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初入中土,与道教冲突之说;第一章已据《汉法本内传》,述其概要矣。《第所传》冲突事迹,不无可疑,恐系后代所伪托。相传冲突之时,道士等上表,请与佛徒角力;其表文曰:“臣等诸山道士,多有彻视远听,博通经典;从元皇已来,太上群录,太虚符咒,无不综练,达其涯极;或策使鬼神;或吞霞饮气;或入火不烧;或履水不溺;或白日升天;或隐形不测;至于方术,无所不能。”其言夸张若此,似非实录。《广弘明集》谓:“有人疑此传近出,本无角力之事;按《吴书》明费叔才憾死,故传为实录矣。”由此观之:在当时已有疑此冲突之说为新出者;《广弘明集》则谓费叔才憾死事,既出《吴书》,可信为实录;所谓《吴书》者,指吴阚泽答吴主孙权之书;其书曰:“自汉明永平十年,佛法初来;至今赤乌四年,则一百七十年矣。初永平十四年,五岳道士与摩腾角力之时,道士不如;南岳道士褚善信、费叔才等在会,自憾而死;门徒弟子归葬南岳,不预出家,无人流布。后遭汉政陵迟,兵戎下息,经今多载,始得兴行.”按书中自憾而死.事属秘密,人何得知,已觉可疑;且所载与《汉法本内傅》相左,虽载在《吴书》,未必可信;推究当时情事,益信为后代夸张之辞。盖迦叶摩腾、竺法兰初履中土,佛教未昌,尚不致招道士挤排若是之甚也。

道教始于老子,不过就一方而言;其它方面,实根据下等社会之迷信;盖因崇尚老子虚无恬淡之教;生超俗脱尘之神仙思想;与民间信仰灵异之俗相结合,而求长生不死之方;谓符水咒法,可以愈病;愈益卑陋矣。我国信仰道教之风,由来已久;实人民思慕神仙所致。其起源虽不可得知,而为国人宗教思想发展之初步,可断言者。大抵思慕神仙之思想,广行于无智人民之间,乃最古之一种宗教信仰。此信仰与道家者流之教义相结合,遂以老子为仙人上乘,而奉为始祖耳。相传老子西涉流沙而去,不知所终;后人以为羽化登仙,时临下界;遇有修行者,辄授以秘箓;所谓太上老君是也。

据道家者流所自述,神仙起源极古,三皇、五帝时代已有之;其说固怪诞难稽。史称秦始皇酷慕神仙,令徐福入海求不死之药,亦莫能知其究竟(张良从赤松子游,亦类此)。至于北伐匈奴,西征天山,东至朝鲜,南及两越,武功文事,号称极盛之汉武帝,亦崇信神仙;卒因道士之故,敢多行失政而不顾。于是神仙之教。在昔只为无智人民所迷信者,今则有权势之帝王,亦为所动;而道教势力,乃日愈大。其成为稍具形式之宗教者,实始于后汉之张道陵(生于徐州沛县);后世称张天师,推为创立道教之祖;盖道陵在西蜀鹤鸣山传道,乃东汉末叶,与佛教传来时期,不相远也。

当张道陵退居鹤鸣山时,自称太上老君授以秘书,以博愚俗之信。适值东汉衰微,道陵遂得逞其妖说,传至其子衡及孙鲁,信者益多;所在蜂起,遂不可制;号称黄巾贼之张角,亦其流亚也。自后道教,代有变迁;卒因民间迷信,迄至今日,一般社会,尚崇奉惟谨焉。

相传汉献帝时;有牟子者,著《理惑论》(在张道陵后五六十年),即道佛二教比较论也。牟子之为人不详,有谓即汉之牟融,非是。其《理惑论》,一名《牟子》,亦有题为《苍梧太守牟子传》,似牟子曾在两广附近之地为太守者。《弘明集》谓灵帝崩后。天下扰乱;独交州差安,北方异人,相率南来,多为神仙长生之术;牟子力斥之;后忽奉母赴交趾,绝仕宦之念,专志学问。其言若此。实则牟子系假托者,未必真有其人。何则?当时谈神仙者,盛于南方;牟子是否为之忧虑?殊不可知;佛教行于南方,与道教是否冲突,亦不无可疑;且牟子何以得在南方学佛教?亦一疑问也。献帝时距安世高、支娄迦谶之来,不过四五十年;纵安世高赴南方,成为事实;而道佛二教比较论,不久即唱于其地,为时似觉稍早,此种问题,尚须加以研究。

