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

在振兴中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中,有些工作,我们必须要做的,就是对中国的文化遗产做一番摸底的工作,摸摸它的底。过去的中国就好像一个中落了的世家,衰败了,子孙们的生活也就感觉困难了,四邻也都来欺负。但还有家底,中国有四千多年的历史,是有一个家底的,这个家底究竟有多厚,究竟内容都是些什么,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所以需摸摸底。这个工作,我们以前就在做,各研究机关、各大学都在做这个工作。但是,是不是已经摸着底了,还不敢说,这个底究竟是什么呢,也还不敢说。虽然有些说法,也各不相同,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所以,还须做一番综合的研究,再进一步摸摸底。我们讲习班就是要做这个工作的。请大家来,我们一起交换意见。我们这个讲习班的宗旨就是这个,文化书院成立的目的也是这个。

我先谈谈中国文化的几个特点。

中国文化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人的评价很高。人在宇宙中间占了很高的地位,人为万物之灵。中国还有一个说法,就是“人与天地参”,这个“参”就是三,“与天地参”就是人与天地并立为三。所谓“三才”,就是天、地、人。这话在《中庸》里说过,说是可以“赞天地之化育”,才可以与天地参。《荀子》上面也讲过,“天有其时,地有其才,人有其智,夫始能参”。天有四时,地有各种资源,人有其智,也就是人能组织社会,有各种社会制度、道德法则。这就是说,对这个宇宙天地人各有贡献,所以才称为三才。讲法在《中庸》上更为具体。在中国哲学里,无论是唯心主义的传统,还是唯物主义的传统,都认为人与天地参,这就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这个传统,现在看来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跟别的文化一比,就可以看出它的优点。我们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看看别的文化对人的看法评价如何。先说基督教文化,西方国家的基督教文化,基督教的《圣经》说,人的最早祖先是亚当和夏娃,亚当和夏娃全在上帝的乐园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可是后来犯了罪,上帝就把他们贬下来了,逐出了那个乐园。人类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所以生下来都带着亚当和夏娃的罪,这个罪叫“原罪”。每个人无论现在和将来都带着原罪生活的,都是罪人。虽然上帝慈悲,派他的儿子耶稣下界,受钉十字架的苦刑,替人类赎罪,可是无论怎样赎,人的原罪总是在那里的,这是基督教的说法。照佛教的说法,人生都是带着四大苦难的:生、老、病、死,所以人生是个苦海。人的生活就是一个无边无涯的苦难的海,如来佛的任务就是把人类救出苦海。照这个说法,我们人类都是受苦的。我有个想法:基督教文化重的是天,讲的是“天学”;佛教讲的大部分是人死后的事,如地狱、轮回等,这是“鬼学”,讲的是鬼;中国的文化讲的是“人学”,着重的是人。中国哲学的特点就是发挥人学,着重讲人。无论中外古今,无论哪家的哲学,归根到底都要讲到人。不过中国的哲学特别突出地讲人。它主要讲的是人有与天地参的地位,最高的地位,怎样做人才无愧于这个崇高的地位。人在宇宙中能与天地参,就是上顶天,下立地,每个人都是顶天立地的人。在中国哲学史里,宋、明道学对这点讲得最多。所以我下面主要讲宋明道学,讲宋明道学的特点。

明朝有一个道学家写了一本书,叫《人谱》,人照着这个谱去做,就可成为顶天立地的人,无愧于与天地参的人。宋明道学现在也称宋明理学。理学、道学这两个名称指的是同一回事。

