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者于上文“献辞”中曾将关于人与宇宙全体之哲学体验及慧观,举以与激发创造生命之诗艺灵感相结合,旨在揭示:兹二者乃熔融浃化,一体俱融,于以凝合中国哲学成为一大完整体系,透过悠久之历史演进而呈现律动式之发展。夫结合艺术才情与哲学创造,浑融一体,以表现形上学之统一者,斯固不独于中国心灵为然。观乎古典时期之希腊人,亦复如是,且戛戛深造,成就斐然,考诸尼采(1)、耶格尔(2)二氏之说,尤确切有据,洵可征也。此外,印度人另据不同之理由,亦恒将充沛之宗教热忱与奔放之神思玄理打合为一,妙造梵境,正犹之乎近代西方人将浮士德精神(即尚智活动)(3)与严格批评之科学理论化活动错综交织(4),冀以构成各种思想之形上格局与系统,诚漪欤盛哉!叹观止矣。

职是之故,吾人于“形上学一辞,势须取其一多重义涵,不滞一偏”(5)。盖处于各不同时代之不同民族,对其形式、内容及精神等,皆可能产生有种种不同之看法。凡非中国思想一脉相传之诸形上学理论,悉不在本书主旨讨论之列。兹所欲论列者,综赅形上学三态:

(1)超自然(即超绝)形态(praeternatural)。

(2)超越形态(transcendental)。

(3)内在形态(immanent)。

形上学者,究极之本体论也,探讨有关实有、存在、生命、价值等,而可全部或部分为人类颖悟力所及者,且其说不一,容有种种殊异之诠释。

此种形上学观,似无可疵议。然而人类大思想之中,其深溺于二分法之谬误者,固大不乏其人,宛若神话中之巨灵一般,方其观待万物也,无不带有双重影象之倾向。据其幻想妄见而窥测之,宇宙乃呈现为两橛二分状态:处处尽是二无对立,积不相容,循至绝对实有与绝对虚无之间固形成有无二界对反,而存在本身复又剖成真妄二界对立;生命本身更与周遭世界之诸自然缘件相脱节——世人唯待死后,方践其生,或如苏格拉底所言,人唯经历长时期之习死功夫,乃足以言生云。凡借永恒法相而表现为纯粹价值如真、美、善、正义等,又与一切染漏不纯之负价值如伪、丑、恶、不义等相隔绝。诗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之妙言曰:“善是天堂,恶是地狱。”万般一切,若不紧紧攀附天堂,势必下坠,打入层层地狱。同理,人就其作为某一个体而言,亦划成灵肉两截,二者彼此之间抑又恒相冲突不已。灵魂为理性所止之地,故是善;而肉体乃欲望冲动之源,故是恶。凡随肉体躯壳而起意动念、猖狂妄行者,必永遭天谴。此柏拉图对话录《菲都篇》,圣经《启示录》,以及奥古斯丁《神城录》之共旨也,堪称宣泄共同宗趣。

此一伟大理论之风尚,浸馈至今,影响不竭,犹隐隐然支配近代世界,批评家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氏尝就其现势而综评之曰:

“今日西方世界显已陷入两套思想模式相互冲突不已之二难窘局,沦于进退维谷之困境。其一乃依绝对模式而运思者,诸如真、美、善之绝对,其本身悉得诸绝对之绝对,斯即上帝是也,或目之曰神。自然界之于超自然界,肉体之于灵魂,时间之于永恒,启示中之绝对之于纯理中之绝对,前者莫不仰资于后者,始得济足而成全之。对一切问题,皆力求于二界之间,竭尽可能,而一一索解。人在宇宙之中,其地位特一永恒之灵魂耳,为上帝神明所造,复借永恒价值以实现其命运者,如斯而已。”(6)

此派思想,经由论证,构画抟量,造撰而成一套理论系统,是即余所谓之“超绝形态之形上学”也。

唯此种形态之形上学绝少为中国思想家所取。揆其缘故,非由于超绝形上学之注重崇高价值理想,实则吾人对崇高价值之向往与注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系有鉴于其所谓“超绝”云云,对自然界与超自然界之和合无间性与赓续连贯性,显然有损,同时兼对个人生命之完整性,亦有所斫伤。人乃身心健全之结合体,集健全之灵魂与健全之肉体于一身,使两者圆合而为一,于以成统一之人格整体,或健全之品德。

