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乡先生事迹遗文修《梓乡文献》引】

迈尝怪魏邑自汉至今,历千有九百馀年而後废,必多有名臣,伟士,负才能,工文章者出於其中;而考之史传,自盖宽饶、杜正伦父子诸人而外,了不可多得。岂果无其人哉!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魏地虽平壤,无山川之奇,然县属大名久,大名於唐为雄镇,於宋为陪京,魏与接壤,相距数十里,度其时奇才异能,卓然可表见者,必不当如此少也。意其人泯没而不传者多耶?明之王永寿、申┸、刘瑭,当时颇负重名,号为“三杰”,窃料其气节行谊,邑之人无不知之;而今称道者绝鲜,即文亦不必尽传。由三人推之,其不幸而无闻者岂少也哉!岂非以後起者莫有深识远志,无所纪载而然与?

夫人偶闻一善,偶知一才,虽数千里外,尚必访其行事,购其文辞,以遂其仰慕倾倒之怀。而况乡先生为一邑模楷,幸得生同地,沐其馀光,尤当考究其生平文行以明著之简编;既藉手以自附於乡先君子之後,而後生小子闻其风,诵其文者,亦得以感慕兴起,有所据依以自拔於习俗。乃竟事迹湮没,遗文散亡,使有志者无所考证;而久远之馀,子孙或不自知其宗祖,此亦前人之遗憾也。然则今之仕宦陵夷,人才堕壤,亦何怪其然哉!

迈生也晚,不获亲炙於乡先生间;尝欲考其文行,而稽之县志,筒略不详,其馀纪截阙如,无以征一邑文献之全。因妄不自揣,欲罗纪次,勒为《梓乡文献》一书,以补前人之憾;分其卷为二,一以载事,一以载文。用告同邑诸君子:凡家有藏书者,或先世家传,或先达文集,及他书所载有关於邑之人物文章者,并求借览,俾得荟萃考订,以成此书,庶较县志稍为广备;则前代之可传者更有所藉以传之永世,而後进之士览此书,亦得有所观感焉。不然,邑今废矣,数世之後将复不知有魏,又何有於千百年以上之人,是千有九百馀年而魏曾无数人传也,岂非一邑之耻哉!

【明考功郎申┸传】

申┸,字仪卿,双井镇人。少警敏;为诸生时,与同邑王永寿、刘礻唐(颉刚案:礻唐与上篇瑭字异,俟考正)以文章气节相砥砺,乡人称为“三杰”。登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授固始县知县,以治闻;迁刑部主事。

二十九年,俺答犯京师,兵部尚书丁汝夔得罪,吏部左侍郎王襄毅公邦瑞摄兵部尚书事,兼督京营兵;以营制久弛,极陈其弊,遂罢十二团营,复为三大营,以咸宁侯仇鸾总督之。邦瑞亦改兵部,协理京营戎政;因荐┸知兵,改兵部职方司主事,分理京营事,┸上《明职守疏》,大略言:“陛下允吏部拟臣专管营务之请,自刑部改臣今职。臣当殚心竭力,凡有裨於营务者,必告於总督协理。总督协理宜同寅协恭,忘己为国;苟有补於营务,则采而用之;若事关利害,告而不听者,许臣得以疏闻。如此,则陛下用臣於营务,非惟可以备帷幄之咨,且隐然有耳目之寄。”又言:“军务久废,不乘此更新之初,先从见在者而整齐之,乃远待於清勾逃亡,补足原额,然後行事,则动经年月,逃亡者未至而见在之锐气销矣。整齐之法,大要不过三事,先点验,次拣选,次操练。宜急布号令,严行立法,必躬必亲,痛革积弊,鼓舞以赏罚而严惩其玩忄曷。”时鸾方专横,见疏,深忌之;阴中以事,被杖四十,谲莱州推官,督收泰山香钱,声名大著。鸾败,复官车驾司;改职方,署员外事。