现在离开宋明道学,讲一点一般人生的问题。我们人虽然是“三才”之一,但在人生中间有些问题仍有矛盾。我们虽然不是罪人,可是生活中不是一帆风顺的。人生中间的这些矛盾,要是一条一条细说,那就很多了。我们把它们归纳为两类矛盾。一种是一般和个别(特殊)的矛盾。我们说“这个桌子”,这就是个别的,指的不是别的桌子;我们说“桌子”,则是一般的桌子。“这是桌子”这句话就把一般和特殊联系起来了,统一起来了。这个联系并不是我说到这一命题才联系起来的,它们本来就是联系的,“这是桌子”,在说之前,它本来就是桌子了。首先要了解一般和特殊的不同。这是桌子,这是椅子,这是黑板,这一类话我们每天都说很多次,对于它的意义,一般人是不注意的。“桌子”就是一般桌子,但是“这个桌子”除了一般性质之外,还有很多性质,如它是家具,是木头的等等。如果说“它是桌子”,这些特殊性就可以不理了。我讲哲学,向来要求分清这些。一个人学哲学,能分清一般和特殊,才算是入了门。因为我总是这样讲,有一次一个朋友就跟我开玩笑,他说有一个关于柏拉图的笑话。柏拉图注重一般。有一天柏拉图叫一个奴隶上街去买面包,那个奴隶去了半天却空手回来了,他说街上只有方面包、圆的面包,而没有只是面包的面包。柏拉图就叫他去买方的面包。过一会儿,奴隶又空手回来了,他说街上没有只是方的面包,街上只有黑色的方面包,白色的方面包,黄色的方面包。柏拉图就说,你买方而黄的那种吧。结果奴隶去后又空手而归,柏拉图叫他去了好多次都没有买来。作为特殊的面包,它的属性是很多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方的,圆的,黑的,黄的,等等,可以多到不知多少,个把钟头也说不完。照这个说法,柏拉图就没有面包吃,就会饿死。朋友说我也是光讲一般的面包。我也听说过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先生给学生讲“吾”字。先生说,“吾”就是我。学生回家后,父亲问他,你今天学了什么?学生说:“先生给我讲了一个‘吾’字。”父亲问:“‘吾’是什么意思?”学生说:“‘吾’就是先生。”父亲大怒,说:“‘吾’就是我。”学生记住了。第二天到学校就说:“‘吾’是我爸爸”。先生大怒说:“‘吾’是我!”学生也不敢再问了,心想究竟“吾”是先生呢?还是爸爸呢?学生心里纳闷,先生也很苦恼。因为他不管教谁,都得说“吾”是我,可是学生都把“吾”当成讲的那个人,再也弄不清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变成了很难的问题了。不过人毕竟是万物之灵,我们在实际生活中还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在一般情况下说这是桌子,一般人都知道,除了这个桌子之外还有别的桌子。可是有一些人认为,不能讲一般。你讲一般就是唯心主义,只有唯心主义才敢讲。所以,我在讲习班上印的那个提纲里面就说,在哲学和一般生活中都须讲一般和特殊。看了《谈谈辩证法问题》里面讲马克思的《资本论》那一段,就会清楚。

“这个桌子”是认识论的最基本的问题。毛主席的《实践论》中讲的也是这个问题,人的认识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感性认识跟理性认识的主要区别在于什么地方呢?就在感性认识认识的是特殊,只能认识特殊(就是这个桌子),而理性认识认识的是一般的概念,认识桌子。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是一个飞跃。在《矛盾论》里面,有一句话,“一般寓于特殊之中”。关于一般和特殊的问题,是有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斗争的。主要问题不在于讲一般或不讲一般,而在于讲一般和特殊的时候,有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区别。“一般寓于特殊之中”,就是唯物主义的正确讲法。我写了这个参考书,参考文件,表面上看,好像是跟这个大学没有关系,但是生活里就是要弄明白,先讲一般和特殊的区别,并不就是唯心。这个话说起来又该扯远了。我们人生中间有一种矛盾,就是一般和特殊的矛盾。因为每一个人,既然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特殊。就与这个桌子,那个桌子一样是个特殊。可是凡是一个特殊,总该有很多性质吧?那个性质就是一般。人生中间,每个人都是一个特殊。我是一个特殊,你是一个特殊,我们的特殊都有许多性质,那个性质就是一般。一般和特殊之间有些矛盾,这就是头一种矛盾。比如说吧,我是一个人,这是个特殊,这个特殊就是我的身体,而我是人,这个人,则是一般的。人的一般里面包含什么内容呢?就包含:“天地人三才”,“与天地参”等等的内容。我的特殊是不是可以同与天地参的顶天立地的那个一般相适应相符合呢?这是个矛盾。我们的一生,有些作为是从特殊出发的,有些是从一般出发的,在这中间就有矛盾。道学讲有些思想行为是从躯壳主起念的。这一类矛盾,一般地看是文学作品上讲的灵与肉的矛盾。