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讲义)如今要说黄克强君的人物了。黄君原是广东琼州府琼山县人,他的父亲本系积学老儒,单讳个群字,从小受业南海朱九江先生之门(讳次琦,字字襄),做那陆、王理学的工夫,(眉批:陆、王学是今日救时第一法。)又最熟(热)中国史学。他那学问志节,也算在九江门下数一数二的了。后来回到乡中,开塾讲学,学者称为琼山先生。看官,你知道那琼州本属我中国极南一个小海岛,向来与内地文化隔绝,怎么五六十年前,忽然有许多关系全局的大人物出来呢?

  原来都是琼山先生的理学铸造成的。(眉批:拿破仑也是欧洲极南哥悉加一小岛所产,小海岛往往出大人物。)却说自从中日一役以后,琼山先生看定中国前途是要有大变动的,因此打发他的儿子和一位得意的门生李去病君同往英国游学,就从光绪乙未年二月起行。那年毅伯先生已经二十二岁,李君去病二十一岁了。这两位生同里,少同学,长问游,壮同事,后来旗鼓相当,做了许多事业,按下缓表。

  且说毅伯先生于传受家学之外,久已立意要讲求那世界的学问,想学外国的语言文字。但因香港英人所设的学堂,气习太坏,学课程度亦低,其余中国各处学堂都是一样,因此不往就学,却自己买些英文读本,文法等书自行研究。靠着字典帮助,做了几年工夫,早把所有英文书籍都能阅读了。(眉批:日本大儒福泽谕吉之学西文即是如此。)到那年起行游学的时节,他父亲琼山先生别无嘱咐,单给他一部《长兴学记》,说道:“这是我老友南海康君发挥先师的微言大义,来训练后学的,内中所讲,便和我自己讲的一样,你就拿去当作将来立身治事的模范罢。”

  毅伯先生拜过严命,即便起行。却不从香港直往,绕道由上海、日本、加拿大渡大西洋往英国。到了上海,在时务报馆里头刚遇着浏阳谭先生嗣同寓在那里,正著成《仁学》一书。

  那稿本不过两三人曾经见过,毅伯先生即日抄得一部,宝藏箧中而去。在船上和李君一路细读,读了已不知几十遍。把那志气越发涨高几度。后来毅伯先生常对人说道,他一生的事业,大半是从《长兴学记》、《仁学》两部书得来,真是一点儿不错的。(眉批:精神教育端推此两书。)言归正传。却说黄、李两君到了英国,他两人本属寒士,学费自然不足,都是半日做工,半日读书,到暑假时候,向人佣役,因此便就敷衍得过去。只因他在家研究有素,所以到了英国,不过预备一年,便够得上恶斯佛大学。毅伯先生修那政治、法律、生计等学科,李君修那格致哲学等学科。那大学内武备教育是很严整的,李君性情所近,特别用功,因此常列优等,在学堂内得了少尉之职。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光阴似箭,过了三年,正当那戊戌政变的前后,两君早已在伦敦恶斯佛大学卒业了。两君在欧洲听见六君子流血殉国,着实痛哭了几回。李君道:“咱们还是赶紧回国,想些再接再励的方法才好。”黄君道:“你看现在的中国,那里便是时候吗?我看古今万国革新的事业,一定经过许多次冲突才能做成,新旧相争,旧的必先胜而后败,新的必先败而后胜,这是天演上自然淘汰的公理,倒也不必忧虑。

  但是我中国现在的民智、民德,那里够得上做一个新党,看来非在民间大大做一番预备工夫,这前途是站不稳的。但系我们要替一国人做预备工夫,必须先把自己的预备工夫做到圆满。

  (爱国青年听者。)你和我虽然在大学卒业,那阅历还是浅得很的,今日回国运动,就是竭尽心力,也不能大成到怎般田地。

  据我的意思,倒不如更往德、法等国留学几年,一则广集寰宇的智识,二则实察世界的形势,将来报效国民,岂不更有把握吗?”(眉批:悟得这道理自然不至堕落厌世思想。)李君点头道是。

  于是两人定了主意,分途而往。李君去法国入巴黎大学。

  毅伯先生去德国入柏林大学,认真研究那德国近日最兴盛的学问叫做国家学的;(眉批:国家学立为一学科实自德国人始。欧洲他国无有也。)虽与己宗旨不甚相同,却也实实受了许多益处。又和那社会党中有名人物往来,用心研究社会主义,(眉批: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正相反对。然其学理亦最盛于德国。)于生计界竞争的大势益多感触,慨然道:“这些影响,将来我中国一定实受其害了,却是用怎么方法才能抵抗他呢?

  正在日日苦心研究这问题,忽然接到义和团的警报,风声鹤唳,全欧骚然。到了庚子七月,德国公使被害,德皇命将誓师讲了许多不入人道的话。那毅伯先生爱国的热情,按捺不住,因此做了一篇洋洋大文,题目叫做《义和团之原因及中国民族之前途》,翻成英、法、德三国文字,布告欧洲各报馆。

  内中详言义和团的大原因,全由民族竞争的势力刺激而成,这回不过初初发达,欧洲诸国侮我太甚,将来对外的思想日开,这些事还多着哩。结局大说义和团激变的原因,其责任不可不归诸外国等话。(眉批:叙游学事迹太简单了,这些点缀都不可少。)那时德国人,一昧蛮狂,报章里头满纸都是甚么豚尾汉,黄猴精等恶骂,(这恶骂受得吗?)这些话自然是听不入耳。虽然如此,却因这篇文字惹起各报馆许多问题,后来那总税务司赫德做了一部书,讲了这回事变的善后策,就是剽窃了这篇文章的意思,反其术而用之了。(我欲替赫德呼冤。)闲话少题。且说毅伯先生在德国留学一年半,又已卒业,还和李去病君一齐游历欧洲几国,直到光绪壬寅年年底,便从俄罗斯圣彼得堡搭火车返国。(两君现在谅来已经动身了,我们预备开欢迎会罢。)那时西伯利亚铁路尚未全通,中间要步行经过许多沙漠荒僻的地面,当着严冬栗烈之时,行这雪窖冰天之地,那旅行苦楚,自然是说不尽了。但这黄、李两君,都是个冰心铁骨的人,后来多少艰难辛苦,地都受得,难道还怕这些不成,这也不用多讲。

  光阴荏苒,到了明年癸卯,暮春初夏的时节,这两位早已来到山海关了。原来李去病君当甲午交战的时候,因想要查看军情,也曾单刀匹马游过山海关一次,今相隔不到十年,那关外一带已全然变了哥萨克(俄罗斯骑兵种人。)殖民地的样子了。正是石人对此也应动情,何况这满腔热血的英雄,怎得不生今昔之感!那日毅伯先生和李君登万里长城,凭眺一番,感慨欷,不能自胜。回到客寓,借几杯浊酒,浇那胸中块垒,不觉淋漓大醉,突突兀兀,便联句做了一首《贺新郎》题在壁上道:

  昨夜东风里,忍回首、月明故国,凄凉到此。(黄)鹑首赐秦如昨梦,莫是钧天沉醉?(李)也不管、人间憔悴。(黄)落日长烟关塞黑,望阴山、铁骑纵横地。(李)汉帜拔,鼓声死。

  (黄)物华依旧山河异,是谁家、庄严卧榻,尽伊鼾睡?(李)不信千年神明胄,一个更无男子。(黄)问春水、于卿何事?(李)我自伤心人不见,访明夷、别有英雄泪。(黄)鸡声乱,剑光起。(李)

  (眉批:词非绝品,却写得出两人情性面目。)写完,两君还自闷闷的饮了十来杯,那热血越发被这酒涌送上来了,李君便开口道:“哥哥,你看现在中国还算得个中国人的中国吗?十人省的地方,那一处不是别国的势力范围呢?