鉴于超绝形上学所蕴涵之种种理论效果,中国哲人乃自辟蹊径,独创典型,孕育出别具一格之形上学思想体系,而与之迥乎不同者。余尝借“超越型态之形上学”一辞以形容典型之中国本体论。对万物一切——无论其为何种实有、何种存在、何种生命、何种价值——一方面皆绝不视之为某种超绝之对象,可离乎其余一切自然元素与变化历程而凝然独存,悄然独享某项秘密特权者;另一方面复断乎不可将之单纯定位而局限固定于现实界或事法界,致误视之为了无腾冲超拔、趋入理想胜境之势能。它摒斥了二分法为方法,更否认二元论为真理。从此派形上学之眼光看来,宇宙全体与生活于其间之个人、雍容浃化,可视为形成一大完整的建筑学式之立体结构统一,复依其中种种密切相关之基本事素为基础,据以缔造种种复杂缤纷之上层结构,由卑至高,直到盖顶石之落定为止。是故,此种超越形上学之体系正是一种即现实即理想主义(即事即理论),或易言之,乃是一种即理想即现实主义(即理即事论)。此套形上思想之完整结构在在表现一种建筑风格之统一。据一切现实经验之所与为起点,吾人得以拾级而登,层层上跻,昂首云天,向往无上理境之极诣。同时,再据观照所得之理趣,居高临下,“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遂使吾人得以凭借逐渐清晰化之理念,提神而俯之禀赋,乃是睿明天授,唯上智天才始足以当之。

吾人之心态取向既如是其优美而得天独厚,很自然地,中国各派之哲学家均能本此精神而百尺竿进,从而建立一套内在型态之形上学。于是诸家竞爽,一时并秀,共流慧韵,代表中华民族集体智慧(共命慧)之初试晓啼。并由是派内在形上学而将究极本体析而观之,现为一体多面——“本体”者,即西方所习喻之“道”也——而凡此诸多层面,实一本万殊,分别代表圆融统观清晰朗现化后之分殊观点;复次,根据此派内在形上学,宇宙太初原始阶段之“本体”实乃万有一切之永恒根本(寂然不动);然自宇宙生命之大化流衍行健不已而观之,“本体”抑又应感而动,元气沛发,遂通万有,弥贯一切,无乎不在,无时或已。本体实性则渗入功用历程(即用显体)。玄真本体乃具现于现象界全域。永恒法相表现为理性秩序,与时间化育历程相齐并进(“与时偕行”)。本体现象,略无间阂,澈上澈下,旁通不隔。至于诸现象之所以呈现万汇分殊而显示差别相者,盖由人心原有了别(分析)性能,复自设限制,而又往往析之不澈,致使凡属本体之诸必要而充分之性相特征等,恒为诸局部表相所夺,遂湮晦不彰。柏拉图尝以“忆”训“知”。中国先哲尚仰观俯察,其心态兼观想与体验并重,辄以“忘”训“知”,“忘”也者、“即相遣体”义,意谓一种留连清晰表相而浑然忘却大全本体之认知法式也(“即相即体”)。夫唯天纵将圣,睿明天授,为能于千态万汇、赜然纷呈之经验事法界中,直观洞见,烛照其全,透视种种有机整体,终于以其所忘界辅其能忘界。正犹庄子所谓能“外天下,遗万物,而守其本”;“夫唯达者,知通为一”。

是故中国哲学精神之显扬,恒以重重统贯之整体为中心,可借机体主义而阐明之。作为一派形上学理论,机体主义可自方面着眼而状摹之,其特色如次;自其消极面而言之,机体主义:

(1)否认可将人物对峙,视为绝对之孤立系统。

(2)否认可将宇宙大千世界之形形色色化为意蕴贫乏之机械秩序,视为纯由诸种基本元素所辐凑拼列而成者。

(3)否认可将变动不居之宇宙本身压缩成为一套紧密之封闭系统,视为毫无再可发展之余地,亦无创进不息生生不已之可能。

自其积极面而言之,机体主义旨在:

统摄万有,包举万类,而一以贯之;当其观照万物也,无不自其丰富性与充实性之全貌着眼,故能“统之有宗,会之有元”,而不落于抽象与空疏。宇宙万象,赜然纷呈,然克就吾人体验所得,发现处处皆有机体统一之迹象可寻,诸如本体之统一,存在之统一,生命之统一,乃至价值之统一等。进而言之,此类纷披杂陈之统一体系,抑人感应交织,重重无尽,如光之相纲,如水之浸润,相与浃而俱化,形成一在本质上彼是相因,交融互摄,旁通统贯而广大和谐之系统。

故谓中国哲学之主要趋势为形上学,如上文所点出者,庶几近实,除下列三派外:

(1)阴阳家之唯物派,窜入儒道二家,与之相杂,意在掺合造撰,腾为异说怪论,而风动一时。

(2)名学家及分析派,分别以后期墨家、惠施公孙龙子等为代表。

(3)王充之经验主义怀疑派。后二派均负荷有强烈之反形上学倾向。

中国哲学思想在其久远传承、赓续发展之过程中,衍为种种潮流,为简便计,可以一句不规律、三节步之诗行喻表之,现为缺末韵格(Catalectic),略如:

上表中初如虚线部分标志一段漫长时期,其源起及发展详情俱不可考,据传经历四千余年。无疑系属洪荒时代(公元前5042—公元前1142年),其中有关形上学思想部分更无确定可言,除隐含一套“原始本体论”外,该论将于次章讨论之。第一音步属“扬抑抑”(“重轻轻”)格,其重轻部分分别代表儒道墨三家所发展之诸理论系统。是为一段神奇伟大之型成期,饶有信史足征,长达九世纪之久(公元前1146—公元前246年)。第二音步属“抑抑扬”(“轻轻重”)格,其中足以觇见传统儒道两家盈虚消长,终于逐渐让位于大乘佛学诸宗。是为中国哲学之吸收兼再创期(公元前246—公元960年)。第三音步属“抑扬抑”(“轻重轻”)格,代表由公元960年以迄今日,为形上学之再生期,表现为三种形态之新儒家,俱受佛道两家影响。倘音节排列更进一步,采缺末韵格,则余外之重音节部分无疑显指对西方思想模式之吸收摄纳,凡观察敏锐之士,皆不难于今日学界之中处处嗅到此种气息。

欲对中国哲学之变迁趋势获致较佳了解,吾人不妨另采一种譬喻说法,尤称允当。中国形上学思想之主流,就其全幅发展之态势而论,可譬作乐谱上之若干音节线,其间隔长短容或错落参差不齐,然各种不同之思想潮流均可借诸音节线而使之一一凸显,依三节拍,选奏共鸣,而以各节拍之强弱,示其分量之轻重。自远古至公元前12世纪,中国形上学之基调表现为神话、宗教、诗歌三重奏大合唱。自兹而降,以迄公元前246年,其间九百余年,是为中国哲学上创造力最旺盛之时期,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原始墨家,一时争鸣,竟为显学。紧接着是一段漫长之酝酿、吸收与再创期(公元前246—公元960年);势之所趋,终乃形成具有高度创发性之玄想系统于中国大乘佛学。自公元960年以迄今日,吾人先后在新儒学(性、理、心、命之学)之形式中复苏了中国固有之形上学原创力,而新儒学亦多少染上了一层道家及佛学色彩。在此一段再生期之中,最突出而值得注意者,是产生了三大派形上学思潮:

(1)唯实主义形态之新儒学。

(2)唯心主义形态之新儒学。

(3)自然主义形态之新儒学。

凡此一切,复又析为多种理论,将于下文申论之。

此刻余无意深入讨论、细说中国各派形上学系统之历史演变及发展。关于古代墨家,所言尤鲜,几置不论。盖墨家亦犹希腊之毕特格拉斯学派,作为一套科学理论或宗教教条,固同其重要。然就形上学之眼光看来,其所肯定之“天志”,据为根本原理及行为准绳,而强施之于人,主题过于执定,殆无心灵自由探索之余地。至于10世纪以后长足发展之新儒各派,余将移至本书较后部分,以评论之。盖其来有自,欲领略其重处性,势须先识其必要之历史前件,溯流从源,斯之谓也。善乎约翰逊(Samuel Johnson)论前后诗家之言也,移诸哲人,庶谓不然?“前贤大气磅礴,以原创胜,后学踵事增华,以雅致显。”(7)余于形上学理论,语其所好,则独钟原创性与气象瑰玮,如原始儒道两家所表现者,其规模壮阔,厥唯大乘佛家系统之建立者,差堪媲美。

余将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与大乘佛学三家统汇归一类,而相提并论者,乃是鉴于其系统虽然歧异,然却同具三大显著特色:(1)旁通统贯论;(2)道论;(3)个人品格崇高论。

(一)旁通统贯论

论语》上孔子曾参曰:

“吾道一以贯之。”(8)

《易》曰:

“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地之动,贞夫一者也。”(9)

老子》曰: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10)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11)

大乘佛学诸宗关于大千世界虽发展出种种不同之缘起论,然一旦臻于圆智统观,则莫不泯入理想圆融之境,斯即一真法界,弥贯一切。于兹理想之一真法界中,一入一切,一切入一,一多相摄互涵,一切与一切互具,融熔浃化,契合无间,凝成整体统一,一如悟境本身所造,中文谓之“菩提道”。

(二)道论

“道”之一辞,虽为诸家通用,堪称共名,然于各系统之中,意指不一。儒家将包举宇宙大全“一以贯之”之道析之为三:

“一曰天之道(又名天道或乾道),天道者、乾元也,即原始之创造力,资始万物,复涵盖万物、一举而统摄之,纳于健动创化之宇宙历程之中(《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俾人与天地生命皆能充其量、尽其类、致中和、育万物、位天地,尽性发展,充分实现,臻于最高价值理想之极诣,以完成‘继善成性’,‘止于至善’之使命。”

“二曰地之道,地道者、坤元也,乃顺承乾元天道之创始力,而成就之,厚载万物,而持养之,使乾元之创始力得以绵延久大,赓续无穷,蕲向无限圆满之境。”(《易》曰:“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宏光大,品物咸亨。)”

“三曰人道,人道者、参元也。夫人居宇宙之中心位置,兼天地之创造性与顺成性,自应深切体会此种精神,从而于整个宇宙生命创进不息生生不已之持续发展历程中,厥尽参赞化育之天职。其特色也,端系乎一种对个人道德价值之崇高感,对天地万有一切内在价值之同与感,并借性智睿明,洞见万物同根、天地一体之同一感。”(12)

道家论道,益驰骋玄想。就本体论言之,道之本身,超乎其他一切之上,乃是神而又神之神秘。借布拉得利(F.H.Bradley)之术语释之,则为真而又真之真实,超越一切呈现、局部表相之限制。其不可言说性,复将一切文字语言描绘功能化为乌有。然而,兼就宇宙论言之,道即用显体,絜然贯入宇宙大全,是为元一,依一序列而滋生万有,包举天地人三才与一切可思议之万物,悉统于永恒统会之生藏(玄牝),齐物伦、泯万差。就价值论而言,道体显发无穷圆满之价值,然而,同时复又将一切争议不决之价值品级,一切争论不已之道德德目,悉化为无谓之谈。道之本身内具至德,乃超越一切偏计妄析善恶、美丑等(13),故吾人于庄子著作之中,恒发现其对人间化——太过人间化——之儒家种种道德德目,揶揄嘲笑备至。

西方哲学家,自巴门尼底斯与柏拉图以降,形成联合阵线,彰有抑无:视无也者,仅属最低层次之虚妄界,凡实在者,必有确定之内容,决定之性质,特殊之缘件,明晰之形式,充分之实有,或成而无毁之实体。吾人倘执著于此种思想串习,则大乘佛学所涉及之种种哲学理观,即直不可解。然就佛学之眼光看来,究极本体乃是真而又真之真实,而非表相如此。举凡一切相对特殊之差别相状,必须一一剥落净尽,其全部内在本质始克如朗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故于空之理尤为注重(14)。空之理乃作为圆觉(圆满实现)之理之前奏。任何物象,摄诸五官,悉受制于种种特殊之因缘条件。吾人有目而不能视;有耳而不能听;而由种种感官法式作梗,物象乃限于感官所与;竟于能感主体,浑然忘却。在清明意识之焦点上(所谓昭明灵觉),感官之分殊功能,以及物色之差别相状,固悉摄于统觉,然于意义之重要边缘,仍大部忽略。纵使冲渊默识,统于真我,而卒以护持不坠,然其中仍有种种我执我慢,集处不去,在为真理全幅呈现之障,有碍真理之圆满实现。故于佛学各宗,必须严射初阶致知与般若圆智之判;前者生于心能起用,心能者,语其本质,则在于了别分析;而语其限制,即又病析之不澈。后者径指般若圆智之道,唯依精神之灵昭不昧,或借天才之电光烁闪,或借彻底系统化之悟解力产生整合作用,将一切透彻分析之结果悉化为一大圆融统观。一旦圆智顿现于精神灵昭——顿悟是也,或凝聚于借辛勤比量培养而成之通观慧——渐修是也,则般若智体与全真之光融熔浃化,是谓般若与真如不二。当是时也,吾人即可内证圣智,当下即悟,是之谓“菩提道”。故吾人可断言曰:知识不存,识灭智生。卒终为论,吾人所恍然大悟者,即是光明四射之明觉本体。

(三)个人品格崇高论

作为个人而言,人性本质及其功能在哲学中乃一争议主题,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对某历史阶段及某部分人类而言,“人”乃是一个鄙视贬抑之对象。盖视人性悉有原罪,故发为种种理论,教人如何克制恶行,或借自我贬抑、自我否定,甚至自我毁灭。然另据不同之理由,又视个人为自然演进之巅峰。人依其自然才能,大可自豪,自命不凡,夫自然者,虽人之所由生,然人却可借巧运理智而征服之、控驭之。故又发为另外一套不同之人性论,主张自我崇高,自我美赞,倡自信、自意、自是,甚至流行于狂妄自恃而自负。

