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圖洛書,太極居中;太極圖,太極居上。太極無對,中無對,上無對。這兩處恰好放著太極,真是天造地設,如何容得一毫人力安排!

世人於「性善」二字,往往信不過。蓋謂自堯舜至於塗人,其間等級之殊,倍蓰無算,若箇箇是善,安得懸絶如是之甚?予竊以爲,爲此説者猶就大眾較量而云然耳。苟求其實,尤有可異焉。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此一人也,而概論其一生,且判若兩截然,何也?又曰:「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爲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旦晝之所爲有牿亡之矣。」此一人也,而第按其一日且判若兩截然,何也?今謂自堯舜至於塗人,不應懸絶如是之甚,遂疑其有異性。然則此一人也,而倐焉聖人,倐焉塗人,甚者倐焉違禽獸不遠,亦懸絶如是之甚,何也?將少時一性,壯時又另换一性耶?將平旦一性,旦晝又另换一性耶?殆不可解已。

孟子以不學而能爲良能,吾以爲不能而學亦良能也。何也?微良能,彼其有不能也,安於不能已耳,孰牗之而使學也?孟子以不慮而知爲良知,吾以爲不知而慮亦良知也,何也?微良知,彼其有不知也,安於不知已耳,孰啟之而使慮也?又曰:孟子以不學而能爲良能,吾以爲學而能亦良能也。何也?能之入處異而能之究竟處同,非學不學之所得而岐也。孟子以不慮而知爲良知,吾以爲慮而知亦良知也,何也?知之入處異而知之究竟處同,非慮不慮之所得而岐也。

朱子與呂東萊書曰:「子靜舊日規模終在,其論爲學之病,多説『如此即只是意見』,『如此即只是議論』。熹因與説:『既是思索即不容無意見,既是講學即不容無議論』。渠却云:『正爲多是邪意見、閑議論,故爲學者之病。』熹云:『如此,即是自家呵叱,亦過分了。須著邪字閑字,方始分明,不教人作禪會耳。』」愚謂意見對實悟而言,議論對實踐而言。學者不務實悟而務意見,便是落意見,亦便是邪,非必乖剌頗僻而後謂之邪也;不務實踐而務議論,便是落議論,亦便是閑,非必支離浮漫而後謂之閑也。敢以此補兩先生未盡之意。

或問:「『天下歸仁』,其義云何?」曰:「中庸有之,『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是謂天下歸仁。」曰:「朱子云:『歸猶與也。”然否?」曰:「考諸三王而不謬,三王與之矣;建諸天地而不悖,天地與之矣;質諸鬼神而無疑,鬼神與之矣;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百世之聖人與之矣。」

孔子於原壤曰「老而不死是爲賊」,孟子於告子曰「率天下而禍仁義」。此是後人攘斥二氏的公案。莊子言「孔子見老子,退而贊之曰『猶龍』」,列子言「孔子與商太宰論三皇五帝,獨推西方聖人」。此是後人崇事二氏的公案。蘇潁濵曰:「東漢以來佛法始入中國,其道與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謂形而上者,而漢世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晉以後略知之矣,好之篤者則欲施之於世,疾之深者則欲絶之於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與吾道同而欲絶之,老、佛之教與吾教異而欲行之,皆失之矣。」李屏山曰:「吾讀楞嚴經,知儒在佛之下。又讀阿含等經,似佛在儒之下。至讀華嚴經,無佛無儒,無大無小,無高無下矣。」凡此又皆近世論三教異同的公案也。學者無主先入之見,虚心參核,必有箇真是非湧出來。

按列子云:「商太宰問孔子曰:『夫子聖人歟?』對曰:『丘博識强記,非聖人也。』又問:『三王聖人歟?』對曰:『三王善用智勇者,聖非丘所知。』又問:『五帝聖人歟?』對曰:『五帝善用仁信者,聖非丘所知。』又問:『三皇聖人歟?』對曰:『三皇善用因時者,聖亦非丘所知。』太宰大駭曰:『然則孰爲聖人?』夫子動容有間曰:『丘聞西方有聖人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人無能名焉。』」愚謂此等議論都是平空揑岀,借以貶抑儒門聖人,亦以自張面目。若信以爲實然,又因佛氏出自西方,遂從而附會焉,真是癡人前説夢矣。

程子曰:「孟子有功於聖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説一箇“仁”字,孟子開口便説仁義;仲尼只説一箇“志”,孟子便説許多養氣岀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愚謂,孟子拈岀「不動心」三字,其功尤多也!