┸无他兄弟,父乾素有风疾,年已七十六,┸疏请归养;奏下,而继母周氏凶问至,时三十二年也。归七年不出。四十年七月,以原官起,┸仍不出;迫於父命,至京供职,时当防秋,职方司事也。既毕,即上疏请终养,不报;自是屡请不能得。

初,┸之补官也,当事者皆重其才望,吏部尚书欧阳必进欲用之吏部,兵部尚书杨博欲用之兵部。竟由兵部起本官;迁吏部验封司郎中,转考功司。时尚书为严文靖公讷,承严嵩当国之後,吏道杂,讷雅意振刷,慎择曹郎,遂与陆庄简公光祖俱自他部改吏部。故事,官吏部者锁其私门,避嫌谢客。┸大开其门,语人曰:“他人锁门不锁心;予锁心不锁门。”交际若常,而风采赫然,人不敢干以私。京师因为语曰:“异哉申铨君,锁心不锁门!”武官诰命,吏得贿而後与,多贫不能给,诰命积司中甚多。┸出示,令武职官躬诣部以取,不费一钱。武官大感悦,称为吏部官第一。竟以父忧归。未几,亦卒。

┸以清直自许,性刚负气。在考功日,与文选郎南轩争坐位,至以拳相殴。怜才,爱士,县卢仲木冉初未知名,尝自太学归,过┸大哭;问其故,曰:“太学,贤士渊薮,虚无人焉。”众讶其狂;┸命赋《紫骝马》,冉操笔立就。┸待以上客,为之延誉。

┸先世山西潞城县石流里人,因号潞石以示不忘云。

【淡然陈君墓志铭】

君讳廷章,字焕文,号淡然,姓陈氏。其上世当明初以军功世袭千户,代有显仕;入国朝,家始微。君生十岁而孤;母沈守节以教子,君亦励志於学。既壮,北游京师,图功名;数年无所遇。已而以奔丧南归。君笃於至性,学以行谊为先,不屑屑究心举业。於数学最精,研究《周易》、《河洛》之旨,蹑根探窟,洞彻理奥;旁通奇门、遁甲、星历、卜筮、阴阳、堪舆诸家,上穷天事,下监人物,推断无不应验。然以不切於干时,故人不能用,而君复不急於求用,遂终不克用以卒。君先世居於闽;後以军事分屯浙江之馀姚,因家焉。君之居北方也,安其风土;既归葬母,遂迁居於保定,今为保定清苑人。

君既号淡然,貌亦冲淡,居平默然,不见其喜愠之色,意趣浑浑,若万事无足置念者。与人交,不能作翕翕热,然其中甚燠,急於济人,遇有急难或贫困者,无不极力绸给之;虽路人无休戚,必使得所济乃已。尝客游藁城,民有逋粮者,吏追之急,将鬻妻以偿;君在旅舍闻墙外痛哭声,询知其故,即倾囊金保全其夫妇。友人妻孀居,抚一男二女,而贫不能自存;君给以衣食婚嫁之资,俾遂其志节。萧山某,於君为中表;君既北迁,闻其殁後子复失明,穷无所依赖,即自保定岁寄金以养赡之,无阙者。有周某自通判宦归,窘於事,需金甚急,无所措,因自立券贷於君;君焚券而与,如其数。其周济人类如此。呜呼!人惟淡於交人而後能济人之急。今世所称善交者,遇素不相知人,一识面间即抵掌接膝,倾肝胆,誓死生,视其辞语,气色慷爽激扬,若慨然真如古豪侠人有缓急足恃者。然果使有困濒於死者,求其一举手之援,则摇首而不应;虽平日情浃意洽,较亲兄弟不若者,亦不能得其一钱之赠。盖存於中者既薄,故不得不以忠厚欺人;迨世故日深,则真情日漓,於是乎貌愈厚,言愈甘,而情愈薄。而世之浅丈夫方且即貌信心,谓真可宗者在此不在彼;至求之不应,然後知其人不足信,遂以为天下人皆不古若;而不知冷於面者乃独热於中,有如君者也!