然而中国形上学家却多尚自我节制,于前述态度无所取著,尤贵自知。其论个人,恒兼顾其可观察之现实性(实然)与理想化之可能性(应然)两方面着眼。由现实至可能,其间原有一种极细密之自我实现历程,一种极艰苦之自我修为功夫,以及全幅自我实现之道。个人之现实情况,可能为自然地、天生性善,然而事实上亦可能为无善无恶,而恣意妄为;且于缘起因果关系之中人可能处于一套限制与束缚之自然状态。儒道佛三家所论人性本质,其出发点原迥乎不同。在自然存在之基本上个人既非当予牺牲之对象,亦非应受赞美之主体;吾人对之,只合当作一项确切之现实,而如实接受之。人以其重要性,故宜接受;人以其伟大性,故显重要。人性之伟大在于全幅发展,端赖扩而充之,大而化之、借超脱点化、教化、理想化之过程,而止于至善。其最后产生之结果,如下文所示,乃是个人品格之崇高化,儒家谓之高明峻极之人格典型或圣贤;道谓之神人或至人;佛家则谓之觉者,而上参佛性。为求臻于此种最高理想,三家戛戛独造,向往各有千秋,然其致之之道及精神护持方式,则表现迥殊。非仅于三家之间,抑且于同派之内,彼此也风貌各异。

为便于比较计,余尝谓儒道佛三家之形上学系统宛若对等坐标形态,同时展开,呈对列之局。实则儒道两家早已盛行约五百年,佛学始传入中土,时公元65年或67年之事也。佛学全幅发展历时约七世纪之久。是故,上下千载(约自公元前六世纪中叶以迄八世纪中叶),中国第一流之哲学心灵,恒孜孜努力,从事于诸形上学理论系统之宏构,如吾人目下所讨论者。回顾过去,吾人可谓中国形上学之律动发展悉依三节拍而运行。初拍强调儒家,次拍乃重道家,三拍则转入佛家,终于奏形上学之高潮于新儒家,此世人之公论也。然自余观之,新儒家乃是融摄众流,而一是以儒学为本,如百川汇海,万流归宗。

鉴于时间限制,余拟敬邀读者诸君与余同情共感,一道默识激赏:足以烘托此三大派形上学系统勃然兴起之特殊历史背景,足以彰显各派俱为一大神奇卓绝发展之独特之化传统,以及彼此间种种复杂而歧异之关系等。对全部所涉一切,而欲详深探究,势必卷帙浩繁,中国思想史文献俱在,浩如烟海,其明证也。同时此类研究成果抑又恒受作者对过去史观之局限或染色,遂导致系统化之对争(15)。

柏拉图于其对话录“斐德罗斯篇”(第179a节)追述乃师苏格拉底盛赞伊索格拉底(Isocrates)之言曰:“斯人体内有哲学!”克就典型之中国形上学家而论,吾人大可将原句倒转,翻作“其哲学体系之内有个人”,而呼之欲出者。问题关键是:何等人物始配挺身而出,为中国哲学代言?诚如英国剑桥大学康佛教授(Prof.F.M.Cornford)所言,其人至少必须具备“先知、诗人与圣贤”三重才性,集于一身,始足语此(16)。按此三重复合式之人格类型典出柏拉图论大痴与天才四态说,语见“斐德罗斯篇”(244-245节),兼论人类智慧开悟之道:

“端赖心灵纯洁,餐饮高尚思想以为滋养,强探力索而追求集体玄慧,一任人性中优美灵魂之一面自由翱翔,纵横驰骋,发挥纯洁而独立之思想,淋漓尽致,穷涵尽摄过现未三世一切事物之知识及底蕴,至于纤微而无憾。”

康佛教授于“原智”(“智慧原理”)一书发挥斯旨,旁征博引,论列详明,结论曰:

“诗艺天才处处不脱神圣灵感。神圣灵感复又处处挟与知俱,化悠悠过去之知为历史或谱系学,化隐秘现在之知为一般所谓之科学讯息知识闻见,化无穷未来之知为狭义之先知预言。”

旷观人类历史,此种“先知、诗人、圣贤”三重复合之人格类型,实言之有征,衡诸中国,亦不例外。商殷之世(公元前1751—公元前1121年),政府施政悉准于“祝氏”之建言——祝者、祭司或精于占术通神之俦。比及周代,郁郁乎大盛,进入文化上更高成就阶段。祝氏职掌渐增,转入师儒之手(17)。于京畿太学中心设置师保,以三德六艺施教,掌德教与穗行等教化大权,是为“师氏”与“保氏”。公元前八世纪中央政权分散,公元前六世纪封建制度解体,原属贵族政体结构内之学术中心亦因之而瓦解。民间天才杰特之士遂脱颖而出焉。彼等摇身一变成为“先知、诗人、圣贤”三重复合型理想人格之代表,为世钦仰,肩负推动学艺政教之大责重任而宏扬之。大天才家如老、孔、墨诸贤及其后学等,乃相继出现历史文化舞台,现身说法,取前贤祝氏之术艺而代之。

