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相成王上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於国曰:‘公将不利於孺子!’”(《书金》)

△辨周公摄政之说

《金》一篇并无周公摄政之文,唯《戴记文王世子篇》云:“成王幼,不能氵位阼;周公相,践阼而治。”《明堂位》云:“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於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於成王。”由是《史记》、《汉书》及诸说《尚书》、《礼记》者并谓周公居天子位,南面以朝诸侯,而以《洛诰》之“复子明辟”为复政成王之据。蔡氏《书传》驳之云:“有失然後有复。武王崩,成王立,未尝一日不居君位,何复之有!王莽居摄,几倾汉鼎,皆儒者有以启之,是不可以不辨。”石梁王氏亦云:“周公为冢宰时,成王年已十四,非摄位,但摄政,岂可以天子为周公!”二子之言诚足以纠先儒之失,绝後世之惑矣。然以余考之,周公不但无南面之事,并所称成王幼而摄政者亦妄也。古者男子不逾三十而娶,况君之世子乎。邑姜者,武王之元妃;成王者,邑姜之长子,而唐叔其母弟也。武王之娶邑姜,邑姜之生成王,皆当在少壮时明甚。而今《文王世子篇》乃云“文王九十七而终,武王九十三而终;成王幼,不能氵位阼”,则是武王年八十余而始生成王,六十余而始娶邑姜也,此岂近於情理哉!均之父子也,且均之圣贤也,王季之爱文王与文王之爱武王当无以异。乃作《记》者言文王则云“十二而生伯邑考,十五而生武王”(说见《武王上篇》);言武王则八十余而始生成王之嫡长子。王季之为文王婚何其太早,文王之为武王婚何其太迟乎?由是言之,凡《记》所载武王、成王之年皆不足信。况周公之东也,唐叔实往归禾,则成王之不幼明矣。盖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然则武王崩时,周公盖以冢宰摄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东辟,遂不得终其摄。及成王崩,召公鉴前之祸,遽奉子钊以朝诸侯,由是此礼遂废。後之人但闻有周公摄政之事而不知有冢宰总己之礼,遂误以成王为幼;又见《洛诰》之末有“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之文,遂误以为摄政之年数耳。不思周公居东二年,东征三年,七年之中,周公之在外者四五年,此时何人践阼,何人听政?成王之自临朝视政明矣。何故能践阼听政於四五年,而独此二三年中必待周公之摄之也?郑氏谓“成王居丧不言,周公以冢宰听政,而二叔流言”,是已;然又谓“成王亲迎以归,然後摄政”,则亦未免惑於《史记》、《汉志》之言也。且“复”之为言,下告上也。《春秋传》曰:“燮将复之。”又曰:“将复於寡君。”《孟子》曰:“有复於王者。”王命周公作洛,故周公使人复王耳;岂谓其复政哉!曰,然则成王何以称为“孺子”也?曰,孺子之称不必其皆婴儿也;晋文公出亡数年而献公卒,其齿长矣,而秦使及狐偃皆称之为“孺子”。有大夫之嫡子而称为孺子者,孟庄子武伯於其父时皆称为“孟孺子”是也。有未成乎大夫而称为孺子者,季孙之称秩,高氏之臣之称子良是也。而子旗於子良亦曰“彼孺子也。”则是亲之,少之,皆可以孺子称之也。是故,《金》之“孺子”,流言也,未成乎君之称也;《立政》、《洛诰》之“孺子”,则周公自以亲之少之之故而称之耳;岂得遂以为童子哉!晋慕容盛谓“周公专权代主,管、蔡忠於王室,故有‘不利孺子’之言”;又谓“周公知文王与武王三龄,而求代其死者,诈也。”虽盛本诈谖之人,故以小人之腹度君子,然要亦传记之邪说之有以启之也,故今但载《金》本文,而《文王世子》、《明堂位》及《史记》、《汉志》诸说概不妄附。说并见前《武王伐纣条》下。

