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何学也?谈心说性,初不切于实际,而其徒自视甚高。世之言学问者,苟其所言,与理学家小有出入,则理学家必斥为俗学,与之斤斤争辩。其所争者,不过毫厘之微,而其徒视之,不翅丘山之重。此果何义哉?果其别有所见欤?抑实无所有,而姑枵然以自大也?

随事应付,常人本自能之。哲学家所以异于常人者,乃在每一问题,必追究到底,而不肯作就事论事之语。此义前已言之。理学亦一种哲学也。故理学之异于寻常学问者,在于彻底。(以一种学问与寻常人较,则寻常人之所言,恒不彻底,而学问家之所言,恒较彻底;以寻常学问与哲学较,则寻常学问之所言,恒不彻底,而哲学家之所言,恒较彻底。故以寻常人与言学问者较,犹以寻常学问与哲学较也。)彻底即追究到底之谓也。理学家就宇宙间事物,追究到底,而得其不易之则焉,即其所谓理也。此理也,自理学家言之:则亘古今而不变,通世界而无二。大之至于书契所不能纪,巧历所不能穷,而莫之能外;小之至于耳目所不能听睹,心思所不能想象,而亦不能不由。天下事由之则是,背之则非。一切学问议论,与此合者,看似迂曲,实甚迳捷;看似背谬,实极得当。而不然者,则皆似是而非;由之虽可得近功,而隐祸实已伏于其后者也。是则所谓俗学也已。(理学家曰:言天理而不能用诸人事,是谓虚无,是为异学。言人事而不本之于天理,是为粗浅,是为俗学。)

职是故,理学家之行事,不求其有近功,而必求其根底上无丝毫破绽。所以贵王贱霸者以此。以一身论,亦必反诸己而无丝毫之慊,而后可以即安。否则虽功盖天下,泽被生民,犹为袭取,犹为侥幸也。(理学家所以不肯轻出身任天下事者,有二义:一则己不正,必不能善事。朱子谓“多只要求济事。不知自身不立,事决不能成。自心若有一毫私意未尽,皆足败事”是也。一则论至精微处,天下至当不易之理,如几何学之只有一点。此一点稍偏即不是,即必有后祸。而有心为善,即已偏而与此点离矣。邹聚所曰:“今人要做忠臣的,只倚看在忠上,便不中了。为此惊世骇俗之事,便不庸了。自圣人看,还是索隐行怪。”理学家之精神,专注于内,事事求其至当不易,故觉得出身任事之时甚难。)理学家之见解如此,其言,自不能不与寻常人大异。寻常人目为迂曲、为背谬,彼正忻然而笑,以世人为未足与议也。

理学家之议论,自理论言之,周亦无以为难。然天下事理,至无穷也。凡事必从根柢上做起,不容丝毫苟且,固是一理。然必先撑持目前,根柢上事,乃可徐图,亦是一理。(如谓产当公不当私,岂非正论。然专将目前社会破坏,共产之蕲望,岂遂得达?欲求共产,有时或转不得不扶翼私产矣。世界大同,岂非美事?然欲跻世界于大同,必先自强其国。若效徐偃、宋襄之为,转足为世界和平之累也。)以一人言之,必自己所学,十分到家,乃可出而任事。又必事事照吾主张做去,不容有丝毫委曲,乃得免于枉尺直寻之诮,而其事亦无后灾。固是一理。然如此,则天下将永无可为之日,而吾身亦永无出而任事之时。以天下为己任者,正不容如此其拘。亦是一理。由前之说,则理学家之所以自处;由后之说,则非理学者之所以难理学家也。宋时所谓浙学者即如此。

浙学分永嘉、永康二派。永嘉一派,道源于薛艮斋,而大成于叶正则。与宋时所谓理学者,根本立异。永康一派,道源于吕东莱,变化于其弟子约及陈同甫。其所争者,则以理学家所谓天理,范围太隘,而欲扩而充之也。今略述其说如下。

