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时,据《论语》所载,有“隐者”之徒,对于孔子之行为常有讥评。孟子之时,有杨朱之徒,持“全生保真”之学说。此即后来道家者流之前驱也。后来道家者流,分为老庄二派。道家之有老庄,犹儒家之有孟荀也(《老子》一书出在孟子后,辩论甚多,兹不详举)。

古代所谓天,乃主宰之天。孔子因之,墨子提倡之。至孟子则所谓天,有时已为义理之天。所谓义理之天,常含有道德的唯心的意义,特非主持道德律之有人格的上帝耳。《老子》则直谓“天地不仁”,不但取消天之道德的意义,且取消其唯心的意义。古时所谓道,均谓人道;至《老子》乃予道以形上学的意义。以为天地万物之生,必有其所以生之总原理,此原理名之曰道。故《韩非子·解老》云:“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第二十五章)道之作用,并非有意志的。只是自然如此。故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道即万物所以如此之总原理,道之作用,亦即万物之作用。但万物所以能成万物,亦即由于道。故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道为天地万物所以然之总原理,德为一物所以然之原理,即《韩非子》所谓“万物各异理”之理也。

《老子》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第二十一章)又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第五十一章)《管子·心术上》云:“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无别也。”此解说道与德之关系,其言甚精。由此而言,则德即物之所得于道而以成其物者。《老子》所云“道生之,德畜之”,其意中道与德之关系,似亦如此,特未能以极清楚确定的话说出耳。“物形之,势成之”者,吕吉甫云:“及其为物,则特形之而已,……已有形矣,则裸者不得不裸,鳞介羽毛者,不得不鳞介羽毛,以至于幼壮老死,不得不幼壮老死,皆其势之必然也。”形之者,即物之具体化也。物固势之所成,即道德之作用,亦是自然的。故曰:“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老子》以为宇宙间事物之变化,于其中可发现通则。凡通则皆可谓之为“常”。常有普遍永久之义。故道曰常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章)自常道内出之德,名曰常德。所谓:“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第二十八章)至于人事中可发现之通则,则如:“取天下常以无事。”(第四十八章)“民之从事,常于近成而败之。”(第六十四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七十九章)凡此皆为通则,永久如此。吾人贵能知通则,能知通则为“明”。《老子》中数言“知常曰明”,可知明之可贵。“知常”即依之而行,则谓之“袭明”(第二十七章)〔马夷初先生云:“袭、习古通。”(《老子校诂》)〕。或谓为“习常”(第五十二章)。若吾人不知宇宙间事物变化之通则,而任意作为,则必有不利之结果。所谓:“不知常,妄作,凶。”(第十六章)

事物变化之一最大通则,即一事物若发达至于极点,则必一变而为其反面。此即所谓“反”,所谓“复”。《老子》云:“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又云:“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第二十五章)又云:“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惟“反”为道之动,故“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第五十八章)惟其如此,故“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第二十二章)惟其如此,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惟其如此,故“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惟其如此,故“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第七十七章)惟其如此故“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第四十三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第七十八章)惟其如此,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第四十二章)凡此皆事物变化自然之通则,《老子》特发现而叙述之,并非故为奇论异说。而一般人视之,则以为非常可怪之论。故曰:“正言若反。”(第七十八章)故曰:“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第六十五章)故“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第四十一章)

事物变化既有上述之通则,则“知常曰明”之人,处世接物,必有一定之方法。大要吾人若欲如何,必先居于此如何之反面。南辕正所以取道北辙。故“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第三十六章)此非《老子》之尚阴谋,《老子》不过叙述其所发现耳。反之,则将欲张之,必固歙之;将欲强之,必固弱之。故“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第七章)此“知常曰明”之人所以自处之道也。

一事物发展至极点,必变为其反面。其能维持其发展而不致变为其反面者,则其中必先包含其反面之分子,使其发展永不能至极点也。故“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第四十五章)“知常曰明”之人,知事物真相之如此,故“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第二十八章)总之:“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其所以如此,盖恐事物之发展若“泰”、“甚”,则将变为其反面也。海格尔谓历史进化,常经“正”、“反”、“合”三阶级。一事物发展至极点必变而为其反面,即由“正”而“反”也。“大直若屈,大巧若拙。”若只直则必变为屈,若只巧则必“弄巧反拙”。惟包含有屈之直,有拙之巧,是谓大直大巧,即“正”与“反”之“合”也。故大直非屈也,若屈而已。大巧非拙也,若拙而已。“知常曰明”之人,“知其雄,守其雌”常处于“合”,故能“殁身不殆”矣。

老子理想中之人格,常以婴儿比之;盖婴儿知识欲望皆极简单,合乎“去甚,去奢,去泰”之意也。故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五十五章)圣人治天下,亦欲使天下人皆如婴儿,故曰:“圣人在天下,歙歙然为天下浑其心,圣人皆孩之。”(第四十九章)《老子》又以愚形容有修养之人,盖愚人之知识欲望亦极简单也。故曰:“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第二十章)圣人治天下,亦欲使天下人皆能如此,故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第六十五章)“不以智治国”,即欲以“愚”民也。然圣人之愚,乃修养之结果,乃“大智若愚”之愚也。“大智若愚”之愚,乃智愚之“合”,与原来之愚不同。《老子》所谓“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第三章)此使民即安于原来之愚也。此民与圣人之不同也。

老子之理想的杜会,为“小国寡民”之简单组织,如《老子》第八十章所说。此非只是原始社会之野蛮境界,此乃包含有野蛮之文明境界也。非无舟舆也,有而无所乘之而已。非无甲兵也,有而无所陈之而已。“甘其食,美其服”,岂原始社会中所能有者?可套《老子》之言曰:“大文明若野蛮。”野蛮的文明乃最能持久之文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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