△辨周公追王太王、王季之说

《戴记中庸篇》云:“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余按:《尚书金篇》云:“乃告大王、王季、文王”,又云:“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又云:“予小子新命于三王。”则是武王未崩以前,大王、王季已追王也;周公乌得有追王之事哉!且二王果周公所追王,则文王以何时称王邪?谓生而称王邪,则文王为西伯,传记之文甚明,宋欧阳永叔固已辨之矣。谓武王克商之後追王邪,则既追王文王,何难复追王二王。若武王但追王文王而不追王二王,则是以为不当追王也。武王以为不当追王而周公追王之可乎!考其首尾,乃必无之事;而儒者咸信之,其亦异矣!原其所以如是信者,无他,以《中庸》为子思所作而此章为孔子之言;至朱子列《中庸》於《四书》,遂愈莫敢有议者。不知此章断非孔子之言,而《中庸》亦不出子思之手,乃战国之儒者采辑前人之言以成;此书“获上”一节采诸《孟子》,实显然可见者。其冠以“子曰”者,虽相传为孔子之言,而为後人之所附益及假者盖亦有之。是以《中庸》之言,高者不减《尚书》、《论语》,而间亦有剌谬於经传者。为是说者盖亦习於世俗所传文王受命称王之说,故但以为追王二王而不言追王文王耳,岂足为据也哉!且武王克商之後,祀於周庙者屡矣,用诸侯礼邪?用天子礼邪?武王既为天子而仍用诸侯之礼,必有所未安;若用天子之礼,则武王固已上祀先公矣,何劳於周公之成其德哉!嗟夫,圣人之言,万世所取信也;然必真为圣人之言然後可以取信,非可徒以名焉已也。鲁襄仲之将立宣公也,以君命召惠伯。其宰公冉务人止之曰:“入必死。”叔仲曰:“死君命,可也。”公冉务人曰:“若君命,可死;非君命,何听!”弗听,遂入;卒弑其君而杀其身。然则言亦不可以妄信也!是以余於传记,必其与经合者然後载之;不敢信一人率尔之谈,遂以为真圣人之言也。

△《七月》非周公作

卫宏毛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後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郑氏谓此诗在周公居东之日;朱子谓此诗在成王初立之时。余按《鸱》以下六篇皆周公时所作,此篇若又出於周公,则是七篇皆与豳无涉,何以名之为《豳》?曰:述豳俗也。然“流火,授衣,烹葵;剥枣”,在在皆然,以民间通行之事而独谓之豳俗,豳何在焉?且玩此诗醇古朴茂,与成、康时诗皆不类。窃尝譬之,读《大雅》如登廊庙之上,貂蝉满座,进退秩然,煌煌乎大观也;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朴古,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然则此诗当为大王以前豳之旧诗;盖周公述之以戒成王而後世因误为周公所作耳。窃疑豳之旧诗当不止此,此篇因周公识之传之而独存,犹《商颂》当时亦必多,而正考父独得其十二篇也。至於《鸱》以下,则以其诗皆为周公而作而音节亦近豳故附之於《豳风》之後;而此一篇则豳之正风也。故今不载之於《周公》之篇。

“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後,公乃为诗以贻王,命之曰《鸱》。王亦末敢诮公。”(同上)

“鸱!鸱!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诗豳风》)

△引朱熹、蔡沈语辨《伪传》东征之说

《金》“弗辟”之“辟”,郑氏以为“退辟”(同避);“居东”,以为“辟位而居於东”。自《伪孔传》出始训“辟”为“法”,而以诛杀之意解之,於是以“居东”为“东征”,以《鸱诗》为在黜殷之後。隋、唐之际,郑学浸微,孔颖达作疏,遂弃郑而用《伪传》。唐、宋学者靡然从之。虽朱子《诗传》,初亦采其说;及後答蔡沈书,始觉其谬。而蔡氏作《书传》,乃本朱子之意以正其失,今载其说於左。

【朱子覆蔡沈书说】“弗辟之说,只从郑氏为是。向董叔重得书亦辨此,一时信笔答之,谓当从古注说(即谓《伪传》,盖以孔在郑前也)。後来思之,不然。三叔方流言,周公处骨肉之间,岂应以片言半语遽然兴师以征之,圣人气象大不如此。又成王方疑周公,周公固不应不请而自诛之;若请之於王,亦未必见从。虽曰圣人心事公平正大,区区嫌疑似不必避,然舜避尧之子,禹避舜之子,自是合如此。”

【蔡氏《尚书金篇传》】“辟读为避(古字避皆作辟),郑氏《诗传》言‘周公以管、蔡流言,辟居东都’,是也。汉孔氏(即《伪传》,蔡氏误以为真安国作)以为诛杀之。夫三叔流言,以公将不利於成王,周公岂容遽兴兵以诛之邪!(以下数句,已见朱子书中,今节之)‘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言我不辟则於义有所不尽,无以告先王於地下也。公岂自为身计哉!‘居东’,居国之东也。孔氏以为东征,非也。方流言之起,成王未知罪人为谁;二年之後,王始知流言之为管、蔡。‘斯得’者,迟之之词也。”