第二种矛盾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矛盾。每一个体都是以它自己为主,以外界为客。这就发生了主观与客观的矛盾。小孩子一落地就觉得外界有一个与他不同的东西,这就是主观和客观的矛盾。不管小孩子清不清楚,主观有认识客观的问题,有适应客观的问题,这是又一类矛盾。总而言之,人生中间的矛盾分这两大类。这是个总括的说法。其余小矛盾一条条多得说不完,归结起来就是这两大类。对于这两类矛盾,解决的办法有三条路:一条是从本体论入手的路,第二条路是从认识论入手的路,第三条路是从伦理学入手的路。从本体论入手的路在西方哲学里面的代表人物就是柏拉图。柏拉图是从几何学得到的启示。几何学中有各种各样的定义:什么叫方,什么叫圆等等。这些定义就是方的一般,圆的一般,是绝对的方和绝对圆。柏拉图说:绝对的方和圆是理念,只有方和圆的理念才是真正的方和真正的圆。我们实际的方和圆都是那个理念的摹本,摹本总是比不上原本,因为摹的时候总要差一点。他这样一分,就把世界分成两个了。一个是理念的世界,那里有绝对的方,绝对的圆,是真正的原本。另一个是我们实际的世界,有实际的方,实际的圆,这里都是摹仿理念的。它既然是摹本,就总要差一点。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问题,因为柏拉图认为理念不在实际世界之中,跟世界对立起来。他的这个理论是唯心主义的,不过他有的想法不能算错,例如那绝对的方,绝对的圆的等几何学上的定义,是我们实际生活上用的一种批评的标准,也是一种实践的标准。比如,我们在黑板上画一个圆,大家一看说不像个圆,或者说很不像个圆。这个是批评,这个批评有个标准,没有标准,那批评也就没有意义。这个标准就是几何上的定义。这个定义是批评的标准,实践的标准,我们照几何学上的定义来制造圆的东西,或者方的东西,如果觉得哪一点不很方不很圆,就能照那个标准去改,去纠正。所以,他讲的不能说没有意义,是有意义的。不过他把那些标准都说成另一个世界,那是唯心主义的。实际的东西总不能完全与标准相合,因为实践做这些东西总要靠一种工具,那个工具和材料总也都是实际的东西,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所以实际的圆,都受实际材料的限制,比如黑板上画的那个圆,由于黑板不是很平,粉笔粗糙,因此不完全圆,总要受材料的限制和累赘。方才有个同志写了个条子,说中国哲学里讲的那个“气”,在西方哲学里和它相当的是什么字。这个“气”笼统地说来就是材料,都是和标准相对应的材料,你用这个材料制成个圆的东西,它就不会是个真正的圆,它就不会和标准完全相合。这个“气”,照有些人的说法就是一般说的材料,这个在希腊哲学里就是material。这是一个比较抽象的说法,中国哲学上的这个气有时候是指像空气一样的细微的物质,各家的用法不同,所以比较抽象的用法就是材料。至于作为实际东西像空气什么的,在西方哲学里就没有相对应的字了。一般的翻译就只能拼音了。柏拉图是从本体论着手,讲一般和特殊的矛盾,可是结果呢?他把这个矛盾讲清楚了,怎样解决这个矛盾呢?他却没讲,而且,把他的原则用到社会上来,矛盾就会越来越大。照他的说法,一个人有种种欲望,这些欲望都是下等的东西。人还有一些思想,就是那些标准什么的,那些才是上等的。再推到社会上,推到当时的奴隶社会上,奴隶就是社会里的下等人,只有低级的欲望。奴隶主是上等的人,都有人的理想什么的。这样一讲,就把矛盾扩大了。他的贡献呢?就是把这类矛盾讲清楚了,结果呢?他把这个矛盾更扩大了。没有解决这个矛盾。这就是从本体论入手的那条路。

主观和客观的矛盾,人是个主体,世界是个客体。人在认识外界的时候,总要经过他自己特有的一种能力,这个能力中间有他自己的形式和范畴,就是说,要经过他自己的那个性质的范畴。所以康德他说认识的那个外界就仅仅是一种现象。至于那个现象的本体是什么,本来的面目什么样就不知道了。那个本来面目“物自身”,物的自身是什么样,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有人说,康德讲的那个“物自身”是不可知论。有人说他的不可知是“尚未知”,“我们现在不知道,将来会知道的”,这就不是从康德的前提出发的了。康德的前提是:物质是不可知,不是尚未知。因为在知它的时候,人总要通过自己主观的套子。你主观的套子是不能够变的,所以物质永远不能知道。好像人戴着有色眼镜,这些人看外界就是那个颜色,戴红色眼镜看外界就是红色。你可能说我把眼镜摘下来看看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眼镜是可以的,可是康德讲的那个认识的形式可不行。这是他的《纯粹理性批判》里面讲的道理。