君自负甚高,不能与时俯仰,以求升斗之禄,取苟且之名,故於名利益淡。初亦欲得一命以为母荣;既丧母,遂不复求仕进。有故霸州知州以堪舆出入布政使门下,然其人实无所知识,一皆取决於君。既其人以君名告布政使,因劝君往一见。君不可,曰:“吾有其实,君成其名,足矣,何必使知出自吾耶!吾岂借是以博当道之知者哉!”终不往。此岂仆仆奔走薰心於富贵者所敢望哉!

君年七十五,以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一日卒;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清苑县某乡之新茔。祖讳某,父讳某,皆不仕。配周氏,男四人:长恕,次忠,皆先君卒;次惠壬午科举人;次立纲。女一人:适诸生冯绍元。孙六人:镛,铨,皆恕出,铨新补县诸生;锦、钅广,皆惠出;铣、镇,皆立纲出。曾孙二人:某,某,皆镛出,俱幼。

君既卒之八月,其孤子惠乞铭於同年生大名崔迈。迈为作铭曰:“君之德淡而弥章;君之室既藏,君之後必昌,吾於其子孙是望!”

【二从母传】

二从母者,吾外王父之长女次女也。长适崔氏,为余远房伯母;次适仇氏。二从母皆以节著云。

伯母年十七而归於从伯有三君;二十五岁而寡,生子再周矣。先是继姑韩氏亦少寡,不能理家政,赀粮不食用而尽;未几,卒。既而有三君亦卒。伯母守遗产,抚弱弧,外和亲姻,内束婢仆,条理井然。而仇氏从母,适人十载而寡,时年甫二十九。夫名国祚,亦世家。从母之归,家已落。既寡,与一婢纺绩以给衣食。岁馀,婢亦亡,贫益甚。

伯母家故饶裕:性复俭啬,善经理,田增於旧,乃改建室宅为楼以居,富甲崔氏;俾孤子礼亭从伯叔行以读。而仇氏从母无所出;独居五年,夫兄天祚举次子元龙,则乞为嗣。又九年,卒。

是时伯母子礼亭已补县诺生,与长吏交游,以母节闻於当道,得旌於朝。母生日,亲族宾客举觞上寿,为文书之屏,称“崔母李太孺人”。而仇氏从母独以守节未及三十年,例不得与旌典。自卒後,元龙废学游荡,春秋伏腊无为祭神扫墓者。

伯母晚年亦丧子;然孙成立,为选拔贡生,复善治生,益富於前,曾孙女、曾孙亦长矣,始卒。卒之日,不及八十岁者两月耳。

嗟乎,人各有幸有不幸,何二从母守节同,而遭遇苦乐之殊耶?富者有子且寿又表扬其节,以荣於乡族;而贫者无子,且早死,虽苦节,然不得旌异,至於一坏之土亦无所,天之报施善人何其异哉?伯母承因循之後,以一孀妇经纪收拾,使家日隆不替,提携孤子,树立门户,卒之身荣名著,其才亦有不易及者;独是有子且富,无所苦於守。而仇氏从母无子女,无衣食,至一婢亦不存,忍死以待嗣子,然无一日之乐。守虽同,其难易岂可同日语哉!此尤扶持世教者所宜留意也。

乾隆己卯,余兄以仇氏从母事闻於郡守朱公,载名《府志》,而始末不详。丁酉,摄守谢清问使州县举节孝,余复胪其事实,清问为书“贞节”二字。然伯母以被旨旌表,得入祠建坊;而魏自漳水入城後,仇氏无家,元龙无迹,虽得“贞节”字,亦表见无所也。余姑类次其事,以贻後之人云尔。

【故太仓州知州徐历山像赞】(有引)