△《鸱篇》作于东征前

余按:朱子之论正矣,《蔡传》之释此文义尤详尽,复何疑焉!然後儒尚多从《伪传》而非蔡者,岂以《诗传》出於朱子故邪?抑未取《诗》、《书》之言而深思之邪?《书》云“流言於国”,不云“殷畔”,则是殷犹未畔;但闻流言而遂辟也。“流言”者,道路之言。事後知其所起,乃追书之;当时尚未知为谁何,周公可以疑似而遽杀其兄乎!周公之东征,讨武庚也;武庚未畔,讨之何名?未畔而已伏诛,则是初无殷畔之事而周公诬之也。若谓武庚之畔即在流言之时,则史当特书之以为讨之张本,不得但记流言,遽云当诛。诛流言者邪?诛畔者邪?虽初搦笔之童子不至如是,况史臣而有此文理邪!《诗》云:“曰予未有室家。”又云:“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则是王室不安,诸侯携贰,而尚未知其所定也。细玩通篇,虑患之心溢於语言之表,然则此诗作於东征之前明矣。若以为在东征之後,则王室已安,天下已靖,而为岌岌忧危不保终日之言,於事为不切,於人为不情矣!而说者乃以“既取我子”为东征後之证,曰:“‘子’喻管、蔡,‘室’喻王室;言‘既取我子’则管、蔡既已受诛矣。”(朱氏公迁说)信如所云,管、蔡诛则武庚亦诛矣,泉下游魂其尚能毁我王室乎!嗟夫:朱子之於《传》岂能无千虑之一失,况其晚年已不吝於自改其说,而後儒反代为朱子吝之,何邪?故今遵《蔡传》之说,而以东征之事次於成王亲迎周公之後。

“秋大熟,未,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人大尽弁,以启金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迎;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书金》)

△引吕游语辨“居东”非东征

按《书》此文,居东之非东征益明。临漳吕乐天先生游《己酉记疑》尝辨之,今录於左。

【《己酉记疑》一则】(节录)“周公居东,去京师必不甚远,周公此时亦无大责任,故感风雷之变,启金之书,执书以泣,随即出郊迎公,天乃雨,反风也。若以居东即为东征,则武庚所都去国千馀里,岂有不下班师之诏又不待风止,即出郊迎公之理!由此看来,论此事者当以蔡注《金》为正,《鸱诗传》虽不观可也。”

余按:此说深中事理。盖武庚未平,周公必不能中道班师;武庚既平,周公又不可拥兵居外。其为无事显然。不得谓之为东征也。

△辨扌前蚤祝神之说

《史记》云:“成王少时病,周公自扌前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谯周云:“秦既燔书,时人欲言金之事,失其本末,乃云然耳。”余按:一事而所传闻异词,遂误而两载之,传记如是多矣。庆封之聘鲁也,叔孙食之不敬,赋诗讥之;其奔鲁也,叔孙又食之,祭,亦赋诗讥之。郑之葬简公也,将毁游氏之庙,而子产中止;郑之为搜除也,亦将毁游氏之庙,而子产中止。此皆显然一事,而《传》悉两载之;无他,采之太博而择之未精耳。《左传》犹然,况其下焉者乎!後人过於信古,遂不敢议,惑矣!谯周之言是也。然即此可见《史记》之文传而失其真者甚多,学者不可以其近古,谓其必有所本,遂概信之以为实也。

【补】“管、蔡启商,间王室。”(《左传》定公四年)

“管叔以殷畔。”(《孟子》)

【存参】“奄君蒲姑谓禄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见疑矣,此百世之时也,请举事!’”(《尚书大传》)

△管,蔡之诛不因流言

《伪古文尚书》云:“惟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乃致辟管叔于商,囚蔡叔于郭邻(云云)。”余按:《传》称“管、蔡启商,间王室”,《孟子》书中亦有“管叔以殷畔”语,则是管蔡之诛以畔故,不以流言故也。乌有但闻流言而遂诛其亲戚者哉!《伪书》之文,其诬圣人不小,故今载《春秋传》、《孟子》之文以正之。至《大传》所言,乃伐奄张本;虽不敢必其实,而理容或有之。故附存之。

“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予永念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天亦惟休于前宁人。予曷其极卜,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肆朕诞以尔东征。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书大诰》)

【备览】“武王崩,三监(《传》云,“三监:管,蔡,商”)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书序》)

△《大诰》有阙文

按《大诰篇》首当有数语序《诰》之所由作,若《盘庚》、《多士》、《多方》者;而今无之,盖缺文也。故今取《书序》之文补之。

【补】“王於是乎杀管叔;而蔡蔡叔,以车七乘,徒七十人。”(《左传》定公四年)

△诛管、蔡系奉王命

战国人多称周公诛管、蔡;晋慕容盛遂以擅诛管、蔡为周公罪。余按:周公东征乃奉成王之命,《尚书》、《春秋传》之文甚明,不得以其事专属之周公也,盖周公辅相两朝,勋崇望重,故说成周事者多归之於周公,正如陈贾所云“周公使管叔监殷”。是时武王在上,太公望、散宜生等共佐之,周公安得自使管叔乎!