所以主观和客观有一条界限是永远跳不过去的,永远有个隔阂。不过在他的《实践理性批判》里说,对这个问题也不能那么悲观。从认识上说,物质是永远不能知道的。不过人从道德行为这一方面谈,倒不完全是没希望,也不能那么悲观。按照康德说的,在讲到道德的时候,有一个最高的人生原则什么的,就是说你要想知道你的行为是不是守道德的,有一个尺度,有一个标准可以用,那就是想想你的行为,可不可以作为一个公律,一个公共的规律,可不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如果能的话它就是道德的,如果不能就不行。这是他讲的道德的最高标准。其实这个标准就是没有学过康德的人也会承认。我们看见一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就可以对他说:你这样做不对,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那结果就不堪设想了。比如一个人坐公共汽车,他不买票,售票员向他讲理,说我这里是公共汽车,就是靠卖票维持的,如果每个乘客不买票,也就没有公共汽车了。这其实就是康德说的那个最高标准。我们说杀人不能作为一个道德规律,因为人人互相残杀,就没有社会了,就没有人了。偷东西不能算道德的行为,因为如果人人都靠偷东西来生活,那就没人生产了,那个社会就不存在了。所以,他这个标准也不能算是他的发现,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利用。一九五二年,我参加了一个代表团到印度访问。一位印度朋友问我,他说你们社会主义把劳动者都解放了,那就没人劳动了,大家都不劳动怎么办?我说:社会主义不是人人都不劳动,而是人人都劳动。这就是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道德上的优越性。社会主义可以叫资本家都成为劳动者,人人都劳动,可是资本主义社会不能叫人人都成为资本家去发财,因为人人都是资本家就没有资本家了。所以康德的这个规律就是我们经常用的规律。我想孔子讲的那个忠恕之道实际上也是这个意思。一个行为你不知该不该做,你就可以看看能不能把其推而广之。能推而广之就行,否则就不行。实际上这是一个道理。不过在这一点上,可以看见一个打破主观与客观之间界墙的希望。照康德讲的实际上就是“自我之法”,自己给自己定的法律。自我之法就是要扩大那个主观,把主观扩大到包括客观。那么一扩大,就打破了主观与客观的界限。一个人作为一个个体、他总是可以以自我为主,可是自我之法就不是以自我为主,可见人类的个体主观之外,还有一个什么力量,他说这就是那个超乎主观之外的力量。从这个地方,就可以看出是有三件事情。一个是上帝存在,一个是灵魂不死,一个是意志自由。我的主观总是要包括我的主观利益。我的自我之法要否定我的主观,可见这个意志就不是受主观与特殊的影响,这个意志就很自由的。他们由此可以推出,除了肉体之外,还有灵魂,还有上帝。

康德这样讲了,这只不过是个橱窗,一个窗户。从这里面,可以稍微望见里面的什么东西。可是窗户总是在那儿,隔阂总是在那儿,这是他认为没有办法的。所以那个东西是个彼岸。我在这个岸上可以望见那个岸,可是永远也达不到那个岸。康德有点像柏拉图,主观与客观的矛盾讲得很明确。可是没有办法来解决这个矛盾。虽然他提示了一点,可是他总认为是不能解决的。这就是从认识论入手的那条路。

中国的道学家是从伦理学下手的。一方面似乎可以说,它是继续康德的路,把康德的说法推到它的逻辑结论。不过这不能从时间上说,从时间上说,他们在康德以前。康德想了这个办法,可是没有进行到底。而道学家对这个问题进行到底了。道学家认为既然有一个窗口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那就把这个窗户扩大,甚至不要窗户,推翻界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当然就解决了。这个就是王阳明说的那个“致良知”了。王阳明说,人人都有一个良知,他看见好的就知道是好,看见事物不好的,他就知道是不好的。这是人人如此的。问题是致良知,把一般的良知扩大起来,把窗户扩大,甚至把墙拆掉,实际上就是这个问题。这都是从道理上说,不是就时间说,按时间说就不对了。主观和客观之所以有界限、有矛盾,按道学的说法,就是有些思想行动是从“私”字开始的,是从躯体上起念的、从肉体上起念的,为我个人的利益而做的,就是一个“私”字。跟“私”相对的是“公”,从“私”出发的思想行动就是为“利”;从“公”出发的就是“义”,主要差别就是利与义的分别。要是把私去掉,一切都为公,那你就跳出了特殊的范围了,就不为特殊所限制了,就与一般一致了。