  不是俄,便是英,不是英,便是德,不然便是法兰西、日本、美利坚了。但系那一国的势力范围所在,他便把那地方看成他囊中物一样。这还不了,我们同胞国民住在那一国的势力圈内的,便认定那国是他将来的主人。那些当道诸公,更不用讲,对着外国人便下气柔色怡声,好像孝子事父母一般,这样看来,我中国的前途,那里还有复见天日之望么?”(眉批:前一件还不甚好,怕后一件还真不得了。)黄君道:“可不是吗!但天下事是人力做得来的,咱们偌大一个中国,难道是天生来要做他人的鱼肉的不成!都只为前头的人没血性,没志气,没见识,所以把他弄成到这个田地。我想但是用人力可以弄坏的东西,一定还用人力可以弄好转来。兄弟,你是读过历史的,你看世界上那一国不是靠着国民再造一番,才能强盛吗?现在我和你两个,虽然是一介青年,无权无勇,但是我们十年来读些书是干甚么呢?(青年读书之君想想。)难道学几句爱皮西,靠做将来的衣饭碗不成?(青年读书之君想想。)难道跟着那些江湖名士,讲几句激昂慷慨的口头话,拿着无可奈何四个字就算个议论的结束吗?(青年读书之君想想。)我想一国的事业,原是一国人公同担荷的责任,(眉批:知责任者大,大夫之始也。任责任者大,大夫之终也。)若使四万万人各各把自己应分的担荷起来,这责任自然是不甚吃力的。但系一国的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头,他还不知道有这个责任,叫他怎么能够担荷它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经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们的担子一齐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头了。

  (青年读书之君想想。)兄弟,我们两个虽算不得甚么人物,但已经受了国民的恩典,读了这点子书,得了这点子见识,这个责任是平日知道熟了,今日回到本国,只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做得一分是一分,安见中国的前途就一定不能挽救呢?”

  李君听到这里,便叹口气接着说道:(提论第一。)“哥哥,责任吗,这责任自然是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的,但讲到实行这责任的方法,哥哥向来不以我的议论为然,今日返国,看这情形,我越发信得过我的意见是一点儿不错的了。哥哥,你看现在中国衰弱到这般田地,岂不都是吃了那政府当道一群民贼的亏吗?(是是!)现在他们嘴里头讲甚么维新,甚么改革,你问他们知维新改革这两个字是恁么一句话么?他们只要学那窑子相公奉承客人一般,把些外国人当作天帝菩萨、祖宗父母一样供奉,在外国人跟前够得上做个得意的兔子,时髦的倌人,这就算是维新改革第一流人物了。(维新改革第一流人物听者。)哥哥,你白(自)想想,这样的政府,这样的朝廷,还有甚么指望呢?(眉批:刚毅李秉衡虽是顽固,腔子里却还有几点血。近来当道的维新党却真是凉血动物了。)倘若叫他们多在一天,中国便多受一大的累,不到十年,我们国民便想做奴隶也够不上,还不知要打落几层地狱,要学那舆臣佁,佁臣皂的样子,替那做奴才的奴才做奴才了!哥哥,我其实眼里搁不住这些大民贼、小民贼,总是拼着我这几十斤血肉,和他誓不两立,有他便没有我,有我便没有他罢!”(好汉好汉,是玛志尼、吉田松阴一流人物。)黄君道:(驳论第二。)“兄弟,你的话谁说不是呢?但我们想做中国的大事业,比不同小孩儿们耍泥沙造假房子,做得不合式可以单另做过。古语说得好‘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钜’。若错了起手一着,往后就满盘都散乱,不可收拾了。

  兄弟啊,我们是中国人做中国事,不能光看着外国的前例,照样子搬过来,总要把我中国历史上传来的特质,细细研究,看真我们的国体怎么样,才能够应病发药的呀!”(眉批:确是大政治家口吻。)李君不等讲完,便抢着说道:(驳论第三。)“哥哥,讲到国体吗,我们中国的特质,别的我不知道,只是就历史上看未,我中国是一个革命的国体,这任凭甚么口才,能够分辩说他不是吗?你看自秦始皇一统天下,直到今日二千多年,称皇称帝的不知几十姓,那里有经过五百年不革一趟命的呢?任他甚么饮博奸淫件件俱精的无赖,甚么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甚么欺人孤儿寡妇狐媚取天下的奸贼,甚么不知五伦不识文字的夷狄,只要使得着几斤力,磨得利几张刀,将这百姓像斩草一样杀得个狗血淋漓,自己一屁股蹲在那张黄色的独夫椅上头,(好个宝座的浑名。)便算是应天行运圣德神功太祖高皇帝了。(眉批:吾拟一联云:乘自由车游遍九万里地球,坐独夫椅掩尽二千年历史。请作者下一转语。)哥哥,不讲国体便罢,不讲历史上特色便罢,讲到这件,我的话越发不错了。难道哥哥你还要跟着那当道红人儿们的说话,把那日本人自己夸耀的,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这国体,和我们中国相提并论,说道和他相同吗!”

  黄君道:“兄弟,你的性子又来了,你平平气我再和你讲。”李君道:“这说的是公事,那里有甚么意气呢?”黄君道:(驳论第四。)“我且问你,我们中国这二千年,革了又革,乱了又乱,你说是算件好事吗?照你讲来,难道还望我们中国将来再生出几个秦始皇、汉高祖、明太祖吗?”

  李君道:(驳论第五。)“哥哥,不是恁般说,他们是以暴易暴,我说的是以仁易暴。(眉批:以暴易暴则革了又革,其状为循环。以仁易暴则一革之后永不复革,其状为进化。)哥哥,你的外国历史是读得熟的呀,你看近世号称文明国的,那一个不经过这以仁易暴一大关头,不是辛辛苦苦轰轰烈烈经过一次,能够有今日吗?哥哥,我生平最痛恨秦始皇、汉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一定不想跟着他们学那无廉耻的事。(人人都知道这是无廉耻的勾当,中国便进化了。)哥哥,你是信得过的。怎么我今日却有这种议论呢?可见今日凡是有真正革命思想的人,他那见识一定是和我一样,怎么会还变得成个以暴易暴,依样葫芦出来呢?若使没有这种思想的人,他要讲革命,任凭他多大本事,一定是做不成的。这却怎么呢?因为物竞天择的公理,必要顺应着那时势的,才能够生存。前头野蛮时代的英雄,到今日是一点儿用处没有了。那十九世纪欧洲民政的风潮,现在已经吹到中国,但是稍稍识得时务的人,都知道专制政体是一件悖逆的罪恶,(人人都知道这是悖逆罪恶,中国便进化了。)往后若使有汉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出来,难道还有甚么上等人才去想做那攀龙鳞、附凤翼的下作勾当吗?所以我想,中国往后没有革命便罢,若有革命,这些民贼的孽苗是要人无余涅槃而灭度之的了。”(这话我是没有得驳了。)孔老先生说到这里,满堂拍掌如雷。孔老先生接着道:他两位的话还多着呢。黄君道:(驳论第六。)“兄弟,话虽如此说,但天下事,那理想和那实事往往相反,(眉批:所以偏于理想的人虽能起事却不能成事。)你不信,只看从前法国大革命时候,那罗拔士比、丹顿一流人,当初岂不是都打着这自由、平等、亲爱三面大旗号吗?怎么后来弄到互相残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把全个法国部变做恐怖时代呢?当十八世纪的末叶,法国人岂不是提起君主两个字便像喉中刺、眼中钉一般,说要誓把满天下民贼的血染红了这个地球吗?怎么过了不到十几年,大家却打着伙把那皇帝的宝冠往拿破仑第一的头上奉送呢?可见那一时高兴的理想,是靠不住的哩!”(这话我又没得驳了。)李君道:(驳论第七。)“哥哥说那里话。讲到流弊,那件事没有流弊?世界的进化是没有穷尽的,时时刻刻都在过渡时代里头混来混去,(眉批:此数言实含无限名理,易之所以终未济也。)若要在政治上、人群上、历史上找一件完全美满的事情,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找不着哩。即如今日万国通行的代议政体,岂不是咱们夜里做梦都想着他的吗?你说他的流弊有多少呢?(眉批:西儒著书言代议政体流弊者汗牛充栋。法儒波流一书言之最痛切。)难道因噎废食,就连这代议政体都说是可厌的不成?据兄弟看来,天下的政策没有一件不是用来过渡的,(至理至理。)只要能将这个时代渡进别一个更好的时代,就算是好政策。这好歹两个字,是断断不能呆板说定的,总以和当日的时代相应不相应为凭。即如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你说他要不革还行得去么?法国革命那里是甚么罗拔士比,甚么罗兰夫人这几个人可以做得来?不过是天演自然的风潮,拿着这几个人做个登场傀儡罢了。至于说到当日的行为,就是我恁么一个粗莽性情,也断不能偏袒着罗拔士比一班人,说他没有错处,但要把这罪案全搁在他们身上,这亦恐怕不能算做公论哩。那时若不是国王贵族党通款于外国,叫奥、普两国联军带着兵来恫吓胁制,那法国人民何至愤怒失性到这般田地呢?(眉批:洋洋洒洒一篇法国大革命论。就是基率谦谟远怕没有这种见识。)哥哥,你想想,天下那里有家里头吵闹,倒请外边人挟着刀进来干预压制的道理!(眉批:本国内争借外国的势做帮助,是亡国最大根原。印度、波兰皆同一辙。爱国家真当念兹在兹。)倘使那时候的法国人不是同心发愤,眼看着把那得到手自由权依然送掉了。这还不算。却是那国王靠着外国的兵马,将势力恢复转来,少不免是要酬谢的了,外国的势力范围少不免是要侵入的了,岂不是把个历史上轰轰有名的法国,弄成个波兰的样子吗?法兰西人爱国心最重,岂是学我们中国人一样,任凭这些民贼把他的祖传世产怎么割,怎么买,怎么送,都当作无关痛痒的么?哥哥,你设身处地替当时他们想想,这一股子恶毒气,忍得住忍不住呢?到底他们毕竟把联军打退,把共和政体立得确实,虽然是国中伤了许多元气,却在国外是赢得许多光荣了。(眉批:当时巴黎市民若在九原有灵,亦应谢李先生替他昭雪冤狱。)这些元气伤了,谁说不是可惜,但是我们论事,不能光看着一面,你说法国就是没有这场大革命,依着那路易第十六朝廷的腐败政策做下去,这法国的元气就会不伤吗?(议论好像剥笋一般,剥一层深一层。我真没有法子驳他了。)若不是元气凋敝到尽头,怎么会酿出这回惊天动地的惨剧来?倘使当时法国人民忍气吞声,一切都任那民贼爱怎么摆布便怎么摆布,只怕现在地理图里头早已连法兰西这个名字都没有了。