薛艮斋问学于袁道洁,袁道洁问学于二程,故永嘉之学,亦出伊洛。艮斋好言礼乐兵农,而学始稍变。陈君举继之,宗旨亦与艮斋同。然不过讲求实务,期见诸施行而已。(君举颇主《周官》,谓不能以王安石故,因噎废食。)于伊洛宗旨,未尝显有异同也。至叶水心出,而其说大变。水心之意,以为圣人之言,必务平实。凡幽深玄远者,皆非圣人之言。理学巨子,当推周、张、二程,其哲理皆出于《易》。故水心于《易》,力加排斥。谓惟《彖》《象》系孔子作,《十翼》不足信。而后儒讲诵,于此独多。魏晋而后,既与老庄并行,号为孔老。佛说入中国,亦附会《十翼》,于是儒释又并称。使儒与释老相杂者,皆《十翼》为之。世之好言《十翼》者,皆援儒以入释老者也。有范巽之者(名育,邠州三水人),受业于横渠,而其序《正蒙》,谓其以“六经所未载,圣人所不言者,与浮屠老子辩,实为寇盗设郛郭,助之捍御。”水心深然其说。谓浮屠之道非吾道,学者援《大传》“天地细缊”,“通昼夜之道而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思“诚之不可掩”,孟子“大而化,圣而不可知”,而曰:吾所有之道固若是,实阳儒而阴释者也。案宋儒之论,究与《易》意合否,诚难断言。然一种学问,必有其哲学上之根据。儒亦当时显学,安得无之?如水心言,凡高深玄远之说,悉出后人附会,则孔子乃一略通世故,止能随事应付之人乎?必不然矣。

宋时有道统之说。其思想,盖远源于孟子,而近接韩退之。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又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佘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大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屡言愿学孔子。又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又曰:“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盖隐然自附于见知孔子之列,而以名世之任自期。韩氏《原道》曰:“吾所谓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始以孟子继孔子。宋人以孟子受业于子思,子思受业于曾子,遂谓曾子独得孔子之传。朱子又推濂溪、二程,遥接其绪。其《沧州精舍告先圣文》,所谓“恭惟道统;万理一原,远自羲轩,集厥大成,人属玄圣。述古垂训,万世作程。三千其徒,化若时雨。维颜曾氏,传得其宗。逮思及舆,益以光大,自时厥后,口耳失真。干有余年,乃云有继。周、程授受,万理一原”者也。后人又以朱子承周、程之绪,而理学家所谓道统者以成。水心既不喜伊、洛,故亦不承其道统之说。别叙道统,自尧、舜、禹、汤、文王、周公以至孔子,而斥宋儒曾子传孔子之学,以至子思、孟轲之说为不足信。其言曰:“四科无曾子,而孔子曰参也鲁,则曾子在孔门弟子中,不为最贤。若谓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孔子殁后,曾子德加尊,行加修;则无明据。又孔子谓中庸之德民鲜能,而子思作《中庸》。以为遗言,则颜、闵犹无是告;以为自作,则非传也。”此等议论,看似考据精详,实亦凭臆为说。与主张曾子传孔子之道,以及子思、孟子者,同一无据。不足深论。水心之意,亦初不在此。所以必列叙道统,驳斥旧说,不过以达其崇实黜虚之见而已。水心之言曰:“孔子教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必欲此身尝行于度数折旋之中。而曾子告孟敬子,乃以为所贵者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事而已。是则度数折旋,皆可忽略而不省;有司徒具其文,而礼因以废。”又曰:“《周官》言道则兼艺。《易传》,子思、孟子言道,后世于道,始有异说。益以庄、列西方之学,愈以支离。”其意可概见矣。