△《伪书》增出霍叔之非

《伪古文尚书》云:“致辟管叔於商;囚蔡叔於郭邻,以车七乘;降霍叔为庶人,三年不齿。”宋尧叟林氏《春秋传》“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注云:“周公伤夏、殷之二叔世,疏其亲戚,不能同心,以至灭亡。或以二叔为管、蔡者非;管权、蔡叔、霍叔三叔,不得称二叔。”(《杜注》“二叔”说同,无管、蔡、霍三叔之说)余按:《春秋传》云:“管、蔡启商,间王室,王於是乎杀管叔而蔡叔。”又云:“管、蔡为戮,周公右王”,无有一言及霍叔者。《史记殷本纪》云:“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周本纪》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又云:“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皆与《左传》文合,而无霍叔。其尤显然无疑者,《管蔡世家》称“封叔鲜於管,封叔度於蔡”,下云“二人相纣子武庚”;称“封叔处於霍”则不言是;然则霍叔未尝监殷明矣。而《鲁周公》、《卫康叔》、《宋微子》各世家亦俱但称“管叔、蔡叔傅相武庚”,“管叔、蔡叔作乱”,“周公诛管叔,放蔡叔”;若霍叔果同监殷而同作乱,不应数篇之文如合符然,皆有管、蔡而无霍也。《尚书大传》云:“武王使管叔、蔡叔监禄父。”《汉书地理志》云:“周既灭殷,封其畿内为三国──邶,以封纣子武庚;庸、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皆与《左传》、《史记》说同,不言霍叔。由是言之,以殷畔者止管、蔡二叔而无霍,故《传》云“吊二叔之不咸”,不称三叔也,至晋皇甫谧作《帝王世纪》,始称“自殷都以东为卫,管叔监之;殷都以西为,蔡叔监之;殷都以北为邶,霍叔监之。”《伪尚书》缘此,遂采《左传》语而增以“降霍叔”之文。然则此书之撰於晋以後而非安国之所传也彰彰明矣!如果安国所传,不应两汉诸儒皆不知有霍叔,独至皇甫谧始知之;而左氏生於周世,在焚书之前,尤不应不知有霍叔而每文皆但言管、蔡也。杜氏以下文称“管、蔡”之故,因释“二叔”为“二代之叔世”,固已强词;至林氏乃据世俗相传之语以驳二叔之称,而不复考《左传》他文及《史》、《汉》旧说,尤疏之甚矣!且“降为庶人”者,汉以後法耳;三代以上,大臣有罪,可杀可放,而未尝有降其爵者,先王所以辨上下,别嫌疑,定民志也。春秋之时,卿奔他国,乃有降从大夫之位者;彼原非此国之卿故然耳,本国固无是也。乌有朝齿公卿而暮同编户者哉!且蔡叔罪重於霍叔,尚有车七乘,徒七十人,以大夫之奉奉之,而霍叔之罪递轻,乃反降为庶人,一何其赏罚之颠倒乎!或疑《金》有“群弟流言”之文,当不止蔡叔一人。然即蔡、霍二叔,亦不得遂称“群”。盖流言者自多人,监殷者自管、蔡,不得谓流言之人尽监殷之人也。故今但据《春秋传》文载之;无稽之说不敢以妄增也。

“周公既承成王命,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开(本“启”字,避景帝讳改)代殷後,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国于宋。”(《史记宋微子世家》)

△引崔迈语辨《伪书微子之命》

《伪古文尚书》有《微子之命篇》,余弟迈《讷庵笔谈》尝辨之。今录於左。

【《讷庵笔谈》一则】“封微子,非封他人比也。改革之际,难为言矣。当时命之者之言,其於理於势必有其恳挚而婉笃者;今皆不可得见。作《书》者以其难於措辞,故但为肤廓通套之语,於当日情势无一语及之,譬若扶墙而行,不敢少动,惟恐其有破绽以贻後世口实。此正可见作者伎俩;而後世乃犹以为真圣人之言也!试使後世能文之士代为此篇,其揣情度势亦必有可以感动人心而慰安殷之遗民者。寥寥数语,苟且了事必不然矣。”

○周公相成王中

【补】“伐奄三年讨其君。”(《孟子》)