观乎庄子于其书最后末章“天下篇”对古代博大真人之通识综慧赞叹备至,盖良有以也,惜为应付社会变迁,终流于分析式之小知笺笺: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18)

该章开宗明义,点出庄子哲学人性论之关键要旨曰: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不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19)

无怪乎伟大之哲学家俱充分代表“先知、诗人、圣贤”之三重复合人格!更无怪乎古代伟大之系统建立者皆莫不以“先知、诗人、圣贤”之三重合一身份而宣泄澈悟智慧。唯以此种复合人格儗论古代大哲学家之际,尚有一点未明。古代先哲诚然俱是如此,然其于三重复合之中,间或有特别偏重于某一面性格之倾向。或先知之性格强于其他;或诗人之性格尤著;或圣贤之性格特彰等。此种特殊性格之突出,可借其所侧重之时间段落而得解。盖先知之最大关注恒在于人类之命运及世界未来之归趋;诗人虽向往未来幻境之福祉,然却又往往逆转时间向度,回向过去,于过去黄金时代之画幔上写上其理想梦境,而寄托遥深;圣贤既属高尚道德行动之人,恒欲伸展时间之幅度。无论过去或未来,俱纳诸不朽之现在以内,期于当下履践,求其高尚理想之充分实现,或至少力求触及可能实现之边缘。

此点既明,则于下述诸学术史实之意义皆不难一一了然于心矣。道家如老子,尤其庄子,其哲学思想之模式在本质上悉得诸诗意灵感,藉资反衬烘托,比较对照,于以洞见猖狂妄行之个人与熙熙扰攘之浊世皆须超脱点化,使之一一臻于理想之实存境界,方能符合高度之价值准衡。老子曰: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者,无不为也。”(20)

是故“反者、道之动”,反之于无,而致乎其极,则于一切有界相对存在之诸般限制悉超脱净尽。就佛家之眼光看来,斯即“涅槃说”之中国原版,同时又兼为对应“真如”本体界之绝妙描绘。唯无此一套道家形上学之基本预设为之铺路,则佛学后来在中国之朝顺大乘方向长足发展,便无可能。

道家观待万物,将举凡局限于特殊条件之中始能生发起用者,一律化之为无。“无”也者,实指自然妙饰之无,为绝对之无限,乃是玄之又玄之玄秘,真而又真之真实,现为一具生发万有之发动机。道家之终,即儒家之始。与道家适成强烈而尖锐之对照者,是儒家之徒往往从天地开合之“无门关”上脱颖而出,而运无入有,以设想万有之灵变生奇,实皆导源于创造赓续、妙用无穷之天道,天德施生,地德成化,非唯不减不灭,而且生生不已,寓诸无竞。盖无限之潜能乃得诸无限之实现。如是则呈现于吾人之面前者,遂为浩瀚无涯,大化流衍之全幅生命景,人亦得以参与此悠久无限、生生不已之创化历程,并在此“动而健”之宇宙创化历程中取得中枢之地位。儒家之视宇宙,乃一人格中心之宇宙;儒家之视个人,乃一道宏世界、情顺万物之个人。其与世界之现实,从无扦格;其对个人之现实,亦从无贬抑。抑有进者,儒家意在显扬圣者气象。其为人也,崇信性善,或如孟子所谓,乃与生俱来,或如荀子所倡,乃得诸后天积伪。就儒家之性分言,以之齐家、则举家亲爱融融;以之交友,则友道敦厚笃切;以之应世,则出处有礼,彬彬然,化被八方;以之治国,则志在平天下,协万邦,德贯生灵,醇风俗,美教化,福造群伦。总而言之,儒家之宇宙观恒视世界全体为一创化而健动不息之大天地,宇宙布濩大生机,生存于其间之个人生命自可有无穷之建树。宇宙之真谛,既然如是,个人之意义亦然。自余观之,儒家思想乃是一大发挥生命创造、阳刚劲健、元气淋漓、生机弥漫、而广大和谐之哲学体系。

试问此种圣贤理想果能充分一一实现否?曰皆有可能。倘使时间之创造化育发展得借人性之创造力而绵延不绝,达乎天限,则其答案即肯定曰能。盖时间之无穷展布,即是至善之铸模。大易哲学固是一部儒家圣典,然而时间之化育胎藏另含一面,而为道家所点出、兼为佛家所强调者。时间之本质在于变易。然变易未必尽属变之趋善,辄有变朝反面之可能。儒家之圣贤人格志在将高尚理想化诸社会及政治实践行动,其怀抱极可能中道受阻而壮志难酬,尤以战乱频仍之际为然。职是,则种种破坏性灾难遂成为儒家沉重之历史包袱。就历史上言,佛学之得以传入中土,且生根发展,岂偶然哉?