宋儒于《戴记》,独尊《大学》《中庸》,诸子中独尊《孟子》,以配《论语》,而为《四书》。固由于《大学》言为学之方,最有系统;(《朱子语录》:“问初学当读何书?曰:《六经》《语》《孟》皆当读。但须知缓急。《大学》《语》《孟》,最是圣贤为人切要处。然《语》《孟》随事答问,难见要领。惟《大学》是说古人为学之大凡,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得古人所乡,读《语》《孟》便易入,后面功夫虽多,而大体已立矣。”又曰:“今且须熟究《大学》作间架,却以他书填补之。”又曰:“《大学》是修身治人的规模。如起屋相似,须先打个地盘。”)《中庸》所言之精微;《孟子》于诸子中,独为纯正;亦与其道统之说相关也。水心既不信道统之说,故于《学》《庸》《孟子》,咸有诘难,其难《大学》格致之说,曰:“《大学》以致知格物,在诚意正心之先。格字可有二解:物欲而害道,格而绝之;物备而助道,格而通之是也。程氏以格物为穷理。夫穷尽物理,则天下国家之道,已无遗蕴,安得意未诚,心未正,知未至?以为求穷理,则未正之心,未诚之意,未致之知,安能求之?故程氏之说不可通。然格物究作何解,殊未能定。盖由为《大学》之书者,自未能明,以致疑误后学也。”其难《中庸》,谓:“《书》惟皇上帝,隆衷干下民,即《中唐》天命之为性。若有恒性,即率性之为道。克绥厥猷惟后,即修道之谓教。(案所引三语,出《伪汤诰》。)然言降衷可,言天命不可。何者?天命物所同,降衷人所独也。惟降衷为人所独,故人能率性而物不能。否则物何以不能率性邪?性而曰恒,是以可率。但云受命,则不知当然之理,各以意之所谓当然者率之,则道离于性矣。民有恒性,而后绥之,无加损也。云修则有损益矣。是教者强民从己也。”其难《孟子》,曰:“《洪范》: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曰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者。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思有是非邪正,心有人危道微,后人安能常官而得之?盖以心为官,出孔子后;以性为善,自孟子始;然后学者尽废古人之条目,而专以心为宗主,虚意多,实力少,尧舜以来内外相成之道废矣。”案此诸说,均属牵强。格物之释甚多,是非诚难遽定。然因其说之难定,遂谓古人自不能通,则未免失之武断。水心谓“功力当自致知始”,则《大学》言致知在格物,不云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明格物致知,即系一事,原自致知为始也。古书言性,本皆指人性言之。言物性须别之曰物,言人性不须别之曰人,言语之法,自如此也。《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谓当以心之思,正耳目之蔽,非谓任心而遂废耳目也。谓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后人之心,安能常思而得之?试问耳目为物所引,果有此事乎?无此事乎?耳目为物所蔽,不借心之思以正之,将何以正之乎?心不能常思而得,将废心而专任耳目乎?抑当致力于治心乎?水心曰:“唐虞三代,上之治为皇极,下之教为大学,行之天下为中庸。汉以来无能明之者。今世之学始于心,而三者始明。然唐虞三代,内外无不合,故心不劳而道自存。今之为道者,独出内心以治外,故常不合。”夫心思耳目,非对立而为二物也。用耳目者,非能不用心思;而心思亦非能离耳目而为用也。(物交物则引之,所引者仍系其心。谓心随耳目之欲,而不思其邪正也。若竞废耳目之用,则本无物欲之蔽矣。)今乃曰:自外入以成其内,自内出以治其外,其说果可通平?