所以道学家所说义与利的分别就是公和私的分别。从义出发的都是道德的,从公出发的都是道德的,那叫义。从私出发的都是不道德的,那叫利。所以道学家都反对利。有些人认为利就是指的物质利益,所以道学家反对利,就是轻视物质利益。这个看法不对,问题不在于“利”是不是物质利益,而在于你为什么去求那个物质利益。你要是为了私利去追求物质利益,那就是“利”;要是为公去求,那就是“义”,而不是“利”。为公求利,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做好事。有些人对利的了解不够全面,比如说在我们社会主义里边,有全民所有制企业,它的经理说,我办的是社会主义企业,我们不应该像资本家那样精打细算,我不是为利,我是算政治帐,我不算经济帐。这个想法有问题。你当个社会主义企业的经理,能精打细算,使你的企业赚钱而不赔钱,叫你的企业增加经济效益,这是义,不是利,这并不是为个人的打算,这正是义。你办的社会主义企业,不精打细算,办得企业赔钱、关门,把人民给你的资本都赔光了,这是什么政治帐?你办一个企业,你就须精打细算,讲经济效益、赚钱,叫你的企业办得活起来,这是义,不是利。所以道学反对的不是物质利益而是私利,就是反对“私”。道学家说的义和利的分别就是公和私的分别,你为公就是义,为私就是利。你做生意把企业办好,给国家赚钱,给人民做好事,这是义。这个问题必须这样论证才行。所以归结起来,道德和不道德的分别就是“公”与“私”的分别。就是“义”和“利”的分别。你要什么事都为公,就超出了你的个体了。超过个体的范围了,就把主观和客观的界限打破了,解决了这个矛盾,那也就解决了一般与特殊的矛盾,特殊就是私,把私去掉,矛盾就解决了。所以中国道学是从逻辑、从理学下手的路。这条路能把两种矛盾都解决了,解决的方法就是去“私”,把“私”字打破了。照道学家的说法,“义”上面还有“仁”,仁义礼智的那个“仁”。这个“仁”向那个“义”有同有异。同的是都是去“私”,“仁”是爱人,想到自己也要想到别人。这也是要跳出“私”的个体的范围,这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义”是道德的原则,而“仁”不仅是道德的原则,还是一个精神境界。“义”是单纯的原则,而“仁”里面包括爱,所以“义”看起来是冷冰冰铁面无私的东西。“仁”看起来就不是这样,而有点热乎乎的味道。因为爱都带着热,所以现在讲到爱都用“热爱”两个字。因为爱里有热的因素,它是一个精神境界。道学讲,仁比义又高一层,或者说更全面一点,因为它不仅是道德原则,也是一个热的精神境界。道学家讲哪个地方麻痹了的感觉,叫麻木不仁。为什么叫“不仁”呢?就是因为这一部分和身体的别的部分失去了联系。中医说就是气不相关了。这一部分发生了问题,也感觉不到疼痛、痛痒,就是这一部分和别的部分不是息息相关,不联系了。道学家说,不仁就好像一个人麻痹了,跟外界都没有气息相通了。按道学讲,最高的品质就是仁,人和仁声音都一样,所以这两个词可以互相定义,有的书说:“人者,仁也”,也有书说:“仁者,人也。”这两个字一致。清朝末年,戊戌变法的思想家谭嗣同写了一部书,叫《仁学》,仁学就是人学,就是讲怎样做一个真正的人,顶天立地的人,有与天地参的人的最高品质。他的书起名为《仁学》。所以道学的仁学,就是人学,这好像是中国哲学的特点。一提到仁字,有些人不了解,就认为是一种庸庸碌碌、婆婆妈妈的老好人,和稀泥的人,那一种人是有的,任何时代都有。孔子、孟子时代都有。可是孔子、孟子最讨厌那种人,把那种人叫“乡愿”。那种人像仁,可又不是。那种人,能够以假乱真。所以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孟子说:“恶莠恐其苗也。”莠就是杂草,有点像庄稼苗,容易混淆,所以特别可恶。还说:“恶紫之夺朱也。”朱是红,红的颜色是好的。别的颜色不是红,也表现出来不是红,只有“紫”讨厌,它有点儿像“红”可并不是红。“乡愿”那种人特别可恶,真正的仁人肯定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孔子说:“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真正的仁人,是个拼命的事,遇到紧要关头,宁可牺牲自己的身体,也不牺牲那个原则,斗争性是非常强的。哪是婆婆妈妈和稀泥的那种老好人呢?后来孟子讲浩然之气,这个浩然之气就是仁。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不是软弱可欺,和稀泥、庸庸碌碌的。