△伐奄不在武王世

近世读《孟子》者,以“周公相武王”为句,“诛纣伐奄”为句,遂以伐奄为武王事。朱子亦云:“奄助纣为恶者。”余按:《经》、《传》无武王伐奄事。《书多方》云:“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多士》云:“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是伐奄乃成王事也。《诗东山》云:“我徂东山,忄舀忄舀不归。”又云:“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是“三年讨其君”即周公东征事也。《尚书大传》亦称奄君谓武庚请举事,《书序》又称成王伐淮夷,遂践奄,然则伐奄决在成王之世无疑。《孟子》此文,当以“周公相武王诛纣”为句;“伐奄三年讨其君”自为一句,非武王时事也。盖缘初学读书多不能诵长句,率於四五字处读断,如“知和而和”,“何必读书”,“饱食暖衣”,“夫子循循然”之类;相沿既久,遂以为固然耳。嗟夫,章句之学,通儒所鄙,然章句之士亦何可多得!韩子云:“凡为文宜略识字。”为文而能识字,说经而能知句读,此固非易易事也!故今伐奄一事载之周公相成王时。《伪孔传》又谓“成王之世,奄凡再叛”,乃因《多方》、《多士》篇第失次而误。说见後《多方》、《多士》条下。

【附录】“驱飞廉於海隅而戮之。”(《孟子》)

△驱飞廉当在伐奄後

此事时世无可考者。然玩《孟子》此文,曰“驱飞廉於海隅”,似前尝讨飞廉而飞廉逃於海隅也者,疑即武王伐纣之时,《史记》所谓“不与殷乱”者也。奄负东海,海隅乃奄东境;盖因奄未臣服,故得苟延残喘;至克奄後始得而戮之耳。然则此事当在伐奄之後,是以孟子连而及之。但於经传皆无明文,故附录於此。

△辨帝赐石棺之说

《史记秦本纪》云:“周武王之伐纣,时蜚廉为纣石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於霍太山。”余按:武王既已克殷,蜚廉何由至霍?果还,至霍安能逃於武王之诛而得从容以终天年?且蜚廉助纣为虐者,何以帝反嘉之而赐之石棺乎?此事至为荒谬,盖秦、赵之人讳其戮而妄造此说以欺人者,是以谯周《古史考》深所不信,而司马氏《索隐》亦以为非实也。当从《孟子》为正。

【备览】“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诸天子;王命唐叔归周公於东,作《归禾》。”(《书序》)

【备览】“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同上)

△辨禾苗盈车之说

按:《史记》载此事与《书序》同。《尚书大传》及《说苑》皆以为“三苗贯桑而生,大几盈车”,恐系传闻而甚其词者。故不采。

“我徂东山,忄舀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埽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诗豳风》)

△《东山篇》即伐奄事

按:此诗称“我徂东山”,又称“于今三年”,是即周公“伐奄三年讨其君”事也。故次之於此。卫宏《诗序》以为周公东征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而,《朱传》以为周公自劳归士之词。余按:此篇毫无称美周公一语,其非大夫所作显然;然亦非周公劳士之诗也,细玩其词,乃归士自叙其离合之情耳。三年东征,不为不久,破斧缺┥,下为下劳;而其词绝无一毫怨意,若《邶》之《击鼓》,《雅》之《渐石》者,即此可见盛世景象。以为劳归士,美周公,此意索然矣。至《序》所称“说以使民,民忘其死”云者,虽得诗人之旨,然谓“序其情而悯其劳,所以民说”,亦非也。圣人之於民,必有抚爱於平日,矜恤於临时者,是以民忘其死;非徒用一诗劳之之虚文,即能有此效也。然则谓序其情而民说,何若谓归士自述其情,虽极劳苦思念而毫无怨上之心,由於上之爱民有素,是以上下一体者,为得其真乎!

“既破我斧,又缺我┥。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诗豳风》)

△《毛诗》释《破斧篇》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破斧》,美周公也:周大夫以恶四国焉。”《传》云:“四国,管、蔡、商、奄也。”“既破我斧,又缺我┥。”《笺》云:“四国流言,既破毁我周公,又损伤我成王。”余按:“破斧缺┥”即叙东征之事;东征三年,为日久矣,斧破┥缺,则其人之辛勤可知,犹宋人词所云,“征衫着破,着衫人可知矣”之意;不得以“我”属之大夫,而谓“斧”为周公,“┥”为成王也。《朱传》以为从军之士所作,“破斧缺┥”,自言其劳,是已。又援“斩伐四国”之文,斥《序》以为“管、蔡、商、奄”之谬,其说尤正。然谓“答前篇周公之劳己,故作此诗以美周公”,则尚似有未尽合者。详味此诗之意,乃东征之士自述其劳苦,绝无称美周公一语;惟其劳而不怨,由於周公勤劳王室,不自暇逸,是以其民皆悉周公之心,敌忾御侮,不辞况瘁,至於斧破┥缺而无异言,即此见周公之美耳。以为“美周公”,浅矣!以为“大夫所作以美周公而恶四国”,尤失之远矣!