水心于太极先后天之说,亦皆加以驳诘。谓孔子《彖辞》,无所谓太极。太始太素等茫昧荒远之说,实惟庄、列有之。又谓《河图》《洛书》之说,已为怪诬,况于先后天乎?孔子系《易》,辞不及数。惟《大传》称大衍之数五十,其下文有五行生成之数。五行之物,遍满天下,触之即应,求之即得,而谓其生成之数,必有次第,盖历家立其所起,以象天地之行,不得不然。《大传》以《易》之分揲象之,盖《易》亦有起法也。《大传》本以《易》象历,而“行反以为历本于《易》。夫论《易》及数,非孔氏本意,而谓历由《易》起,揠道以从数,执数以害道”云云。此说诚亦有理。然太始太素等名,见于《易纬》。纬书固多怪迂之论,中亦多存经说。谓其不足信则可,谓非古说则不可。专言数诚非孔氏之意。然古代哲学,与天文历数,相关极密。谓孔子不专言数则可,必谓言数之说,尽出后人附会,亦非。水心谓“天地阴阳,最忌以密理窥测”。推其意,必专就事论事;高深玄远之说,一语不及而后可。然哲学固不容如是也。

水心又论“黄叔度为后世颜子”之说云:“孔子所以许颜子者,皆言其学,不专以质。汉人不知学,以质为道。遂使老、庄之说,与孔、颜并行。”案宋儒好言“圣贤气象”。在彼修养之余,诚不能谓无所见。然亦有入魔道处。水心此论,颇中其失。

水心既以实角为主,自不免功利之见。故谓“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殊不知上下交征利,势必至于不夺不厌。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正古人之以义为利;而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亦正所以规远利也。此等说,皆未免失之偏激。

凡主张功利之说者,世人每谓其心术不可问,此实不然。彼不过立说少偏耳,其意,固欲以利人也。若但图自利,则鸡鸣而起,孳孳为之可矣;而何必著书立说,以晓天下乎?故主张功利之说者,其制行,往往高洁过人,方正不苟。以其策书与主张道义之人异,其蕲向则同也。水心当韩侂胄用兵时,尝一出任事,以是颇为论者所讥。此实理学家好苛论人,而不察情实之弊。不可不有以正之。案水心当淳熙时,屡以大仇未复为言。开禧欲用兵,除知建康府。顾力言此事未可易言,欲先经营淮、汉,使州有胜兵两万,然后挑彼先动,因复河南;河南既复,乃于已得之地,更作一重,为进取之计。实为老谋胜算。而侂胄急于建功(急于建功,便是私意),不能用。水心又上箚子,请修实政,行实德。意主修边而不急于开边,整兵而不急于用兵。尤欲节用减赋,以宽民力。时亦以为迂缓,不能用。但欲借其名以草诏。水心力辞。则其不同侂胄之轻举,彰彰矣。兵既败,乃出安集两淮。力陈救败之计。旋兼江淮制置,措置屯田。时传言金兵至。民渡江者亿万,争舟至覆溺。吏持文书至官,皆手颤不能出语。水心叹曰:“今竟何如?”乃用门下土滕宬计,以重赏募勇士,渡江劫其营。十数往返,俘馘踵至。士气稍奋,人心稍安。金人乃解。水心相度形势,欲修沿江堡坞,与江中舟师相掎。自此渐北,抚用山水寨豪杰。中朝争于求和。水心以为不必,请先自固,徐为进取之图。盖其审慎于启衅之先,效命于偾军之际,其忠忱才略,咸有足多者。而忍以一节轻议之哉?况所议者,皆捕风捉影,不察情实之谈乎?侂胄既死,其党许及之、曾孝友等,惧得罪,反劾水心附会用兵,以图自免。遂夺职奉词。前此封事具在,竟莫能明其本末。亡国之是非必不明,功罪必倒置,可为浩叹矣。水心弟子周南(字南仲,吴县人),北伐时,尝奉长枢密院机速房之命。辞曰:“吾方以先事造兵,为发狂必死之药,敢乡迩乎?”卒不受命。侂胄之诛,水心弟子与者三人。(赵汝谈、汝谠、王大受。汝谠,字蹈中,大梁人。大受,字宗可,一字拙斋,饶州人)亦可见水心之宗旨矣。水心既废,杜门家居,绝不自辩,尝叹“女真复为天祚,他人必出而有之”。又谓“自战国以来,能教其民而用之,唯一诸葛亮,非驱市人之比。故其国不劳,其兵不困,虽败而可战。”其经纶又可见矣。其《与丁少詹书》(丁希亮,字少詹,黄严人。水心弟子),谓“世间只常理。所谓豪杰卓然兴起者,不待教诏而自能,不待勉强而自尽耳。至于以机变为经常,以不逊为坦荡,以窥测隐度为义理,以见人隐伏为新奇,以跌荡不可羁束为通透,以多所疑忌为先觉,此道德之弃材也。读书之博,只以长敖;见理之明,只以遂非”云云。则卓然儒者之言,虽程、朱无以逾其淳也。然则世之踔弛自喜,好为大言,而实际并无工夫,隐微之地,且不可问;而顾谬托于功利之论,以哗世而愚众者,宁非言功利者之罪人哉?