己丑夏,余在京师,寓同年友李君振文处。时余姚徐云帆亦客於此;既久而欢,以间询其家世。云帆因请曰:“先君子历山公滞京师十馀年,始得一官以出,职繁而危,虽小蹶,幸无有大颠越。其後获以才擢,既勤且仁,尚克有能名惠声於上下。终以辨民冤被吏议。事白待任,一夕卒。潢时以幼弱,善政不能多记忆;惟闻清铜弊防水灾诸事,诚尽厥心力者,不幸所施不究。潢恐後之不光也,子为我赞於像,以垂永久!”维余少且贱,何足以为君重。然古文辞余固乐为之不辞。君讳良模,字尔交,自号历山,康熙辛卯举人;通判苏州、松江二府,转知太仓州。云帆和朴士,潢其名也。赞曰:维历山徐公,余识其嗣君,交人以和,质温而气醇。何以育之?必有其先。不愆不替,遗像之珍。余不克见其面貌而想见其精神。盖凛然以严毅者,明於义方,必期於有子;而端然若忧虑者,劳於官事,不自爱其身。惜所施之不竟,遘谬语以投闲;事大白以待用,倏其躬之不存。名不於灭,永永斯文!

【《海山集》序】

韩退之言:“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而欧阳永叔亦谓“诗必穷而後工。”余尝验之於今,盖穷者易工,而工者不必皆穷。然不穷者之工,亦必以一时之穷激之,故其工也无不在於感触慨叹羁旅行役之际。今夫水,发之平原,泻之旷土,洼而流,坎而止,纡徐委蛇之状非不可爱也;然而动心骇目,则不若长江、大河高涌而深注,激之以石,荡之以风,汹涌澎湃之势,可以使文人学士探奇爱险之俦,流连观玩而不能置。人之为诗也,犹水也,出之者平则观之者厌,故必有戚触慨叹羁旅行役以激荡之,然後其词始工。

寿光李振文,富甲其邑,生二十一年而入翰林,此宜若不必有诗者。乾隆己丑,余在京师,振文出其《海山集》以示;读之,语壮而景真,绝不类志得意满者铺陈软媚之作。盖是时振文已改外职,不肯就,居京邸无聊,因归家省墓;既而出古北口,有事於热河,沿山并海,往返数千里;故其诗见於戚触慨叹羁旅行役之际而工若是也。

夫士幸而富贵,则必逐於声色之好,役於世务之烦,故鲜不废学;学矣而无以激之,亦不足以见长。振文既好学不倦,而又以一时之穷激之,宜乎其工。外职之改,振文所不乐;然使振文今为翰林自若,吾乌知其诗不亦出於铺陈软媚也?然则不幸之幸,振文又何以戚戚为!

余为振文同年友,而穷独以久,窃自幸其诗可以工。今观振文之诗之所以工,余因以一时之穷为振文幸,而愈以穷自幸。顾予之诗所以得力於穷者,今尚未知何如;而振文以一时之穷,工已若此,则由《海山集》而进之,岂可量其所至耶!虽然,诗犹水也,必激之而後工,则感触慨叹羁旅行役之况,为诗者不可一日无,而振文福泽未艾,其感触慨叹羁旅行役必不若余之久也。穷达工拙之间,振文将何所取哉?

【《太初遗稿》序】

昔云南龙坡朱公仕畿辅,所至遇异才,辄奖拔成就之,或俾入署,同诸子诵读。其登甲乙第者,在任邱则李学士中简、边运使廷抡、庞知县淑{敬心};在大名则余兄弟;而在广平则得栗太初。太初十五岁应童子试;时公以广平同知摄府事,得太初,拔置榜首,遂读书署中。明年,公擢知大名府,而太初实从;成乾隆辛巳进士。公量移永州致仕,而太初选四川纳县知县以卒。

太初与余居隔一舍,既同出朱公门,遂相与为文字交。其为人聪颖能记诵,广搜博览,於书无所不窥;下至小说传奇,以及子平堪舆杂占验之害,皆评抄而究心焉。工为骈体杂文。其为诗警敏流畅,无艰难晦涩之态;至或限字限韵,集古句,用故事,人所视为险绝不可为者,太初操笔立成,皆有巧思,而归於妥贴。其後复学为古文辞,亦有可观者焉。

太初之卒,年仅三十三。既卒,其诗文已有散失。岁丙申,太初弟魁上林寄其遗稿於馀,而属为选订。余少时喜为词曲骈俪之学,而吾邑无可以文字往来者;每有所作,用质之太初,辄叹赏不置是,太初知余也。然则太初之文,固宜选订於余欤?