佛学在中国之初期发展,原本觉得儒家此种处处“以人为中心”之宇宙观未免过于牵强,于是乃转与道家相结合,将人生之目的旨趣导向蕲求圆满、求自在之大解脱世界。然而随着时间之进展,不久即看出儒家思想中之种种优点,并发现其中与佛学思想在精神上有高度之契合:儒家当下肯定“人性之可使之完善性”,佛家则谓之“佛性”,而肯定为一切众生所同具者。佛家思想既是一套哲学体系,又是一派宗教教义。佛教之弘法大师皆深具先知之知能才性,而将目光凝注于人类命运最后之归宿处,与未来一切有性众生慈航普渡之大解脱上。中华民族笃信之道有三:

(1)笃信过去黄金时代之理想性,吾人自可依之而编织种种生命之美梦。

(2)笃信现在不朽之真实性,其中自可以健动创造之实践界居主导之地位。

(3)笃信未来展望之无妄性,旨在开拓新机,万法平等,为众苦觅求彻底究竟解脱之道。

职是,吾人于全民族之集体智慧(共命慧)实不可须臾离,是即“圣贤、诗人、先知”之三重复合人格所显扬,而分别以儒、道、佛(大乘)三家为表征者也。

综上所言,吾人兹可另采一种说法,借以突出四大人格类型,堪称美饰中国形上慧观之顶珠,而晶辉四射。罗素于“神秘主义与逻辑”书中倡言:

“了悟时间之不重要性乃是入智慧之门。”(21)

余殊不以为然,盖进入智慧之福地乐境岂限一途?不宁唯是,若干优游其间悠然自得之士,抑且大可由出处入,由入处出,犹出入公园然,进出多门,旁皇四达。是故吾人可谓:兼了悟时间之重要性及不重要性乃是入智慧之门。

在哲学之理趣上,儒家是以一种“时际人”之身份而从事运思者,将举凡一切思议可及之现实界悉投诸时间动态变化之铸模中,而一一贞定之。道家逍遥放旷,得天尤厚,其精神自由翱翔,飘然高举,致于“寥天一”之晶天高处,而洒落太清,然后居高临下,提神而俯,将永恒界点化之,陶醉于一片浪漫抒情诗艺之空灵意境。斯后道家遂摇身一变,成为典型之“太空人”矣。

原始佛家直探生灭无常界之无底深渊,忍受万般过失咎戾与辛酸痛苦,视永恒界为空幻,然而一旦遍历染界诸漏之后,却又能尽扫一切,重新透过永恒之光观照法满境界,而忭忻悦愉,证大欢喜。故佛家实可谓之“时空兼综而迭遣”(小乘遣空,故沾滞时间而迷惘世俗;大乘遣时,故遗忘时间而倾向永恒。时空俱遣,唯尚无著与不滞)。

新儒各派,就历史上言,较为晚出,故于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大乘佛学之哲学造诣及智慧成就,皆能远绍遗绪,广摄众表,其透视人性及宇宙天地之性也,或自时间,或自永恒而观照之,现为不同程度之精神灵昭。故新儒家之造诣,堪称自成统观,是即“时空兼综观”也。

关于中国形上学之诸体系,有两大要点宜注意:

第一,讨论“世界”或“宇宙”不可执著于其自然层面而立论,仅视之为实然状态,而应当不断地加以超化:对儒家言,超化之,成为道德宇宙;对道家言,超化之,成为艺术天地;对佛家言,超化之,成为宗教境界。自哲学之眼光观照宇宙,至少就其理想层面而言,宇宙应当是一个超化之世界。中国形上学之志业即在于通透种种事实,而蕴发对命运之了解与颖悟。超化之世界即是深具价值意蕴之目的论系统。