  “再说到拿破仑呢,哥哥你说拿破仑有甚么对不住法国人呀?有甚么对不住天下人呀?他的本意,要把全欧洲弄成一个大大的民政国,你看他征服的地方,岂不是都把些自由种子散播下去吗?你看他编纂的法典,岂不是全属民权的精神吗?前头法国人本曾说过,要把普天下民贼的血染红这个地球,这句话怎么解呢?不过是将法国自由、平等的精神推行到万国罢了。

  那拿破仑不是实行这个主义吗?(眉批:拿破仑的人格究竟与亚历山大、成吉思汗不同。史家自有公论。)这样看来,当时法国人把一个顶大的全权交给他,叫他替普天下憔悴虐政的平民出这一口鸟气,这总算他们委任得人的了。倘若那时候拿破仑的人功告成,这欧洲早变成一千八百七年以后的样子了,还有这几十年的唠唠叨叨民不聊生吗?我们今日怎么好以成败论人呢!”黄君道:“兄弟,怎么你在法国读了这一两年书,就把法国崇拜到这般田地?你这副口才却真算得个大律师的材料,将来法国人若要在历史上打官司,一定要请你做辩护士了。”

  (妙语解颐。)(眉批:这虽是打趣的话,却是含有至理。凡人在某国留学的,往往感受某国人的性质。故择地不可不慎。)李君正色道:“哥哥说甚么话?我李去病是个爱国男儿,除了我祖国以外是没有得崇拜的,你说我崇拜法国人吗?”(铁汉语。)黄君道:“傻兄弟,说句把笑话,也值得认真?”李君道:“哥哥,请好生辩驳罢!”

  黄君道:(驳论第八。)“兄弟,你这一片大议论,有好几处缺点,我且慢细驳。就是讲到拿破仑一段,也未免有些强词夺理的了。那拿破仑当十八、十九两世纪交界,正是民族主义极盛的时代,他却逆着这个风潮,要把许多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不同言语的国民扭结做一团,这是做得到的事业吗?就是没有这墨斯科、倭打卢两回败仗,他那帝政底下的大共和国就做得成吗?”

  李君道:(驳论第九。)“哥哥,不说到民族主义罢了,讲到这句话,你聪明人,我也不必多讲了,你说我们中国现在主权是在自己的民族,还是在别一个民族呢?拿破仑反抗这个主义,便在十九世纪初年也站不住,难道哥哥今日反抗这个主义,倒想要在二十世纪初年站得住吗?”(咄咄逼人。)黄君道:(驳论第十。)“我和现在朝廷是没有甚么因缘,难道我的眼光只会看见朝廷不会看见国民吗?但据我想,若可以不干碍到朝廷,便能达到国民所望的目的,岂不更是国家之福么?讲到现在朝廷,虽然三百年前和我们不同国,到了今日,也差不多变成了双生的桃儿,分擘不开了。至于他那待汉人的方法,比之胡元时代,总算公允了许多,就是比诸从前奥大利人待匈加利、西班牙人待菲立宾,也没有他们束缚得紧,所有国中权利义务,汉人、满人亦差不多平等了。至说到专制政治,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积痼,(眉批:中国政体说他不专制却是极专制,说他不自由却是极自由。总之,朝廷和人民是毫不相关的。所以无论什么人坐这个位,于一国的政治却没有什么影响。近来专制政体越发进化,直接虐民之政是更少了。)却不能把这些怨毒尽归在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国今日若是能够一步升到民主的地位便罢,若还不能,这个君位是总要一个人坐镇的。

  但使能够有国会,有政党,有民权,和那英国日本一个样儿,那时这把交椅谁人坐他,不是一样呢?若说嫌他不是同一民族,你想我四万万民族里头,却又那一个有这种资格呢?(这话我又没得驳了。)兄弟啊,我爱自由、爱平等的热心,也不让你,谅来你是知道的,但我总是爱那平和的自由,爱那秩序的平等,你这些激烈的议论,我听来总是替一国人担惊受怕,不能一味赞成的哩。”

  李君道:(驳论第十一。)“我也不是一定要和甚么一姓的人做对头,只是据政治学的公理,这政权总是归在多数人的手里,那国家才能安宁的。你想天下那里有四万万的主人被五百万的客族管治的道理吗?但凡人类的天性,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别人的利益为后,所以主权若是在少数人,一定是少数的有利,多数的有害;主权若是在客族,一定是客族有利,主族有害,这利害两桩是断不能相兼的。(眉批:卢梭、边沁、弥兑、斯宾塞等政治学理数语括荆)但我们今日就不管到他是多数还是少数,是客族还是主族,总之政治上这责任两个字是不能不讲的,(更进一步,愈逼愈紧。)一国人公共的国家,难道眼巴巴看着一群糊涂混帐东西把他送掉不成?不管他甚么人,只是当着这个地位,就要尽这个责任;(听者。)亏了责任,是要自行告退的;(听者)不肯告退,是要劝他的;劝他不听,是要想个法儿叫他不能不听的。(听者)(眉批:若还不明这种道理,只要拿一间铺子做个譬喻,百姓便是东家,君相便是东家请来的伙计。伙计不尽责任,应该怎样呢?)你看现在文明各国所谓责任大臣的制度,不是恁么着么?若是在立宪国里头,君主没有责任,这个怨府自然落不到君主的头上,只要学那周公的故事,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把宰相大臣换了一换也便罢了。若使一切政事的责任都在顶上头那一个人的手里,自然一国人有甚么过不去的事情,都要问着他了。哥哥,你说和现在朝廷没有甚么因缘,难道我和现在朝廷又有甚么仇恨吗?