千古聖學只是箇不動心。佛氏也是箇不動心。告子透得這箇消息,過於楊墨遠矣,却被孟子一眼覷破,將他根本上病痛一一指點出來,使後之學者得以曉然於幾微異同是非之辨,不至爲他説所惑,走差了路頭。故曰:其功尤多。

儒者言仁,墨氏亦言仁;儒者言義,楊氏亦言義;並欲入而附於吾道之中,特失之偏耳。乃告子桮棬仁義,居然駕而岀於吾道之上矣。是故楊墨之爲害也著而淺,告子之爲害也微而深。韓昌黎謂孟子之辟楊墨其功不在禹下,愚謂孟子之辟告子,其功又在辟楊墨之上。

明道謂佛氏之言視楊墨尤爲近理,伊川謂佛説直有高妙處。朱子謂楞嚴經做得極好,又謂佛氏之説如云「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爲萬象主,不逐四時雕[1]」,如云「撲落非他物[2],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如云「若人識得心,大地無寸土」,「看他是甚麼樣見識,區[3]區小儒怎生岀得他手,宜其被[4]他揮下也。」[5]三先生之言如此,不爲不知佛矣,然則何爲而闢之?曰:遡其發端,既與吾聖人尚有毫髮之岐;究其末流,又爲不善學者釀成千里之謬。是安得不重爲之防?況崇佛太過,必至於卑孔;業已卑孔,势必至於土苴名教,猖狂無忌。佛氏而不欲拔眾生於苦海則已,佛氏而欲拔眾生於苦海,應不令其墮此矣。然則三先生者謂之有功於儒可也,謂之有功於佛亦可也。管婁江曰:「吾嘗謂沙門,程朱何曾謗佛,謗佛自在汝輩。」亮哉言乎!

或問:「昔王荆公謂張文定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亞聖後絶無人,何也?』文定曰:『豈無人,亦有過孔孟者。』公曰:『誰?』文定曰:『江西馬大師,坦然禪師,汾陽無業禪師,雲峰,岩頭,丹霞,雲門。』荆公聞舉,意不甚解。文定曰:『儒門澹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焉。』公欣然嘆服。乃周元公則謂,『讀一部華嚴經,不如看一艮卦』,又謂『一部法華經只消一艮卦可了』,何也?」曰:「文定得儒之淺者也,故優釋於儒。元公得儒之深者也,故優儒於釋。蓋各就其所見而言也。」曰:「然則孰當?」曰:「文定之説恰好點著世間一種豪傑意中事,元公之説非是聰明才辨消剝無餘,真從澹泊裡[6]討出滋味來,恐亦未能深信也。」曰:「若是,則文定之所謂過處,即元公之所謂不如處也。」曰:「然。」

人言佛氏只是理會生死,愚謂不但佛氏,即吾儒亦只是理會生死。孔子曰 「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又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又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又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又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孟子曰「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又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又曰「生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這都是理會生死。或曰:「味孔孟兩夫子之言,似看生死甚輕也,何謂理會生死?」曰:「以生死爲輕,則情累不干,爲能全其所以生、所以死而生死重。以生死爲重,則惟規規焉軀殼之知,生爲徒生,死爲徒死,而生死輕矣。然則以生死爲重者,正不免墮生死,而其以生死爲輕者,乃其深於理會生死者也。」

天地全而與之,人全而歸之,是謂仁人。父母全而與之,子全而歸之,是謂孝子。善乎!荆川先生之言之也,曰:「生時一物帶不來,此物却原自帶來;死時一物帶不去,此物却要還他去。」吾儒之理會生死,蓋如此。

關尹子曰:「若有厭生死心,超生死心,止名爲妖,不名爲道。」夫何故?道無生死也,有厭生死心、超生死心則有生死也。吾聖賢於此却只去盡心而知性,存心而養性,求箇仰不愧、俯不怍。及其至也,「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與四時合序,與鬼神合吉凶」。蓋完完全全是一太極,而陰陽五行都不得而囿之矣。此之謂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此之謂不以生而生,不以死而死。此之謂理會生死。

又曰:「人身之生死,有形者也;人心之生死,無形者也。」眾人見有形之生死,不見無形之生死,故常以有形者爲主,情欲勝而道義微。即其耳目人也,口鼻人也,四肢人也,不過行屍走肉已耳。聖賢見無形之生死,不見有形之生死,故常以無形者爲主,道義勝而情欲微。即其耳目人也,口鼻人也,四肢人也,固已超然與造物者游矣。而今理會生死,須把這二字勘得明白,然後可。

朱子疾革,門人請教,朱子曰「須要堅苦」,是説功夫。陽明疾革,門人請教,陽明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是説本體。惟曾子疾革,謂其門人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即本體功夫,和盤托岀矣。

或疑范忠宣好名,忠宣歎曰:「人若避好名之嫌,則無爲善之路矣。」愚謂無善無惡之説行,則人且當避爲善之嫌,不知將如之何而可也。

避好名之嫌,則無爲善之路,難乎其爲君子!避爲善之嫌,却有爲惡之路,便乎其爲小人!