呜乎,朱公所拔士类,皆仕进,或至高位,惟太初甫入仕即卒,太初卒而朱公亦卒;而余犹潦倒於乡科,其顽钝自废无以副公一日之知;顾以穷愁之故,得日从事於笔砚间,以删定亡友遗文,亦足悲矣!然以年视太初,则亦有可自慰者。故余每览其书,未尝不有感於怀也。既选录其诗文若干首,因题於简端。

【与友人书】

去岁两次到馆,不获一见。今移馆益远,见面当愈难。仆与足下同邑人耳,辄一二年不得相见,可叹也!

前曾与足下言,欲修《梓乡文献》一书,因作一引;以征乡先生事迹文章。既恐搜辑艰难,卷帙少,不足以自成一书,而大名一州六县,其人文皆无後进者为之裒集,散逸之患实与魏同,乃复欲修《大名文存》。甲午之夏,颇事抄录,已而中辍。近复以此为事,检阅颇勤,而无人代为抄写。以久病之身,躬此烦劳,甚以为苦。然不敢辞也。仆身以前,无肯为此事者;身以後,当亦可知。事虽於天下无补,然表章先达以兴起後生向慕效法之意,则於一郡一县未尽无益也。故愚意不成是书不止。

然辑则诚有不易者。北方藏书家至少;藏书者多不乐借人;而魏之遗书故籍则大半没於漳水。北人不好名,诗文多不存稿;存稿者又未必发刻;子孙不能世其业,则用以饱蠹鱼,糊窗裹物,无所不至。大都存者少,不存者多。而仆方名位卑下,言语不足取重於人;数年来告人者屡矣,皆掉头不为意。仆又苦家贫,无车马资用,身多疾病,兼以家务为累,不能躬至各乡县购访。是以有此志已七八年,而辑未及十之一二,又深虑此书之难成也。

吾乡先达著作,知之而未见者,隋杜正元《白鹦鹉赋》及诸杂文,杜正藏诗赋百馀篇;唐公乘亿《朱林集》;宋郭申锡《边鄙守御策》,李青臣《韩魏公行状》,刘安世《尽言集》;明朱师恕《纠选法疏》,刘礻唐《蛩昔小稿》,张应福《论十事疏》,郑国仕《游艺堂集》,李养正《中州疏稿》、《漕抚奏议》,徐楠《岫蕃集》、《消长疏略》,郑师元《明天正论》、《兵论》、《四以草》,刘永锡《洹水遗诗》;国朝李慎行《べ竹堂诗草》,先方伯公《护抚疏稿》。而郑仰元、刘绍璇、张愿、路遵制、牛耀台、刘体仁诸人,县志称其有文名或能诗者,今一字一句亦未之见。

仆尝念昔人著书,类皆有同志之友佐助之,故其书易成,今书中凡例往往列其人之姓名,如朱彝尊《词综》至二十馀人。以仆之寡陋,尤不能无需乎此。足下好读书,志识超乎流俗。前与足下言此事,似不以为无用为者。故敢望足下於知交间代为搜访,如前所列,或此外有关於大名一府人物文章者,并为寄示,以便抄录,使仆得成此书,则佐助之功岂直仆不敢忘而已,实乡先生之所赖以不朽者!惟留意焉,不宣。

【与李振文书】

振文大兄足下:前岁留滞京师,辱吾兄眷顾,依止饮食者两月有馀,复蒙假以行资;友谊所及,感愧交至。别来忽忽及岁,居僻鲜人便,不得时一通书问,心中甚忄良々也。比闻有事天津,得非所意,代为太息者累日。然传闻不得其详,未知目下定局何似?穷达贵贱皆有一定,似当听其自然。古人有言:“但恐富贵逼臣来,臣无心求富贵也!”以足下材能,自不当如今所得而止。然不可强求,求之过急则往往有意外之虞,如所闻今日之事是也。倘能镇之以静,藏器待时,既不愧古人难进易退之节,亦犹缘木求鱼,必无後虑。以此颐无急急!

