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接講史記。我們講過中國歷史分成三種體裁:一是記事,二是編年,三是傳人。在記事中又兼帶著記言。

尙書是第一種體裁,以記事記言為主。

春秋、左傳是第二種體裁,以編年為主。但是在編年中又包括了記事和記言,即在記言記事之上再添上了編年。

太史公史記以人為主,把人物作中心,但在傳記的體裁之內,同樣包括著記事和編年。即是說,記事和編年這兩體,已在太史公史記以人物為中心的列傳體之內包融了。

所以我們可說,中國史書有了此三層的大進步。

今天我們有一個欠正確的觀念,認為進步便可不要舊的了。不曉得進步是增有了新的,而在此新的中間還是包容著舊的。這才是進步,而不是改造。改造未必是進步。進步必是由舊的中間再增加上新的,新的中間依然保留著舊的,那麼這個新的當然比舊的是進步了。

太史公史記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在此一百三十篇中,有十二篇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十表,八書,共五類。本紀就是全書之大綱,是編年的。如五帝本紀,夏、商、周本紀,秦本紀,秦始皇本紀,一路下來到漢朝,一個皇帝一篇本紀,如漢高祖、漢惠帝,拿他個人做皇帝時從頭到尾的大事都是提綱挈領寫在裏面;所以本紀是編年的,就如史記裏的春秋。

世家是分國的。春秋時代就有十二個較大的諸侯,一路到戰國,如魯世家、齊世家、晉世家、楚世家。這些分國史當然也照年代排下,但和國語、國策不同。國語、國策是一種國別史,而且以記言為主。而史記世家則主要還是記事,但是一部通史,與國語、國策終有不同。

此下是七十篇列傳,為史記中最主要部分,是太史公獨創的一個體例。但在史記以前,人物的重要地位,已經一天天地表現出來了。像論語、孟子墨子、莊子都是一部書裏記載著一個人的事與言。論語記言也記事,莊子、孟子等亦然。如「孟子見梁惠王」此是事,「王何必曰利」則是言。可見記事、記言不能嚴格分別。而記言,則就特別看重到人。當時有像晏子春秋,也就是把晏子一生言行寫成了一部書。管子雖不稱管子春秋,也只是講管子的思想和行事。所以史記裏的列傳,深入說來,也不能說是太史公首創,以前早就有在歷史中特別看重各個人的事實,只不過太史公把來變通而成為列傳而已。

除卻本紀、世家、列傳之外,又有表。這也不是太史公開始,以前也早有此體裁。這是全書中最重要的筋節。如三代世家,因古代夏、商、周事情疏略,不能一年一年詳細編排,所以只作世表。春秋戰國事情詳細了,所以有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分國分年作表,所謂橫行斜上,全部春秋戰國裏的事情,是在這一年或在那一年;晉國這一年的某事和楚國這一年的某事,在同年或隔年;這都淸淸楚楚,一覽無遺。到了秦漢之際,秦二世以後,楚霸王、漢高祖以前這一段就做月表,一月一月的記。史記中這十張表,由於事情不同而分配著來做表,眞是如網在綱,一目瞭然。

最後有八書,那是尙書體例,專為一件事而特作一篇書。如記夏禹治水,尙書裏有禹貢。漢代也有水利問題,太史公就作河渠書。如此者凡八篇。

因此,太史公史記,實是把太史公以前史學上的各種體裁包括會通,而合來完成這樣一部書。此眞所謂「體大思精」。直從唐、虞、夏、商、周一路到他這時代,兩千年以上的歷史,全部包羅胸中,從而把來隨宜表達,便有了他這樣許多的體裁。

我曾告訴諸位,讀書該一部一部地讀。當然寫史也決不止一種死寫法,尙書是一個寫法,春秋、左傳又是一個寫法,此下儘可有種種新寫法。我們此刻來講史學名著,主要就要諸位懂得如何來寫歷史的這一番大學問。有了此學問,就可自己寫歷史。

我們講史學有三種:

一是「考史」,遇到不淸楚的便要考。

一是「論史」,史事利害得失,該有一個評判。

一是「著史」,歷史要能有人寫出來。

今天諸位治史,只做考史工夫,而不能論史。如說太史公史記,什麼時候所寫?到什麼時候而成?中間共分多少篇?這些都可考。但這些只關材料問題,諸位卻不懂得把來討論。如史記和左傳不同在那裏?其間高下得失須有論。我該取法左傳的那些長處?史記的那些長處?再加上此刻之所需要來創造,然後能著史。今天我們都不再寫歷史了,明天的人考些什麼呢?豈不連考都沒有了?我們的歷史豈不要從此中斷了?民國以來六十年的歷史就快沒有了,因沒有人來原原本本地寫,或寫其全體,或寫其一部分,或者寫人,或者寫事;若都沒有,大家不會寫,豈不成了大脫空。所以我們平常做學問,不能只看重找材料,應該要懂得怎麼樣去著書,怎麼寫史?

