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些信件全是滕若渠君与我好多次的通函,其中有讨论戏剧的,研究西洋诗的,而尤以讨论梅特林克与夏芝的著文艺的讨论。固然我们所说的话,都是随笔写来,没有秩序,定多浮泛,然或也能给阅者添点少许的兴趣。

昨天刚将第二卷第二号《曙光》付邮去,今午后接来函,方知你又移居。想近来是和俞寄凡君同属。时方初春,想你生活的趣味,必与温煦的春风,美丽的景致,共有新鲜的增进!我仍属旧处,除在校上课外,随便研究点学问,忽忽送日,良为可惜!北京近来文化事业上非常消沉,暮气极深,实无可说者。惟有几位朋友共想于文学上努力,——即《小说月报》所载之文学会,我亦为发起人之一——颇为可喜,其纪事章程,后继续在《小说月报》登刊。

《沉思》登在《小说月报》后,曾经过李石岑先生在《时事新报》上评批过。《民国日报》上亦有相仿的批评,不知你曾见过否?此刻在中国文学界,真正批评的精神,非常缺乏,若能有人精心殚思作这种事业,我们是非常希望的!

你的《自画像》做完否?将来拟在何处发表,能否寄我一看,或如你愿意,可否在《曙光》上发表,如得你许可,可做完寄来否?

诗人,画家,非天才莫能,而狂天才的创作品,尤为人生的最宝贵的生活趣味之表现。如中国的李太白——我以为中国的旧体诗,李太白的著作实有极高超的思想。固然他的浪漫性,非常丰富,若论起思想,比杜甫陆游苏东坡辈总高。——俄罗斯的梭罗古勃,陀夫妥夫斯基,爱尔兰的夏芝,印度的泰戈儿,他们虽是天才,却真也不能不算狂天才呀!就如最近我们所知的荷兰的谷庐(Gogh),以疯狂的艺术家而出名,他的绘画,为后期印象派(Daot-Impressionism)的巨子,后来竟用手枪自杀,一些批评家,说他是以身殉艺术。又如法国的莫泊桑(Maupassant)以健康的小说家,至末年竟得了狂病胆怯怕鬼,于是他的作品也与从前纯粹写实派大不相同,而多表现幻的思想。我以为像他们,都不能不说于盖代的天才,然多半竟至为丧心痛狂,世人或以为其可惜,我则以为如无其特殊的狂恐亦无其伟大的天才。且人如用思过度,尤易使精神迷乱,其实他们的价值永远存在,他们才思挥发的余沥,永远余灌溉到人们的生命之花上去,你以为是否?

O. Wilde的话的确可作我们的借镜,可惜中国人,多未曾梦见。

《夜》的散文诗,是否事实?我看一定是非凭空杜撰的,这等微小细密的事实,最能与灵思妙感的心理想接触。你描写得如见,已竟不容易了。若论到新体诗上;我看得现在的新体诗实有很大的失望。你说中国现在的新诗,好得多么?旧体诗固然是,“叶宫调商”“描眉画眼”不能适合人生真正文艺的表现,然而新创作的作品,确是有许多令人读之欲呕,看之可嗤,这等情形固然也是过渡时代不能免的,但我不能不为中国文学上的消沉叹息!

田汉君我读他的著作很多,我真佩服他那种执笔不倦的勇气,令人望而却步,他的思想也非常超越。你们研究剧本,有何种心得,现在是研究哪国哪个作家的,可以和我说知吗?我们在北京发起的文学会,也有戏曲组,只是也还没有什么成绩可言。

范寿康君是哪里人?能告我吗?

《曙光》二卷二号,已寄往一本,是用你的旧日住址,恐怕寄不到,又奉上一册,可查收。东京需用的东西我刻下还没有什么,或将来关于文艺的东西,有劳你调查的地方,那我绝不客气,不过目前是没有什么需要,谢你的好意,何用说什么报偿不报偿呢!

我刻因诸务倥偬得很!先此寄夏,盼你回函!愿你学业的进步!