《理惑论》凡问答三十七条;不仅论道佛,并及儒教;乃推究三教性质,唱三教一致说之调和论者;其说曰:“夫见博则不迷;听聪则不惑;尧、舜、周、孔,修世事也;佛与老子,无为志也。”其说若此:足以窥其旨意矣;盖视佛老二教,同一性质也。又曰:“吾未解佛经之时,惑甚于子;虽诵五经,适以为华,未成实矣。既吾睹佛经之说,览老子之要;守恬憺之性,观无为之行;还视世事,犹临天井而窥溪谷,登嵩岱而见丘垤矣;五经则五味,佛道则五谷矣。吾自闻道以来,如开云见白日,炬火人冥室焉。”此言三教消息相通也。独于神仙虚诞之道教,则其议论之态度,为之一变;曾言:“辟谷之法,数百千术;行之无效,为之无征;观吾所从学师三人,或自称七百、五百、三百岁,然吾从其学,未三载间各自殒没。”又问以“为道之人云:能却疾不病,不御针药而愈,有之乎?”则答以“仲尼病,子路请祷;吾见圣人皆有病矣,未睹其无病也。神农尝草,殆死者数十。黄帝稽首,受针于岐伯。此之三圣,岂当不如今之道士乎?”又问以“道家云:尧、舜、周、孔,七十二弟子,皆不死而仙。佛家云:人皆当死,莫能免。何哉?”则斥之曰:“此妖妄之言,非圣人所语也。”其余各条大率“讪神仙,抑奇怪,不信有不死之道。”《弘明集》述牟子之传曰:“既修经传诸子,书无大小,靡不好之;虽不乐兵法,然犹读焉;虽读神仙不死之书,抑而不信,以为虚诞,”又曰:“乃叹曰:老子绝圣弃智,修身保真;万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可贵也。于是锐志于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含玄妙为酒浆,玩五经为琴簧。”其所论据,与《理惑论》无以异也。此书纵非后汉时人所著;其论三教一致,当推为最古之学说;其为佛教者对于道教表明思想之初期,则决无可疑也。(《理惑论》略载迦叶摩腾、竺法兰初传佛教事,翻译《四十二章经》始末,洛阳造寺源流。其所载佛教初传之传说,前已据《汉法本内传》述之矣。续佛道《论衡》所引《汉法本内传》之文,亦书此佛教初传之事,而言“广如牟子所显。”由是观之,牟子当视《汉法本内传》较古。则《汉法本内传》距佛教东渐时代,不甚近,明矣。况《理惑论》亦云《四十二章经》藏在关台石室之中,且言“今沙门耽好酒浆,或畜妻子,取贱卖贵,专行诈绐。”其所举当时僧侣之行为若此,就其所举各项观之,似述西晋僧侣之事。盖后汉时代,僧侣之在中国北方者,尚无受若斯指摘之人,况南方乎?)

总之佛教弘传中土,首先与之龃龉者,当属道教;其宗旨与之相近者,亦道教也。窃思道教与初期佛教之间,并以超俗脱尘为旨;而道教盛时,适值佛教传来;于是最初入佛教之人,多研究老子之学者,亦因二教消息相通之故也。此事实可以两晋之事证之;盖两晋崇尚老、庄之际,佛教固与之并兴而不悖也。即道安慧远之事迹,见于前章者,亦足证之,且五胡时代,罗什所传空宗,能深入我国人之心而适其嗜好者,其原因亦在是也。

老子言无为自然;佛教言空无相;语虽相近,而宗教之组织,理论之说明,经典之体裁,道教俱不及佛教远甚;道士之模拟佛徒口吻,亦势所必然。或谓其始也,道教似与佛教混和;尔后老、庄一派,以为道教根源于佛教;斥道家者流所言老子之西涉流沙,自昆仑山上天诸说为虚诞;而以老子往印度受佛教化之说为实录(自后道教造出所谓老子化胡经者,谓老子西游,化为胡人,释迦为其侍者。此经为西晋末王浮所造,浮尝与白法祖论邪正,屡为所屈,故愤而为此,以诬谤佛法。此即老子为释迦师之说,所自出也)。《弘明集》载,《正诬论》一篇中有曰:“其经云:闻道竺干有古先生,善入泥洹,不始不终,永存绵绵”(其经者,指道教之经,但不详何经耳),尝举其语以证之曰:“老子,即佛弟子也。”此外道教徒所唱神通得道诸说,皆摹拟佛徒口吻而为之也。