  (可见彼此全为公事,不为私恩私怨。)横坚我认定这责任的所在,只要是居着这地位,不尽这责任的人,莫说是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就使按着族谱,算他是老祖黄帝轩辕氏正传嫡派的冢孙,我李去病还是要和他过不去的哩。”(眉批:快绝之论,快绝之文。)黄君道:(驳论第十二。)“兄弟,你这段议论,谁说不是?依我看来,总是理想上头的,不是实际上头的。你说一国政权总要在大多数的人手里头,这是卢梭、边沁、约翰弥勒各位大儒的名论。但这些学理,在现世的欧洲已算是过去陈言了。

  多数政治,在将来或有做得到的日子,但现在却是有名无实的。

  你看,现在各立宪国叫做议院政治的,岂不算是从多数取决吗?

  认真算来,那里真是多数,还不是听着这政党首领几个人的意思吗?(眉批:连议院政治之弊也揭出来,真是政治家头脑。)兄弟,各国议院的旁听席,谅来你也听得不少,你看英国六百几个议员,法国五百几个议员,日本三百几个议员,他们在议院里头站起来说话的有几个呢?这多数政治四个字,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但这种政体,谁能说他不好?可见天下人类自有一种天然不平等的性质,治人的居少数,被治的居多数,这是万不能免的。(眉批:卢梭天赋人权的议论都被这种学理压倒。

  近来在欧美变成退院僧了。)至于讲到责任两个字,这是政治学上金科玉律,便愚兄也和老弟一般见解。但我看中国现在的人民,那里自己够得上尽这个责任?就是叫现在号称民间志士的来组织一个新政府,恐怕他不尽责任,还是和现在的政府一样,这国势就能够有多少进步吗?(民间志士亟宜猛剩)兄弟,我想政治进化是有个一定的阶级,万不能躐等而行。兄弟,你是住在欧洲多年,看惯了别人文明的样子,把自己本国身分都忘记了,巴不得一天就要把人家的好处拿轮船拿火车搬转进来,你想想这是做得到的吗?好兄弟,你要看真些子时势才好。

  ”(眉批:以日本之精进,经三十年还不能及欧洲,可见政治进化真是不易。)李君听到此处,面带怒容,便接着说道:(驳论第十三。)“哥哥,你说我崇拜法国,我倒不是崇拜法国。我看哥哥在德国念这几年书,这些口气倒有几分像崇拜德国人。这还罢了,怎么连那俄罗斯大民贼坡鳖那士德夫的放狗屁议论都要附和起他来。(眉批:坡氏系俄国现任宗教总监。近著一书,题曰《政党及议院之弊》。各国争翻译之。其所言虽顽旧,亦有许多切中欧美时弊之处。)你说议院政治还是少数,不是多数,那里知道这少数和那民贼的少数正自不同。这政党首领人数虽少,却是代表全党的意思,该党若是多数党,便是代表多数国民的意思了。政党彼此互争权,不管他出自公心还是私心,总而言之,是一定要巴结百姓,(眉批:政党政治的好处全在要巴结百姓。巴结百姓,百姓自然有权了。百姓有权,政治自然好了。)在新闻纸上,在演说坛上,讲他自己的政策怎么有益于国,有利于民。若讲得没有道理,那国民肯听他吗?若讲得到做不到,那国民肯容他吗?这样看来,任凭他就拿这些方法当作争政权的手段,却是国民已经于不知不觉之间实受其益了,何况政党政治在朝党稍有一两件事不尽责任,国民便鼓噪起来,他立刻便要辞职,让与别党,虽是少数人代理国事,却不是少数人把持国事,(与理代把之别最要分辨清楚。)怎么好藉口于天然不平等,替民贼教猱升木呢?至于讲到时势吗,那一代的时势,不是靠些英雄豪杰造出来,若是没人去造他,只怕现在的欧洲还是和现在的中国一样,也未可定哩。哥哥,不讲时势便罢,若讲时势,我想现在中国的时势和那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欧洲的时势正是同一样哩。卢梭、边沁他们的议论,在现在欧洲自然是变成了摆设的古董,在今日中国却是最合用的。哥哥,你说我躐等而进,哥哥,你想跳过这人民主义的时代,便闯入这国家主义的时代,这真可算躐等而进了。”(眉批:十九世纪上半纪是人民主义时代,下半纪渐入国家主义时代。)黄君道:(驳论第十四。)“不然,群学上定例,必须经过一层干涉政策才能进到自由政策。兄弟,你只知道法国大革命为十九世纪欧洲的原动力,却不知道这大革命还又有他的原动力。那原动力在那里呢?就是这干涉政策便是了。欧洲自从法国哥巴、英国克林威尔主政以来,大行保护干涉之政,各国政治家跟着他学,都说这是强国的第一手段,到了后来,连民间甚么事业部干涉到了,这种政体,在今日还能说他是好吗?

  (眉批:拿各种强有力的学理层层辨驳。愈接愈厉。非胸有万卷者不能道其只字。)但当民智未开,民力未充的时候,却是像小孩儿一般,要做父母的着实管束教导他一番,将来才能成人。平心而论,现在欧洲的文明,你能说这干涉政策一点功劳都没有吗?(眉批:史识如炬。)若不是经过这一回,他们的国力、民力能够充实到这般田地吗?我们中国虽然说是专制政体,却是向来政府的人从没有干涉到民事的。”李君插口道:“他不干涉也罢,谢天谢地。”

  黄君道:“话虽如此说,却是干涉政策和爱国心是很有关系的。(这是透过几层的议论。)我中国人向来除了纳钱粮、打官司两件事之外,是和国家没有一点交涉的。(眉批:西国干涉、自由两种政体向来皆发达。中国却是两种政体皆不发达。真是咄咄怪事。)国家固然不理人民,人民亦照样的不理国家。

  所以国家兴旺,他也不管;国家危亡,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好,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坏,他也不管。别人都说这是由于没有自由的缘故,我倒有一句奇话,说是由于没有干涉的缘故。(真奇却不奇。)兄弟,若还不信这话么,你看现在中国人的国家思想比那十八世纪末的法国人怎么啊?你能说那时法国的时势就是现在中国的时势吗?我想中国数千年的君权虽然是太过分了,却是今日正用得着他,拿米做末,末了一着。若能有一位圣主,几个名臣,有着这权,大行干涉政策,风行雷厉,把这民间事业整顿得件件整齐,桩桩发达,这岂不是事倍功半吗?

  (眉批:中国人民易治真是胜欧美十倍。好处在此,坏处也在此。)过了十年、廿年,民智既开,民力既充,还怕不变成个多数政治吗?成了多数政治,还怕甚么外种人喧宾夺主?我说的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就是这么着,兄弟你白(自)想想。”

  李君道:(驳论第十五。)“依哥哥讲来,岂不是单指望着朝廷当道一班人吗?他们不肯做又怎么样呢?哥哥你别要妄想了。他们苦是肯做,经过联军糟蹋这一回,还不转性吗?你看现在满朝人太平歌舞的样子啊,他那腐败,比庚子以前还过十倍哩!哥哥,你请挺着脖子等一百几十年,等那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罢!”(好利口,好倔强汉子。)黄君道:(驳论第十六。)“兄弟,不是恁般说。就是英国、日本现在的政体,那里是单指望朝廷当道这一班人,才做得来,总是靠民间志士日日运动,处处运动,到机会成熟的时候,自然是得到手的。兄弟,你看现在英国的民权和法国的民权,那一个强的啊!有民权和没有,那里是争在这一个人么?

  况且现在皇上这样仁慈,这样英明,怎么不能够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呢?”

  李君听到这里,便叹口气道:(驳论第十七。)“讲到现在皇上的仁慈英明,我虽然是没有咫尺天颜,却也是信得过的。

  但是哥哥你须要知道,凡专制君主国的实权。那里是在皇帝么?

  卢梭《民约论》讲得好,他道那些王公大人们面子上是一人在上,万人在下,讲到实际,他那束缚,有时还比寻常人还加几倍哩。现在俄罗斯皇不是个榜样吗?报纸上讲的他几次要避位,让与太子,都是为受不住他那太后和些贵族权臣的气呢。再说到中国这几千年内,大大小小的君主也差不多一千多个,真正自己有全权的,那里数得上十个二十个来?(眉批:《红楼梦》上睛雯讲的“早知担受虚名”云云数语,可以移赠专制君主。)现在皇上虽然仁慈英明,争夺权柄不属,就想要救国救民,也是有心无力。他若听见民间有人和出同心,想要帮着他替百姓除害,只怕他还欢喜得连嘴都合不拢哩。(妙语。)哥哥,我且问你,你说志士运动到底应该怎么运动法呢?你说机会成熟,到底怎么样才算成熟呢?”