文天祥的《正气歌》就是讲浩然之气,浩然之气是人们的一种精神境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他举的例子有,“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这些都是拼命的事。后来他总结说:“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这是一种忘我的精神境界,当它贯日月的时候,个人的生死就不在话下了。那就真正跳出了个体的范围,是气所磅礴,万古长存。世界上还不止万古。这个万古就表示永恒,永恒并不是长时间,而是超时间,没有时间。这个时候,个体的生死就不足论,完全超出了个体的范围。超乎个体的范围,这是一种精神境界,在这个精神境界里,主观和客观的矛盾就没有了,一般和特殊的矛盾也没有了,都解决了。这就是中国哲学讲的最高精神境界。我开的参考书最后一本是我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的那个“绪论”。“绪论”里讲,哲学就是叫人能够得到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像《正气歌》所说的那种精神境界,那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境界。还有一点,要想达到这个精神境界,要做些什么功夫,做些什么事。这一点又是道学的特点了。这个答案就是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你吃斋,也不需要你念佛,也不叫你出家,也不需要做别的什么事,就你平常的那些工作,那些事。不过你做的时候要总想着去掉“私”,做的不是为“私”,是为“公”。每做一件事都要去私为公。这个就是去掉私欲。有些人说这个道学就是反对欲。这么讲的是柏拉图。道学讲的是反对私欲,是反对私,不是那个欲。譬如人生中有男女关系,道学并不反对,它只反对不正常的男女关系,那就是“私”了,是私欲。至于正常的男女关系,是夫妇结婚,这不是欲而是礼。这是夫妇之伦。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要研究道学,怎么研究法。我认为要看你的目的怎样。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学术研究,做一篇学术论文,可以是硕士论文,也可以是博士论文。那就跟别的学术研究一样,查资料,分析概念,考据文字。你要是真正研究道学,那么,光查资料,分析概念,讲文字就不行了。像毛主席说的,你要想知道梨是什么滋味,你就咬它一口,这是个实践的问题,不是理论问题。恐怕咬一口还不行,得把它吃掉。恐怕吃一个还不行,还得继续吃。你要想学游泳,光看书不行,你要跳进水里去游才行。你要想学滑冰,就得穿上冰鞋去冰上练。你要想学骑自行车,你就得练。光凭看书查资料是不行的。道学的特点要是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起来,就是解决了我说的那两大矛盾。解决的时候并不需要做什么别的事,不需要吃斋,念佛,出家,上礼拜堂,就是在你的日常工作中。有一个道学家对他的先生说:我很想学道学,可是我没功夫,没时间。先生说,谁要求你用特别的时间来学,就是你平常所做的事情。你在那里边就可以学到。你在那里边想着“去私”就行了。也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机会,特别的条件。并不是说要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才可以,完全不需要。也不是说:你得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这是道学的特点。这个特点我以前用《中庸》里的一句话来概括:“极高明而道中庸。”它非常高明而办法却非常平凡。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在平凡的岗位上做不平凡的事。也可以说,在平凡的生活中过不平凡的生活。概括起来就是这样:不需要特殊的机会和才能。这就是中国哲学的特点。

(载于《论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文化书院讲演录第1集,1988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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