【备览】“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书序》)

【备览】“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於蒲姑。”(同上)

△成王践奄当在克奄後

按:唐叔之归禾,周公在东土,成王在周京也。此文则成王亦至东土矣,疑克奄之後,淮夷尚负固不服,成王因自往视师也。抑不知周公班师之後,淮夷复畔,而成王始东征与?要之,当在伐奄之後,《多方》之前。故次之於此。

“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王曰:‘呜呼!猷,告尔有多方士暨殷多士。今尔奔走,臣我监五祀,越惟有胥伯小大多正,尔罔不克臬!自作不和,尔惟和哉!尔室不睦,尔惟和哉!尔邑克明,尔惟克勤乃事!尔尚不忌于凶德,亦则以穆穆在乃位,克阅于乃邑谋介。尔乃自时洛邑,尚永力畋尔田,天惟畀矜尔;我有周惟其大介赉尔,迪简在王庭。尚尔事,有服在大僚!’”《书多方》

△迁民之诰

此《多方篇》文,乃初迁殷民後诰之者。

【附录】“王曰:‘猷,告尔多士。予惟时其迁居西尔,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宁,时惟夫命,无违!朕不敢有后,无我怨!’”(《书多士》)

【附录】“王曰:‘多士,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逊。’”(同上)

△引顾炎武语辨《伪传》淮、奄再叛之说

《书序》云:“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郑康成云:“此伐管、蔡时事。”《伪孔传》云:“成王即政(谓武王崩七年之後),淮夷奄国又叛;王亲征之,遂灭奄而徙之。”二说不同。其後王、顾诸儒皆以《伪传》为误。王论余未之见。顾云:“《多方》之诰曰:‘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而《多士》“王曰:“昔朕来自奄。”’是《多方》当在《多士》之前,後人倒其篇第耳。奄之叛周,是武庚既诛而惧,遂与淮夷、徐戎并兴;而周公东征乃至於三年之久,孟子曰‘伐奄三年讨其君’是也。既克而成王践奄,盖行巡狩之事,《书序》‘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於蒲姑’是也。《孔传》以为奄再叛者,拘於篇之先後而强为之说。”

△《多士》在《多方》後之证

余按:《多方》、《多士》二篇,首二章皆叙殷、周革命之由,次二章皆叙伐奄後迁殷民之事,其文大同小异,则《多方》之“来自奄”即《多士》之“来自奄”,《多方》之“自时洛邑”即《多士》之“迁居西尔”无疑也。《多士》後一章叙作洛之事,《多方》绝无一言及之,则《多方》在作洛之前,《多士》在作洛之後无疑也。且《多方》文繁,《多士》文简,岂非前日既言其详,故後日但举其略与?然则《多方》固当在《多士》前,而奄初无再叛之事明矣。王肃说《书》,专攻康成;《伪传》本王肃之徒所撰,故好与康成为异。顾说是也;惟谓奄因武庚既诛而惧,则尚未尽。盖奄乃东方大国,武王克商之後未必深服於周,但圣人不穷兵於远耳。《尚书大传》谓武庚之举事,奄实趋之,然则武庚之叛必与奄连兵,是以周公因黜殷而并伐之也。故今以《多方》之文次於东征之後,而取《多士》篇中追叙自奄归後迁殷遗民之事附於其左以见其为一时之事。说并见後《立政》、《多士》条下。

【备览】“成王既伐东夷,肃慎来贺。”(《书序》)

“周公若曰:‘拜手稽首,告嗣天子王矣。’用咸戒于王曰:‘王左右,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周公曰,‘呜呼,休兹,知恤鲜哉!……呜呼,孺子王矣!继自今,我其立政,立事,准人,牧夫,我其克灼知厥若,丕乃俾乱,相我受民,和我庶狱庶慎;时则勿有间之。自一话一言,我则末惟成德之彦,以我受民。呜呼,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继自今,文子文孙其勿误于庶狱庶慎;惟正是之。自古商人,亦越我周文王,立政,立事,牧夫,准人,则克宅之,克由绎之,兹乃俾。国则罔有立政用忄佥人;不训于德,是罔显在厥世。继自今,立政其勿以忄佥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书立政》)

△《多方》、《立政》当在《召诰》前

世传《尚书》篇次,《多方》、《立政》二篇并在《多士》、《无逸》之後。余按:《多方》既当在《多士》前,则《立政》、《无逸》之先後亦未必果如今之次第也。《立政》言“孺子王矣”,似是成王即位未久时语。《无逸》戒其逸豫,勉以享国之久,当是天下无事,恐其狃於安乐,有初无终之意。然则《多方》、《立政》二篇皆当在《召诰》前,如《康诰》、《酒诰》之当在《金》前也;传经者失其篇次耳。故今仍以《立政》次《多方》後。说并见前《多方条》下。