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大丈夫生於世,必不肯以利禄自安也,必别有所树立以为百世之计。夫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诚不易,至於功也,言也,皆吾党分内之事,非若利禄仅为身外物而已。得其位则立功,不得其位则立言,柳子所谓“贤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贵於後”者也。今仕宦既不得意,非言之求立而何求焉!去年与足下周旋甚熟,观足下天资超悟,甚留意於学问之事;第年少气锐,於仕途未免热中耳。然身外物似不宜恋恋,恐非丈夫所以自期待之意。自古文人学士赋性恬澹者,大都慕简静,外荣利,故闲居自得,谓之“清福”;而宋、元以来则又多以文史书画鼎彝为乐,此虽未足为知道,然其贤於奔走乾没辈必也。足下好读书,工吟诗,多蓄古名迹器物,家又素封,不迫於禄养,夫岂有所不足於己而尚为此郁郁也!传曰:“君子居易以俟命。”今何不暂为闲人,享世间清福,著书立言,以追踪古丈夫之事?至他日学积而名流,其乐孰与为官轻重?此既不为世用,已足自得而无所恨,又况时有兼得者耶!为彼为此,孰得孰失,愿足下留意,幸察!

然足下之事,以告者不详,实不知果如所闻否。目下想已有定局,亦不知进退之机复能自足下决之否。迈与足下以文章气谊相交,胸有所见,不敢自外,窃效古人忠告之义,言过切直,皆世俗朋友所讳者。足下不以世俗自处,知必不怪斯言矣。

迈自归家後,穷窘益甚,米盐琐屑之务扰扰方寸中,学业日就荒弃,惟待一官作生计,所言於足下者皆不得身试之,以为大戚。然区区之志,虽贫困幸终无衰堕;家事之暇,偶亲书卷,便自觉浩浩落落,不知终能有所得否也。所作《海山集序》,匆匆未及点窜,中多未安者。今另写一本寄去,前稿幸无示人也!草草不宣。

【答秦太瞻书】

五月辱手翰,慰诲殷至,深感故人情意重厚,悯其困穷而不弃其愚陋。然所言“无以命途蹇涩,遂思自弃”,若专以科第得失为愚虑,此不知愚之心也。愚今家方贫困,无仰事俯蓄之资,不得不以一官为急。然生平志愿,岂以一官终哉!屈子曰:“民生各有所乐兮,予独好修以为常。”贾子曰:“贪夫狗财,烈士犭旬名。”夫士之志之殊也,若寒暑之异宜,若舟车之不可相假,必不能出於一途也。故最上为道德,其次经济,次文章,递降其等而後及於利禄。世人各行其志,然贤否则必有分矣。愚虽不肖,诚不敢以庸众自待,科第之得失尚不以分荣辱於胸中也。

昔韩退之苦家贫,急於求仕,三以书自通於宰相,後人讥其躁进。然当是时,退之家累三十口,衣食无所资,故不得不出於此。夫饥之求贪,寒之求衣,虽圣贤与庸众同;其高自位置则必别有寄焉。故曰:其小得,盖欲以具袭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後知。退之上书虽多,皆非其真面目;其真面目在答崔立之一书。足下试求取观之,必有以知愚矣。

今世士大夫不识文章,以举业为文章;不识经济,以簿书期会为经济;愚皆心非之,故窃有以自处。既与世殊趋,世之见者往往不喜,其穷且困未必不以此。然本志不可改。今家贫,上有父母,下有妻子,亦不敢矫情言吾能安贫乐道,遂绝意富贵。然所谓文章经济者,则固讲求之矣。遇不遇,命也,终吾身焉已耳。不有得於世,必有得於已;不有得於今,必有得於後。又安能舍吾之所乐而从世俗之好以为工也!然则命途虽蹇,岂自弃哉!岂自弃哉!迂阔之见,蓄之已久,聊向足下一吐之。以为然乎,否乎?其亦有合於屈、贾、韩三子之所云乎?复之教之,幸甚,且藉以观足下之志。

