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作宾

西游记》的作者,自从丁晏在他底《颐志斋集》续编页二十三《书西游记后》里面,表明是他底同乡吴承恩以后;差不多可以说看《西游记》的人,都不曾注意到作者姓氏;甚至于拿邱处机来顶名冒替。就是善于给小说作考证的胡适之先生,在他底《西游记序》里面也不曾提到作者是谁。这未免令人替吴老先生不平。因此,我们便费了多天工夫,来搜求关于吴承恩的材料,终以为不甚完备,尚不曾着手整理。昨天看见第六期的《读书杂志》里面《西游记考证》,居然把吴老先生表彰出来,并且材料也还不少。从此吴承恩的姓名,借着他底文学作品得以永远不死。将来再经了适之先生的考索,或者竟替他作出一个年谱来,又何尝不是这位吴老先生的荣幸呢?现在我们索性把搜求所得,未曾见于《考证》里面的材料,写了出来,供献给适之先生,让他作个综合的研究。

同治十二年《长兴县志》,名宦,页十五:

吴承恩,字汝忠,山阳人,嘉靖中授长兴县丞。性耽风雅,作为诗,缘情体物,习气悉除;其旨博而深,其辞微而显,张文潜后殆无其伦。官长兴时与邑绅徐中行最善。往还唱和,率自胸臆出之。丞廨浮沉,绝无攀援附丽,其贤于人远矣!著有《射阳先生存稿》。

《志》中所载,系杂引李本宁《大本山房集》,和陈玉叔(文烛)《射阳存稿序》里面的话;李语也见于《明诗综》卷四十八页二十五,《吴承恩》七首下注:

李本宁云,汝忠与徐子与善,往还唱和;今按其集独不类七子,率自胸臆出之。以彼其才,仅为县丞以老!一意独行,无所扳援附丽,岂不贤于人哉?

据此,可知徐中行与吴承恩的交情,并且知道他们曾互相唱和。我们倘若把徐中行的诗文拿来看一看,定然能寻些关于吴承恩的材料;像适之先生在《四松堂诗集》找着曹雪芹的故事一样。徐中行是“后七子”之一,曾入《明史·文苑传》;王世贞的《艺苑卮言》里面,也极口称赞他。他的著作有:

《天目山堂集》二十卷,《附录》一卷。

《青萝馆集》,六卷。

以上二种,均见《四库存目》。可惜尚未觅得!

我们看了徐中行的传略,也可以作吴承恩官长兴时代的旁证。按《明诗综》卷四十六(页二十九),说:

徐中行,二首。中行字子与,长兴人,嘉靖庚戌进士。除刑部主事,出知汀州府……有《青萝馆集》。

中行成进士在庚戌,当嘉靖二十九年(一五五〇)。而吴承恩得岁贡却不在此年。按光绪《淮安府志》贡举表,岁贡生有

吴承恩,甲辰。

甲辰是嘉靖二十三年(一五四四)。周豫才先生看光绪《淮安志》,遗漏了这一条;适之先生假定的年岁,较此相差六年。

《考证》假定吴承恩任长兴县丞在嘉靖末,约当西历一五六〇。乾隆十四年《长兴县志》职官,名宦,皆不载吴承恩之名。同治《长兴志》名宦的次序,系随便列入,不足为依据。他的职官表也无吴承恩作县丞的年岁。但此表中县丞的缺额上,尚有线索可寻。表如下:

嘉靖年长兴县丞附记

一六一二〇李良材

二一 张梓

二三(甲辰) 吴承恩岁贡

二四一二五

二六 张黼 沈天民

二七一二八马万椿

二九(庚戌) 马万椿 徐中行进士

三〇 马万椿(本年升州判)

三一—三四

三五—三六吴世法 谭以晋

三七 周杭

三八 盛忠烈

三九一四五

我初以为同治《志》“嘉靖中”的“中”字,当是指二四至二五两年,因为嘉靖在位四十五年,二十五年正在中间。适之先生以为“中”字不当这样拘泥看;况且岁贡在廿三年,而县丞在廿四年,似乎不合情理。此外只有两个缺额了,一是三一至三四年,一是三九至四五年。吴承恩丞长兴,不出这两个时代。适之先生主张三九至四五年(一五六〇至一五六六)之间;因为文人作县丞,大概是迫于贫老,不得已而为之,故此事以晚年为适宜。况且《明诗综》引李本宁的话,说:“以彼其才,仅为县丞以老。”这更可见他作县丞是在老年了。若此说不错,则《考证》原拟嘉靖末(约一五六〇)为丞长兴之年,竟得一有力的旁证了。