王统照

一九二一年三月十三日

若渠兄:

寄来一片,早收到,日望你的详函剧本寄到,以遂先睹为快之愿,所以也未曾回信。又因我小病一场,诸事忽忽,请你原谅;今晚春阴沉沉,微微的和风,吹人如醉。我回到寓中,适接来件,急急拆阅,不胜欢喜!《红灵》已粗阅过一遍,后面叙叙我对于此篇剧本的意见,先谈我们别的话。

近日国内有什么文化事业可说?有一晚上我同一位朋友谈起。他说:“现在中国的青年,想起来令人痛叹,志行的不坚;思想与行为异致,事过境迁还都如玩戏法的一般,只愿博得一时台下人的喝彩,哪知自己有多少缺陷……”还有社会上,对于文化运动的事业,也似乎止作为一时的兴奋剂。近来北京就杂志说:已不过还剩了奄奄无生气的变种,而简直销售不了,说是内容坏吧,不见得比从前是浅薄,而一般人早已视等过眼云烟,不如以前购买力的大了。其他各处,多是类似这样,所以我屡说消沉的话,绝不是无病而呻,是有为而言的呀。

《新民国报》是哪地方的报纸?其批评我所作的《沉思》如何?未曾见过,你如记得,再通信时,可约略的告知盼甚!

因你说起诗来,我想现在的人争论,——怕是最少数的——什么人生的艺术,艺术的艺术,各执一见,相持不下。我则对于此二者,都不偏执一端,就是任我的情感的挥发,与思想的凝结点,凭自己创作的能力作去。若未下笔之先,便先有一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杜少陵的诗)或“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那种意味,老是在脑中盘旋,一定没有天真的自然的能以完全代表心声的诗出现。——单指文学的艺术而言——你说:“形于中而发于外”这实是作诗的惟一的动机。本来人们的思想、情感最为发达,不过因生性有异便有畸轻畸重的区别。论到文学上——尤以诗的文学为要——古今来只有生活哀乐于情思——广义的——中的诗人。绝没有在完全的理性,与意志中的诗人。诗人多带有罗曼谛克的特性,我是敢决定在无论什么样的进化的时代还有诗的存在,便还有罗曼谛克的寄生处。我自以为此绝非妄言不过欲申论其理便可成一部极厚的著作,我不过先说出这样一句肯定的话,你以为是否?

有旧的偶像,便有新的偶像,种种事物,莫不如是,诗也是这样。近来渐渐作新诗翁人也多了,说几句呢,呀,写几行长长短短的字,也自以为有传播新文学的能力,以为时代前头的人物。将来恐怕还要结社出题呢!我固然是说笑话,然而宇宙中的事,哪里不是一场空花,大家蒙上种种新旧的面具,聊以自娱罢了!——或者我们也在内——有什么真正的是非,“无病而呻”也是自欺欺人的一种良好而适当的工具。

天才对于人生,究不能不说他是有益的,他是灌溉人类生命之花的雨露。然对于天才的己身,也可谓不祥之极了!不知安分守己,却用种种方法;或变相的自杀方法,来杀却己身,泄宇宙之秘密,到后来天亡,狂死,有什么好结果?不过这些人,因为其意识的欲望的压迫,也是莫能自制,我很望你做篇狂性的起源给我看看。

以上所说的,拉杂无章的话,也不晓得是怎么有这种感想?我自前几年,颇怀了一种真诚的厌世思想幻思重重,在我脑海中,包收不住。值此春宵,万声都寂,因你的来信,触起了我无限感思写这些话,自觉的心弦也有点颤动!