△周公作《立政》宗旨

周公何以作《立政》也?盖治国以用人为要,而用人以知人为先,一有不当则民受其殃;大都小伯之众,庶狱庶慎之繁,人主安能一一而察之;待其不才已著而後舍之,亦已晚矣:故必克灼知厥若,乃使之治我受民也。然欲庶官皆得其人,非广搜博采不可;岩穴之内具有良材,羁旅之中不乏奇士,惟其贤则用之,不拘於亲旧也。吾故读此篇而知东周之世卿非先王之制也。观孟子称“文王治岐,仕者世禄”,则是卿大夫之子孙但世守其宗邑,初不世为卿大夫也。周衰,卿大夫始多世为之,贤才不复进用,以故王室日卑,政不行於天下。匪惟王朝,即侯国亦如是。春秋时,齐、晋最强,然皆至战国之初而遂亡。鲁、卫享国虽久,然皆微弱,役於大国。惟楚与齐、晋迭霸,至秦并天下而後灭,强且久莫如楚者。楚有何功德而能如是?余少读《春秋传》,心常异之;久之,始悟其故。盖春秋自成、襄以後,齐、晋、鲁、卫卿皆世传,大夫亦多世者,世则不必其贤;而楚独能用贤故也。孙叔敖举於海,观丁父、彭仲爽皆举於俘,固已。伯州犁、然丹皆邻国之逃臣,初无蚍蜉蚁子之援,而仕至右尹太宰。然此犹自来奔而用之者。至申鲜虞仆赁於鲁,以丧庄公,而楚闻其贤,遂召为右尹。其汲汲於求贤如是。厥後王孙圉聘於晋,犹以观射父、左史倚相夸于邻国,而曰“楚惟善以为宝”。是知楚人专以用贤为事,是以强且久而莫与比也。甚矣,周公之训之为至言也!至秦,以法令驭天下,惟取吏能守法,不复问其贤否,故吏冗者多。汉兴,始下求贤之诏,以故守令多以循良著者;然由恩泽佞幸,钻营权贵而得进者亦复不少。元魏既衰,始循资格;隋、唐以降,竞尚科目,由是授官惟凭科目,迁官但用资格,不复以度德量才为事矣。宋太宗论科目:“岂敢谓拔十得五,拔十得一二足矣!”夫果拔十仅得一二,彼八九人之相我受民者固已不胜其弊也。信乎文、武、成、康之治之非後世所能及也!说并见《别录》、《周政通考》中。

【备览】“越裳氏重译而朝,曰:‘道路悠远,山川阻深,恐一使之不通,故重三译而来朝也。’周公曰:‘德泽不加,则君子不飨其质;政令不施,则君子不臣其人。’译曰:‘吾受命於吾国之黄,久矣天之无烈风淫雨,意中国有圣人邪?’”(《说苑》)

【存参】“越裳氏重译来贡白雉一,黑雉二,象牙一。使者迷其归路。周公锡以文锦二疋,车五乘,皆为司南之制,使越裳氏载之以南。缘扶南、林邑海际,期年而至其国。”(《古今注》)

△越裳氏重译来朝事可存

按:此事不见於《经》,惟《尚书大传》及《说苑》有之;然於理无所害。但《大传》文有脱误及不经之语,故采《说苑》之文载之。《大传》以此事为在归禾之时,《说苑》以为在三年之後;要之当在成王归宗周後。故附列於此。至《古今注》所言颇近附会,恐系後人增饰;然亦未有以见其必不然。姑附存之於後。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フ,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越三日庚戌,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越五日甲寅,位成。”(《书召诰》)

“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同上)

“周公拜手稽首曰:‘朕复子明辟。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予乃胤保大相东土,其基作民明辟。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师,我卜河朔黎水。我乃卜涧水东,水西,惟洛食。我又卜水东,亦惟洛食。来,以图及献卜。’”(《书洛诰》)

“成王合诸侯城成周,以为东都,崇文德焉。”(《左传》昭公三十二年)

“成王定鼎于郏辱阝,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左传》宣公三年)

△迁鼎非武王事

按此文,则迁鼎於洛者成王也。而桓二年《传》云:“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与此异者。盖古人之文多大略言之,迁鼎由於克商,克商,武王之事,不可云“成王克商,迁九鼎於洛邑”,故统之於武王耳。犹之鲁、晋诸国皆封於成王世,而成专谓“武王克商,封兄弟之国十五,姬姓之国四十”也。犹之《武乐》篇中称“桓桓武王”,“於皇武王”,必非武王所自作,而楚子谓“武王克商作颂”云云,“又作《武》”云云也。犹之成王之世,周公东征而奄始灭,而詹桓伯谓“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且王孙满以周人专叙周鼎沿革,不应误引;而臧哀伯,鲁大夫,因谏纳郜鼎而语及之,非其意之所重,其详固不暇深求也。故今弃彼而录此。