第二,“个人”一词,乃是一个极其复杂之概念,其含义之丰富,非任何一套“一条鞭”之方法可以究诘。诚如意大利哲学史家鲁齐埃罗教授(Prof.G.D.Ruggiero)所谓之“日新人”(Homo Novus)。在此种意味下,近代西方无不视“个人”为瑰宝,无论在宗教、认识论、政经理论方面,皆以“个人”一语为誉辞,用作褒义(22)。个人在宇宙中之地位如何?绝非一个可以一了百当之问题,其答案既无成例可循,又非一成不变;乃是个值得人类在每一个时代一问再问之问题,在不同之时代、不同之思想背景下,对于该问题尽可有根本不同之答案。旷观整个一部中国哲学史,杨朱(约公元前521—公元前442年)乃是唯一敢于大胆倡言“为我主义”之哲学家(23)。但其他各派之思想家皆不以为然,就儒家言,主张“立人极”,视个人应当卓然自立于天壤间,而不断地、无止境地追求自我实现;就道家言,个人应当追求永恒之逍遥与超放;就佛家言,个人应当不断地求净化、求超越、求解脱,直至各派所企仰之人格理想在道德、懿美、宗教三方面之修养俱能到达圆满无缺之境界为止。就此三派之眼光看来,凡吾人个人之人格,欲其卓然有所自立、而不此之图者,必其内在智慧之秉彝有所不足,而其思想形态之发展犹未臻圆熟也。

(选自《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1984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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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尼采:《悲剧之诞生》全集卷1,阿尔佛烈·毕恩勒编(莱比锡:阿尔佛烈·柯瑞纳出版公司,1930),第45-191页。

(2) 参看耶格尔:《斐德雅:希腊文化之理想》,吉尔伯·海特英译本,3卷(牛津大学出版社,1939-1945)。

(3) 参看泰戈尔:《人之宗教》(伦敦:乔治·阿伦与翁文出版公司,1931;波斯顿:灯塔出版社,1961);萨檀那:《生命之实现》(莱比锡:博纳·陶锡尼兹出版公司,1921)。

(4) 参看史宾格勒:《西方之没落》,尤其卷1,D.F.艾金逊译英(纽约:阿尔佛烈·柯诺甫出版公司,1926);E.A.伯特:《近代物理学之形上学基础》(伦敦:凯根·保罗,特兰齐·特鲁布纳出版公司,1925);H.怀尔:《开放宇宙》(耶鲁大学出版社,1932)。

(5) F.M.康佛:《柏拉图与巴门里底斯》,伦敦:路特利畿与凯根·保罗,1939,1958,第110页。

(6) 朱利安·赫胥黎:《人类在近代世界》,纽约:良导出版公司,1956,第146页。

(7) 缪尔·约翰逊:《阿比西利亚亲王瑞锡拉斯传》,卷10,收入L.I.布莱德俄尔德,A.D.麦克济罗坡,与L.惠特尼合编:《十八世纪英诗及散文选粹》。纽约:龙纳尔德出版公司,1939,第706页。

(8) 孔子:《论语》(阮元刻《十三经注疏》本,江西:南昌府学刻印,光绪二十年,1815),卷四,第四章,第4页;卷十五,第十五章,第2页。

(9) 《易经》(阮元刻《十三经注疏》本,1815),卷八,第3页。

(10) 《老子》(校刻本),下同,朱溓之编,第三十九章,第100页。

(11) 《老子》,同上,第二十二章,第59页。

(12) 参看拙著《中国人生观》,第135~137页。

(13) 参看《老子》(校刻本),第一、二章;《庄子》(郭庆藩辑,《庄子集释》,1894年初版,台北中华书局1970年再版,第四章,第74-80页;第十七章,第292-301页。对有关超越一切相对价值之问题,详申讨论,具见兹引各节,阐明“超越价值之极诣即是至善”之旨)。

(14) 参看支遁:《大小品对比要钞序》(即玄奘全译本《道行经》及《大般若经》,第二品);道安:《道行经序》,《安般经序》;《合放光光赞略解序》。上引诸作具载于严可均辑《晋文录》;僧肇:《般若无知论》。

(15) 《弘明集》,卷十四;《广弘明集》,卷一—十五,第22页。

(16) 参看F.M.康佛:《原智》,或译《智慧原理》(剑桥大学出版社,1932),第90-91页,93,96,102页。

(17) 《周礼》地官司经下师氏保氏,《周礼》(阮元编,校勘本,《十三经注疏》,南昌府学刻印,1815),卷二,第14页;卷九,第6-7页。

(18) 《庄子》(校刻本),第三十三章,第2a,b页。

(19) 《庄子》(校刻本),第三十三章,第1a,b页。

(20) 《老子》(校刻本),第四十八章,第123-124页。

(21) 罗素:《神秘主义与逻辑》,伦敦:朗格门、格林出版公司,1921,第22页。

(22) 季多·德·鲁齐埃罗:《欧洲自由主义运动史》,R.G.柯颖悟英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27),第51-52页,第24-28页,第67-73页。

(23) 《列子》(校刻本,浙江:浙江书局出版,1876),第7章,第1-13页,尤其第8-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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