道教复唱为国粹论,其所据者,则斥佛教为外国夷狄之教,而以道教为中国固有之教;其说颇占势力。五胡之初,后赵石勒受佛图澄之化,佛教遂兴。迨石虎篡位,中书著作郎王度上书曰:“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功不施民,非天子诸华所应祠奉。往汉明感梦,初传其道;惟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修前轨。”其意乃请禁赵人奉佛。中书令王波和之。然石虎,羯人也(北方匈奴种族);乃下诏曰:“佛是戎神,正所应奉。”遂寝其议。是时我国人之排外论,其可述者仅此。但道教徒敢排斥佛教与否?尚无确证也。至于道教徒之积极运动,使佛教受绝大挫折者,在隋以前,莫加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之破佛之二大事迹。

五胡十六国,相继灭亡,我国北方,为北魏(或号后魏,亦号拓跋魏)道武帝所并,即北朝也(南方都建康,历宋、齐、梁、陈四朝,即南朝也。南朝佛教,后章述之)。太武帝者,北魏第三帝也。北魏后衰,分东、西魏。东魏都洛阳;西魏都长安。东魏为其臣高氏所篡,即北齐也。西魏为宇文氏所篡,即北周也。北周武帝,即北周第三帝也。

北魏太祖道武帝,亲政之暇,以奉佛为大事;所过郡国,若见沙门皆致敬,禁军旅毋得有犯;且下诏曰:“佛法之兴,其来远矣;济益之功,冥及存亡。神踪遗法,信可依凭。其敕有司,于京城建饰容范,修整寺舍,令信向之人,有所依止。”时天兴元年也。并设置僧官,任命法果为沙门统。太宗明元帝,更尊法果为辅国宜城子忠信侯,加以殊遇。法果固辞不受。迨入寂后、追赠光寿将军赵郡胡灵公;觅其出家前所生子名猛者,令袭其爵。虽云法果之德所致,亦足证二帝信佛之笃矣。至太武帝则为道教徒所煽惑,遂一反前代之所为。

太武帝即位之初,尊崇佛教,颇染父祖余习。有玄高者,深通禅法,受帝之招,来自凉州。帝深契之,命为太子晃师。时司徒崔浩,极祟道教;信方士寇谦之。帝本好老庄书,朝夕玩味。故浩常以道教仙化之说进;且极言佛教之短。佛教之教义,帝本不深悉;遂信浩言,改年号为太平真君。会帝讨盖吴(盖音阁)至长安;偶入佛寺,从者见沙门室有兵器,出告于帝;帝怒,命有司按诛之;发见沙门皆饮酒,藏酿具;造窟室,匿妇人;牧守富人,所施财宝,积累钜万。浩因请帝诛沙门毁经像;帝从之,悉杀长安沙门;焚烧经卷佛像。帝还都平城,更发诏敕,四方悉如长安法,烧寺舍经像,悉杀僧尼。其诏敕中有曰:“愚民无识,信伪惑妖;私养师巫,挟藏谶记。沙门之徒,假西域虚诞,坐致妖孽;非所以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者,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沙门身死,容止者诛一门。”(此据《广弘明集》所引者。《魏书·佛祖通载》所引,则甚有异同,今不详列,仅就《佛祖通载》所引者比较之。《佛祖通载》曰:“有司宣告征镇将军刺史,诸有浮图形像及一切经,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时太子晃信佛颇笃。浩恐太子后将不利于己;乃在帝前谮太子有异志而幽杀之。太子师玄高坐罪凉州。沙门慧崇,尚书韩万德师也;亦被捕处死。是役也,称魏武之法难;北地法踪,一时遂绝;实太平真君七年(446年)事也。

太武帝崩,文成帝即位,发出敕令,再兴佛教。其文曰:“世祖太武,德泽遐被;沙门道士,往往成林。而寺舍之中,致有凶党。先朝按治,戮其有罪。所司失旨,一切禁断。”后献文帝复力护佛教;召道士姜斌,与融觉寺昙谟辩论;怒其虚妄惑人,拟处以死刑;赖菩提流支谏之;始释。帝又于五级大寺,用赤金二十五万斤,铸丈六释迦像五躯;为道武帝以来五帝造福。应沙门昙曜之请,在京西武州西山石壁,造石窟五处,各镌六七丈佛像于其中,雕饰奇伟,冠绝万代,又于长安北台建永宁寺,起七重塔;又于天宫寺用赤金十万斤、黄金六百斤,铸四十三尺释迦大像;更建石塔三重、高十丈,实京华壮观也。至孝文帝护持佛教益笃。自后累代建寺施僧,事迹甚多,不遑枚举。此实为佛教隆盛达于极点之时期。

文宣帝,北齐创始天子也;归依僧稠禅师,奉佛尤力(僧稠忽被“黑人之谶”之嫌疑。黑人谶历史详后)。适南朝梁武帝提倡佛法,摒斥道教,道教徒来北齐者极多,与佛教龃龉,在所不免。道士陆修静自梁来,欲兴道教;帝意稍动,使道、教二教辩论;沙门昙显胜焉。自是北齐遂禁道教,而佛教益盛矣。