古人书问往还,类不作今世浮泛语,私窃慕之,故敢以所学为覆,亦将以古人期足下也。言虽狂,毋以为怪。书到,便思一答;以无便人,故迟至数月,罪甚,不宣。

【枝人说】

凡手皆五指,而枝者独六。五者不必其废於事也,六者不必其便於事也,则将留之乎,则将去之乎?留之无所用,去之则伤於手而痛於心。指而无知也;指而有知,为无用之物,附於人身而见恶焉,不将以为大戚乎!

天之生予也,若有意,若无意,若漠然不知有是人而任其遭遇也者,若故生之使穷极人世之苦也者。历二十五年,卒卒然无一刻之欢,既无所用於世,又不能安其身,年愈长而身愈困。爱者无以全其爱,而恶者亦无道以去之;欲存不可,欲亡不可。呜呼,是亦“枝人”而已矣!

五指而去一焉,则非手也,如人之不可缺者也。指而枝,必手所不乐有,亦如人之见恶於世也,其有也无为,其无也罔缺,人与指同其情,则亦惟指知人之苦;指与人同其遇,则人亦可以冒指之名:故曰“枝人”。

然枝指不言动,不衣食,无求於人,人亦不我用,始虽恶之,久则相忘於无事矣;人则不能也。是又枝人之所慕於枝指者也!

【蠹人说】

余少时心志广侈,尝独层自念,谓丈夫生而以弧矢射天地四方,长而业《诗》、《书》,则必功业昭於时,言语垂於後,学为世师而仕宦至於建牙开府。春时风景丽和,人意骀荡,则携二三朋好,乘扁舟,著芒╂,游大江之南,登涉山水,访奇吊古,啸傲於烟杏霭花柳明媚之间。及秋高风厉,人亦气劲志壮,则率幽、燕健儿,凋弓大羽,驰马出塞外,校猎於古中、五原之地,如曹景宗生啖黄獐,犹赋《竞病诗》故事:斯雄心之一逞也。及长而屡踬棘闱,不能得一第,家日益贫,因贫日益病;年已三十六,往来不得一文字交,登乡科十馀年,未致身於一官一邑,日颠倒於米盐琐屑中,不能作跬步游:盖昔时之志无一得者。惟贫病之暇,从事於典籍文章者为专且久。然质本钝弱,又以病之故,心虚烦不可用,神志凋落,昏毛遗忘,虽专且久亦无得焉。

夫天下之专且久於书而不他及者,无蠹鱼若也;其日在书之中而无所得者,亦无蠹鱼若也。余生六岁受书,三十年於其间,而鲜所得,与蠹鱼何异!宋儒谓人生而无补於世,徒衣服饮食,耗天下物力者,为世之蠹。余居家而无所裨,日衣服饮食而不能干谒耕殖,博资财以仰事俯蓄,处世而无所用,耗天下之物力而不能利益於人,呜乎,岂非一“蠹人”也哉!

鱼而蠹,物也,世不之责也。人而蠢,人也,世岂能以恕物者恕人哉!故蠹鱼无知而不自愧也;人,有知者也,虽为蠹,其情必不甘。不甘为蠹而不能免於蠹,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因为歌曰:“与蠹异形而有同情。既有其实,不辞其名。其行茕茕,其知芒芒。伤乎伤乎,其竟以蠹而毕其生乎!”