劉先主伐吳,孔明不諫。余始疑之,近讀岀師表乃悟。先主之於雲長,是何等君臣,雲長既爲吳所斃,自應復讎。此處只論天理人情,更説不得第二句話,故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所能逆覩也。」[7]

或問:「明道先生云『新法之行,亦吾党激成之,豈可獨罪安石』,又云『青苗可且放過』,何如?」曰:「此君子自反無窮之心也。大凡常人行有不得,一切惟求諸人,君子行有不得,一切惟求諸己。今以青苗一事,舉朝諍之不得,於是而市易,而均輸,而手實,而鬻祠,紛紛相繼而興,意其由激致然,引爲己咎。假令青苗放過,猶然市易,市易放過猶然均輸,均輸放過猶然手實,手實放過猶然鬻祠。諸所爲紛紛有加無已,又將曰『惜也!不克杜之於初,致其滋蔓。新法之行,亦吾党養成之,豈可獨罪安石?』故曰:此君子自反無窮之心也。若不識這箇意思,凡事只一味依依阿阿,没些皂白,猥云可且放過,即明道此一語,非惟前之無救於既往,後之無補於方來,而適以爲諧臣媚子希世取寵之階矣,非吾所知也。」曰:「先生又云『寧使人謂我啞御史,只是格君心』,何如?」曰:「此亦自有説。史言神宗雅知先生,召對之日,從容諮訪,比二三見,期以大用。毎將退,必曰:『頻求對來,欲常相見耳。』一日論議久,日官報午正,先生求退,出廷中,中人曰:『御史不知上未食耶?』前後進説,大要以正心窒欲,求賢育材爲先。嘗言人主當防未萌之欲,神宗俯身拱手曰:『當爲卿戒之。』及論人才,神宗曰:『未之見也。』先生曰:『陛下奈何輕天下士!』神宗俯躬謝曰:『朕不敢!朕不敢!』一日,極論治道。神宗曰:『此堯舜之事,朕何敢當!』先生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也。』神宗爲之改容。先生之於神宗投契如此,區區今日上一疏,明日上一疏,曾何足言此?先生所以願爲啞御史也。且史又言,先生在臺中數月間,章數十上,如論君道論王霸論養賢論十事諸劄子,皆經世大策,真可謂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者。乃先生視之,猶然不免啞御史也。意念深矣!假令知之而有言,言之而有不盡,其厚自刻責,又當何以爲比乎?記得往在都下,同年鐘惟新由樂安令征拜御史,予謂之曰:『足下何以報聖明?』惟新因舉先生語。予曰:『有先生之志則可,無先生之志則尸也。願足下爲魯男子,何如?』惟新謝曰:『命之矣。』」

朱子讀兩陳遺墨,將荆公皮肉骨髓一一推敲岀來,非特説著他癢處,亦且説著他痛處。而於一時諸君子之所評論,又悉爲之究其得失,曲盡事理,略無偏執。假令荆公聞之,縱不首肯,未必不心肯也。象山祠堂記却似不免先有箇主張荆公的意思橫於胸中,便覺抑揚之間,費安排在。

「利」之一字,尋到本源處是義,究到末流處是害。是故以義爲主,利在其中矣;以利爲主,害在其中矣。荆公要做三代事業,却終日津津言利,正緣不識箇利字。

神宗儘聰明,亦儘有志,已被明道先生撥動,無何却爲荆公引去。明道就根本上提掇,荆公就門面上整頓。明道之對神宗句句映心,荆公之對神宗句句爽心。於是明道語及堯舜,輒謝曰「朕不敢當」,蓋已稍稍疑其迂。荆公語及堯舜,則欣然嘉納焉。於是明道日遠,荆公日近;明道日疏,荆公日親,真有如曾子固所謂合爲一人者。於是舉天下一切聽其所爲,卒至大壞極弊,雖有善者亦未如之何也已矣。嗚呼!此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

荆公説的是最上第一等道理,即韓富司馬諸賢見不到此也,何其卓也!做的是最下第一等勾當,即桑孔諸人計不到此也,何其陋也!彼其意以爲,如此然後名利兼收,足以淩跨千古,而卒也兩下掛空,萬事瓦裂,以致君子不得安於朝,小人不得安於野,禍端一開,蔓延靡已,而夷狄且乘之矣。吾閱史至此,未嘗不掩卷三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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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康熙本、宗祠本同作「雕」,今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整理本作「凋」。

[2] 朱子語類「撲」作「樸」,「他」作「它」。

[3] 「區」上朱子語類原有「今」字。

[4] 「被」,朱子語類原作「爲」。

[5] 見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六。

[6] 宗祠本作「裏」。

[7] 語見諸葛亮後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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