  黄君道:(驳论第十八。)“运动方法如何能够说得定,只是说到平和方法,总不外教育、著书、作报、演说、兴工商、养义勇、这几件大事业;或者游说当道的人,拿至诚去感动他,拿利害去譬解他,要等一国上下官民有了十分之一起了爱国的心肠,晓得救国的要害,这机会就算到了。”

  李君道:(驳论第十九。)“我的哥哥啊,你也太忠厚了!别的问题我也不敢武断,要讲到中国官场,岂是拿至诚可以感动得他来的吗,只要是升官发财门路,你便叫他做乌龟王八蛋几十代婊子养的,他都可以连声唱十来个肥喏。他们把他那瓣香祖传来奴颜婢膝的面孔,吮痈噬痔的长技,向来在本国有权力的人里头用熟的,近来都用在外国人身上了。(眉批:这段恶骂虽觉得有伤忠厚。但看着那为鬼为蜮的情形,由不得人三千大无明肝火涌将起来。一棒一喝,正是普度罪恶众生法门哩。)今日请公使吃酒,明日请公使夫人看戏,就算是外交上第一妙策,上行下效,捷于影响。现在不单不以做外人奴隶为耻辱,又以为分所当然了;不但以为分所当然,兼且以为荣,以为阔了。但得外国人一顾一盼,便好像登了龙门,声价十倍,那些送条子、坐门房、使黑钱、拍马屁种种把戏,都挪到各国钦差领事衙门去了。你不听见德国总帅华德西的话吗?他说,在京城里头没甚么开心的事情,就是到满洲某侍郎家里会他几位小姐,算是最爽快的。(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哥哥,这些丑话,我也没恁多闲气去讲他,总是会做奴隶的人便是一国的上等人物罢了。你看现在政府,要是外国人放一个屁,都没有不香的,他要什么,就恭恭敬敬拿什么给他;他叫做什么事情,就要屎滚尿流做什么事情;他叫杀那个人,就连忙磨利刀杀那个人。(眉批:近来英国要挟办湖南教案事,稍有人心者能不发指眦裂吗?)哥哥,你请拿至诚去感动他波,只怕把泰山顽石说到点头还容易些哩!然则和他讲利害波,只是他们的眼光看不到五寸远,虽然利在国家,怎奈害到我的荷包;虽然利在国民,怎奈害到我这顶纱帽,你叫他如何肯弃彼取此呢?你若说道,瓜分之后,恐怕连尊驾的荷包纱帽都没有,他便说道,瓜分早得很哩,再过十年、八年,我还理他么,就是眼前立刻瓜分起来,我已经在上海租界买了几座大洋房,在汇丰银行存有几十万银子,还怕累得到我不成?(官场诸公,试自己扪心想一想,李去病君到底是骂着我不成?)哥哥,你看现在官场那一个不是立这种心呢?我请你断了运动官场这念头罢!”(眉批:我不知作者心孔有几个窍,怎么讲那一种人的话像那一种人呢?)李君说到此处,便连叹息几声道:“哎,据我想来,若是用着哥哥的平和运动,只怕你运动得来,中国早已没有了。我常听西人说的,中国如像三十年末曾打扫过的牛栏,里头粪溺充塞,正不知几尺几丈厚。这句话虽然恶毒,却也比喻得确切。哥哥你想,不是用雷霆霹雳手段,做那西医治瘟疫虫的方法,把他划到干干净净,这地方往后还能住得么?”(这却不是厌世主义的话,莫锗认了。)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兄弟,你话太激烈了,我们拼着这个身子出来做国事,岂不是为着这点不忍人之心吗?杀一个人来救一个人,尚且不可,何况杀现在大多数的人来救将来大少数的呢!(眉批:仁人之言蔼如也。)这些大民贼、小民贼、总民贼、分民贼,谁不恨他?只是恨的专在民贼,不在人民。若到革起命来,一定是玉石俱焚,不能逃免的,却是民贼不过少数,人民倒占多数,这场灾祸,岂不是人民反受其害吗?我也知道你这破坏的心事是要归结到建设一路,只是已经破坏未能建设的时候,这些悲风惨雨,岂是语言笔墨能形容出来?我每读法国革命史,只觉毛骨悚然,想起将来,我心里头便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不知怎样难过哩!兄弟啊,找们将来避得脱这场祸,还是避他为是。”黄君讲到这里,便不知不觉滴下几点英雄泪米。

  李君也矍然改容说道:(驳论第二十一。)“哥哥,我不是个木石做的人,难道是拿着国民流血的话当好顽吗?但我把这回事情已经想过千次百遍,把肠子差不多都想烂了。今日的中国,破坏也破坏,不破坏也要破坏,所分别的,只看是民贼去破坏他,还是乱民去破坏他,还是仁人君子去破坏他。(眉批:李君得力于仁学也不让黄君。须知真要做破坏事业的人一定是仁质极厚的。)若是仁人君子去做那破坏事业,倒还可以一面破坏,一面建设,或者把中国回转得过来。不然,那些民贼、乱民始终还是要破坏的,那却真不堪设想了。你看这一年里头,中国乱过几多次呢?广宗钜鹿喇,泌阳喇,朝阳喇,广西喇,西川喇,湖南教案喇,这两天内,奉天将军增祺所报的,说盛京北边又有什么马贼,聚众十万人,筑炮台,制货币,更建立什么共武二年的年号了,接二连三,竟没曾停过一会子。哥哥,我只怕中国自此以后,那扰乱情形比这会利害十倍的还多着哩!只这加税加饷,暴征横敛,便是致乱的大根源。还有所谓生计问题,是从全地球的大风潮卷将进来,过了十年、八年,便弄到我中国民不聊生。这生计学是哥哥的专门,还怕你不懂得这理由吗?(眉批:将来中国受害的还是在生计问题,不是在政治问题。明眼人当能见及。)到那时候,便要不乱也何从镇压得住呢?再讲到现在政府当道,谄媚外人到极地,外人利用这群傀儡,做那间接的压制。但是有什么民教相争的小事,他便演演他的下马威,拿些利害给你们瞧瞧,随意宰你一百几十条性命,后来的官,遇着这等事,一定越发严厉了。你想这有不激变道理吗?多激变一回,权利愈失一回,就只这件事也可以将全个中国送掉了。哥哥,你说破坏可怕,却有什么法儿能够叫他不破坏么?只怕这天然的破坏,比那十八世纪法国人力的破坏还险过十倍哩!我们虽是以不忍人之心为宗旨,但哥哥你也应记得恶斯佛教授颉德先生说的,‘人群进化之理,是要牺牲现在的利益以为将来’(眉批:这真是最沉痛之言,令人想起孔明挥泪斩马谡情状。),又西人常说的,‘文明者购之以血’,这种悲惨事情,无论那国都是要经过一次的。即如哥哥最羡慕的英国、日本,若不是经过长期国会尊王讨幕这些革命,就能够有今日吗?他们自己说是无血革命,其实那里是无血,不过比法国少流几滴罢了!寻常小孩子生几片牙,尚且要头痛身热几天,何况一国恁么大,他的文明进步竟可以安然得来,天下那有这般便宜的事么?再者,哥哥你整要拿着法国的故事来做比例,地球上革命的戏本,不是只有一个法兰西演过的,哥哥何不想想美国的事情,高兴一高兴,何必苦苦说法国来吓人呢?”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二。)“兄弟,我们商量的是国家大事。孔子说得好,‘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这岂是说来当高兴的吗?你讲美国,这和我中国的问题更远得很了。美国本是条顿种人,向来自治性质是最发达的,他们的祖宗本是最爱自由的清教徒,因受不得本国压制,故此移殖新地。到了美洲以后,又是各州与各州自己有议事堂、市公会等,那政治上的事情本来是操练惯的,所以他们一日脱了英国的羁绊,更像顺风张帆一般,立刻造起个新国来。(眉批:美国所以能立国,并不自华盛顿以后,读者宜着眼此处。)你想现在我们的中国是和他比得么?中国人向来无自治制度,无政治思想,全国总是乱糟糟的毫无一点儿条理秩序,这种人格,你想是可以给他完全的民权吗?我听说日本东京的留学生和内地的少年子弟,有许多听着自由平等几个字,他却不读书,不上讲堂,日日去嫖去饮,有人规劝他,他便说,这是我自由权。还有问他老子要钱去花费,老子不给,他便嚷骂起来,老子责备他,他便说我和你是平等的。(眉批:天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将来这种风气若接续下去,那起讲自由平等的人不能不负其责任。)照这样胡闹下去,将自由平等四个字不是变成罪大恶极的名词吗?所以我想国民自治力未充实的,便连民权也讲不得。(一叹。)若是中国今日便破坏起来,只怕比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惨状倒要过数倍哩,还敢望美国吗?兄弟,你试想想。”