【多愁赋】

事皆不得意;人无可与言。处愁城而困顿;向苦海以盘桓。遭逢百千万端,未尽毕生之苦;阅历二十六载,曾无一日之欢。

若夫春景方和,气华竞媚。对鸟语与花容;值山巅而水ㄛ。居客襟怡;游人心醉。原同视听,偏伤一寸之心;岂异登临,独洒千行之泪。

又如红烛争辉,华筵竞乐。词客有怀;才人善谑。谊哗抵掌之声;激昂赏心之作。谈非无柄,悬河之口如缄;赋亦有才,生花之笔独阁。

又或摊书求古,觅句吟情。开卷而心偏惘惘;伸纸而泪已盈盈。前人之苦乐殊形,无事而不成可叹;当景之惨舒异致,有呜则不得其平。古有同心,惜唐衢之不见;今无具眼,知东野之犹生。

所以醉不成乡,乐何能国。徒闻思妇之萱;无益将军之食。肠回万结,借剑割而无;眉压千钧,倩风吹而无力。塞默低头之状,竟似生成;频繁开口之声,无非叹息。

嗟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岂异人,愁多不已。只枯菀之分途,遂戚欣之异轨。天实为之,谁能遗此。但恐忧不永年;敢云痛则思死。

【观优赋】

若夫时当正月,节值元宵。徵歌北里;选地东郊。闪酒旗之缥缈;叠戏鼓之喧嚣。奏歌舞於梨园,彷佛太平之点缀;假衣冠於优孟,招邀世俗之游遨。

於是举国若狂,游人如骛。家家村妇,提男负女而来;处处乡愚,耸袂轩眉而赴。浓脂厚粉,光照耀於大堤;啸侣呼俦,迹纵横於长路。或兀兀而坐观;亦遥遥而立顾。

场开三面;人集四周。优伶竞其百伎;士女注其双眸。鼓竞锣喧,才登场之伊始;波翻岳震,已喝采之无休。

态以丑而为妍;曲以哇而为雅。《巴人》是奏,固知听者之多;《白雪》无闻,岂为和人之寡。因端傅会,则三兄弟之盟;彻底虚空,则两亲家之打。语尽出於齐东;事难考於柱下。

尔乃爱情形之谑浪,嘉事迹之新奇。送枕捎书,群夸正旦小旦;喊桥打棍,争说唐时宋时。千百年往行前言,无非是时迁盗甲;《廿一史》提纲举要,不过如李渊祭盔。顿觉胸襟之扩,且知筋力之疲。

独有人焉,於斯时也,想元虚於老、庄,咀英华於屈、贾。身未填夫沟壑,杜甫之歌自豪;意有感於文章,唐衢之泪又洒。掩雅耳於呜蛙;制放心於奔马。任门外之纷纭,曾何足以累其灵台者!

【淡巴菰戒辞】

西南海中,国曰淡巴。有草生焉,厥名为菰。

素花绰约,绿叶扶疏。土人采叶,暴如乾蔬。

层叠缕切,如丝如麻。以铜为筒,端如仰盂。

实以是物,弹丸之多。微火灼之,口吸气呵。

喷烟氤氲,雾蒙遮。其气酷烈,香臭相和。

毒瘴外辟,暖燠内舒。食之而甘,人不能祛。

有明季世,初入中华。始於闽、越,蔓延北区。

人争嗜之,甘如醍醐。日计百筒,不离口牙。

贵贱一致,男妇不殊。有不能者,谓为怪迂。

揆之物理,见闻不诬。匪曰无益,害如之何!

人之脏腑,平和乃嘉。不寒不燥,用健无虞。

火日焚灼,气耗血枯。丹田内乏,动而喘吁。

胃管槁氵啬;舌根不濡。面生蓓蕾;眼如观花。

壮者生疾;弱者增疴。始不觉害,以渐而加。

筒刺咽喉;火焚衣裾。伤财失物,其小者欤!

余自弱冠,始与俗俱。虽学食之,好不敢过。

如是十年,病而弃诸。今年之夏,忽若相须。

因复为之,弥月不除。痼疾骤动,忧悔无涯。

乃叹乃奋,自审自诛。天地有意,覆吾载吾。

守先待後,谓之曰儒。而乃为此,以祸其躯!

与俗同好,何为者乎?损以窒欲,岂其不图。

决弃此物,永矢不他!何以为警?是用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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