北周闵帝、明帝,在位日浅。至武帝法难遂起。初武帝亦与佛教为缘,曾招僧玮禅师,在长安天保寺宣讲,帝亲往听;使后妃公卿,皆受十善戒。其使帝倾心道教者,有二人焉:道士张宾,及卫元嵩是也。卫盖曾为僧而还俗者。帝素信谶纬因昔有“黑人当王”之谶,遂大恶黑,使僧徒法衣悉改黄色。于是张宾等说黑为僧徒;黄为黄之教,即道士也;遂建佛教为国不祥、道教为国祥之议;决意破坏佛教。夫黑人之谶,已传播于北齐僧稠之时,其为当时广行之谶语可知。帝父名黑泰,为西魏大丞相,自思已应黑人之谶;其入关也,朝章野服,凡黑色者,悉改皀色,以防谶之叠来;故帝信之甚切。排佛之举,在建德三年(575年),乃即位第十四年也。其间有一二端足述者:排像之前四年,为天和四年(570年),是年三月十五日,先使文武官,召儒僧道等两千余人,论三教优劣,议其废兴;持议纷纭莫决,此盖帝排佛之初念也。是月二十日,令再集议;帝发言曰:“儒道二教,国所常遵;佛为外国新来之教。”帝之为此语,乃昌言排佛;众庶闻言,咸怀恐惧,莫能置答;是日未成议而散。四月,复举行三度集议,促其立决;且命司隶大夫甄鸾评论道佛二教;鸾撰《笑道论》三卷奏之;颇嘲道教肤浅。帝大不快,焚书殿庭。释道安撰《二教论》十三篇,论佛道二教优劣奏之.即其时也。佛徒抗议,虽若斯之甚,帝终不为所动;其意以为仅废佛教,未免偏颇,恐遭物议;乃于建德三年(575年),举道佛二教并废之;别建通道观,招道佛二派有名德者居之;呼为通道观学士,为数凡百二十人,使皆着衣冠笏履。其时诏敕中有曰:“圣哲微言,先贤典训,金科玉篆,秘赜玄文,所以济养黎元,扶成教义者;并宜弘阐,一以贯之。”就诏文外象观之,似谋道佛二教之一致;实则毁寺塔,焚经像,励行废佛。所谓通道观者,惟以道教为主而已。当是时:蜀之新州愿果寺僧猛亲自诣阙,陈不可排佛者十八条,以非难道教;静蔼法师谒帝,亦论辩不屈,终被逐出宫中而自杀焉;宜州道积见其不纳谏言,与同志七人,相率饿死;皆其时之事也。

自后实行破佛者凡三年,关陇佛法,诛除略尽。时为建德六年(578年)(北齐幼主承光元年)。武帝攻北齐灭之;以此为破灭佛法之功德;召诸大德(谓前修大德,此时盖已还俗者)五百余人于殿中,帝自述破佛理由,清辩滔滔;诸人咸慑于王威,默不置答。有慧远法师者,慧光律师弟子也;进而驳辩。帝辞屈。慧远厉声曰:“陛下今恃王力自在,破灭三宝;是邪见人;阿鼻地狱,不简贵贱;陛下何得不怖。”帝勃然作色,睨远曰:“但令百姓得乐,朕何辞地狱诸苦。”远更曰:“陛下以邪法化人,现种苦业;当共陛下同趣阿鼻,何处有乐可得?”帝乃命僧等皆出。慧远行动,颇快人意。帝益励行破佛;举北齐庙寺,悉充王公第宅;三百万僧徒,悉命还俗。由此可知当时北齐佛法之盛矣。沙门任道林,在邺宫新殿,与帝抗议,即其吋也。林亦为冒死图佛法再兴之人;相传对面交论二十余日,前后七十余番:然终不能挽回帝意,惜哉(此道安慧远,不独其人与弥天道安庐山慧远不同,即其年代亦异,应注意)。

武帝灭北齐.不一年而死。子宣帝立.在位仅一年,而静帝立,遂为隋灭。宣帝时道林继续请求兴佛教;帝许之;先建陟岵寺于东西二京,置菩萨僧,使祈国家平安;菩萨僧者,未许剃度之有发僧也。此外则尚未有所建立。自是佛教渐行而入隋代。

南朝道佛二教,所关不大,兹不赘述。自古道佛二教冲突,佛教所受厄难最大者,我国佛教史上,凡四见焉:谓之三武一宗之难。本章所述之魏武、周武,盖三武中之二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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