  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三。)“哥哥的话虽是不错,但俗语说的,树大有枯枝,一国之大,自然是有好的有坏的,何必一棍打一船呢?”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四。)“论事总要从多数处着想,就是法国革命时候,那罗兰夫人一党,何尝不是仁慈义烈的人,只是敌不过那些混帐乱民,究竟弄到这般结局。兄弟你看中国现在的人格,是那一种类多的啊?”

  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五。)“哥哥,你说中国人无自治力的话,我不甚以为然。中国地方自治的历史也就算发达的了,你看各省乡族村落市镇那一处没有公所、乡约、社学、团练局等种种名目,为一团体的代表,就是到外洋的华商,也都有许多会馆,这岂不都是自治制度么?”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六。)“兄弟,你是个做过哲学的人,怎么也说这种影响的议论?你说中国的自治制度,那里是和今日外国的自治制度一样吗?外国的自治全从权利义务两种思想发生出来,(眉批:权利义务思想为一切政治根本。)所以自治团体是国家的缩本,国家便是自治团体的放大影相。会了这样,自然是会那样的,所以泰西的国民叫做市民,市民亦叫做国民,中国能够这么着吗?中国的自治毫无规则,毫无精神,几千年没有一点儿进步,(眉批:凡人群皆有机体,所以随时发达成长。西人自治制度皆日日进化。非如中国一成不变也。)和那政治学上所谓有机体的正相反对!只要一两个官吏绅士有权势的人,可以任意把他的自治团体糟蹋败坏,这样的自治,如何能够生出民权来?他和民权原是不同种子的。栽桃儿的种,想要收杏儿的果,这是做得到吗?”

  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七。)“哥哥这话,我倒服了,但依你说来,中国既是没有民权的种子,难道便听着他这样永远专制下去不成?万事总要有个起头,我们今日不起这个头,更待何时,更待何人呢?我想天下未有学不来的事,只要把那几千年来盖着的大钟揭开,人人都可以自由去做那政治事业,过些年便也操练熟了,难道我们黄色人是天生成不能自治的人种么?日本人岂不是黄人么?他们从前没有自治力也和我一样,怎么如今的代议政体便会行得恁般在行呢?”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八。)“天下事别的都还容易,只有养成人格一件是最难不过的。(我辈不可不勉。)你说日本吗。日本维新三十多年,他的人民自治力还不知比欧洲人低下几多级呢!可见这些事便性急也急不来的。不但此也,若是要养人民的自治力,正是要从平和秩序里头得来,(眉批:这确是中国将来施政次第,圣人复起,不易斯言。)若当革命乱离的时候,这人心风起水涌,不能安居,还会操练出甚么自治力么?所以我总想个什么法儿,能够政府学那俄皇亚历山大第二,先把地方议会开了,这就迟二三十年再开国会也是无妨的。”

  李君听说讲到政府,又冷笑一声道:(驳论第二十九。)“哥哥,你又来了!你左想右想,总是望着政府,这不是向那老虎商量,要他皮吗?这些督抚州县实缺官,都是他们做官人最肥美的衣食饭碗,开了地方会议,他们还想吃甚么呢?你这个目的,总是弄到中国瓜分了过后还达不到罢了。依我想来,还是大家看定一个可以做事的地方,认真在那养精蓄锐起来,脱了民贼的羁绊,便着实操练那自治的制度,得寸得尺,慢慢扩充将去,别处的人一定也有闻风而起的,这便是救中国的独一无二法门了。”(眉批:这亦是一法门。)说到此处,拿表一瞧,已经一点三十分了。黄君道:“我们索性谈过通宵,把这问题驳论到尽头罢。”李君连声说好,便把今天游地方时候带去饮剩的那瓶威土忌酒各斟了一玻璃杯,拿些凉水冲上,喝了几口。

  略歇片时。黄君重复开口说道:(驳论第三十。)“兄弟你真是玛志尼一流人物,天生成是呼风唤雨,搅得一国的原动力的了。(我亦云然。)但是血性多而谋略少,看见一面,看不见第二面,若中国单有像你一样的人才,这前途也是未可料的。兄弟,自十九世纪以来,轮船、铁路、电线大通,万国如比邻,无论那国的举动总和别国有关系。(眉批:前头多讲学理,以下多讲大势,却句句都是极精警极切实的话。)所以从前革命家只有本党居主位,敌党居宾位,两造相持,决个胜负罢了,到了今日,却处处添出个第三位来。甚么叫做第三位?就这外国人便是了。(真是讨厌又奈何他不得。)今日中国到处变了别国的势力范围,全世界商务的中心点都趋在我国,我国内边有甚么变动,自然是和别国有影响的了。兄弟,我且问你,中国若有革命军起时,你说外国还来干涉不来?”(眉批:真是一个最难的难题。)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一。)“这全看我们自己的举动怎么样,若使能够件件依着文明国的规矩,外人看着也应该敬爱的。在文明政府治下通商来往,岂不比在那野蛮政府底下安稳利便多吗?”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二。)“兄弟,你错了,今日世界上那里有甚么文明野蛮,不过是有强权的便算文明罢了。(万方同概。)你看英国待波兰,美国待菲律宾,算得个文明举动么?却又那一国动起公愤来,敢责备他不文明呢?兄弟,今日全是生计界竞争的世界,各国经营中国,全为着这件事,你想一有内乱起来,这商务吃亏到怎么样呢?若是中国全国乱了一年,恐怕伦敦、纽约的银行也不知倒闭多少,他们那里计算到你是义军不是义军,只是伤害到他自己的利益,他一定是不能放过的。这些革命军就是抵抗本国政府已经不易,试问能学义和团故事,和十几国精练之兵节制之师对垒吗?”(眉批:从前各国联军干涉法国革命,是各国君主自保其利益。往后外国干涉中国,是各国国民自保其利益。一属于政治上,一属于生计上。却是生计问题的力量比政治问题越发可怕。)孔老先生说到此处,便对众人说道:“这却是当时一个最难对付的问题,毅伯先生这党人不敢乱讲激烈的话,正是为此。却是李君怎么驳诘他呢?”

  原来李君是个爱国心最猛烈,排外思想最盛的人,听到这段,不禁勃然大怒道:(驳论第三十三。)“哥哥,既然如此,我们就永远跟着那做外国奴隶的人做那双料奴才做到底罢!”