像西周書,像春秋、左傳,像史記,這都有一個間架。像造房子,先有一個大間架。至於一窗一門,小木匠也可做,大的間架就要有人來計劃。一窗一門拼不成一所房子,要先有了房子的間架,再配上窗和門。諸位做學問,不先求其大者,而先把自己限在小的上,僅能一段段一項項找材料,支離破碎,不成學問。大著作家則必有大間架,而大間架則須大學問。

今天所講的體裁,也只是一個大體,而不是有一死格局固定在那裏。如說春秋戰國可寫分國史,太史公把每一國家作為世家。但到漢代,已和從前不同,變了。如張良封為留侯,但張良並無一留國傳其子孫。如蕭何,封為酇侯,但也只是封酇地,使得食祿而已。酇與留都非一獨立的國家,但既封為侯,太史公史記也把來列入世家。這豈不是太史公自破其例。此其一。

又如寫孔子,照例當然是應在列傳中。而太史公史記卻特別把孔子升上去,立在世家中。在春秋時,孔子並未封國,也沒有土地傳子孫,並且也不能像張良、蕭何般有爵位;怎麼太史公卻來寫孔子世家?這豈不是太史公自破其例之尤嗎?但我們到今天,才知太史公見解之偉大。我們今天來到臺灣,亦尙有孔子的七十六代孫在臺灣;可說在中國,只有此一「世家」永傳不絕。此見孔子之偉大,但亦見太史公見識之偉大。他寫史記就是學的孔子春秋,在他心目中,就覺得孔子是全中國歷史上人物中最偉大的一個,所以他自破其例,作為孔子世家了。太史公更無法拿一句話來講出孔子之偉大,來講他和其他諸子百家之不同。他只在寫孔子的題目上把「列傳」換了「世家」二字,用此來講,比講其他話更來得明白有勁。那是史記之自立例而自破之。只因後人都尊孔子,才不覺其可怪,不多加批評。所以太史公史記一書,不僅可稱為中國的一部通史,有些處實更應稱為是中國的一部文化史。所以有些處,在他當時是一種創新,而在他以後,則成為一種守舊。即在此等處可見。

而太史公史記中又寫了一篇項羽本紀,那似乎更荒唐了。直從五帝本紀黃帝到堯、舜而下,夏、商、周、秦等本紀,以至秦始皇本紀,接下是漢高祖、呂后,列朝列代,豈不順理成章,而中間卻橫揷進一個項羽。他不成一個朝代,他只是個短暫的過渡人物,而太史公特地寫了一篇項羽本紀,於是遭受到後人不斷批評。但秦是亡了,秦二世已投降,漢高祖還未即位為皇帝,中間所謂「秦楚之際」的一段計有五年,太史公把來放在項王身上。本紀本只是把來編年的,那麼項王這幾年也自該稱本紀了。但太史公史記又並不稱為西楚霸王本紀,而連姓帶名直稱項羽本紀。在這一顯然不妥的題目下,卻自見太史公有一番深遠的意義。秦亡了,漢沒有起,中間有項羽,然而他又不成為一個朝代,只是一個人物,因此他雖是位為西楚霸王,而史記不稱西楚霸王本紀。雖則大家都稱他項王,太史公文章裏也有稱項王的,但題目上則稱項羽本紀。這實在又是太史公一番了不得處。我們現在看慣了西方像美國般四年一任總統,太史公的項羽本紀豈不也就平常了嗎?此可見太史公書之深遠高明處。

後人批評太史公,說其書「疏」,如項羽怎能立本紀,孔子怎能立世家?不是大大的疏嗎?「疏」是不細密,粗枝大葉,有忽略處。或又稱之曰「好奇」,如項羽怎立本紀,這不是好奇嗎?其實這種評論均屬淺薄,不能深切地來欣賞太史公史記之與眾不同處。到了漢書,那就改稱項羽列傳了。可是漢高祖元年稱王,項羽已死,項羽又不是漢代人,而作漢書的又不能不載有項羽,然則把項羽列漢初,豈不成了密中之疏嗎?可見此等爭論都很淺薄,不値得爭。而太史公把項羽列入本紀,也自有他的妥貼處。幸而孔子是春秋時代的人,班固作漢書寫不到孔子,否則豈不也要將孔子世家改成孔子列傳嗎?這種地方,我們正可見太史公史記之偉大。只就列傳一體論,就有很多了不得的地方。