永康之学,源于东莱。然东莱之论,实与永康绝异,不可不察也。东莱与叶正则书曰:“静多于动,践履多于发用,涵养多于讲说,读经多于读史,功夫如此,然后可久可大。”与朱侍讲曰:“向来一出,始知时事益难平,为学功夫益无穷,而圣贤之言益可信。”其与陈同甫,则曰:“井渫不食,正指汲汲于济世者。所以未为井之盛?盖汲汲欲施,与知命者殊科。孔子请讨见却,但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孟子虽有自任气象,亦云吾何为不豫哉?殆可深镜也。”则实非急于功名之流。其论政事,亦恒以风俗为重。所撰《礼记说》,訾“秦汉以来,外风俗而论政事”。《论语说》曰:“后世人所见不明,或反以轻捷便利为可喜,淳厚笃实为迟钝,不知此是君子小人分处。”《与学者及诸弟书》曰:“尝思时事所以艰难,风俗所以浇薄,推其病原,皆由讲学不明之故。若使讲学者多,其达也,自上而下,为势固易;虽不幸皆穷,然善类既多,熏蒸上腾,亦有转移之理。虽然,此特忧世之论耳。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此又当深长思也。”皆卓然儒者之论。其论自治,谓:“析理当极精微,毫厘不可放过。”又谓:“步趋进退,左右周旋,若件件要理会,必有不到。惟常存此心,则自然不违乎理。”颇能兼朱、陆之长。史称东莱少时,性极褊。后病中读《论语》,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有省,遂终身无暴怒。《困学纪闻》纪其言,谓“争校是非,不如敛藏收养”,则其气象宽博,自有过人者。宜其不与于朱、陆之争,且能调和二家也。

东莱死后,其弟子约,议论渐变。朱子答刘子澄曰:“伯恭无恙时,爱说史学。身后为后生辈糊涂说出一般恶口小家议论。贱王尊霸,谋利计功,更不可听。子约立脚不住,亦曰:吾兄,盖尝言之云尔?”又一书曰:“婺州自伯恭死后,百怪都出。至如子约,别说出一般差异的话。全然不是孔孟规模,却做管商见识。令人骇叹。然亦是伯恭自有些拖泥带水,致得如此,又令人追恨也。”答潘端叔曰:“子约所守,固无可疑。然其论甚怪。教得学者相率舍道义之途,以趋功利之域。充塞仁义,率兽食人,不是小病。故不免极力陈之。以其所守言之,固有过当。若据其议论,则亦不得不说到此地也。”可见功利之说,皆起于子约时矣。然其主持,实以陈同甫为最力。故朱子答黄鲁直书,谓“婺州近日一种议论愈可恶。大抵名宗吕氏,而实主同甫”。《语类》又谓“伯恭门人,亦有为同甫之说”者也。