  (眉批:写得李大哥活象黑旋风李逵。如闻其声,如见其人。)黄君道:“兄弟,你平一平气再讲。”李君道:“这口气如何平得下来!哥哥,我实对你说罢,天下大事业全是从大阻力、大激力生出来,要怕大敌的还算好汉吗?(好汉不常如是耶。)哥哥,你却怎么拿义和团来比我,义和团不过那鸟政府里一群鸟亲王、鸟大臣靠着那张鸟懿旨,哄动几个鸟男女做出来,一毫爱国心、一毫真正排外的思想都没有的,一败之后,那鸟王大臣便设法拍外国的马屁,求免罪魁,那鸟男女便个个拿着一张别国的国旗,充做顺民了,这能算是外国人的本事吗?哥哥,请你再念一念法国革命史啊!法国革命的时代,欧洲列国不是连兵去攻他吗?法人却以新募之兵,当扰乱如麻的时候,努力防御,连战连胜。不但把联军打退,还要左冲右突,大讲复仇主义,(壮哉!复仇主义。)向南方蹂躏意大利、西班牙,向北方侵略荷兰,改做共和国,向东方大破日耳曼,得其要地。

  (眉批:写起来拉拉刺刺,轰轰烈烈,真有英姿飒爽来酣战之概。)接着拿破仑做行政总官,做皇帝,险些儿把整个欧洲灭尽,大丈夫不当如是吗?大国民不当如是吗?我们中国四万万多人,若是新政府设立以后,别国不来干预便罢,若还要来,我便拼着和那文明公敌争个死活,(眉批:虽无此事,却不可无此心。我国民真当共勉。)就是把一国人战死了十分之九,还比法国的人口多些呢!(现在法国共有三千八百五十九万五千人。)哥哥岂不闻欧美人嘴唇皮挂着的话说道:‘不自由毋宁死’,若是怕外国人怕到恁般,将来外国人不准我们吃饭,难道我们也不敢吃吗?”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四。)“你气也气够了,高兴也高兴够了,依着你的话,甚么大事情做不来。但你敢说通国的人都和你一样血性,一样气魄吗?”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五。)“我却算甚么人!难道我们好独为君子,小觑了全国的同胞么?”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六。)“就算是将来人心能和当时法国一样,但法国抗御联军的时候,他那新政府是已经立定了,全国是在他统辖之下了,那时法国国内却没有甚么别国的势力范围,当他初革命时候,却没有第三位来阻挠他。今日中国一举一动都像是在人家的矮檐下,你那幽期密约的革命军(可哀可怜。)根脚未定,他便扑灭起你来,就是再添几个拿破仑,恐怕也无用武之地哩!(眉批:政治家解剖的脑识正自不同。句句都是致密切实的。)兄弟,你怎么处?”

  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七。)“一回不成,更有二回,二回不成,更有三回,乃至十回;一人死去,更有十人,十人死去,更有百人,乃至千人;(眉批:至诚所感,金石为开。精神一到,何事不成?我真要向李先生望风百拜。)难道一蹶便就不振,还算得个男儿大丈夫吗?”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八。)“你算到底多久才能起一回?起多少回才能够成呢?”李君道:“这那里讲得定。”黄君道:“好兄弟,你不过想着中国快些太平起来,强盛起来罢了。依着你的方法,恐怕还要越发慢些哩!”

  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九。)“快慢是说不定的,只是用这个法儿才有望头,不然岂不是坐以待毙了?”黄君叹口气道:(驳论第四十。)“我的可敬可爱的乖弟弟,你一往无前的气概,死而后己的精神,却是谁人不感服呢!(便是文明公敌也应感服。)但我们当着这艰难重大的时局,总不是一味着激昂慷慨便可以救得转来。兄弟,我想往后革命军若起,断不能一鼓便成功的,断不能全国只有一处革命军的,若是各处纷纷并起时,现在政府的势力虽属薄弱,《左传》说得好,‘牛虽瘠,偾于豚上,其畏不死’,恐怕他也不是容易便扯起那一片降幡的。兄弟,不看意大利、匈加利的故事吗?他们经过多少次磨折才能做成呢?到底匈加利还是得回宪法,便自罢手。意大利也仗着外交奇妙手段,除些儿功亏一篑。何况今日中国有事,不是和一国政府做敌手,还是和许多国政府做敌手,这艰难比他们自然更过数倍了。万一扰乱一起,政府不能平定,转请各国代剿;或者外国不等政府照会,便径行代剿起来,这都是意中事哩。到那时候,这瓜分便认真实行了,却不是救国志士倒变成了亡国罪魁么?(可畏!可畏!)况且木单如此,就是各省纷纷并起,那各省人的感情的利益总是不能一致的,少不免自己争竞起来,这越发鹬蚌相持,渔人获利,外国乘势诱胁,那瓜分政策更是行所无事。英国灭印度不是就用着这个法儿吗?

  兄弟,我们还要计出万全,免叫反对党引为口实才好。”

  李君道:(驳论第四十一。)“哥哥所言,我也细细想过多次,但我的政策,全是俗话说的,死马当活马医!因为我中国瓜分的局面,并不是在将来,并不是在今日,却是几年前已经定了局了,现在外国不过面子上没有撕破我们这面国旗,没有倒踹我们这张宝座,其实一国的主权,那里还有一分一厘在本国手上来?哥哥说革命怕惹起瓜分,难道不革命这瓜分就能免吗?(沉痛之极。)哥哥,你看现在的强国,那一个不是靠着民族自立的精神,才能够建设起来?怎么叫做自立呢?就是认清楚这个天赋权利,丝毫不受别人压制便是了。但凡一个人,若是张三压制他,他受得住的,便是换过李四,换过黄五来压制他,他也是甘心忍受了。哥哥,你不看见《因明集》里头有一首叫做《奴才好》的古乐府么,说道: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与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觉。古人有句常言道:臣当忠,子当孝,大家切勿胡乱闹。满洲入关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惯了。他的江山他的财,他要分人听他好。转瞬洋人来,依旧要奴才。他开矿产我作工,他开洋行我细崽。他要招兵我去当,他要通事我也会。内地还有甲必丹,收赋治狱荣巍危满奴作了作洋奴,奴性相传入脑胚。父诏兄勉说忠孝,此是忠孝他莫为。什么流血与革命,什么自由与均财!狂悖都能害性命,倔强那肯就范围,我辈奴仆当戒之,福泽所关慎所归。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国号已屡改。何况大英、大法、大日本,换个国号任便戴。奴才好,奴才乐,世有强者我便服。

  三分刁黠七分媚,世事何者为龊龌,料理乾坤世有人,坐阅风云多反覆。灭种覆族事遥遥,此事解人几难索。

  堪笑维新诸少年,甘赴汤火蹈鼎镬。达官震怒外人愁,身死名败相继仆。但识争回自主权,岂知已非求己学。

  奴才好,奴才乐,奴才到处皆为家,何必保种与保国。

  哥哥,这首乐府虽然有些毒骂得太过分,但看现在举国的人心,有几个不是恁么着呢?(大家想想:这首乐府骂着我没有?)外患既已恁般凶横,内力又是这样腐败,我中国前途,岂不是打落十八层阿鼻地狱,永远没有出头日子吗?我今有一个比喻。譬如良家妇女,若有人去调戏他,强污他,他一定拼命力拒,宁可没了身子,再不肯受这个耻辱;若是迎新送旧惯了的娼妓,他还管这些吗?什么人做不得他的情人!你看联军人京,家家插顺民旗,处处送德政伞,岂不都是这奴性的本相吗?我实是看定了这个宗旨,若想要我同胞国民将来不肯受外国人压制,一定要叫他现在不肯受官吏压制才好。(眉批:凡人皆有两种生命:一曰躯壳之生命,二曰意欲之生命。意欲之生命即自由权是也。《春秋繁露》云:蒙大辱以生者,毋宁死。

  即是此意,若没有了意欲之生命,则人与禽兽何择焉?)但提到压制两个字,便要像千金小姐被人点污了他的清白一般,觉得更不可以立于天地,本国官吏的压制尚且不肯受,外人还敢惹他一惹吗?若能一国人有这种思想,任凭他夕卜国有千百个亚历山大,千百个该撤,千百个拿破仑,也不能瓜分中国,就使瓜分了,也终须要恢复过来。哥哥,依着你的政策,一样的也难免瓜分,我这笔后路预备文章岂是可以少得的么?至于你讲至各省纷立,向志相攻的话,若是这样的人,也不算爱国志士了。(志士听者。)找想但是肯舍着身,拼着命出来做事的,何至如是,这倒可以不必过虑罢!”