“戊辰,王在新邑,祭岁:文王も牛一,武王も牛一。王命作册,逸祝册,惟告周公其后。王宾杀咸格。王入太室。王命周公後,作册逸诰,在十有二月。”(《书洛诰》)

△营洛

此上皆记成王、周公营洛之事。

△“周公其後”与“作册逸诰”

“惟告周公其後”,《伪孔传》以为立周公之後於鲁,《蔡传》以为使周公留治洛邑,蔡说是也。“作册逸诰”,《伪孔传》以为使史逸诰伯禽,《蔡传》以为诰册史逸所作,二说皆非也。何者?凡诸祝诰皆当成於史臣之手,然他篇悉不载其名,不应此独记之;且无关於事理,於文可省。盖“逸”者,失也,乃《逸书》、《逸诗》之逸。此篇後日之所追记,故其中多缺文,其祝与诰盖失之矣。然祝诰虽失,其大意则可知,故缀其下云“惟告周公其后”,冠其上云“王命周公後”。文义甚明,不烦曲解。且《传》作“史佚”,不作“逸”,恐不得以此为彼也。

【附录】“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周书》)

△《康诰篇》首文不知为何篇之序

此文在《书大诰》之後,《康诰》之前;旧误以为《康诰篇》序。苏氏以为当在《洛诰篇》首;然以文义揆之,亦不甚合。盖不知为何篇之序,而其诰已逸耳。“三月”,《伪传》以为作洛之三月;然庶殷犹未丕作,何以四方即大和会,安知其非次年周公尹洛之三月也。皆未有以见其必然。姑附录於此。

“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王曰:‘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尔小子乃兴,从尔迁。’”(《书多士》)

△作洛之诰

此《多士篇》文,乃作洛後诰殷民者。

△“时命有申”

按:此篇云:“予惟时命有申。”“时”,是也。“时命”者,蒙上“大降尔四国民命”之文,即《多方》之命也,“申”,重也。《多方》已命,《多士》又命,故云申也。盖《多方》以迁民故作诰,《多士》以营洛故作诰,故《多方》云“尔乃自时洛邑尚永力畋尔田”;《多士》云“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营洛以後更无他事,何诰之有。然则此篇在《多方》後益无疑矣。《蔡传》亦谓迁民在作洛前,然不知《多方》即以迁故诰;迁民既在前,《多方》安得独在後邪!故今次《多方》於东征,次《多士》於作洛,庶其事之次第一望了然。说并见前《多方》条下。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书无逸》)

此篇仍当次於《多士》之後,说已见前《立政条》下。

△周公作《无逸》宗旨

周公何以作《无逸》也?大凡人主值四方多难之日,则忧勤惕厉之心易生;当太平无事之时,则骄奢安佚之念渐启。方成王之初政,商、奄迭畔,王室不靖,成王之不自暇逸,固也。商、奄既定,天下宗周,飞廉戮,淮夷服,肃慎来,越裳贡,此正人主逸乐将萌之时也。然人主一有逸乐之念,则於庶政必有略不经意之时;一有逸乐之念,则左右臣僚之窥伺我者必有逢迎意旨以惑君心而自固其宠者。昔梁武帝以开国之君,及其晚节,百度废弛,竟致侯景之乱。唐明皇帝躬戡大难,致开元之盛治,其後亦以荒淫无度,驯致安、史之乱,播迁於蜀。周公知其如是,是以作此戒王以预遏其萌也。故《周颂》云:“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惟成王能服习周公之言,是以不敢荒宁,克基天命於无穷也。唐魏征谓“创业易,守成难”;宋李沆数以四方水旱入奏,以为太平无事恐启人主泰侈之心,其意盖皆本之此篇。此治忽兴亡之大要,故古人皆兢兢於是也。

△《周书》与政事

吾读《洪范》,而知武王之所以继唐、虞、夏、商而成一代之盛治也。吾读《立政》、《无逸》,而知成王、周公之所以绍文、武而开八百年之大业也。《六经》中,道政事者莫过於《尚书》;《尚书》中,自《尧典》、《禹贡》、《皋陶谟》以外,言治法者无如此三篇。然《虞夏书》文简意深,而此则明切晓畅。学者於此三篇熟玩而有得焉,於以辅圣天子致太平之治,绰有馀裕矣!惜乎世之学者惟务举业而於此多不究心也!唐李德裕幼而敏捷;武元衡问其所嗜何书,德裕不应。其父吉甫责之,对曰:“武公身为宰相,不问理国调阴阳而问所嗜书,所以不应。”然则分《诗》、《书》与政事为二,自唐已然。朝廷以《六经》取士,果何为邪?其亦可叹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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