,亦可人各有友,岂得有友又必同时有敌。公私必对立言之,则中国五伦之义宜无一可通矣。

今国人又谓五伦皆属私德,当增设第六伦以应现时代之需。遂有主立群己一伦者。依中国语言,道属公,德属私。人皆修私德,行公道,道德合成一辞,即是公私融成一体。即如君臣一伦,君亦有私,故又言“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即修其私,家、国、天下皆属群。非修己私,何以处群。中国人正为悟得一大生命,而大生命正在小生命上见。除却小生命,何从去寻大生命。夫妇有其大生命,即在夫妇双方之小生命上见。父子君臣皆然。群体上只见大生命,不见小生命。故五伦乃私对私,群己则公对私,不得成一伦。

或主张以劳资双方为一伦。资本家与劳工宜可对立,如一厂主与一劳工,不属君臣,即属朋友,应可包括在五伦中。资本主义则有共产主义与之对立,如劳工集体罢工,则在资本国家与共产国家内,应付之道有不同,而皆与五伦之道不相关。今日国人所当努力者,在如何发挥旧道德来应付此新时代,故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时代新则命运新,命题新,命义新,一人一家一国皆如是。以一人言,中年时代绝不与幼年相同,老年时代又不与中年相同,然其人之生命则一。中国人唯悟此义,故每一人之私生命可以不朽。一家一国一民族,各可绵延数千年至今。西方人则不然,各人之小生命死后,唯有灵魂上天堂。家与国均不得久传,此因其不悟有一大生命之存在。故曰,一天人,合内外,乃中国文化大生命所在。而中国社会乃另有一套,即如上述五伦之道是矣。不得以西方相拟。

故中国五伦中,唯父子一伦最其主要,而孝道则亦为人道中之最大者。然非有夫妇一伦,则父子一伦亦不立。父子属天伦,而夫妇则属人伦。非有人伦,即天伦亦不立。而男女之别,实亦本于天,非人力所为。则中国所谓一天人,即此二伦而知矣。既有夫妇,即有内外。妻娶自外而主内,夫生于内而主外。兄弟一伦之内外合一,上已言之。天人一,内外合,又何公私之别乎。若自西方观念言,灵魂各是一私,唯天堂乃一可以共处之公。此世界则必有末日,因其公私对立,无各私和合之大公也。何以不可共供一身之使用?则群己权界之争,劳资双方利润公平之分配,若使人与人间共同培养得一分相互爱敬之心,亦终易解决耳。

又中国人言伦常,常之中必有变。凡变则皆所以求常。常变又如公私,相反相成,贵能执两用中。今日国人则唯言变不言常,求变求新,不贵守旧守常。观念已变,如何能不远复,回到己身来。己身实只是一小生命,而旧与常则乃一大生命。此亦一大值商讨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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