你看的戏剧不少,当然可有心得。Materlinck所作的《青鸟》去年在北京曾有燕京大学的女生试演过,我因事未得往看,后来听见我的朋友郑振铎他说演得还好。这种象征派的戏剧,是近代文学的最新鲜而有兴趣的产品,可惜中国大多数人,还不能领略其中意趣。

近来因文学会将拟即行丛书我打算译一部Devolepment of Drama惟其中关于古代的戏剧,很有研究,不甚易译,也未曾著笔。我对于Yeats的著作,也很爱读,因为他的字里行间有一种自然的Inspiration赋予我们绝非同蒲松龄纪晓岚辈,徒以炫奇说怪,聊为消遣的闲文可比。(其实《聊斋》的意味,比较《阅微草堂笔记》还深长些,其中也有一两篇,稍有文学上的价值。说鬼说狐尚不足为其大病,此处惜不能详言。)同人嘱译我平常看的他所作的The Celtic Twilight为文学曾获书之一,我亦喜其简短的著作(册有多短篇),不过多由叙爱尔兰神怪入手,恐一般人不能十分了解,其著作的特色,反以为我们故意提倡无意义的迷信。

我以为我们的创作品,绝端不受外界的批评,与趋势的影响更不为某某主义派别影响,我们创作中,自有个人的生命在内,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红灵》是独幕剧主义自然是很好的。由《红灵》而象征到人的生死,似乎有点死之赞美者的神髓在内。同时也使人有种亲母之爱的最大感觉。若使出演,必可博得人无限热泪。并非我说恭维话,呀,但是依我所见,虽有小疵,当不甚关紧要,我们好在以诚相见,那末我也可以写出,对否我亦不自知(将来在何种杂志登出,祈先见告。)

布景上似少加叙述。双琴死母灵所说之话,尚似少有突死。

这两种俱不要紧,然布景也必不可少,若是他们排演时,太随意了,一则为戏剧减色;再则与剧中人身分不称。双琴之母,固是一个灵魂,然似乎说话少加和缓,而带点凄感的意味,以见虽其死后,难将引导其女往自由之乡,而此种自然的悲哀也宜表现出来方好。总之此剧,实无有大缺点而双琴之父,表示其尊严冷淡的言语面孔,殊足为其心理的解剖。此等表情法,最为优胜,将闭幕时的表象,也非常沉静玄美。我以为如《红灵》这类戏剧,在现在中国的舞台上扮演必易感动人。因为完全象征派的剧本,为《青鸟沉钟》等,中国大多数看的剧者,尚莫名其妙,或者不终剧而去,或则视为好玩的景色而已。若为普通起见,则如Glasworthy,如萧伯纳派的社会剧,比较上尚易得人的同情而予以反抗旧势力与旧道德的刺戟。再则如俄郭郭里的《巡按》等一类剧,亦最适宜。我对于象征派的戏剧,有很大量的赞美,不过因欲求由戏剧上能以有真正迅速的教训,使人民有所觉悟,则写实剧与社会问题剧,及带滑稽意味的喜剧,殊不可少。然后再加演象征派的戏剧,也可不至有所扦格不入。这也是关于人民智识的问题,殊无他法。自然,我们可以凭借个人的天才,随自己的精神挥发处,努力创作去,也万不能因环境便改易个人创作的志趣啊!

《红灵》即寄回,《自画像》务望作成,从速寄到,以便登入二卷三号的《曙光》以内,盼极!

这封信,因为诸事匆匆,写了三次,方写成,我在春假中,也出外旅行一次,往观长城及八达岭那里的古迹,朔风怒号山峦丛叠,自然有种壮美表示于我们,可惜我也不能再一一的详写了!

去年我曾译了一篇现代的诗,颇有道理,抄在后面你可批评。但实在是没译好,译诗大是难事,文言白话,一样的往往不达意。且人各一译法,更是不能从同。

文学会你如愿入我可以介绍的。你虽远在东京,我虽没有和你晤面,依我想,你入会后,定有所贡献,且是我们也很愿多有这样的同志啊!

迟迟的春日,已经西下,软温的晴风,送些隐隐的市声从空中飘来,我觉得有点手倦了!就此达知,祝你的客居安健!

王统照

一九二一年四月五日由北京

复函及《红灵》皆已收到。你又重改重誊一遍,费事不少,然而你对于创作品的精神,努力与精细的功夫实在可佩!同人皆感谢你给《曙光》这篇新的创作的剧本!