适按《明史》二八七云:

徐中行,……由刑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稍迁汀州知府。广东贼萧五来犯,御之,有功;策其且走,俾武平令徐甫宰邀击之;让功甫宰,甫宰得优擢。寻以父忧归。补汝宁,坐大计,贬长芦盐运判官,迁湖广佥事;……累官江西左布政使,万历六年(一五七八)卒官。

我们在这时候,材料不完全,不能知道徐中行丁父忧的年岁。但徐中行是嘉靖二九[年]的进士,做到汀州知府,立了功,然后丁忧回家,至少须有十年的时间。大概吴承恩做长兴县丞,和徐中行丁忧回籍,同在嘉清三九年以后,故他们有往还熟识的机会。

《考证》上又假定:“万历初(约一五八〇)吴承恩死”,不知何据?但是这里面却有一件可靠的证据,写来作他补充的条件。康熙《淮安府志》,卷十二,《文艺》,页十一,载:

吴承恩《瑞龙歌》。(原注——事见蜕龙潭)忆昨淮扬水为厉,冒郭襄陵汹无际;皆云“龙怒驾狂涛,人力无由杀其势”。忽然溪壑息波澜,细草平沙得龙蜕;峥嵘头角异寻常,犹带样烟与灵气;神奇自古惊流传,蛰地飞天总成瑞。高家堰报水土平,世运神机关进退;司空驰奏入明光,百辟趋朝笑相慰:独不见,当年神禹治九州,奏绩玄龟动天地;今兹告兆协神龙,千古玄符迥相继;贮看寰宇遍耕桑,万年千年保天佑。

又卷一,《祥异》及《山川》载有:

万历七年三月十八日,申,大雷雨……

蜕龙潭,万历七年。王世贞有记。

蜕龙潭故事,在万历七年(一五七九),承恩还够上替他作《瑞龙歌》,可以推想他的死在万历七年以后。《考证》约计他的死是(一五八〇),恰恰万历八年,未免太凑巧了。总之:我们虽不能断定他是否死在七年或八年,或者八年以后若干年?然而有了这个证据,却是可以说他的死不在万历七年以前。

在《考证》里面,适之先生说:“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在这一点,我们也曾寻出来些踪迹。因为看《淮安志》的时候,偶然看见《艺文》里面有“朱世臣题云台山水帘洞”的标题,想到水帘洞是美猴王的发祥地,也算这部《西游记》的出发点;不无研究的价值。于是就加意探访,果然寻到了水帘洞的去处。

嘉庆《海州志》,卷第十一,山川:

姚陶《登云台山记》……夜半,呼仆夫乘月登山,观日出。由殿东石径上一里许,为水帘洞;洞中石泉极浅,冬夏不竭,泉甚甘美。云为三元弟兄修真处。……

云台山,就是郁州。他有许多名字是:“苍梧山”、“青峰顶”、“青风顶”、“覆釜山”、“逢山”、“郁州”等等。晋、宋之间,南北相争,颇为要地,并曾侨置青冀二州。云台的名字,是万历年间起的。此山是海边的一个孤岛,周围约有二百余里。《志》又称:

云台,向在海中,禁为界外;康熙十六年,奏请复为内地。

此山的形势,也似乎是花果山的背景。游览过此山的吟咏记载,有很多的人,我们一看,就可以知道云台山的价值了。

作赋的:孙斯位,汪枚。

作记的:吴进,姚陶。

作诗的:苏轼,刘峻,王时扬,周于德,张一元,黄九章,武尚行,纪映钟,杨锡绂,张宾鹤,吴恒宣,管韩贞。

此外关于吴承恩的遗诗,除了《山阳志遗》以外,在《明诗综》看见的有七首,题目如下:

《对月》,《富贵曲》效温飞卿体,《杨柳青》,《田园即事》,《秋夕》,《柬未斋陶师》,《勾曲》。

见《淮安志》艺文的二首:

《堤上》,《瑞龙歌》。

以上所录,为给适之先生凑集材料起见,所以乱杂无章地写了许多。不过可以作《西游记考证》的一点补充的材料罢了,实在够不上是一种研究。

十二,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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