同甫之为人,不如水心之纯;其才,亦不如水心之可用。(水心行事具见前。龙川落魄,以疏狂为侠。尝三下大理狱。其言曰:“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秒忽,较理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主,睟面盎背,则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陈,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殁;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乃大言耳。)然其论王霸义利之说,则其攻驳当时之论,实较水心为有理致,不可诬也。龙川之言曰:“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固已使人不能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长。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谓之杂霸者,其道固本于王也。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皆曰利曰霸。一头自如此,一头自如彼。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又曰:“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三代,做之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本末感应,只是一理。使其田地根本,无有是处,安得有小康?”龙川之说,盖谓义之与利,王之与霸,天理之与人欲,惟分量多少之异,性质则初无不同也。蕺山之言曰:“不要错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与龙川之言,若合符节。如龙川、蕺山之言,则天下惟有一理,可以成事。如朱子之说,转似伪者,有时亦可成事矣。其意欲使道尊,而不知适以小之也。且如朱子之说,则世之求成事者,将皆自屏于道之外,而道真为无用之物矣。龙川又极论其弊曰:“以为得不传之绝学者,皆耳目不洪、见闻不遦之辞也。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譬之金银铜铁,炼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本质之外,挨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气,百炼之血气也。使世人争惊高远以求之,东扶西倒,而卒不着实而适用,则诸儒所以引之者过矣。”又曰:“眼盲者摸索得着,谓之暗合。不应两千年之间,有目皆盲也。亮以为后世英雄豪杰,有时闭眼胡做,遂为圣门之罪人。及其开眼运用,无往而非赫日之光明。今指其闭眼胡做时,便以为盲无一分光。指其开眼运用时,只以为偶合天下之盲者能几?利欲汨之则闭。心平气定,虽平平眼光,亦会开得。况夫光如黑漆者,开则其正也,闭则霎时浮翳耳。今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画界而立,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两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两千年之天地日月,皆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仅如缕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建功立业,别是法门;这些好说话,且与留着妆景足矣”。案世谓儒术迂疏,正是如此。龙川之言,亦可深长思也。

凡讲学家,往往设想一尽美尽善之境以为鹄。说非不高,然去实际太远,遂至成为空话。中国人素崇古,宋儒又富于理想,用举其所谓尽美尽善之境,一一传之古人;而所谓古人者,遂成为理想中物。以此期诸实际,则其功渺不可期;以此责人,人亦无以自处矣。此亦设想太高、持论太严之弊也。龙川与朱子书曰:“秘书以为三代以前,都无利欲,都无要富贵的人。今诗书载得如此洁净,只此是正大本子。亮以为才有人心,便有许多不洁净。”破理想之空幻,而据实际以立论,亦理学家所当引为他山之石也。

所谓义利,往往不可得兼。然此自系格于事实,以致如此。若论究竟,则二者之蕲向,固未尝不一。所谓舍利而取义者,亦以格于事势,二者不可得兼云然,非有恶于利也。主张之过,或遂以利为本不当取,则又误矣。龙川之言曰:“不失其驰,舍矢如破,君子不必于得禽也,而非恶于得禽也。范我驰驱,而能发必命中者,君子之射也。岂有持弓矢审固,而甘心于空反者乎?”亦足箴理学家偏激之失也。

龙川之论,朱子拒之如洪水猛兽,又视其辟江西为严,然其议论之可取如此。亦可见道理之弘,不容执一成之见以自封矣。然朱子之言,亦有足资警惕者。朱子答吕子约书曰:“孟子一生,忍穷受饿,费尽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寻四字。今日诸贤,苦心劳力,费尽言语,只成就得枉尺直寻四字。”其言足资猛省。盖谓凡能成事者,皆有合于当然之道,不得谓惟吾理想中之一境有合,而余皆不合,其言自有至理。然世事错综已极,成否实难预料。就行事论,只能平心静气,据我所见为最是者,尽力以行之,而不容有一必其成功之念。苟欲必其成功,则此心已失其正。成功仍未可必,所行先已不当矣。故论事不宜过严,而所以自律者,则本源之地,不容有毫发之间。龙川箴朱子立论之过隘,朱子讥龙川立心之未淳,其言亦各有一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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