叶圣陶是在苏州任小学教员,将来要到北京来。其小说实有异味,近今不可多得的。

你说将来可以发行一种“诗”的杂志,这的确是近时中国文学界最需要的辅剂品。此一二年中,一时冲动,无组织、无定程的杂志及旬刊、周刊等出版品,渐渐的销减了。自然我们对于杂志界,不能不感到比较五四运动后半年中的情形,有一落千丈的慨想。但同时尚有可以使我们引为乐观者,就是比较上,杂志的数虽大减,而其内容的质与量,反纯正精粹了好些!而专门性质的杂志也渐渐产生。当这等文化幼稚的时代,浅薄与草率固所难免,然也不可谓非中国学术界的平旦之光。学术日精,分类日细,故专门杂志,尤不可少。中国文学类的杂志,本来少极,诗的杂志,实是最需要的。不过取材尤难,出版实非易易,将来有人,有机会,我也力望其实现。

你嘱我在心灵的世界里度过爱与美的生命,良友之言实与我的心思正同。不过“人生实难”,然以胸无点尘,经营这种“圣而化之之谓神”的生活,度这种“光风霁月”,了无罣碍的日子,我从真诚的心底里,发出急切而要求的呼声来。愿将爱与美,渗透融合,醇化,在我的全部心身里,使我的灵魂,永不离去这个世界!可是人的幻想,能够穿透事实的围壁否?能够打破万有的罗网否?自由之乡果在那里?“乘彼白云兮,以返帝乡。”浪漫思想的“魂芳归来”,深沉的,与旧的,使我们作空花的想。然而我们究不能不努力去辟开Beautiful, Loveble的光明之路使我们内部的心灵,永燃着火光!

Devolepment of Drama正是B. Meltaews所作的。那是本论戏剧的源流的统系的书,从希腊的悲剧,及希腊,罗马的喜剧,到十九世纪,可使人得戏剧的历史上的发达的顺序。其中又论及戏剧上的艺术,及戏剧的将来,尤为特色。你热心的希望我译成,我也很愿努力作去!但成功与否,及所译的无懊否可不敢知了!

你愿作剧作家的夏芝,最好!此刻在国内文学界,最宜先有这种体裁的论文,使一般人先有赅括而统系的,对于各作家的智识。我望你早日成功!

我说作品,至容易将个人的境遇化在文字里,不必然有意是那样作,而人的思想,往往受所经过的事实;与环境的支配,这是不可译言。所以你说《红灵》中,双琴之母,有些像你的母亲,这的确是受你以前的经过的暗示,所以自然将这种思想融合在你的作品里面。

《青鸟》闻为北京燕大女生某君所译,我也未曾见过译文。

你想将来在你的家乡吴淞,造个艺术的剧场,我热诚的希望,在将来中能够实现!

All Souls诗,是Gordon Bottamly于一九一四年作的,诗最不容易译,承你奖励,尤增我的惭汗,郑振铎兄在《小说月报》所作的那篇《译文学书的三个问题》,确为有价值的论文。

上月见《东方杂志》上,有你作的《梵文学》一篇,想近来常常研究些印度的文学书吗?

我日来比较忙点,先此答复,想你在东京,缤纷灿烂的樱花,必然格外添上些愉快呀!

王统照

一九二一年四月三十日晨

若渠兄:

昨天收到五月二日寄来的长函,始知我收到《红灵》后所发的信片,你尚未见到,现在应可阅悉了。

你此次来信,可谓专作梅特林克与夏芝的讨论,你所说的,批评的,差不多将他们的全体精神与作品主义都给他们发挥出来,可见你研究的努力了!所译Yeat's The land isle of Innisfree三首诗体虽用文言,亦能将原文之景与意,完全达出。唯我以为既用文言译诗,如第三首译文,为“我今行将往,且终日终夜以闻兮。湖水击于岸,而发细流之声兮”可否将第二句译文,置之第一句,则于中文之意境为顺。且与原作,无非少一转换其次序,并不损其真意。你以为怎样呢?