即如先秦諸子方面,孔子作為世家,又有一篇仲尼弟子列傳;此又是一特例。史記並沒有墨子弟子列傳,或孟子、荀子弟子列傳等。在戰國時,所謂「儒分為八,墨分為三」,但太史公只寫一篇孟子荀卿列傳,把孟、荀兩人合在一起。直到今天,講戰國儒家,最主要的便就是孟、荀兩人。在漢初,本是道家、法家思想盛行的時代,要到漢武帝表彰五經以後,才是儒家思想盛行;而太史公寫了一篇老莊申韓列傳,把法家申不害、韓非和道家老子莊子合成一傳,說法家思想乃從道家來。此種見識,又是何等傑出偉大。諸位說自己只研究歷史,不管思想,但在歷史中又如何能不管思想呢?所以像太史公史記那樣寫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孟子荀卿列傳、老莊申韓列傳等,只在這幾個題目上,已可說偉大極了。其他諸子,零零碎碎,太史公都把來附在孟子荀卿列傳裏。

到了民國初年,大家又認為太史公忽略了,對墨子沒有詳細寫。其實太史公所忽略的也不只墨子一人。可是墨子思想,從漢到淸都不顯,他的地位遠不能和太史公所舉的孟、荀、申、韓、老、莊並舉。只就此一點看,可見太史公講戰國學術思想,也已經是獨步千古的了。他父親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最佩服道家,也有一番極精到的言論。太史公承父遺命來寫史記,而史記裏對百家觀點,便和他父親的觀點不一樣。司馬遷把他父親的見解和他自己的見解,都淸淸楚楚的收在史記裏,眞可稱得上良史,而太史公亦仍不失為一孝子了。

諸位讀史記,首先該讀史記的自序,第二要看史記的目錄。這些都約略講了。此外我再舉出幾個另外的觀點。第一,史記雖為第一部正史,太史公和他父親雖都是漢朝的歷史官,但史記並不是一部官史,而是一部私史。即是說史記乃私家的著作,而非政府衙門裏照例要寫的東西。換句話講,這在當時是「百家言」,非「王官學」。太史公學孔子春秋,孔子自己正講過:「春秋,天子之事也。」此本不應由私家寫,而孔子竟以私家身份來寫了,所以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今天要來辨太史公史記也是一部私史而非官史,且舉幾個簡單的例來說。太史公自序上就說:

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

這明明說此書是「一家之言」了,明見不是部官書。又說:

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

所以要「藏之名山」,為怕稿子容易散失,只把副本留在京師長安,易得識者和傳人。古人保留著作不易,要等待後世有聖人君子更渺茫。不像我們現在,書沒寫好,就要流傳,一出版就有人來買來看。這是觀念上不同。而太史公報任少卿書裏,還有兩句更重要的話說:

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所謂「天人之際」者,人事和天道中間應有一分際,要到什麼地方才是我們人事所不能為力,而必待之天道,這一問題極重要。太史公父親看重道家言,道家就側重講這個天道。而太史公則看重孔子儒家,儒家注重講人事。人事同天道中間的這個分際何在?而在人事中則還要「通古今之變」,怎麼從古代直變到近代,中間應有個血脈貫通。此十個字可以說乃是史學家所要追尋的一個最高境界,亦可說是一種極深明的歷史哲學。西方人講歷史哲學乃是一套哲學,只把歷史來講。若說中國人也有歷史哲學,應該不是一套哲學,而仍是一番歷史,只是從歷史裏透出一套思想來。即如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這才眞是中國人的歷史哲學。此後太史公史記被稱為中國第一部正史,可是第二部以下寫正史的人,都不能有太史公這般「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偉大理想和偉大見解了。

在太史公自序裏只說:

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

此兩句話十二個字,其實也已了不得。在太史公以前,中國的學術分野,一個是王官之學,就是六經;一個則是百家之言。在六經中也就有各種講法,如春秋有公羊、穀梁、左傳。他著史記,要來「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他所注意到的材料,就已包括了以前整個學術之各部門,要來辨其異同,編排起來,而從此中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可是此處十二個字與上引十個字,見解工夫究有不同。只是他說要「成一家之言」,則兩處一樣,並無異說。可見太史公著書,在當時,還是一種子學,並未曾有一種史學。直要到太史公身後,纔有史學出現。故太史公為學,實是極守舊,而卻是極開新的。這一層,尤該我們今天十分注意。

其次要討論他的書名稱太史公書。這是他的私人著作,所謂「成一家之言」的。而後人稱之為史記。這是後起的名字,只是一個普通的史官記載之名。現在要講「太史公」三字,這更是一個比較小的問題。司馬遷的父親做漢代的史官,司馬遷書裏就稱之為「太史公」;而史記裏有許多司馬遷自己的言論,開頭也便說「太史公曰」,則司馬遷又自稱太史公。此三個字究該怎解呢?史記集解引如湻說:

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

這應是一很高的官。待漢宣帝後,始把「太史公」改成了「太史令」。這是如湻的說法。但在漢書百官公卿表、後漢書百官志裏,只有「太史令」,無「太史公」。太史令只是六百石的小官,怎說它位在丞相之上呢?但我們又怎知漢書百官公卿表不是根據了宣帝以後的官制呢?而且如湻的話根據衛宏,而衛宏是東漢時人,那麼這問題還該細探,不該如此便解決。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裏說:

向者樸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

可見太史公自己也說他只是做的「下大夫」,就是六百石的小官,其位決不在丞相之上。下面他又接著說:

樸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

若位在丞相之上,則決不和卜祝並舉。太史公自序裏,司馬談又說:

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

後又記:

談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

可見司馬遷父子當時是做的「太史令」,決沒有錯。但因司馬遷尊稱他父親,故改稱「太史公」;後來他寫史記也便自稱「太史公」,而其書即稱太史公書。但為何司馬遷只做的是「太史令」而他敢自稱「太史公」呢?有人說這是他的外甥楊惲稱他的,也有人說是東方朔看他書時所增的。我想這些話都不可靠。他在自序裏已稱太史公書可證。但他報任少卿書開頭就有:「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云云。那時的司馬遷已經不做太史令,而為武帝之中書令。一開頭便稱「太史公」三字,這正是他對其父之尊稱。而他自己之著書立說,則為其父之「牛馬走」而已。

現在再複述一遍。太史公自己的文章報任少卿書,明云「廁下大夫之列」,又太史公自序明云「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那才是十分的證據。史記上究竟是「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呢?抑為「太史公」呢?則又要追究到史記的版本問題上去。至於像「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九字,此是司馬遷之自稱其父為「太史公」,決非當時一官位。

然而我還有一講法,講到書的背面,字的夾縫裏去。所以考據之學有時很有趣味,很撩人。諸位當知,衛宏、如湻所說:「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本上丞相。」為何如此般信口胡說?在我認為那是衛宏、如湻誤以當時司馬遷充當了「中書令」而又弄成了「太史令」。他報任少卿書是一篇千古難讀的好文章,淸代包世臣藝舟雙楫中曾提到他讀懂了這文章。我今也敢說,我也讀懂了這一篇文章。那文章難在一時捉不到要領。我試約略敍說如下:因太史公直言李陵的事,漢武帝生他氣,但愛他之才,並不願意殺他。定了他死罪,還可自贖。但太史公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既沒有錢贖,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免死,就是受腐刑。這事在太史公心裏最難過。但他結果自請受腐刑,把他生命保全了,主要是為他的書沒有寫完。所以他在這文章裏,特別講到受了宮刑不算人,來道出他為何不自殺,只為了要寫完他這一部史記。而漢武帝則特別愛重他,因他受了宮刑,遂得派他做中書令,即是當時的內廷祕書長。他朋友任少卿認為他既為武帝最親信的祕書長,應可幫任少卿講話。而司馬遷之意,他下半輩子的生命,則專為寫一部史記,再不願意管其他事,講其他話。直從他為李陵事述起,來請他朋友原諒。至於贖死罪,只幾十兩黃金便得,而司馬遷家裏竟就拿不出此幾十兩黃金。而那時朝廷貴人家裏千金萬金的多的是。這篇文章意氣運轉,非熟讀不易曉。至於衛宏、如湻所說,則正是司馬遷做中書令時的情形。若說「天下計書先上中書令,後上丞相」,那是不錯了。而那時的中書令則正是太史公司馬遷在做。若說當時一個祕書長的地位還在丞相之上,這也未嘗不可如此講。或許衛宏、如湻弄錯了,把「中書令」誤會到「太史公」。若如我這般講,講出了衛宏、如湻因何而錯,才可以說考據到了十分準確的地位。因此我們就證明漢代並無「太史公」這一個官。這樣我就對史記的大槪情形講完了。

我想再講一些關於史記的文章。當然我們讀史記,主要在瞭解他的事情,不在讀他的文章。而好多大文章,又是在言外的。如我所舉孔子世家、項羽本紀之類,此皆有甚深意義可尋。但下到魏晉南北朝時代,崇尙駢文,便都看重班固漢書,不看重太史公史記。直要到宋代以後,才看重史記更在漢書之上。明代歸有光就是用功史記的。淸代方望溪承之。有一部歸方評點史記,為淸代桐城派所重視。直到曾國藩,始主再把漢書駢體來補充進史記散體中。至於班固漢書批評史記,說其文「善序事理」,「辯而不華,直而不野」,「文質相稱」,「良史之才」,此是以史書的眼光來作批評,和歸、方、桐城派以文學眼光來作批評不同。但我還是主張以大著作的眼光,該以其成為一家之言的眼光來作批評,當更可看出史記文章之高妙。總之,太史公不僅是中國千古一大史學家,也是千古一大文學家。他的文章除史記以外,就只有報任少卿書一篇,此外都不傳了。好了,我們就講到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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