  黄君道:(驳论第四十二。)“你这后路预备的话,原来是少不得的,只是发议论要有个分寸罢了。至讲到志士分争这件事,兄弟你料一定没有,这却是你太真心了。据我听说,现在内地志士一点儿事情没做出来,却已经分了许多党派,他们的笑话,我也没有恁么多闲气去讲他。只是中国革命,将来若靠着这一群人,后事还堪设想吗?(志士听者。)就是不算这群人,但是许多人聚在一处,那意见一定是不能全同的。兄弟,你想意大利建国三杰,能说他三个人的爱国心有一个不光明正大么?他们还是各有各的意见,不能相同哩!所以当那破坏建设过渡时代,最要紧么,是统一秩序。若没有统一秩序的精神,莫说要建设建设不来,使是要破坏也破坏不到。(眉批:此数语是通篇最大关键,到此方点出。真有“群山万壑赴荆门之势。)兄弟啊!你说要革命,这可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以革得来的么?

  一定是靠着许多人,联着手去做,这却除了国民教育之外,还有甚么别样速成的妙法儿呢?讲到国民教育,自然是要拿着你那自立精神四个字做宗旨了。既已这种教育工夫做到圆满,那对外思想自然发达,外人自然不能侵入,就是专制政体也要不攻而自破了。兄弟,这民权两个字不是从纸上口头可以得来,一定要一国人民都有可以享受民权、保持民权的资格,这才能够安稳到手的。你几曾见没有政治思想的国民可以得民权?又几曾见已有政治思想的人不能得民权呢?这民权固然不是君主官吏可以让来给他,亦不是三两个英雄豪杰可以抢来给他的,总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求,既然会想会求,也终没有不得到手的哩。(眉批: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在我者也。万事皆然。而民权其一端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民权若是由外力得来,虽有亦乌足贵哉?)你看英国最著名的‘权利请愿’,岂不是由五十多万人联名公禀得来吗?(英王查理士第一时事。)英国废‘谷物条例’,岂不是由三百多万人呈词力争得来吗?(十九世纪初年事。)将来民智大开,这些事自然是少不免的,难道还怕这专制政体永远存在中国不成?中国若能到这个田地,你和我也够心足了,这便是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亦叫做无血的破坏。好兄弟,我实告诉你罢,现在的民德、民智、民力、不但不可以和他讲革命,就是你天天讲,天大跳,这革命也是万不能做到的。若到那民德、民智、民力可以讲革命,可以做革命的时候,这又何必更要革命呢?兄弟,你再想想。”(眉批:讲到这里,甚么人都要服了。却是李爷爷还要有他的议论。)李君沉吟一会,便连叹几口气道:(驳论第四十三。)“哥哥,你说到现在中国人连可以谈革命的资格都没有,这句话我倒服了,但叫我不禁替中国前途痛哭一常虽如此说,万不能因他没有便灰了心。就是哥哥所讲的君主立宪主义,今日中国人还不是连立宪国民的资格都没有,难道哥哥便好灰心么?

  找总是拿十年、二十年工夫,自己去实验过一回,才了得我的心愿。我再有一句话告诉哥哥,今日做革命成者不能,讲革命也是必要的。哥哥你看现世各国君主立宪政体,那一国不是当革命议论最猖狂的时候才能成就起来?这也有个缘故。因为君主立宪是个折中调和的政策,凡天下事必须有两边反对党旗鼓相当,争到激烈尽头,这才能折中调和他。若是这边有绝大的威权,那边无丝毫的力量,这调和的话还说得进去吗?所以兄弟以为,我们将来的目的不管他在共和还是在立宪,总之革命议论、革命思想在现时国中是万不可少的。哥哥,我从前读意大利建国史,也常想着,意大利若没有加富尔,自然不能成功,若单有加富尔,没有玛志尼,恐怕亦到这会还难得出头日子呢!

  我们虽不敢自比古来豪杰,但这国民责任也不可以放弃。今日加富尔、玛志尼两人,我们是总要学一个的,(眉批:读者诸君要学那一位,这总要学一位的。不然便是放弃国民实任。)又断不能兼学两个的。我自问聪明才力,要学加富尔万学不来,我还是拿着那‘少年意大利’的宗旨去做一番罢!哥哥以为何如呢?”

  黄君道:(结论。)“讲到实行,自然是有许多方法曲折,至于预备工夫,那里还有第二条路不成?今日我们总是设法联络一国的志士,操练一国的国民,等到做事之时,也只好临机应变做去,但非万不得已,总不轻容易向那破坏一条路走罢了。

  ”李君也点头道是。讲到这里,但听得树鸦乱啼,窗隙微白,黄君道:“差不多要天亮了,咱们还是假寐片时罢。”于是两人睡下不表。

  孔老先生将这场绝大的驳论念完,便着实赞叹一番道:诸君,你看从前维新老辈的思想议论气魄,怎么不叫人五体投地呢!(我真要五体投地了。)这场驳论,一直重叠到四十几回,句句都是洞切当日的时势,原本最确的学理,旗鼓相当,没有一字是强词夺理的。(眉批:值得自己夸奖几句。)不单是中国向来未曾有过,就在英、美各国言论最自由的议院,恐怕他们的辩才还要让几分哩。我们今日听他这些话,虽像是无谓陈言,(著者欲以陈言二字解嘲乎?)但有一件事是我们最要取法的。你看黄、李二杰的交情,他们同省,同府,同县,同里,同师,同学,同游,真好像鹣鹣比目,两人便异形同魂一样。

  却是讲到公事,意见不同,便丝毫不肯让步,自己信得过的宗旨,便是雷霆霹雳向他头上盘旋,也不肯枉口说个不字儿。(眉批:英国人最有这种风度。往往两人在议院中对驳到面红耳赤,一出院门却又握手同游,异常亲热。皆由公事私事之界限分得清楚也。)这些勇气是寻常人学得到的吗?他公事上虽争辩到这样,至于讲到私情,还是相亲相爱,从没有因着意见,伤到一点儿交情。近来小学教科书里头不是都有“黄李联床”一条,讲他们两人的交谊,拿来教那小孩子待朋友的榜样吗?

  诸君啊!你们若是要崇拜二杰,便请从这些地方着实崇拜起来,模范起来,我中国前途也就日进月上的了。众大拍掌。(第二次讲义完)看官,孔老先生这回讲义,足足讲了两个多时辰,他的口也讲于了,听众的耳也听倦了,就是我们速记人的手,也写疲了,谅来看小说的人眼也看花了。却是黄、李两君发这段议论的时候,孔老先生并不在旁,他怎么会知道呢?又加何能够全文背诵一字不遗呢?原来毅伯先生游学时候,也曾著得一部笔记叫做《乘风纪行》,这段议论全载在那部笔记第四卷里头。

  (眉批:余霞成绮。)那日孔老先生演说,就拿着这部笔记朗读,不过将他的文言变成俗话,这是我执笔人亲眼看见的。至于以后有甚么事情,我也不能知道,等礼拜六再讲时,录出奉报罢。

  总批:

  拿着一个问题,引着一条直线,驳来驳去,彼此往复到四十四次,合成一万六千余言,文章能事,至是而极。中国前此惟《盐铁论》一书,稍有此种体段。

  但彼书往往不跟着本题,动辄支横到别处,此篇却是始终跟定一个主脑,绝无枝蔓之词。彼书主客所据,都不是真正的学理,全属意气用事,以辩服人,此篇却无一句陈言,无一字强词,笔墨精严,笔墨酣舞。

  生平读作者之文多矣,此篇不独空前之作,只恐初写《兰亭》,此后亦是可一不再了。

  此篇辩论四十余段。每读一段,辄觉其议论已圆满精确,颠扑不破,万无可以再驳之理,及看下一段,忽又觉得别有天地。看至段末,又是颠扑不破,万难再驳了,段段皆是如此。便似游奇山水一般,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犹不足以喻其万一也。非才大如海,安能有此笔力?然仅恃文才,亦断不能得此盖由字字根于学理,据于时局,胸中万千海岳,磅礴郁积,奔赴笔下故也。文至此,现止矣!虽有他篇,吾不敢请矣。

  此篇论题,虽仅在革命论、非革命论两大端,但所征引者,皆属政治上、生计上、历史上最新最确之学理,若潜心理会得透,又岂徒有益于政论而已。吾愿爱国志士,书万本、读万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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