你所解释《青鸟》的一剧,如沉静,病,恐怖,死,幽暗等,的确是这种象征剧的骨子。尤以你所说的幸福观,自然观,生死观,一齐搜罗其中,“灵的觉醒”,这几句话,确能将梅氏著作完全揭出。因为这类作品,出现于舞台之上,虽似梦幻迷离,而自有其最大之神感。使真心观剧者,能与在舞台上所表现的思想与事实,融合无间,不但于艺术方面,能易奏美满的功效,即其灵秘的想象力,亦能使人忘却片段的生命,而追寻玄境的源泉。我想你读梅氏的著作,必已不少,将来希望你多介绍,点出来。《青鸟》刻为一李君正在阅译。(李君为文学会会员)女学生演此等剧,至为合宜,因为其中静的表象与儿童的扮演,以女性代表,容易细密熨贴。本来这种戏剧,富有最丰美的女性呢。然而宗教派人道观念最重的大文学家Tolstoy去批评Macterlinck的作品,为无意义,不明瞭,那末若使他见过Yeats的著作,不用说更是批评得一钱不值,身无完肤。所以一样是文学,一样是艺术,而见智见仁,相离实远,迷于物质,执著现在,也无非把人的生命,活动,思想,紧束在一个小的范畴里,又有什么意味?况且现在的哲学,亦趋于直觉之一途,法国Scgand所著《直觉与友谊》中Intuit-in ct Amitie回忆艺术,多及于易卜生及梅特克林诸神秘派之著作。(见某君在晨报上所译文)盖人生生命的幻想,与灵慧的思想,自由发挥,万不能有所阻碍。前三四日文学会开会,关于Art for Life,and Art for Art的问题,争论殊甚。我则以为简直不必有争论的必要;且亦非辩驳所能决者。我是主张仍如前次与你之信,惟吾心意倾流的所在,即凭自己的才能发抒,更不必先有此人生的艺术,艺术的艺术,容于心中啊!

Celts族原是英国的先民,自古代便有好多关于许多神仙与灵秘的故事,所以夏芝生长其地,其作品中,亦多此类故事的叙述。不过他于故事附会的本身而外,却有他最奇烈,幽玄的人生观在的,你说:“他和自然主义等等,完全反对……其恍惚状态,可以免吾人心意的压迫,……从象征表现到人心眼之前。”可谓道着他的痒处。

他在Silgo著作时,得力于自然的启发者甚多。他自幼时便有许多创作。如他有一篇十四行诗(Sonnet),名为She who dwelt among the Sycamore是他十六岁作的,描写情景,以及用语的灵动,已可见出他那种文艺的天才。他的谐和的音节,美丽的颜容,奇异的风度,都能自幼时渗入他的思想里。由Flowers of Tancy中发出写之为诗,戏曲,及小说,遂能使色勒族文学的光明,几弥满于各地。我以为像他那样高妙的意思,可谓在“琼庭玉宇”中的“藐姑仙人”,他著作的尘垢粃糠,也可以“陶铸尧舜”。这不是虚夸的话,因一个人真能使生活的精神上,遗世独立,而其精神的流布,还能以使人有兴奋,清洁,灵妙的感动,若惟说浪漫中的迷途者,也未免眼光太窄隘了。所以夏芝诗的标点便是忧郁美Melya-cholp beauty与细致澈美Impalpable beauty的唤回,由梦幻象征到人的心底便生一种不可言说的同情。固然就文学说,进程是没有止境,夏芝也不过在文学中独树起新的浪漫的旗帜罢了。而他那种高超与灵秘的思想,也不愧为当代文学界中的一个安琪儿。

夏芝有几句话,在他所著的Ideas of Good and Evil中,将灵秘二字,可谓解得透彻。他说:

“(一)我们心意的边界,是常常移动;且是许多的心意,由这个流到那个里去,像这样能够创造且启发出单一的心意,单一的精力。

(二)我们好多记忆的边界,是像移动,而此等许多记忆,乃是一个大记忆中的一部分,而此大记忆,即自然的己身。

(三)此最大的心意,与最大的记忆,能为象征所启露出来。”

看他这些话,简直是说象征哲学。近代柏格森的学说,却也间有这等同样的议论。夏芝是最主张情感的发越,当然对于理性有所排斥,所以他曾说:

“我真确在真诚上的光明之路,是有幻想,那是理性所不能的。但是像这样,他的戒律,是当人在静止以及理性哑默的时候,他能够发现是有许多的束缚,我们能常知道的。”

若渠,我们知道人类生命是有限的,宇宙究竟是无涯的有涯。Mind与Heart的表象,在展露与隐秘中,是不可思议的,不可限制的。情感是人类导引的灯塔之光。所以中国昔日的学者,文学家,讲理性的尊崇与物欲的排斥,及因果报应之说,固然他们救世的苦心,也不能无微功于人们,但是太执着了,太肤浅了,哪里及得上提高人类的精神生活,自然,肉体的生活,能够得所安慰,灵的势力,能以笼罩住全人类的行为及思想。我相信人的善性,究竟还存得几分,文学的影响,究竟不是微末,若真正有灵思妙感的文学,比较只知从事于完全客观的写实文学,其感化人们的势力,当更伟大,热烈,迅速,不过这是很难的罢了!

关于夏芝的研究,我还有多少话答复,可惜为时间所限,再等到下一次吧!

《爱之循环》诗,极好!就登入第三号的《曙光》里。我们来往的函件,我收集起来,全刊在此期的《曙光》里,因为你的批评,研究,实在可以为中国文学界,发一种求知的呼声。

前几天落了一场春雨,我于黄昏时,便也作了一首诗,抄来一看,不要客气,请为指点。

春梦的灵魂

春梦的灵魂,

被晚来的细雨,打碎成几千百片。

生命的意义随着点滴的声音消去。

幻彩的灯光,

微微摇颤颤。

是在别一个世界里吗?

凄感啊!

纷思啊!

幽玄的音波,到底是触着了我的哪条心弦?

玄妙的微声中,已经将无尽的世界打穿。

我柔弱的心痕,哪禁得这样的打击啊!

春晚的细雨,

我恋你的柔音,

便打碎了我的灵魂,我也心愿!

我更愿你将宇宙的一切灵魂,都打碎了!

使他们,都随着你的微波消散!

花架下的蔷薇落了春将尽了

你润泽的心思,尚要保存他们的生命!

一点,

一滴,

你只管冲破了我的灵魂的梦境,

但那架下已落的蔷薇却醒了没曾?

这首诗的思想,是突如其来,也不知所以然,糊涂写了出来。《爱之循环》,日人译了,刊在什么地方。你这首诗,以死象征爱之觉醒,令人生无穷的感想!

The Land of Heart desire为夏芝戏曲中之名作,你何日译成,得使我一饱眼福。关于夏芝的剧作,盼早早寄下,我亦将于少暇时,作一篇夏芝评传,你以为若何呢?

文学会事,照新改章程,须四人介绍,有文学文字发表者,提出经大众决定。但我同宋介君作你的介绍,我又找了两位,已介绍了常会公决,那是当然手续,没有什么。兹将会章及会员录寄来一份,收阅。请你将年龄,籍贯,通信处,通何国文寄来,就妥了!此后我望你给会里以最多的助力!

你说你的烦恼,同气候日渐增高,那是无可如何的事,现代青年,有几个不是如此。我对于烦闷,也可谓有十二分的了解与尝试。但我总希望往前途努力呀!我在此只好引两句旧语,来告你。便是:

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

《曙光》因人数太少,亦时延期,现在的杂志,除商务印书馆者外,大约总得隔几个月见一回面。

一气写来,已到了早餐时候,再谈,祝你客居的愉快!

王统照复

一九二一年五月十日

一九二一年《曙光》第二卷第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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